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候变化与推想记忆

2020-10-12 14:36葛悠然姜礼福
鄱阳湖学刊 2020年4期

葛悠然 姜礼福

[摘 要]作为人类世的核心表征,气候变化往往难以捉摸,这源于气候事件在因果上的时空错乱,也是人类世叙事面临的一大挑战。克朗肖提出的“推想记忆”可以巧妙应对时空尺度的错位,使气候叙事中的过去、未来与当下得以合理联结。在短篇小说《柽柳猎人》中,巴奇加卢皮将“推想记忆”手法具象化,通过为洛罗、特拉维斯和安妮三个主要人物设计景观记忆和创伤记忆,将传统时空尺度下隐而不见的慢性暴力和“乡痛”病症呈现出来。作者通过记忆书写自然,有力地揭露人类征服自然欲望的无限膨胀,以及在求生和求利欲望的驱使下出现的自然资源政治化、生命操控现象,从而完成对人类世时代面貌的推想、呈现以及“病因”的诊断。

[关键词]巴奇加卢皮;《柽柳猎人》;推想记忆;人类世;气候小说

一、引言

2000年荷兰大气化学家克鲁岑(Paul J. Crutzen)与美国生态学家斯托莫(Eugene F. Stoermer)正式提出“人类世”(Anthropocene)概念,①意在表明人类对全球影响的痕迹已遍及各地,并将持续成千上万年甚至上百万年。这是理解人类对地球影响在时空维度上的最新判断,将极大更新人们对人类与地球关系的认知。人类世意味着“整个地球环境濒临崩溃”,②预示着人类终结的可能性。在某种程度上,人类几百万年来的演化到了“最危险的时刻”。这种危险不仅源于“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③而且也在于人们对气候变化这一人类世核心表征的后知后觉或视而不见。不管是无知还是有意忽视,都和气候变化的因果错位有关。之所以错位,是因为人们对世界的传统认知主要基于“当下”和“地方”这两个概念的时空观,而无法基于人类历史、地球历史的时间流以及全球的空间域审视未来,这成为人类世叙事的一大难题。

“人类世”概念具有深刻的“反思性”,④人类世叙事本质上是一种反思叙事。人类世叙事以人类世及规模空前的非常规气候变化事件为“基本的叙事语境”或“情节发展的核心要素”,①关注当人类活动“膨胀”为决定性的地质力量,并与有限的物理空间冲突时,当微观的人类生存经验与宏观的地质、气候变化进程交融时,人地关系与人类的未来将如何被书写。“事件”是由“行为者引起或者经历的从一种状态到另一种状态的转变”,②内含着平衡与失衡状态间的强烈对比与流动,以及事件的组合与镶嵌,视点的转换与交替。“隐喻语言的系统性编码”③构成多元叙事序列,使得读者在直面灾难的即时性、延时性伤害的同时,获得“感情-情感反应”,④从而反思生存环境与法则畸变的原因。

在人类世这场浩荡的“文学运动”⑤中,金·斯坦利·鲁滨逊(Kim Stanley Robinson)、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芭芭拉·金索尔弗(Barbara Kingsolver)、保罗·巴奇加卢皮(Paolo Bacigalupi)等西方作家纷纷探索如何讲好“人类世故事”。他们往往以更广阔的时空为故事背景,有意识地“超越地方、区域和时间的牢笼”,⑥在反思历史的同时展望人类未来。其中,巴奇加卢皮的短篇小说《柽柳猎人》(“The Tamarisk Hunter,”2006)描绘了在2030年大干旱背景下美国西南部各州围绕水资源展开激烈的争夺,刻画了人类世时代气候难民的生存危机和精神困境。作品在“近未来”的舞台上发出预警信号,承载着作家的深切忧思与现实关怀。本文以“推想记忆”(speculative memory)为切入点,分析《柽柳猎人》中立足未来的记忆书写在外部时空与内心意识双重维度上对人类世的立体呈现,探索“记忆转向”在全新生态语境中的反思叙事与文学价值。

