枕边风

何石

1

“哪位？”一个并不熟悉的电话打了过来，县检察院公诉科长王海还是接了，刚按下键，对方就自报家门了。

“王科长，我是县人民医院的老邹啊！”邹院长口气急切地说，“王科长，哎，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邹凯，听说他的案子公安局搞完交到你们那边了，其实这个案子有很大出入，真相不是那么回事，你可要帮我主持公道啊！”他突然话锋一转，又说，“你爱人琼花，我想给她换个管理岗位，另外你的侄女王海梅，转正的事我正在争取指标，尽快叫人社局组织考试……”

王海终于不耐烦起来，语气坚决，不容置喙地截断了对方的长篇大论：“您是邹院长吧，邹凯的案子和我家属的事是八竿子不搭边的事，你扯远了！”他顿了顿，又说：“案子有没有出入，不是你说了算，相信公安部门会办好，万一有出入，我们也会查清楚！”

挂断电话，王海点了支烟，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他微眯着眼，低头沉思着，口里喷薄而出的烟霭袅袅升腾，因为门窗紧闭，屋子又窄狭，那呛回来的烟味把他扑腾得鼻洞大开，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这才记起要把窗户打开，窗外院子里有数株丹桂，浓郁的花香奔突而来，迷乱的头绪似乎有了点儿眉目。

王海回想起前几天夜里，他的妻子琼花突然喜笑颜开地向自己报告的两个好消息。

“老公，今天邹院长突然找到我，说‘琼花，你在B超岗位上干了很多年，准备给你调整一个管理岗位，提拔你做影像技术部的主任，另外你侄女王海梅也该转正了，今年有一批转正的指标，我会优先考虑她，我的天爷，这么突然就有双喜临门的好事。”琼花冲了凉，还喷了点儿香水，喜不自禁地在王海身边晃悠。

“邹院长怎么突然大发慈悲了？你是技术骨干，提拔也不奇怪;海梅干3个年头的临时护理工了，一直没等到转正的机会，咋突然天上掉起馅饼了？”王海百思不得其解，想起自己的侄女——哥哥死得早，临终把海梅托付给他时，她还只是个12岁的小丫头，医学专科学校毕业后，还是自己去找的邹院长，吃了点儿照顾才安排进医院做了临时工。现在逢进必考，几年来，医院也没有组织过进人的考试，难道真是机会来了？

“邹院长还要我问问你的意见呢。”琼花沉浸在喜悦里，催着王海去冲凉。

“哦？” 王海一脸狐疑，反问琼花，“他没有什么事求着你吧？”

“没有！”琼花觉得有些扫兴，做了一个打住话题的手势。

直到邹院长打电话的当晚，琼花讲出邹院長儿子邹凯犯了个案子，需要王海给以关照后，王海总算明白了，原来邹院长早就玩起“枕边”战术了！

2

这几天，公安局侦查完毕的邹凯故意伤害案，到了检察院的起诉环节了，检察干警提审了犯罪嫌疑人邹凯和受害人陈力，没想到，他们二人居然一起翻了供！在公安局的侦查案卷里，嫌疑人的口供笔录、旁观证人的证言材料、受害人的陈述等，已经将当时的案情还原得很清楚：嘈杂的游戏厅内灯光迷离，因为游戏机太少，买了游戏币排队等候的人已挤满了本就狭小的空间，陈力玩了大半天，此时正停了游戏，坐在机位上与女友煲电话粥。等得有点儿不耐烦的邹凯，见陈力一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做派，大声嚷道：“煲粥还占着机，他屋里怕是死了爷娘！”无所事事的陈力是游戏厅的熟客，见邹凯如此出言不逊，扫了自己在“熟人”前的面子，他挂了电话站起来接了句：“你死了爷娘还来与老子争什么机子，赶快回去哭丧啊！”防疫站工作的邹凯是个花花公子，又带了妖娆的女朋友，岂能当着女人的面服输？他撸起袖子冲了上去，抓住陈力就打，两人扭打起来，难解难分，各有损伤。突然，邹凯抹了抹鼻子，见有血流出来，他猴急了，从腰间拔出匕首一顿狂挥，女朋友拼命去拉扯，也没拉住，最后陈力身中数刀倒在血泊之中。

本是很简单的案子，为什么在公安侦查期间没有提出异议，偏偏在侦查完毕交到检察院后，嫌疑人和被害人双双推翻口供。邹凯说是公安刑讯逼供逼他认罪的，陈力居然也改了口称双方为争机发生口角，是自己出言不逊并操起一根棍子攻击了邹凯，邹凯在鼻梁骨被打骨折、鲜血直流的情况下，出于自卫，掏出匕首，把自己刺成轻伤。

