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客观的求真精神”

2020-10-10 19:50马文飞
名作欣赏 2020年9期
关键词:东明胡适

1949年以后,老师胡适与学生罗尔纲再未相见,但胡适对罗尔纲的《师门五年记》(见图1,此书原名《师门辱教记》)甚为欣赏,曾自费刊印,赠送友人。

与罗尔纲有同事之谊的郭存孝先生编著《胡适与罗尔纲经纬录》一册,书中提道:“对小人物和年轻人或者是陌生的仰慕者,在馈赠《师门五年记》这件事上,胡适也一视同仁,如胡适曾赠书给一位陌生的仰慕者叶东明。笔者翻遍胡适文章、日记和函札,査无此人。胡适对叶东明的底细并不了解,但秉性包容、宽于待人的胡适以礼相待,给叶东明的复信充满热情”,又称,“叶东明寄给胡适信的内容不详”。

郭著提出1961年8月14日胡适致函并赠书给“叶东明”,这条史料最早见于胡颂平编撰的《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1961年8月14日)“上午有复叶东明的信”。之后,耿云志先生、欧阳哲生编的《胡适书信集》,季羡林主编的《胡适全集》,郭存孝撰写的《胡适与罗尔纲》中,皆称1961年8月14日胡适致函“葉東明(叶东明)”。

但2018年由潘光哲主编的《胡适全集·胡适中文书信集5》收入此函时,收信人却成了“黄东明”。这是何故?

这位“葉东明”或“黄东明”究竟何许人也?他给胡适的信里究竟说了些什么?令胡适竟然“充满热情”地复信,对其如此嘉许?

笔者从台北胡适纪念馆检索系统查阅,发现键入“叶东明”后查询无结果;而键入“黄东明”,凡得四条记录。兹将四条记录罗列如下,见表1:

逐一查阅这四封通信原件,笔者发现“叶东明”原来是“黄东明”之误。黄东明致信胡适三通,胡适复信黄东明一通。因胡颂平先生编写《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时的误识,导致“叶东明”现象在学界“以讹传讹”近四十年之久。

现依照胡适纪念馆档案号HS-NK05-100-006原件,将胡适致黄东明函(1961年8月14日)这封信辑录如下:

东明先生:

你的八月十二日的信,我读了很感动,也很感谢。

我的心脏病早已好了。七月初偶有急性肠炎,大泻又大吐,使身体里的水分损失太大了(dehydration),影响到血压降低,身体无力。幸得台大医院的朋友尽心疗治,现在完全好了。承你关心,多谢多谢!

你的信上说你从我的一些说理的文章里,“感受到一种完全客观的求真精神”,你自己觉得那种精神给你自己思想上起了很大的影响,你说你要感谢我给了你“对事物的许多正确信念以及思维的方法”。这些话都使一个老年人读了高兴,使他更相信他一生的努力并没有白费。我特别谢谢你。

我寄上一本小册子——《师门五年记》——也许是你没有见到的,因为那是非卖品。又寄上书目一张,如有你愿意看的书,不妨向我要。

祝你好。

下次你来南港,请来看我。

胡适

五十,八,十四

查2018年最新出版的潘光哲主编《胡适全集·胡适中文书信集》,虽据手稿收入“胡适致黄东明函(1961年8月14日)”,但却校对不够精确,出现错字漏词的现象。如“对事物的许多正确信念以及思维的方法”,《胡适全集·胡适中文书信集》漏掉了“正确”一词和“以”字;胡适信件手稿第四段“不妨向我要”,《胡适全集·胡适中文书信集》则写为“不妨问我要”。

胡适先生曾认为,编集子要寻最好的本子做底本,我们做学问亦要践行“完全客观的求真精神”,通过这个例子足见编文集之艰辛。

黄东明,或为台南人,生卒平月不详,是“学工的台湾青年”。黄氏给胡适写信的纸是永丰化学工业股份有限公司专用信笺,推测其身份或为该公司职员。永丰化学工业股份有限公司于1952年创建,为台湾第一家生产软袋输注液的专业厂,其时永丰化学工业股份有限公司之总公司位于台北市延平南路五十九号,工厂在台北县三重镇文化北路二0号,现在此厂位置在新北市新庄区新树路292号。

黄东明是一名“敬仰”胡适的普通青年,曾怀着敬慕之心专门跑去“中央研究院”,想“一晤”胡适,但囿于“自己渺小的身份,如此未免太过冒昧”,于是作罢。但心内仍然“抑制不住对先生的敬仰与关怀的情感”,因为在报章上看到胡适“胃病复发”的消息,但没有进一步报道,对胡适的健康“有点放心不下”,所以于1961年8月12日致函胡适询问。该信共两页,现据胡适纪念馆原件(馆藏号HS-NK01-198-007)辑录如下:

适之先生:

我是千万个敬仰先生的青年之一,前次从报上获悉先生胃病复发的消息,很为先生罣心。可是近日来却很少刊出有关先生的行踪以及健康情形,使我有点放心不下。

自从学生时代起,我私下一直很喜欢先生的新旧作品;不管是五四以至目下的,凡是能到手的都尽量加以阅读。从先生那些善于作逻辑分析的说理文章里,总令我感受到一种完全客观的求真精神。自认所谓“胡适精神”给我自己思想上起了莫大的影响,所以我该感谢先生给我对事物的许多正确信念以及思维的方法,并且深深地相信海内外无数受到先生这种直接、间接教诲的人们必定要都对先生深具敬意的。