在展现人类未来生存境况的气候变化小说中,本应面向过去的记忆书写被人类世的洪流推向未來。“人类世”概念带有明显的未来指向,它“将人类历史的时间维度融合于地球历史的时间维度之中”,⑦考察人类当下活动对未来地球生态图景的影响,并思考人类与非人类在这样的未来中如何存在。因此,未来语境成为气候变化小说的常见故事背景,“想象”成为再现气候变化影响力的重要文学表达形式。史蒂夫·克拉普斯(Stef Craps)认为,“未来取向”⑧(future-oriented)成为记忆研究(memory studies)的新动向。彼耶特·维尔穆伦(Pieter Vermeulen)聚焦人类世作品中“未来读者”⑨(future readers)叙述视角的特点,认为以考古学家身份观察地层中人类踪迹的模式,暗含着对人类大灭绝的预设(anticipation)。理查德·克朗肖(Richard Crownshaw)则基于雷蒙·萨尔迪瓦(Ramón Saldívar)和凯特·马歇尔(Kate Marshall)对“推想现实主义”(speculative realism)的阐释,进一步提出“推想记忆”⑩概念。他认为,推想记忆这一叙事手法的特点在于气候变化小说的文本语境是“未来”(future)的,因此,文本中人物对于某些生态灾难的记忆即便在故事时间上指向过去,但是对现实生活中的作者和读者而言,这些记忆内容是作者基于作品出版“当下”(present)对地球生态、政治机制运作实情的文学性想象。同时,推想记忆还强调记忆书写不再仅仅关涉过去,而是作为自省的载体将现在与未来紧密连接,使当下的未来成为一种过去和记忆。

推想记忆关注“未来的过去”(futures past)的建构方式,强调记忆在现实与近未来间所起的中介(mediation)作用。中介是两个或多个不同要素、对象之间相互连接或转换的桥梁,此处即指文本未来语境中的人物记忆在小说语境与现实语境间所起的能动作用。克朗肖认为,凯特·马歇尔已注意到文本未来语境中的记忆内容会同时受到“来自作品内部情节走向和作品外部现实环境、意识形态的影响”,①但她更倾向于从人类灭绝后的视角进行分析。推想记忆则在此基础上将视线聚焦于更易展示人类世生态状况的“近未来”(near future)。气候变化小说中人物记忆的内容被自然地阐释为造成文本未来语境中恶劣生态环境的“原因”(aetiology);②但不可忽略的是,这份记忆也是作家依据当下的生态环境推想出的近未来天灾与人祸。同时,作家借助推想记忆的文化形态和中介作用,可以充分展示影响文本情节走向的内外部因素和气候变化小说的“反省”③(retrospection)主题。曼雅娜·米尔科瑞特(Manjana Milkoreit)对巴奇加卢皮的《水刀》(The Water Knife)和鲁滨逊的《绿地球》(Green Earth)的“想象政治”④进行考察,认为两部小说从当下围绕自然资源展开的政治博弈出发,以此作为想象书中未来政治生态的根基,并通过小说人物的谈话或回忆再度勾勒出来。此外,布朗肖指出,美国作家纳撒尼尔·里奇(Nathaniel Rich)在访谈中多次提到2005年卡特里娜飓风事件对其创作《末日危机》(Odds Against Tomorrow, 2016)产生的重要影响。巴奇加卢皮的《柽柳猎人》同样从现实出发,继而为未来语境中的人物推想他们的过往记忆。与上述长篇小说不同的是,它虽然篇幅短小,却能通过设计多样化、多维度的推想记忆,直观生动地将灾害景观、地缘政局变迁与灾民的心境体验等要素并置呈现,以预警的姿态唤起读者的反思意识,提高了推想记忆内容的广度与厚度。

二、景观记忆与慢性暴力的显化

《柽柳猎人》以美国西部旱灾肆虐以及加州政府严控科罗拉多河水源为背景,讲述了在严酷旱灾与政府压迫的双重夹击之下气候难民无水可用、无地可居的生存困境。主人公洛罗以砍伐科罗拉多河沿岸极为耗水的柽柳换取工资和水。他自恃聪明,在砍伐的同时又不断移植,以确保能一直靠砍伐柽柳过活。但加州政府现已筹备将河水引入管道“麦田”中,通过减少渗透和蒸发等更廉价的方式控制水源。柽柳猎人洛罗再无生计之所,失去水源补给的他只得被迫离开故土,举家北上。作品情节本身并不复杂,但行文中不断穿插的景观记忆和创伤记忆,使大旱灾发生的前因后果徐徐浮出水面,借推想记忆直观呈现了人类世语境下的生态灾难与气候难民的生存困境,让故事的饱满度、层次感和现实指涉能力更上一层。