按照程序，公安局侦查完毕以后，在起诉程序上出现的新情况，检察院可以自行侦查，也可以打回公安局补充侦查，还可以根据案情做出起诉或者不起诉的决定。那么再回到这个案子，从公安侦查阶段的全程现场录像和对公安办案人员的走访调查来看，并没有发现刑讯逼供的证据，如果不能坐实刑讯逼供的事实，又不能推翻公安的调查结论，那就不存在发回重新侦查和决定不起诉的可能。

嫌疑人和受害人同时推翻口供，在“正当防卫”的逻辑上惊人一致，猜想应该是在探监过程中串供，并对受害人进行收买。如此一来，就必须继续加大对家属在看守所会见过程监控的排查和对受害人陈力的攻心说服。

王海立马做了部署，兵分两路，一路去看守所细查会见录像，一路去寻找受伤致残已经出院的陈力。

看守所的会见录像没有任何问题，一条结案的路被堵死了。说来也巧，就在这时，邹凯家人向检方提出精神病鉴定的申请，并提供了邹凯有过去人民医院做检查的记录……

3

九死一生的陈力要不是施救及时并紧急输了血，只怕早就呜呼了。还好，经过近一个月的康复治疗总算慢慢恢复了体质。自从与检察干警见过一面之后，他就被辗转安排到外地“休养”去了 ，检察干警用现代侦查手段再次找到他时，并没有费多少口舌，就把他唬住了。

“陈力，做假证是要承担严重的法律后果的！再说，我们提醒你，你本是受害人，若本应完全承担赔偿责任的人被你洗白成受害人或者正当防卫，那你的赔偿谁来管？要想清后果！”

陈力是个无业游民，看重的是既得利益，本是想捞笔钱，但得知要承担做假证责任，甚至影响赔偿，孰轻孰重，自然算清了账。他吓得脸色惨白，一股脑儿把邹凯家人如何给他一笔钱，让他推翻原供，把邹凯塑造成正当防卫，然后等风平浪静，承诺把他招聘进入医院保卫科，慢慢再给他转正的事，竹筒倒豆子似的全招了。

对邹凯的调查也很顺利，当把陈力全盘招供被收买而做假证的事实亮出以后，他很快也撑不住了，唯恐因诬陷公安人员“刑讯逼供”和“虚假证据”会罪加一等，原原本本地把他母亲策划的这起“翻供闹剧”和盘托出。

案件真相还原的调查案卷很快就整完了，邹院长也加紧了为儿子邹凯活动的步伐，不仅通过上下级关系在琼花面前许好处，还直接叫他夫人跑到王海家里来送红包。

一天晚上，邹院长夫人平生第一次放下身段，在丈夫下属琼花面前察言观色套近乎，赖着脸皮扯家常，只为等王海回来。

王海进门。

“王科长，你太忙了！”邹夫人终于见到了救星，厚着脸皮站起来迎接，心急地说：“王科长，只要你根据事实决定不起诉或是发回公安局重新补充侦查，我家邹凯就没事了，你得给他保住饭碗啊！”

“嫂子，知道饭碗来之不易，为何不好好珍惜？”王海板着脸，十分不快，“你们一味纵容，还会出大事，今天拿小刀捅人，明天就会拿刀砍人，你们以为能一直保得住吗？”

“是的是的……再也不会了，以后让他改邪归正，不会再犯了……”已经无地自容的邹夫人慌张中寻机开溜，她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鼓鼓囊囊的大信封塞给了王海的孩子，嘴里嗫嚅着，“我先走了……拜托了……”

“你等等，你落了东西。”院长夫人夺门而去，王海紧跟着追下了楼，硬生生把信封扔了出去，一点儿面子不留地喊她，“琼花提拔和我侄女转正的事，请邹院长不必再忙乎了，他要再坚持，我就让琼花辞职换到别的医院去，我侄女也不在他们医院干了！”

决定起诉的那一天，王海借了一台车把侄女从人民医院宿舍接出来，连同她杂七杂八的衣物，一同送到一驻村医务室的员工宿舍，前些天他四处打探，正好这里招聘人，负责人听说海梅在大医院干过，很是满意，希望她尽快上岗。

接到海梅时，王海苦笑着问：“不恨叔叔吧？好不容易从村里出来了，还差点就要转正了，这下全泡汤了。”

“才不咧，要是叔叔把我做人情交易，我才恨你呢。”海梅反过来安抚起王海来。

“好孩子。”王海刮了刮海梅的鼻子，轻松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