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进与中国现代诗学的独特建构

2020-10-10 23:39颜同林
名作欣赏 2020年9期

摘要:立足于新诗重镇重庆,又对全国诗坛发出独特声音的诗评家吕进,是新时期以来建构出独特的中国现代诗学体系并影响新诗创作与理论建设的理论家。借镜西方诗学思想与体系,汲取中国古典诗学的传统资源,自身承续并融汇成为中国诗学之传统,是吕进建构的现代诗学体系的鲜明特征。从《新诗的创作与鉴赏》到《中国现代诗学》,以及立足于当下诗歌的各类诗学主张与创见,是吕进现代诗学体系不断发展、延伸的有效实践。其现代诗学的存在对当下各种诗学潮流的去蔽,中国诗学传统的复兴以及未来诗歌理论的走向等方面,都具有澄澈、参照、反思与建构等意义。

关键词:吕进 中国现代诗学 上园派 诗学传统

自“五四”白话新诗兴起以后,由白话诗而现代诗,自然成为诗歌创作的主要类型;沿此一途,现代诗歌潮流随着诗歌社团、诗人队伍的发展、繁盛与更迭而不断向前涌动,成为一个世纪以来最为显著的诗歌史图景。与现代诗歌创作相伴随的是中国现代诗学的生成与建构,现代诗学理论在传统与现代、异域与本土的格局之中不断积累和沉淀,早已蔚然可观:一方面,现代新诗的发生源自西方诗歌思想的滋养,西方诗学思想被引入中国后,它在新的时空中不断衍生与变异,形成了崭新的审美形态;另一方面,中国古典诗学被部分移植到现代中国之后,面对新出的文艺创作时也产生了新的变革。换言之,传统诗学与西方诗学经常成为互视的双轴,双重资源带来现代诗学日益多样化、纵深性的宏阔视野。具体到中国现代诗学的个人化独特建构时,因为不同诗学资源的占有与倾向上具有差异性,追溯现代诗歌创作的队伍与作品也差异甚大,不同诗评家往往在中国现代诗学大厦面前显示出了各自的创造性,和而不同成为现代诗学建构的常态。

站在这一高度打量中国20世纪以来的诗学理论阵容,我们不难发现真正直面这一命题而有所作为的诗评大家并不太多,长期在中国新诗重镇——重庆——掌舵的诗评家吕进,长期耕耘,成就为一位有自己诗学趣味、体系、追求与风格的诗评大家。对此,诗学界也有较多的关注与总结。a在笔者看来,立足于古典诗学资源,借鉴西方诗学资源,承续并融汇成为中国诗学之传统,则是考察吕进中国现代诗学体系的最佳路径。

起点的意义:以《新诗的创作与鉴赏》为中心

吕进20世纪60年代初毕业于西南师范学院外语系并留校任教,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沉潜与深耕,开始在诗歌理论上初露头角。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吕进开始在教学之余向现代诗论研究领域转型,其基础一是少年时代开始便有写诗习诗的悟性,二是对中国古典诗学的勤奋研习,三是对新时期诗歌创作现象的归纳与发现。据作者自述,“写作时不太受那些习见的术语、概念、程式的束缚,往往从感悟出发,从诗歌现象出发,兴之所至,随意涂鸦”,还研究了“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丁福保辑《清诗话》、郭绍虞编《清诗话续编》、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梁启超《饮冰室诗话》等等”。b在系统写作诗论之前,他阅读了“五四”以来所能见到的新诗论著,细读了像黑格尔《美学》之类的外国文献,正是这样的诗学素养让吕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中外诗学领域长期积累的另一表现是做了装了几个抽屉的大量摘录卡片和读书笔记,于是便有了他的成名作《新诗的创作与鉴赏》(重庆出版社1982年版;后多次重版印刷),以此为中心奠定了吕进现代诗学的坚实根基。延后几年,还有《给新诗爱好者》(重庆出版社1984年版)、《一得诗话》(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等著作。

