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镇江的黄金

2020-09-28 07:10谢舒
读者 2020年19期
关键词:宅子小费镇江

谢舒

羊头湾,大西洋边一个宁静的小镇。我隔着多少年月回想,除了一片海水,还有一个故事。

那里有家中餐馆叫顶好餐馆,店主是一对台湾夫妻。多年前的一个夏夜,我离开南京到了纽约,马上开始找工作。有个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生,找到更好的事做,所以把顶好餐馆的差事让给了我。小餐馆急于招人,愿意去的人却少。虽然路远底薪少,但我毫不犹豫地接下来。

店面布局合理就不显小,走道上铺着红地毯,低回的轻音乐涤荡了俗气。

朱老板40多岁,身量矮而板实,举步生风。他见我来了,上前笑眯眯地招呼:“来啦?辛苦哇!刚到不歇歇?”他回身撩开厨房外的布帘子,斜欠着身子伸头喊:“喂!出来!出来呀!人家,怎么称呼你?不行,不行,不能叫你名字,谢小姐吧!出来见见呀!”

爽净的中年女人走出来,甩着手上的水,说:“不好意思,正在备料,刚到也不歇歇?美国辛苦哎。”老板娘说温软的闽南语,跟朱老板的镇江、扬州口音全然不同。她端起桌上的不锈钢水壶,倒了一杯冰水,杯口的小浮冰碰得直响。南京没有走远,纽约已在眼前。离愁尚在心底,生忧逼在身旁。

星期天饭店12点开张,朱老板招呼吃午饭。除了我,顶好餐馆只请了一个墨西哥人,骑车送外卖兼洗碗。其余事情一应由朱家人做。朱老板接电话接订单,上汤上菜。老板娘身兼大厨二厨——大厨炒菜,二厨抓码配菜。

吃饭时,朱老板对我说:“谢小姐刚来,不晓得饭店的规矩,跟你说下小费的事。”小费的事那个留学生跟我说过,因朱老板自己招呼客人,客人给的小费便由他收,他再分给收拾碗盘的勤杂工,四六开,他拿六。他问我:“谢小姐啊,晓得美国小费的规矩吗?小费多就多点,少也没法子,美国饭店都这个样子。”

我能吃苦,怕脏也做出不怕的样子,没有客人时,我就到厨房帮老板娘干活。吃饭时,我主要吃便宜的菜,鱼、肉不多吃。我总是笑容满面。朱老板对我印象不错,说:“现在谢小姐晓得打工辛苦了吧?我们是第一代过来的,才能让我儿子他们不吃苦。现在啊,不管店里多忙,两个小家伙就是不过来帮忙,好像他们的出息跟我们吃苦做的餐馆没得关系。”

朱老板的镇江口音让我分神,我的眼前是他的人,心思却已去了镇江。风光无限的焦山、金山,令人垂涎的香醋、肴肉,这些离我千万里远的东西,在朱老板的乡音里咀嚼着。有时吃过饭,他会给我盛一杯香草冰激凌,我忽然掉下眼泪。

一天,朱老板跟我说:“你做事又快又好,不少事你都能顶下来,这样,以后小费我跟你平分,你看可好?”我连摆着手,说:“不用不用,说好四六开的,就四六开,我真的不要。”朱老板也就没有坚持,后来对我客气很多,每次吃完饭都要我吃一杯冰激凌,周末收工多给我20块钱,叮嘱我乘地铁当心。

那日午饭,朱老板看看四下无人的厅堂,低声跟我说:“谢小姐是南京过来的?你镇江有人啊?”我看看朱老板,问:“什么意思?”他头朝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说:“关系!有没得政府里头的关系?”我想了想,说:“要看你想做什么了,我家不在镇江,好像没有关系。”这个“好像”我不该说,因为它给了朱老板希望。

他看看通往厨房的门,说:“有件事呢,现在跟你说一下。我老家在镇江,后来到台湾,顺拐又到了美国,20多年了。”

20多年!乡音无改鬓毛已衰啊。20年后我的乡音会改吗?

