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出问题更重要:范勃访谈

2020-10-14 15:06孟尧范勃
画刊 2020年9期
关键词:盲文成品个展

孟尧 范勃

孟尧:如果从一个更远的时间距离整体性地看你的艺术,绘画无疑在作品数量和精力投入上占据了绝对优势;但是,切入你最近几年的创作现场,多种媒介的、观念化的艺术实践却是你现在最重要的工作方向。从旁观者的视角看,这是一种结构性的变化,这种变化的背后或许有各种复杂的原因,并且是以渐进的方式发生的。我好奇的是:触发你做出转变的核心原因是什么?

范勃:我较早的绘画的确在某种寓意性图像的表达方面建立了一套方法,但是艺术家不应该局限于这种形象的转译和语词的表述,他还需要通过自身体验和知识更新来修正自己对于世界的认知,实现观念的转型。正是意识到拘泥于图像表述的问题,如何利用语言消解图像,超越视觉再现的局限,构建当下对作品新的观看和解读方式,便成为我近几年创作中思考的主要问题。对于视觉艺术作品,从观看到阅读,从欣赏到理解,从感觉世界到意义世界,无论对艺术家还是接受者,都面临着一次观念的转换,同时也面临着对语言系统的重新建构。视觉经验越来越将我们引离自身的认知,意义就在视觉游戏中被消解、操控。这让我从以往的视觉创作中跳出,反而去思考“视觉”本身的性质。

孟尧:从2015年开始,你以个展的方式持续呈现自己在创作中的思考与变化。从“幻象现实”(2015年)、“平行”(2016年)到“潋滟”(2017年)、“回到现场”(2019年),再到“无形的剧场”(2020年),似乎每一次个展都是针对具体问题情境的视觉逻辑推演。相比较而言,《言外像》系列和《卡巴拉》系列,以对照、覆盖的方式尝试更复合的媒介语言表达,对图像信息做选择性开发,强调发掘图像背后的视觉逻辑,消解或者遮蔽日常物的常规社会属性,并关注不可视的隐含信息对观者产生的认知刺激等。这种种做法可以看作你如何从绘画入手,逐渐从架上语言的审美自足性剥离出来,寻求建构新的意义系统的尝试。在我看来, 这些尝试都在你后续的艺术实践中有明确的演变与发展,因此我觉得“幻象现实”是带有联结性和转折意义的一次个展。请问当时的实际情况是什么样的?那时候你对艺术的思考又处在怎么样的状态?

范勃:从过去利用多重叙事的绘画方式营造相对完整的意象世界,到“幻象现实”展出作品的图像转换,即利用碎片化的文本信息源创造新的表意系统的实践。这些作品其实是我对自己思想历程和艺术生产的重新思考,以绘画来反思绘画本身,作品构成了对于过去作品视觉生成机制和思想基质的复现,从而在个人艺术实践的新旧交叠当中产生了新的思想力。但这些还是用视觉的方式解构信息符号,它并没有使我获得满足。我试图更进一步关注视觉在具体经验中的作用,以及没有视觉的群体和我们之间的认知差异。正是在这之后,我开始使用盲文:一个存在于视觉之外的特殊人群的符号系统。

孟尧: 你曾说过,你关注的核心问题是“心灵问题”,是“意识与视觉间信息的导向和轉化”。结合你近几年的艺术创作来看,理解你说的这个核心问题的前提,我认为先得明确你以“盲文”展开的一系列艺术实践背后的观念及视觉模式——“以盲文为母本,以不同的视觉文本为底本,构成新的复合型文本。盲文的基本形式不变,即语义不变。”能否结合创作,就这个母本与底本的关系,做更具体的解释?