气候变化是一种典型的“慢性暴力”⑤(slow violence),其灾难性后果往往会发生空间上的移位和时间上的延迟;同时,气候变化会形成“结构性暴力”①(structural violence),具有隐蔽性。将气候变化的隐性暴力显化,是呈现人类世真实面貌的重要一环。以空间性景观凝聚时间记忆,是《柽柳猎人》显化慢性暴力的有效手段。景观具有“时空统一属性”,②它可以通过可视的地理景象呈现无形流逝的时间,并触发目击者对此地盛衰历史以及过往生态灾难的记忆。巴奇加卢皮以近未来美国西部的旱地景观为中介,力图在时空维度上捕捉慢性暴力的踪迹。

通过推想洛罗与同僚特拉维斯对旱地景观变迁的记忆,作者将气候灾难的隐形暴力直观地呈现给读者。经过近10年的旱灾,洛罗所在的以及周边的城镇早已被废弃,破败不堪。这通过洛罗结束柽柳砍伐工作,骑着骆驼返回农场途中和特拉维斯的偶遇得以描绘。两人站在土丘之上,望向远处“杂乱无章地蔓延开来的城镇遗迹”,③镇上的小巷“静静地散落在阳光里,空空荡荡”;④除了一排排枯死的树,水渠的沉砂池已完全被沙石掩埋,而住宅区附近的高尔夫球场“早已被棕色的风滚草占据,沙丘环绕在球场外面”。⑤面对土丘下的旱地景观,巴奇加卢皮安排两人回忆起这些废镇在旱灾来临前的繁盛面貌。特拉维斯记得“当时下面的地皮简直炙手可热”,而彼时的高尔夫球场“还覆盖着绿色的草坪”。⑥记忆中的绿色景观与眼前空荡的城镇、萧瑟的球场、消失的水渠以及植被的改变所构成的旱地景观形成鲜明对比,充分彰显气候变化缓慢而可怖的影响力。作品中的景观画面凄清荒凉,两人目力所及之处空无一人,大地上处处都是灾难的烙印。这份烙印使两人记忆中的盛景恍若隔世,让洛罗不禁感叹那是前“大旱灾城”⑦时代的景象。

值得一提的是,洛罗与特拉维斯以局外人的姿态回忆过往,淡漠地陈述着骇人的事实,间或无奈地自嘲。两人在近10年的旱灾中消磨了意志,他们深知再无重返美好生活的可能,早已习以为常。正如洛罗早就开始与骆驼聊天,特拉维斯笑称“这里除了你我以外没别人,就我们两个吸水虫而已”,⑧死寂与孤独才是常态。两人难得一遇,颇有兴致地席地而坐,面朝满目萧瑟的“美景”碰杯闲谈,“小酌一口清水……一起欣赏了脚下那破败衰落的空城美景,那弯曲的蛇形街道、寂静的房屋,还有远处那闪烁的未被开发过的河流”。⑨巴奇加卢皮通過将恶劣环境常态化,将慢性暴力美学化,以理智而残酷的笔调书写记忆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差异,以人类世末世景观的缩影唤起读者情感上的震颤与共鸣。