这几本著作中,以《新诗的创作与鉴赏》产生的社会影响最为显著。这是1980年代初期写给新诗爱好者与理论工作者的入门读物,是一本深入浅出论述新诗理论的诗学著作,现在看来也是诗歌理论界能够现存下来的重要硕果了。把《新诗的创作与鉴赏》置放于吕进所建构的中国现代诗学体系中加以详细考察,往返追溯,我们发现它具有起点的重要意义,搭建了这一现代诗学体系的雏形。现代诗学的范畴、特征与倾向,也可见一斑。首先,《新诗的创作与鉴赏》的框架、结构、对象,与吕进后来的现代诗学体系紧密相关,其中对诗的本质的探讨首当其冲,诗的灵感、构思、修辞,以及诗的品种、鉴赏等诸多方面也一一涉笔成趣,初具个人化诗学建构的雏形。其中,此书对诗的定义是:“诗是歌唱生活的最高语言艺术,它通常是诗人感情的直写。”这一定义在为数众多的诗歌定义中,显得理性、准确而生动,涉及诗歌与社会生活的关系、诗歌媒介的特征、诗歌与情感的关联性等三个层面,诗与散文的分水岭更加清晰明了。诗与散文的文体区别,也由此埋下了伏笔。诗歌是最高的语言艺术,诗歌文体与此密切相关,诗学理论的原点由此生发。

《新诗的创作与鉴赏》在结构上分为本质篇、创作篇和鉴赏篇。相比之下,本质篇与创作篇内容丰富、具体,例证最为丰富,鉴赏篇显得单薄一些。此书将现代诗歌的文体特征明白无误地凸显出来,将诗的定义清晰地进行界定,为以后的现代詩学打下了基础。现代诗学理论的框架已经水落石出,从定义出发,到诗的内容与形式、诗的灵感与构思,以及诗的修辞与鉴赏原理等,都切入现代诗学的核心命题。换言之,《新诗的创作与鉴赏》作为吕进现代诗学体系的雏型,带有理论的原创性,个性色彩鲜明。

《给新诗爱好者》是《新诗的创作与鉴赏》的“续集”,对后者未及阐述的比较重要的诗学命题进行了补充与丰富。全书分为四辑,分别是诗论之页、诗话之页、诗评之页和诗人之页。诗的虚实、诗家语、情与象、诗的想象等议题都有所展开,涉及的现代著名诗人专评有近十位。《一得诗话》则是诗话体,也是以具体诗作为讨论对象,涉及意象、用事、结构、修辞、类型等多个方面,特别对诗的艺术技巧讨论最为充分。这些论述,具有以下特点:一是将诗学理论建设与现代诗歌创作作为并行不悖的两条线索对待,理论与创作相协调,在新诗文体理论上进行突破。

二是坚持诗论本身应有艺术文采一说,弃绝枯燥的空论,用诗一般的语言去揭示诗的秘密。三是从内部研究中国新诗本质、特征和规律等理论,在理解新诗作品和中外诗学精髓的基础上,以诗歌本质和语言方式为核心来营造。“吕进之崛起于新时期以来的中国新诗理论界,以其系统性、现代中国的、开放的诗歌理论成为中国现代诗歌界的佼佼者,正是时逢际会。”c这一论述涉及吕进现代诗学体系建构的时代背景,可谓一语中的。

当然,最为重要的是吕进的现代诗学体系源自他对现代诗歌的独特理解和中外诗学理论的滋养,在理论建构、延伸、完善上处于一个动态的过程中。这一现代诗学建构之路,伴随着阶段性的诗学著作问世而不断延伸,越到后面也就越成体系,也越具有开放性品格。