范勃:在2016年举办的“平行”个展所展出的3组实验性作品中,我以盲文为母本,主要利用3种方式处理文本,并在其他媒介的介入下,试图构建新的观看与解读方式。

《世界3》方案是将收集的各种刺有盲文的纸媒拼贴在一起。对于盲人而言,纸媒上的图像是无效的,而对于常人来说,原本作为底本的图像或文字却变成了可供阅读的主体。《切片》方案则通过绘画的方式,在以盲文为底本的载体上进行涂绘,对盲文形成某种干扰,使两个不同的系统产生新的交织和覆盖。《B2》方案中,盲文的结构被有规则地改变而变得不可释读,盲文凸点的物质性也被转换,它们由放大后的药片构成。总体来看,在《世界3》《切片》《B2》3个系列的作品中,分别呈现了两个世界的交叉与再生、两个身体行为的交汇和博弈、触觉世界和视觉世界的碰撞与弥散,涉及了3种不同的文本处理方式。处理后形成的新文本,并行着主体文本、读者、外部文本3个维度的对话。这种对话的意义,如W.J.T.米歇尔(W. J. Thomas Mitchell)在讨论视觉文化时所说的“视觉互动的积极性”:寻找视觉文化合适的概念标志着最深远的转变,它着重强调了视觉的社会领域,即注视他人和被他人注视的日常过程。这种复杂的视觉互动并不仅仅是社会现实的副产品,更是积极的构成。在这3个处在不同空间维度的系列作品之间,文本空间内发生着多种关系,从而呈现了文本意义的多重性,也促生着新的阅读与观看。

孟尧:关于你说的盲文底本被忽略的信息,我有不同的看法。我认为底本中的信息并不是被“忽略”的,忽略即忽视,它是一种基于视觉的目标选择。盲人提供的生活底本,使我们重新审视被我们忽略的信息流,并在无序中建立意义的秩序。这是否是一种有针对性的现成品策略?

范勃:2016年初,我带领团队针对盲人的日常生活和心理活动做了近半年的田野调查,经过筛选,访问了若干个先天致盲的盲人家庭,事先我们预设的问题在访谈期间几乎全部失效。同时,我们也偶然发现了他们自己的日常记录文本,这是纯私人的物品,也是只属于盲人的日常物。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些大大小小带有盲文的纸片,显然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被彻底地忽略了。我将这些可以无限生长的、载有盲者信息记录的印刷品,张贴在7米长、3米高的展馆墙壁上,使它们重新成为被观看的对象。一旦带有盲文书写的印刷现成品成为美术馆中的艺术品,盲文也就失去了它们原有的表意功能,就像它们当时被书写的底本失去传递功能一样。而底本中被盲人忽略的信息在可视群体面前全部呈现,信息被重新激活,进入了重新阅读的过程。这可能就是你所说的现成品策略吧。我并不十分理解你这里说的针对性,是指向何处的针对性。我只能说:对于我个人来说,尽管我的创作中运用了大量的现成品,但这并非我讨论的核心——即,我并非讨论现成品的存在及其意义。相对来说,在我的创作中,这些现成品的存在,更多的是指向生产者。在多数创作中,现成品的存在偏向于表达出一种借用关系。借用没有视觉能力的人,来讨论这些形塑了我们现代生活的现成品,其作者如何消失、退却;而使用这些现成品的人,却深陷旋涡。

孟尧:如果从作品的场景针对性来看,你的创作大致有两种:一种是更适合在相对封闭的空间中呈现的,另一种是面向开放的公共空间生效的。在面向这两种不同空间做创作的时候,你显然是有不同的取向的,能否就此谈谈?

范勃:其实我在不同空间做创作的时候仍然保持了方法论上的某种内在关联。比如在《B2》中,我以放大后的药片造型代替底本中的盲文凸点,盲文的结构也由此转化为作品自身的美学特征,成为可视世界的“绘画”。我的公共艺术作品《一次诗歌复制》亦运用对底本的改写方法,借用草皮与泥土来呈现盲文的书写,改变底本的空间形态,异质化地呈现新的实施路径,正如我们在创造社会的同时,社会也创造着我们。文本的改写与互读,完成了观众与作品间彼此的再造。作品作为一个新文本,我抹去的是盲文的意义,展现给观众的不是视觉的愉悦和满足,更不是传统意义上美学经验的检阅,更多的是呈现一个可阅读的新的文本世界,并通过阅读建构一个新的意义世界。不同的是:前者因为药片的物质性和尺度的关系,更多的带有某种隐秘和疗愈的意味;而后者则将以一个文本的演绎与广阔的生机勃勃的大自然联系在一起,带来感知与生命力关系的昭示意义。