前星期曾去过南港,并且特地跑到中央研究院,据友人告诉我,胡先生就住在那间红砖的房子里,本来心里很希望能一晤先生表示由衷的敬意,可是想想自己渺小的身份,如此未免太过冒昧,因之衹好像一般敬慕先生的人们,长将敬慕的心意放于心里了。我是个学工的本省青年,写作的能力很差,我之所以忍然(原文如此。——整理者注)想寄出此信,无非是抑制不住对先生的敬仰与关怀的情感吧了。谨此

敬祝

健康

黄东明 敬上

五0,八,十二

胡适收到黄东明信后,“读了很感动,也很感谢”,并于1961年8月14日复信给黄东明。

胡颂平曾向胡适谈起此次急性肠炎,因为“有人怀疑先生七月十一日夜的急性肠炎,是给西瓜吃坏了的,因为现在的西瓜是用糖精打针的”。胡适认为:“我以前曾和马保之、蒋彦士谈过。他们认为西瓜打针是不可能的。水果商是有经验的。他知道哪一种的西瓜是甜的,他能辨别出来。这是多年的经验关系。我在美国时到西瓜店去买一个瓜,店里问我今天吃还是明天吃?他会挑一个今天吃或明天吃的瓜,都是很甜。你要相信有经验人的话!”

胡适给黄东明寄赠了一册非卖品《师门五年记》,另外还附了一张书目,允诺黄氏有想看的书,可以找自己来取,亦邀请黄氏若到南港“请来看我”。这张书目暂不可考,但能看出胡适为年轻人提供的是一份有价值的“路线图”。胡适实在有心培养青年学子,期望成为国之栋梁。

黄东明收到胡适的信和寄赠的《师门五年记》后,1961年8月16日复信给胡适,并给胡适寄了两瓶其所任职的永丰化学工业股份有限公司生产的综合维他命制剂“丰美他”。兹对照胡适纪念馆馆藏号HS-NK05-100-007原件,将黄东明致胡适函(1961年8月16日)辑录如下:

敬爱的适之先生:

您的大函及《師门五年记》收到了。此事实在很出我意外;没想到我的问候信竟能立刻得到您的作复。我将把您的亲笔信和送给我的书本视为珍贵的纪念品加以珍藏。当然了,它使我自己感到无限的荣幸与兴奋;因为它是来自我所由衷敬爱的学者的手笔,我很感激您!

我现在将敝公司出品的综合维他命制剂“丰美他”两瓶寄上,它是进口原料制成的,因为自家祖母服用后脸色红润了许多,所以我想不妨介绍给您。这个似乎有点献曝的意味,祗是区区诚意还请您笑纳。如果今后再需要的话,请来信告我,我会陆续寄上的。

下次如果我再去南港时,一定前往贵院拜访您,谢谢您的邀请。

谨此 敬祝

福安

晚 黄东明 敬上

五十,八,十六

1961年9月27日,黄东明在台南家里又写信给胡适。兹对照胡适纪念馆馆藏号HS-NK01-198-008原件,将黄东明致胡适函(1961年9月27日)辑录如下:

敬爱的适之先生:

又过了一个多月不曾向先生问候了。不知先生近来身体是否安适?念念。想您们中秋节在南港必然有一番别具滋味的赏月会的,但愿先生过得很快乐。中秋当晚,我特地由台北赶了回来,看家人。当该夜与家人团聚skiyaki(似应为sukiyaki,日本食物寿喜烧,类似火锅。——整理者注)时忽尔想起先生来:我想先生此次即[既]然赴美未能成行不如请他人陪伴胡太太来台湾,以免先生独个儿长期间住在这里,缺少亲人照料,因而使诸事稍觉不便之外精神上亦难得完满的慰藉的。当然了这祗是我平俗的想法,达观如先生者,或者随遇而安,不会有丝毫异样的感觉的。

我于八月间寄上综合维他命两瓶想已收到了。如果需要用的话,我会再寄上的。今天我将台南地方的土产,文旦一篓寄上,文旦是此间中秋时节的产物,每当秋节时,几乎每户人家都要吃它,所以请先生亦尝尝。

此信又再次令先生劳神了。我常常想向先生问候,但却又恐怕因而打搅了您,虽然自己将先生的健康视为自家的愿望之一,可是于先生百忙中又给您增加了看信的麻烦。实在对不起,今后请先生不必再给我复信。

谨此 敬祝

福安

东明敬上

九,廿七于台南

从以上胡适与黄东明的通信往来中,可见陌生青年黄东明对胡适的敬仰之情,亦见胡适“秉性包容、宽于待人”的个人魅力。此后,黄东明和胡适再无通信,亦无资料显示二人曾见过面。胡适与一个陌生青年的通信就此可能画上句点,但潜移默化的影响却长存着。

备注:此文写作过程中感谢台北胡适纪念馆授权查阅资料,更感谢席云舒老师、宋广波老师和好友陈通造先生提出的宝贵意见,文字内容则由我负责。

作者: 马文飞,就职于陕西师范大学。学术兴趣为近现代文化史。

编辑:得一 312176326@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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