从新诗文体学到《中国现代诗学》

在现代诗学领域经过长达十几年的跋涉与探险之后,吕进于20世纪90年代初又写出了他的代表作《中国现代诗学》(重庆出版社1991年版;1995年再版)。“《中国现代诗学》力求沟通中国传统诗学和现代诗学,在‘通中求‘变;力求融合中国现代诗学和西方诗学的精蕴,在‘博中求‘新。”d这一定位十分明晰也很关键。在剖析自己的现代诗学路径时,吕进认为:“搞了几十年诗学研究,我还是喜欢运用前概念,力求在我的诗学理论中保持诗的新鲜和魅力,更感性更诗意地去把握诗歌现象”,“我从来不佩服远离文学现象的概念游戏,也从来看不起干瘪枯燥的八股章法。”e类似的说法还比较多,这里就不一一摘引。

由上可见,全方位参与到现代诗的创作与理论中来,以诗化的方式将现代诗学进行高度提炼,是吕进现代诗学建构的主要手段。作为内容博大、体系严密、风格统一的现代诗学体系,在当时实属凤毛麟角之作。正如作者在此书“后记”中所言,是自己“十余年的新诗研究的学术生涯的第一个句号。它是一个阶段的终了。一个比较完整而又尽量求实的理论体系提出来了”。

略为往前追溯,吕进除了主编过多种诗歌鉴赏词典、诗歌选集之外,1990年他还在花城出版社出版过《新诗文体学》一书。以前的种种现代诗歌理论,统一含纳在新诗文体学概念之下,到了《中国现代诗学》这一阶段便只剩下了一些立论或资料。可见,《中国现代诗学》含英咀华,明显向前跨越了一大步。从内容来看,全书一共十九章,以抒情诗为中心,围绕语言方式进行理论体系的建构。涉及的诗学据点有抒情诗的审美视点与特征、艺术媒介与生成、传统与轨迹、分类与风格,以及作为抒情诗人的修养、个性等诸多方面。其中,这一现代诗学体系核心的观念是:在诗与现实的审美关系上,提出诗的内容本质在于它的审美视点(即观照方式);在艺术媒介上,提出诗的形式本质在于它的语言方式。除了这两个最为关键的理论桩基外,还有以下一些“新说”:譬如诗歌的修辞方式本质是虚实相生,以审美视点和语言方式作为诗的分类标准,音乐性、弹性和随意性是抒情诗的媒介特征等。此书还提出了对诗的灵感、诗的轨迹、诗的风格诸多方面具有创新性的论述。

从横向比较的角度来看,20世纪90年代研究中国现代诗歌的诗论家,几乎还没有类似《中国现代诗学》这样完整、独创的现代诗学体系。与诗论家大多善长诗人论、作品论不同,吕进的现代诗学体系以理论建构见长,具有超越、抽象、精细的特征。虽然作者也十分熟悉现代诗歌史上的诗人与作品,但善于理论提炼与精细概括,善于整体化而不是个案化,具有与众不同的理论家风度。细读其章节,则是宗法中国古典诗学,以现代诗歌作品为底座,以感悟、经验、印象为肌理,作者走的是一条通往传统诗学的道路。在中国现代诗论的范式中,众所周知艾青的《诗论》与朱光潜的《诗论》虽然题目一样,但处理诗歌现象的方式截然不同,分别代表着诗人论诗与理论家谈诗的路径。艾青作为现代著名诗人,他的诗论是建立在感性、经验的基础上,不太注意体系严密、科学准确,他是将诗保留为诗,直觉、印象式的成分居多。朱光潜作为理论家谈诗则是智性的、演绎的,倚重分析、判断与推理,是将诗化为学术研究对象来展开逻辑推演。吕进的中国现代诗学建构,则杂糅了两者之长,偏于诗人论诗的取向,又适当兼顾理论家论诗的精华。——他是介于诗人论诗与理论家谈诗之间,既有诗人谈诗作为基础,又比较游刃有余地结合理论家谈诗的理路,其优劣得失也均系于此。

