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力
人的一生深藏许多记忆,一段青涩无果而终的初恋,一个至今耿耿难忘的少年情怀,一幅瓜田李下的老家风景,甚至一首童年冬天雪地里传唱的儿歌,一杯浑浊的小村自酿红芋干白酒,一棵老家草屋上疯长的夏草,一片晚霞映红天际的彩云,都是记忆刻在肋骨上的一帧一帧澄静、丰美的影像与生动传神的声响。故乡一路走来走过的日子,或嬉或怒或嗔或憨或苦或悲,沉淀着一个时代的烙印。如今,回眸小村的每个后脖颈壅着皱褶、晒得黑红如酱面庞的老人,曾经像桃花一般水灵粉嫩容颜的梦中女孩,还有孩提时你呼我唤的玩伴们,农事活动中镰刀、锄头、撅头、铁掀与土地的磨嚓响,以及母亲亲手做的各种家常小吃,都呈现在记忆的那个村口,那个篱笆墙的小院落。
或许每个从乡村出来的人,都不会忘却伴着童年一路同行的带着母亲体味的小菜。那些大咸、辛辣、涩酸、邪苦、罾甜的佐餐小菜,都是这块沙土地的出产。最难忘的不是最好吃的,而是外形丑陋面目狰狞的撇啦疙瘩、拉菜疙瘩,还有拉菜缨子。似乎从没有人给它追肥、起垅、搭架、绑扎、锄草、浇水,只是不经意把它种在最不起眼的地头。一个漫长寂寞的夏天和一个短暂热闹的秋天,撇啦疙瘩和拉菜疙瘩都在兀自长着茂盛的缨子,偷偷在泥土里积聚着一道一道纹路清晰的疙瘩果实,没有人理睬它长势如何,仿佛主人根本不在意它的存在。直到深秋冬初时节,主人才想起它,看重它,把它当回事。两种心情,恍若隔世,迥然不同。
撇啦疙瘩和拉菜疙瘩收获的时候,是地里最后一茬要往家里收整的食物。虽然天气已经很冷,霜冻严重的田野,撇啦疙瘩和拉菜疙瘩的缨子依然青绿。这两种习性差不多的蔬菜,撇啦疙瘩的土里果实大,缨子小,而拉菜疙瘩果实小,缨子多。撇啦疙瘩和拉菜疙瘩主要用于腌咸菜,是农家一年四季居家的常年菜,也可以炒着吃,只不过口味有点怪怪的。拉菜疙瘩的缨子,是农家人制作干菜和腌雪菜的主要原料。撇啦疙瘩、拉菜疙瘩除了可以腌咸菜,还是味道独特的一道小村美食——焖菜的必需食材。这是小村里让我一直心心念念的,外面吃不到的一味小菜。焖菜制作很简单,撇啦疙瘩、拉菜疙瘩洗净削去皮,然后用刮子摉成细条,在滚开的水稍淖一下,控干水后,在油里炸几个干红辣椒至焦糊,加盐、香油、香菜、醋拌调,就成一味脆生生的味道特别的凉菜,佐餐或就着红芋糊涂,都是儿时爱吃的菜肴。如果再进一步深加工,加上点煮熟的青豆、黄豆,这个菜就具有红、白、黄、青呈现,色彩都是食材的本色,可谓绿色天然。一向是小家小户自己关门在家吃的菜,也可以登上村里做席酒专门请客的菜单。
每年的这个时候,看着不起眼的一小块地,割去缨子,把撇啦疙瘩、拉菜疙瘩刨出来,居然都能拉一板车。母亲把撇啦疙瘩、拉菜疙瘩分别分开洗净,陆续腌几缸咸菜。腌咸菜很简单,买来大粒的海盐,一层撇啦疙瘩、拉菜疙瘩,撒一层盐,加上适量的水。有的人家还为了撇啦疙瘩、拉菜疙瘩看起来不白白碴碴的,会加上一些酱油,让咸菜变变色。