除此之外,气候变化也往往转化为不可见的“结构性暴力”,政治景观则成为显化这种隐性暴力的重要手段。小说通过“牺牲区域”⑩(sacrifice zone)、“移民墙”和“输水管道”等政治景观记忆,展现了资本与权力把穷人推向绝境的过程。城镇遗迹貌似由外在的气候变化导致,但作者通过更丰富的记忆细节进一步揭示天灾背后的人祸。气候变化加剧了资源分布的失衡,而受自然资源分配不公与特权阶级操控的影响,无钱无权的人沦为气候难民,被动聚集于专为他们设置的“牺牲区域”。巴奇加卢皮借特拉维斯和洛罗对政治景观的记忆推想了“牺牲区域”的形成过程。特拉维斯谈起加州政府和内政部的城市关闭计划,他基于哈瓦苏湖事件(加州政府炸毁哈瓦苏湖旁的水资源处理厂,以切断周边城市对科罗拉多河水的占用),回忆起政府在暴力炸毁事件后采取的“温和”行动:“他们似乎研究出了某种公式……‘蒸发特定数量的人口,却又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动乱。”①此处作者虽未言明政府的具体行动,但“蒸发”一词一方面体现出慢性暴力的隐蔽性,另一方面显示出受灾穷人发声机会的缺失,他们甚至尚未察觉到自身处境就已无家可归。作者还在洛罗的回忆中推想水权争夺战对落败地区人民生活的影响:西班牙栎镇、安特洛普谷、河滨镇等地在拉斯维加斯和洛杉矶抢到水权后迅速没落为“一文不名的废城”;②中央亚利桑那调水工程失败后,亚利桑那州因继续非法采水而受惩罚,其州府凤凰城的市民也受到牵连。而加州在赢得水资源管理权后连续关闭河岸城市,被迫撤离的移民试图涌进加州,但却被无情地拒之门外——“移民墙被建起来了”;③科罗拉多河的可用水被纳入如麦田般的管道中,成为普通民众无法接触的绝缘体。在洛罗的回忆中,加州政府不仅剥夺了水资源使用权,而且不遗余力地抹杀水资源匮乏地区人们的生存权利。他们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从媒体、语言中被排除,成为尼克森所谓的“想象的共同体之外”④的边缘人。面对“边缘的反抗声音‘非重点化”的现象,⑤巴奇加卢皮通过推想“牺牲区域”、“移民墙”和“输水管道麦田”这些畸形的政治景观,在环境正义的议题上为承受慢性暴力痛苦却又失语的气候难民们积极发声。

总之,在《柽柳猎人》中,巴奇加卢皮将目光投向近未来,以推想的形式呈现旱地景观和政治景观,把气候变化的暴力性特征描绘得生动而具体,这无疑为我们更好地领略气候灾难的叙事策略提供了优秀的文本范例。

三、创伤记忆与“乡痛”的呈现

以暴力为本质特征的气候变化形成旱地景观和政治景观,对气候难民和留守者产生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理冲击。昔日的稳定生活与城镇的繁华景象一去不返,颠沛流离成为常态,对水资源被剥夺过程中所遭受的暴力侵害难以释怀,巨大的心理落差势必造成心理创伤。巴奇加卢皮呈现了气候灾难对主人公造成的创伤记忆,尤其是“乡痛”(solastalgia)被刻画得入木三分。

“乡痛”是人类世时代一种特殊的忧郁情绪,是人从未离家但却感觉与发生了环境变化的家乡相剥离的失落与痛苦。该词由澳大利亚环境哲学家格伦·阿尔布雷克特(Glenn Albrecht)创造,带有明显的人类世色彩。阿尔布雷克特认为,“怀乡”(nostalgia)情绪源于被迫离乡,思乡之人心中常有家乡美好的记忆,给予他们心灵上的安慰。而“怀乡”与“慰藉”(solace)结合构成的“乡痛”则强调“失去、缺少环境的安慰与隔离感”,⑥是一种“基于地方的悲痛”①(place-based distress)。因为,人们亲眼目睹熟悉的环境在气候变化、资本博弈等外力影响下伤痕累累却又无能为力,他们虽未远离家乡却彻底丧失重回家园的希望,产生焦虑、恐惧、迷失等情绪。这些负面情绪往往不会瞬时爆发,而是随时间的流逝潜藏在记忆深处且日益加深。因此,作者为人物设计的创伤记忆成为呈现“乡痛”病症的钥匙。