实践与延伸:中国现代诗学的再出发

吕进在推出《中国现代诗学》一书以后,在诗学体系上没有继续以前那种成体系、有规模、有创新的集大成之作的方式前进,而是以论文集、论文的方式创新性地进行现代诗学的不断实践与延伸,显得日益丰厚与繁复,在篇什与文字数量上则有数倍之多。其中择其重要的诗学著作,计有《吕进诗论选》(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文化转型与中国新诗》(主编,重庆出版社2000年版)、《对话与重建——中国现代诗学札记》(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现代诗歌文体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20世纪重庆新诗发展史》(主编,重庆出版社2004年版),《中国现代诗体论》(主编,重庆出版社2007年版),《吕进文存》(共四卷,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重庆抗战诗歌研究》(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20世纪中国现代诗学手册》(主编,巴蜀书社2010年版)、《落日故人情》(巴蜀书社2015年版)、《现代诗学:辩证反思与本体建构》(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吕进重要诗学论文精选》(重庆出版社2018年版)……此外还有数量较多的主编的诗集诗选,以及其他诗文集子。这些论文集或主编的著述,或者是新旧结合,或者是新作匯集,数量甚多,展开的诗学话题也自然十分丰富。至于发表的单篇诗学论文,则有三百多篇的体量,是十分复杂的审美存在,其中既有《星星》等诗刊专栏形式的呈现,也有包括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以及海外重要报刊上刊载的形式,整体上都是围绕现代诗学的多重建构,影响力甚大。这一些论著都是吕进在中国现代诗学建构道路上的再出发,是立足现代诗歌思想与艺术相结合的智慧结晶,其中有以下几个诗学理论维度的纵深开掘最为显著。

一、善于立足脚下的土地,强化现代诗学的时空体验。中国现代诗学理论的发展与建构,存在一个在不同时空中本土化与现代转型的问题。中心与地方的对立并不是完全被动的局面,而是在各自文化地域之中有自身的创造性与独特性,它是开放的,也是各自为中心的。居于西南重镇重庆,吕进在现代诗学与地理关系上的领悟一直并不逊色,重庆乃至大西南新诗的繁盛,事实上也一直为吕进的现代诗论建构提供了特殊而充分的养料,站在全国的高度,剖析大西南诗歌与诗论的创作,全方位联结全国诗坛,一直是吕进现代诗学理论输出的理论模式。譬如主编《20世纪重庆新诗发展史》,对何其芳、方敬、沙鸥、梁上泉、傅天琳、李钢等众多诗人的关注与评析。《重庆抗战诗歌研究》《大后方抗战诗歌研究》等著述也是同样如此。吕进的现代诗学视野从重庆出发,但并不意味着画地为牢,并不以地域的局限来限制自己的诗学发展,这是十分难得的。

二、坚守上园诗派的诗学主张,在稳健、传统、明朗、中国化诗学道路上领跑。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现代诗学研究有传统派、崛起派与上园派三足鼎立之说,上园派居于传统派与崛起派之间,兼取两者之长,其局限也多半系于此。上园派的诗学主张是在纵的继承的基础上适度地实现横的移植,其中“纵的继承”指继承中国优秀诗歌传统,使其发生现代化的改造;“横的移植”是借鉴汲取外国诗歌艺术,在本土化上用力,这样在古今、中西诗学上有所融通,诗学风格比较稳健。在激进与保守之间,往往持一个中性、客观、兼容并包的立场。几十年来,吕进与中国诗歌界来往密切,诗人论、作品论等文体写作互为补充,有益地发挥了各自的作用。从闻一多、艾青、臧克家、牛汉、何其芳、贺敬之,到20世纪80年代的舒婷、叶延滨、雷抒雁、刘章,以及一路追踪到海外的余光中、彭邦桢、薛林、文晓村等一大批诗人身上,都体现了吕进为现代诗学大厦添砖加瓦的速度与激情。以上涉及的诗人队伍或他们的经典作品,或是不断刷新淘汰,或是删繁就简,在吕进的现代诗学体系中寻找到了合適的位置。近几年来,《岁月留痕》《落日故人情》等怀人忆旧文集的出版,漫话诗坛轶事,回忆人际交往,点评诗人诗风,畅谈诗作优劣,使吕进的现代诗论写作有了更多人情的温暖和人性的闪光。