孟尧:我以为你的作品也是一系列视觉景观,我将它看作视觉对触觉的“殖民”,一种问题意识对感知系统的“征兵”。作为艺术家,你制定了一套游戏规则或者解释系统,当观众进入作品的场域,得熟悉这套编码再解码的规则,这其中考验的是读者的知识结构和现场纠错的能力。换句话说,你在展厅里预先设立的所有视觉逻辑,都是顺理成章,甚至无法反驳的。这难道不是一个过于自足的观念与形式世界吗?这是我对你创作的一点疑惑。

范勃:人类学家斯特劳斯曾经在讨论经济与神话时说过这样的话:“当我们思索我们的社会秩序时,都会求助于历史,以便解释它、证明它或者指责它。这种判断过去的方式根据我们所述的阶层、我们的政治信息和道德姿态而变化。”那么,对于我的创作来说亦是。作为艺术家,在通过创作进行表达时,可能会循序地建立起个人的语义,以此放置在对作品的阐述上。一切看起来似乎无懈可击、无可反驳,但必定会有问题存在。但是,我所希望的并不是要建立一个所谓的自足的观念与形式世界,而恰恰是要去颠覆我们习以为常的知觉等级秩序,这种颠覆自然有赖于另一套或许是从我自身思考出发的规则逻辑,但抛出问题是更为重要的,逻辑的自恰反倒不那么重要。

孟尧:“艺术中大多数时候的努力和突破,都在等待那些小概率随机事件的出现。”具体到你的创作中,哪些小概率的随机事件是你不期而遇的,或者是心有所想等待到的?

范勃:小概率、随机事件,这些词语对于我来说,也是我对“进化论的方法”的警觉。就像上面提到的“幻象现实”,我根本不知道之后会如何。不知道作为一个艺术家来说,那是职业的上升还是下落。对于作品来说,是真的抓到更深层的问题点,还是依旧被景观所愚弄?捏起一张报纸,这种尝试对我来说,随机的成分更多一些。

孟尧: 镜面、玻璃这种强视觉效果的媒介,反复出现在你的作品中,你选择这种材料的逻辑是什么?

范勃:材料的基本性格,是被历史文本、社会文本、人的第一自然触感塑造的……无论在何处,生活总是以多样性的面貌出现,并始终产生多样性。就像材料性格本身如何被塑造那般,我对于不同材料的反应也起源于我的生活经验。如此说来,选择材料的逻辑更偏近于我的生活逻辑是如何被塑造的。而人又是如此多样与复杂,如何被诠释通透?

孟尧:最新个展“无形的剧场”和上次的个展“回到现场”有何种联系?

范勃:在另一次访谈中,我谈及“回到现场”时说:“艺术家如何在不同的维度之下,根据自身的创作观念,延伸并扩展自己所观察到的现实、思考到的内容,这是一个特别复杂的过程。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讲,我试图将创作的过程剖开在展览的现场,使这种思考通过具体的物转化出来,揭示出过去被遮蔽的、秘密的药物的内在性。向所有的观众呈现出我这种‘个人化的创作思考,彼此间构成对话关系。”延伸到此次的展览,如果说“回到现场”是我作为艺术家個人创作的现场,那么此次“无形的剧场”这个展览,既不在于看,也不在于读,而在于构建复合式的新的体验模式。除了触及视觉、触觉、听觉等各种感知体验,体感以及弥散的隐性力量的观照是此次展览更新也更重要的部分。由此呈现出明与暗、日常与非日常,以及多个感知系统的交叠和穿行,并提示出某种精神的感召力量。各种话语交织覆盖,不同主体相互交错,以不同于往常的“例外状态”,触动人的中枢神经系统,让人游离方外。剧场是演出之地,什么都是道具,而主角是你,观者也是你。

孟尧:你曾说关于一件作品,理性说不清楚的东西往往更重要。能否就此略微展开谈谈?

范勃:我的意思是:理性如果说是作为人的基本能力之一,那么,人作为一个复杂的多元个体,其多方面的综合能力才使其成为一个更立体的人。比如说感官带给人的偶然性经验等,可能这种偶然性才得以使我们在固有的知觉系统中,穿隙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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