在《柽柳猎人》中,气候难民的闯入性记忆是遭受“乡痛”创伤的重要体现。闯入性记忆表现为“反复地获得创伤性体验”,而与反复闪回的记忆片段相伴的,是“警觉性增高症,包括做噩梦、突然的惊恐反应和注意力不能集中等”。②在几乎所有人都“像蒲公英一样被吹离了这片土地”时,洛罗和妻子安妮虽然宛如“顽强的杂草”一样成功扎根,③心理上也留有难以抚平的创伤。枪支、炮火是难民们反复经受创伤体验的典型符号。洛罗时常想起枪炮的爆炸声、刺针导弹“嘶嘶地拖着长长的弧形尾迹”的可怖情景,一想到之前所在的小城水资源处理厂被炸毁的惨烈场面,便“不由自主战栗了一下”,④这都反映了他对暴力的厌恶和恐惧。当洛罗误以为自己的聪明计划被政府发现时,走投无路的他彻夜未眠,甚至试过举枪自杀,精神处于崩溃边缘。安妮在经历了一次被迫离乡之后心生恐惧,不愿忍受搬迁后喧闹的人潮,作为异乡人亦难以融入新城镇的生活,还常在“半夜醒来四处呼唤她已永远失去的家人”。⑤由于“创伤受害者的恶梦是带有自传色彩的记忆”,⑥安妮午夜梦回时的情绪起伏正反映出永失慰藉的乡痛病症。此外,夫妻二人自哈瓦苏湖事件后一直陷入恐惧、忧郁的状态中,原本平静的生活被无情打破,见证家园的破败却又无能为力。

推想出的创伤记忆不仅承载着“乡痛”的愁绪,而且呈现了主人公试图与难民命运抗争的辛酸过往。当两个国民警卫来到洛罗的小农场,通知洛罗政府要结束柽柳砍伐工作的决定时,其中一人奚落他的吸水虫生活和他未能成功拆开水阀而留下的扳手印子。这使洛罗回忆起垦务局用水泥填平水井、夺走洛罗一家采水权的往事。那时他用五个不同的扳手狠狠地砸着水阀,但在试图拆开无果后只得放弃,转而偷河水去浇灌干枯的植物。这些擦伤和凹痕时刻“提醒着他过去曾有过的疯狂”,⑦也是一大批环境难民试图抗争却终因不敌外力败下阵来的缩影。

四、推想记忆与人类世的“病因”診断

“病因论”(aetiology)是对起因、原因的分析,是回望与反思的理性姿态,也是克朗肖“推想记忆”概念的关键。记忆研究的经典议题之一是探讨过去如何被记忆,以及过去的记忆如何影响当下。该类研究以身份切入,挖掘文化记忆、集体记忆对过去事实的加工、协调和想象重构作用。克朗肖同样关注推想记忆的中介作用。当他将记忆的主体搬到未来后,主体关于气候灾难的记忆指向故事时间上的“过去”,但离开文本语境读者会发现,这些记忆其实是作者依据创作当下的生态现实加以推想、设计出来的。因此,关于气候灾难的记忆影响着书中人物的判断和思考;同时,设计记忆内容的动机源于作者对现实的深刻反思。在《柽柳猎人》中,巴奇加卢皮设计景观记忆和创伤记忆的目的,是对造成人类世困境、“地球癌症”病因进行诊断,①以期发出警示并激发人们思考。

气候难民的悲惨命运反映出水资源的日益政治化、安全化,甚至发展为操控生命的工具。气候变暖不仅是温度升高的自然现象,而且是“自然-社会‘杂合的话语现象”。②《柽柳猎人》中,干旱缺水的自然环境使得西部各州将科罗拉多河的水资源安全被视为关乎本州生存利益的关键所在。③作者通过三位主人公的记忆,展示了各州积极采取的先进技术手段(亚利桑那州的中央亚利桑那调水工程)和行政、军事手段(加利福尼亚州强行炸毁各地水资源处理厂争夺采水权,以水资源为诱惑条件征召其他州的雇佣兵成为国家机器)。但讽刺的是,水资源的安全并没有保证人的安全。特权阶级以保证水资源安全为由,通过隐形政策、移民墙、修建管道等方式剥削平民,更通过密切监视、废除法律操控难民的生命。洛罗回忆起自家水井被填平后,需要“在内政部监视的空档……用一台脚踩水泵把河水泵进地下的秘密水窖里”,而这个水窖还是“过去《资源保护及使用许可条例》有效时修建的”。④可见,失去政治生命的难民沦为阿甘本意义上可被随意处置的“赤裸生命”,他们“只能像群蠢猴似的呆呆站在河边,看着河水蔓延流淌”。⑤巴奇加卢皮描述的10年旱灾以来围绕水资源进行的政治博弈,令人读后不寒而栗,同时也将矛头指向生态危机背后的人性危机。