三、直面新诗发展的重要症结,善于抓住新诗发展中的主潮与倾向来立言,这是另一个现代诗学建构的向度。吕进一直不断追踪学术前沿与热点,勾勒出中国新诗发展的轨迹,站在一个持续性的立场上提出创见,给诗坛一股股清流。譬如在文化转型中把握中国新诗发展的方向和力量,高屋建瓴地提出新诗三大重建主张(即诗歌精神重建、诗歌文体重建、诗歌传播方式重建),都可以说是振聋发聩之举。正因为这一立场,吕进不断丰富、拓展与完善自己的诗学主张。从语言方式到视点特征,从诗人论个案到诗集序跋,从现代新诗到当下诗潮,从诗歌到歌词,以及讨论诗歌的叙事与抒情、性别与诗学、大众与小众、域外与本土等诸多议题,都是顺着现代诗潮的涌动而向前不断延伸,都是促进现代诗歌主潮的进一步挺进与开掘。进入新世纪以来,吕进又适时提出新时期诗歌中“新来者”命题,以及“新诗二次革命”、对话海外华文诗歌、诗歌文化与时代精神等核心话题,是现代诗学体系的不断扩容。

吕进创建的中国现代诗学具有鲜明而独特的学术品格:首先,充满历史唯物主义的辩证色彩,强调客观性、相对性。从一开始吕进的现代诗论包括诗潮论、诗人与作品论在内,都带有自己的倾向性和选择性,但是他没有从偏爱走向偏废,而是尊重现代诗歌的发展规律,从中抽象出带有本质论的内容。在看待不同诗歌现象时,善于从正反辩证方面看待问题,破立结合,张弛有度。譬如《新诗的创作与鉴赏》中,在辨析“诗如画”与“诗与音乐等质”这一观点时,认为“诗是画的‘降低”,“但它更是画的‘提高”;“诗是音乐的‘降低”,“但它更是音乐的‘提高”。这样的论述显得客观、全面,也贯注着自己的主张与趣味。又比如《中国现代诗学》中关于抒情诗语言,一切好诗均可用“有”“无”加以概括,或是有诗意,无语言,或是有功夫,无痕迹。其次,具有兼容并包的品格,吕进总体上主张诗歌发展的多元化,不主张单一化,认为后者会导致诗运的衰落。在中/西、传统/现代、诗/非诗的比较中也体现出一种历史意识。吕进为他人著作或诗集作序甚多,虽然对现代主义、先锋性的诗歌或史论有所不及,但这不妨碍他自己发自内心的欣赏与认同,如在一篇关于现代主义诗歌史论的著述序言中,他曾称:“这是一部我写不出的书。”“我和我的同龄人基本上是属于即将逝去的世纪。下个世纪属于王毅们。”f即使对朦胧诗以及后续的先锋诗歌相对关注较少,但也对一些诗人有所涉及,没有轻视、敌对之意。又比如作为中国第一家新诗研究机构——中国新诗研究所的负责人,一直尊重学生的诗学道路选择,兼容各种声音的出现。再次,体现出亲切、含蓄、厚实的诗学格调,表现在语言上是注重文采,用语幽默、轻松、睿智,在立论上则力求稳妥、厚实,不故作高深,也不晦涩难懂。吕进的诗论文字,标识度很高,即使遮住作者名字也能让人辨认出来,是因为作者一贯娴熟自如地杂糅了理论家谈诗与诗人谈诗的特点,不枯燥不单一,时时可见鞭辟入里之见,含蓄亲切的美学风格早已形成。