中国实行改革开放后,朱老板是最早回国探亲的海外侨胞之一。回去看谁呢?他的近亲不是去了台湾就是移居海外,留在镇江的又怎禁得住岁月流逝、生老病死?朱老板沙里淘金似的找到一两个远亲,以免到了镇江抓瞎。

飞机降落在北京,他乘火车直下南京,坐大巴直奔镇江。他跟亲戚说,就想到老宅子去看看。在1979年,想找到旧居不难,大规模的房地产开发和城市改造还没有开始。

朱老板敲了门,对开门的人客气地说:“你好,先生,对不住打搅,我不找哪一個,我小时候在这块儿住过,出去多少年了,从美国回来探亲,想进去望望,你看行不行?添麻烦!”

开门人一听朱老板正宗的镇江口音,又是从美国回来探亲的,很客气,说:“那你进来,不客气,随便望,走多少年啦?”

旧居没有变,却也变了。破了,小了,荒了,屋顶的瓦缝中长出草来,从前严丝合缝的青石地砖,也缺了少了的,一踩一个坑,一踩一脚空,水从缺口沁上来,泪汪汪的。让朱老板最吃惊的是,那个装着他童年美好记忆的院子里,住满了生人,东厢房和西厢房住着不同的人家,外面还砌起简陋的小厨房,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

记忆是靠不住的,从前是回不去的。

朱老板在院子里看了一圈,抬头细细地打量院中的一棵树,特别是树根。然后把房子也看了一遍,一扇门一扇窗都没有遗漏,斑斑驳驳的,人生的风雨在那里留下瘢痕。他很想进屋看看,但又不能跟住在里面的人说,能让我进去望望?那是人家睡觉吃饭的地方,哪能随便望呢?朱老板“望屋兴叹”,不知哪一扇门是那一扇门。

朱老板把迷惘压进心底,对开门的人客气地说:“细细(谢谢)你啊。”就走了。

第二天,朱老板找到有关方面,想看看能不能把房子要回来。结果自然令他失望,他只好回纽约。

第二年,朱老板又去了趟镇江,又到老宅去了一次,又找到有关方面,问了同样的问题,得到同样的答复。朱老板很灰心,飞来飞去就为一栋老宅,什么时候是个完呢?怀着这样的沮丧,他回到纽约。但他的心留在了老宅子里。向我打听关系的时候,他要说的就是为什么念念不忘那个破败的老宅子。

朱老板的爷爷到台湾不久就去世了。20世纪70年代初,奶奶也不行了,在病榻上,老太太拼足力气跟站了一圈的人交代后事。她对凑在耳边的长子说:“老——宅——子——埋——了——金——子。”说完挣扎了很久,咽了气。站在一边的人起先不明白什么事,等明白过来,晚了。早点说,多说几句。埋在什么地方?房间里还是院子外?哪间房子?地下还是夹墙?外面的话在哪个方位,是不是墙脚?是不是树下面?埋了多少?金条还是金块?用木箱装还是缸装?

老太太带着她和老爷子深埋心底的秘密,客死他乡,把心神不定留给了子孙。

朱老爺子夫妻早年在镇江开酱园。朱老板说他不晓得生意做得大不大,反正有鱼有肉,日子蛮好过。一个酱园能积攒多少黄金?大概不会是很大的数字,如果是很大一笔黄金,又怎么会埋到地里?那时早有钱庄了,大户人家用钱票,小户人家才埋黄金。

朱老板从中国台湾地区移民到美国,把祖父母和父亲对黄金的心心念念也带到了美国。后来大陆开放了,外国人和华侨能去了,朱老板的心立刻活转,想到的第一件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镇江,找旧居,摸清楚埋的黄金还在不在。

于是便出现前面所提到的情景。他在旧宅子转的时候,其实也弄不清黄金埋在哪个方位。老太太留下的一句话,是个谜。也许在树下?可那棵树又不像参天大树。从1949年到1979年,什么树不顶天立地?即便那树下埋着黄金,他也不能拿了锹去挖。他凭什么到人家院里挖地?朱老板也想过跟住在老宅子里的人商量,说服他们同意他挖,挖出来的黄金分给他们一点。可转念想想,那是很愚蠢的念头,人心怎么测?