别看冬天腌了几大缸咸菜,到第二年这个时候就能消耗一空。村人们的口味重,大咸大辣的小菜才能满足刺激口腔、胃液蠕动,产生把粗糙的主食下咽消化的力量。一日三顿咸菜是必上的,有时候是从咸菜缸里捞出直接生调,有时候是加点葱花清炒,有时候是煮熟再调凉咸菜,有时候是打个鸡蛋炒咸菜,有时候咸菜里加几根芹菜,有时候把咸菜晒干,再调着吃。晒干后的咸菜水分很少,体积减少了很多,再吃起来有一种肉肉的感觉。还有一种季节小菜酱豆,比咸菜略微盐分少一点的,也是村人们家里爱吃的。总之,咸盐贯穿着农人所有的日子。
大集体时代,不管小村的人们是否情愿,在每天生产队准时的铃声催促下,村人们下地、劳作、种植、收获,忙忙匆匆的脚步不曾停息。从秋季开始,穿过寒冷的冬季一直到春天,白菜、萝卜、粉条几乎是小村人的食物标配。同样是从生产队里分来的粮食、蔬菜、瓜果,有多少户人家,就有多少种味道。小村掌管做饭吃食的妇女,各有傲人的绝技。隔壁大孩的娘做的烙馍以薄、软见长;小村生产队会计的媳妇据说炒菜味道鲜美;我母亲擅长做起源于远古农耕时期的生肖花馍,逢年过节、婚丧嫁娶、喜得贵子、老人贺寿,周边几家人,都要请我母亲帮着制作最漂亮的花馍。刚蒸出来的花馍,飘着热气腾腾的麦香,大人小孩分别找到自己的属相,在手中许久不舍得吃掉。很多时候,花饃用于寄托来年丰调雨顺美好的祝福,用惟妙惟肖的生肖面馍祭祀上天各路神仙。
从久远的彭祖时代到如今的小村,妇女厨艺的传授仍然遵循各自母系口耳相传、心领神会的传统方式居多。几辈子的烹调技艺,一个又一个单体家庭的饮食特点,一片连一片风水地域不同的物产,还有性格各异的民风习俗,萝卜、白菜、粉条或许能有一百种滋味组合创造。或许因为吃过的萝卜、白菜、粉条太多,我如今居然无从回忆到萝卜、白菜、粉条的家乡独特的滋味,却赫然把那些不常吃的食物记得分外清楚,比如面煎鸡,比如猪肉豆芽炖粉条。母亲做的面煎鸡可谓一绝。吃面煎鸡一般都是在阴历八月十五前后,这时家养当年的小鸡能有八两斤把重,正是连骨头都能吃的时节。一大家子人辛辛苦苦忙碌一个夏天,到了秋天收种活多活累的时候,母亲杀两只鸡犒劳一家人。杀好的小公鸡洗净剁成小拇指头大小,打几枚鸡蛋,添些面粉伴调均匀,陆续放入热烫的油锅中煎至微黄。接下来再用葱姜炸汤,把煎好的一块一块挂着面的鸡块放入锅中,等估摸鸡块熟了,再加一束粉条,一起炖。关于为什么用面粉和鸡蛋调配,多少年后,母亲告诉我说,那是因为鸡肉少,家里人口多,这样能让一家人都能感觉多享用几块,哪怕是光沾点鸡肉味的焦黄的面皮,也能体会到鸡的肉香。我这才知道,这个面煎鸡的来源还是因为食物短缺匮乏,演变过来的一种无奈中带着向往的滋味。原本最不常食用的小吃,居然给我带来意外的舌尖记忆。
逢年过节回到故乡,再次吃母亲亲手做的饭菜,母亲化咸菜为神奇的做饭手艺,随着时间的变迁,随着时代而流变,咸菜几乎不见了踪影,唯一没变的美味是母亲一直习惯的大咸。家乡的美味与舌尖相遇,总能触动心灵那根孱弱的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