吕进已逾八十高龄,一生都以中国现代诗学建构为己任,他有自己的主张、自己的园地,从中见出作者的趣味、格调、胸襟。立足当下,不崇洋媚外,也不食古不化,其建构的中国现代诗学有特殊的价值与启示意义,首要是对生命个体“人”的研究。著名学者王富仁曾论述过中西文化交流中现存的二元对立的模式,“有一个最不可原谅的缺点,就是对文化主体——人——的严重漠视。在这个研究模式当中,似乎在文化发展中起作用的只有中国的和外国的固有文化,而作为接受这两种文化的人自身是没有任何作用的,他们只是这两种文化的运输器械”,因而王氏大声呼吁“人是有创造性的,任何文化都是一种人的创造物,中国近、现、当代文化的性质和作用不能仅仅从它的来源上予以确定,因而只在中国固有的文化传统和西方文化的二元对立的模式中无法对它自身的独立性做出卓有成效的研究”。著名比较文学专家曹顺庆曾认为自“五四”以来“中国现当代文艺理论基本上是借用西方的一整套话语,长期处于文化表达、沟通和解读的‘失语状态”。对文化主体的漠视,以及文论中“失语症”现象,其实就是对人的研究没有真正充分化。——中国现代诗学理论的建构,需要更加重视诗人这一主体的研究,与诗人们促膝交谈,深入诗人的内心与灵魂,才能在作品中找到两者的共振点,这样的诗论文字才能真正做到思想交锋,才能永葆精神之树长青。知人论世,文如其人,是中国古典诗学的传统与精髓,像吕进现代诗学赋予了新诗话的特征一样,都离不开对人的观察与思考。最近数年之中,古稀之年的吕进对中国诗坛不同知名诗人的回忆与书写,也是这方面的一个显著反映。

吕进这一现代诗学的价值之二,是作为参照系的审美存在。中国现代诗学的建构是相对性的存在,在“现在”“过去”与“未来”的时间维度上构成一种平等的对话关系,这也是诗学作为传统力量的呈现,在互视中传统不断向未来缠绕着生长。尽管中国现代诗学的历史进程中,会出现走上歧路的现象,但传统本身“阐释变体链”的主流并不可能被掩藏、被扭曲。我们要怀着历史意识,不但要理解其过去的过去性,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包括理解未来的历史延伸性。吕进关于新诗的创作与鉴赏、新诗潮流的失重与逆向、审美视点与语言方式的建构、中外诗坛的比较与差异化、新诗历史的二次革命与三大重建,诸如此类诗学思想,都是立足中国现代诗歌发展的理论提升。一种现代诗学体系耸立在诗坛上,作为参照系的存在就像一面旗帜一样有前后左右的对照与比较,正如他在《中国现代诗学》中所说:“一部优秀的诗学论著必然会改变、调整以往的有关论著的传统价值和传统位置。”一个诗论家,一种现代诗学体系,又何尝不是如此?!

结语

著名诗人臧克家与吕进过往甚密,其生前曾以“以诗人之心论诗,自然知其意义与甘苦”j来称许吕进的诗论。四十多年过去了,吕进一直没有止步,仍然为中国现代诗学这一大厦摇旗呐喊。接续传统,融化新知,这一道路是漫长的也是曲折的。中国现代诗学的百年历史,从晚清、“五四”陆续起步,历经不同历史时期,在不同诗评家手里,既有高峰也有山谷,在巅峰与山谷之间还有辽阔的盆地。面对一个世纪复杂、变化的现代诗歌与历史,不同时代的诗歌理论家运用各自的立场、观点、方法,与诗潮、诗人与诗作多重对话,均有各自的理论创新与诗学总结,而吕进跻身其间,建构出个人化的中国现代诗学体系,显然是一个独特性而标出性的审美存在。

作者:颜同林,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母语与现代诗》等。

编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