万一黄金埋在房子里头就更麻烦。哪家人会搬出来让他进去挖?那么多房间,总不能一间一间挖吧?所以朱太太经常说一句话:“真不晓得老太太怎么想的。要么不说,要么说全,这不弄死人吗?”

朱老板忽然碰到我这个到美国打工读书的,故乡南京离镇江不远,一段日子看下来觉得我不那么贪心,就跟我说了这个心思:“谢小姐,你能不能找个男留学生,跟我去镇江?人要靠得住,跟我去把黄金挖出来!挖出来给他一半,你的这份我们两边出给你!你看呢?”我没有答话。

朱老板想把饭店生意放一放,让老婆和丈母娘顶着,自己回镇江做长期打算,先租个地方住下来,慢慢争取把整个旧居租下来,不是不能买吗,租总可以吧。只要住进去,事情就好办了,大门一关,随便在里面怎么挖。

这个计划他一个人不能完成。靠两个儿子?他们不会跟他去挖地道,听了只是笑笑。但“两袖清风”到美国留学的人不一样,急需要钱,年轻,身体好,脑子灵光,重赏之下肯定会有勇夫勇妇。但朱老板没有想过其中的风险。倒也不是一应的麻烦和困难,而是谁能确保那栋老宅子下面,一定埋着黄金?埋了多少?不多的话值得回去挖吗?就算挖出来,怎么带出海关、带到美国?十斤八斤也许行,可是十斤八斤的黄金值得千里迢迢从美国回去吗?

我一句句说出来,把朱老板的兴头给说掉了,问题实在很多,难度实在很高,没有万全之计。朱老板喟然长叹。

打工的日子里,朱老板时不时提到埋在镇江的黄金——口气无限惋惜,也有怨怼——这是一个梦想,也是一点乐趣。他无限的感叹舒缓了我初到异国的惆怅。原本觉得朱老板自己开餐馆,挣的钱一定不少,可再想想那也是他的辛苦钱,如果他挣的钱多得不得了,还会对埋在镇江的黄金念念不忘吗?

一天,朱老板的五短手指拍在桌子上,决绝地说:“算啦!谢小姐,这个事情,日后不提了,只当没得这个黄金!老太太不留这句话,还不是日子照过!你真找到了,要来分的人忽然就多了,怎么弄?”

后来我辞去顶好餐馆的工,四处打工挣钱挣学费,再没见过朱老板。偶然在电视新闻上听到“羊头湾”3个字,就会想到他,想到埋在镇江的黄金。

30年来,中国的房地产业快速发展,镇江也大兴土木,朱老板家在城中心的老宅子肯定也被拆除改造。在开发商平整土地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地下有黄金?挖出来是上缴还是藏起来?也可能,黄金仍旧埋在镇江某个角落的地下,归于自然。

有一年我回南京探亲,随家人去镇江吃河鲜,又见焦山、金山,长江万里东流水。我站在山上远望,心情静极了。走在镇江的街上,我好像闻到香醋、肴肉,刺激而诱人。我忽然想起当年初见朱老板,想起他终生未改的镇江口音,仿佛已经十分遥远,十分遥远了。朱老板小时生活的镇江,和我小时去玩的镇江,是隔着岁月和现实的,但是,在那一刻,它们全都汇集在我眼前,心中,脚下。

在行人如鲫的街上,我忽然站住,心中慌乱,好像脚下就是朱老板家埋的黄金。我知道他找不回来,第一次听他说就知道找不回来。像很多人家的故居旧宅、字画金石、珠宝翠钻、日记旧信,都找不回来。像光阴找不回来,离去的人找不回来,破碎的家庭找不回来,毁了的信任找不回来。但所有这些失落在时间中的珍爱,都在记忆中,天不可灭,地不可埋。

(甘 遂摘自百花文艺出版社《谢女士,谢女士》一书,杨向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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