在无限膨胀的欲望刺激下,人类站在自然选择的高点试图实现对身体、自然和地球的超越。人类世的典型特征之一是“作为与人类相对的‘外部的自然的消失”。⑥伴随着现代性进程“日益突出的个人主义”,⑦人对自身的重视和主体性不断增强。当自我生存需求暂时得到满足后,对自然的非理性开发、控制和征服成为焦点,人类也逐渐从地球的一份子变为改造地球的主要地质力量,在支配欲的驱使下肆意破坏生态平衡,但终究会因此付出代价。在巴奇加卢皮设计的推想记忆里,人类群体在尝到大自然的苦果后,迸发出的强烈求生欲望让文明社会退回到资源匮乏、自相残杀的“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中。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巴奇加卢皮除了批判官僚强权的恶劣行径,也指出弱势群体生态危机意识的淡薄。作者在小说开篇以寥寥数笔勾勒出10年旱灾间平民生活的巨变:10年前生活很滋润,科罗拉多河每条支流的沿岸栽满了柽柳、棉白杨、沙枣和榆树,因此“在大章克申和摩押镇这样的地方,人们还以为自己能一直靠挤榨河流为生呢”。⑧大旱灾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后,文本中有一段精彩的回忆书写:

当加利福尼亚州第一个提出河流枯水警告时,没人真正把它放在心上。一些城镇开始缺水,而一些外来的蠢材因为缺乏用水权而停止了放牧,仅此而已。但几年过后,人们洗澡的速度开始变得飞快。又过了一阵子,人们开始每周只洗一次澡。然后人们开始用桶储水。然后,所有人都不再嘲笑气候“变热”的故事。①

可见,对“人类世”实际存在的意识的缺乏,让居民们看不到作为地质力量的人类会对自然家园造成何种程度的破坏,亦想不到日后自己的生存权利会被轻易剥夺,这便是10年后酿成难民悲剧的“病因”。

五、结语

在《柽柳猎人》中,巴奇加卢皮将推想记忆手法具象化,通过为三个主要人物洛罗、特拉维斯和安妮设计景观记忆和创伤记忆,将人类世时空尺度下隐而不见的慢性暴力和“乡痛”病症表现出来,最终完成对人类世“病因”的诊断。在克朗肖看来,推想记忆并不像地质考古视角那样刻意地“从未来审视自己”,②而是借助人物对话间绵长的记忆巧妙回望,将作者对造成困境原因的推想娓娓道来,是富有文学生命力的创作方式。

人类世文学摇摆于过去的灾祸与未来的忧思间,但其内核显然指向生存的当下,通过抛出震撼骇人的地球真相,回应并试图提供切实可行的计划。实际上书中描绘的大旱灾并非凭空创造,因为自1999年起,美国西部的亚利桑那州、科罗拉多州、新墨西哥州、犹他州、加利福尼亚州等地一直处于某种程度的干旱中,科罗拉多河沿岸的水库鲍威尔湖、米德湖和哈瓦苏湖的水位明显下降。作为环保杂志《高乡新闻》(High County News)的供稿者和生态活动家,巴奇加卢皮敏锐地感知并力图呈现可怖的未来——如果人类继续这样发展就会亲手毁掉的未来。他不希望看到未来的人们和洛罗一样发出绝望的感叹:“大干旱已经来了,它将再也不会离去。”③因此,他发出警告和呼吁,希望人们能放弃从自我出发的敌对状态,反思人在生态环境中扮演的角色,积极谋求与自然、与自身的和解。

责任编辑:王俊暐

责任校对:徐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