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 茶

2020-10-15 22:07袁省梅
百花园 2020年12期
关键词:碗柜茶碗烟盒

袁省梅

茶叶是二婶给的。

我妈嫌太金贵,推着不要。二婶说:“不金贵能给媒人喝?媒人嘴甜了,给小找个好媳妇。”小是我舅。舅得过小儿麻痹,三十多了还没娶下媳妇。我妈的脸倏地暗下一层,把麻纸包着的茶叶捏得紧紧的。二婶走时,我妈给她装了两碗黄豆。

媒人是个小个子女人,脸圆,眼睛也圆,鼻子也圆,浑身上下鼓鼓的,像个吹足了气的气球。她坐到我家炕头,嘴就没有停地叽叽喳喳,野雀子一样。我和小哥在柜边用烟盒叠宝,小哥悄声对我说:“野雀子。”我拿眼角扫了“野雀子”一眼,低头吭吭笑。我妈把茶碗递到她手上时,就听见她抓着碗呀呀叫得欢喜,也顾不上噪了,埋头抿一口,又抿一口,说:“还是这茶好喝。”我和小哥叠宝的手慢了下来,眼里长出了钩子般紧紧地钩住茶碗。

等野雀子放下茶碗,我妈送她出去时,我用胳膊碰碰小哥,低声道:“妈送她去了。”小哥说:“妈肯定会把她送到村口。”几乎是同时,我和小哥扔下手里的烟盒,跑到茶碗前。然碗里没有剩下一口茶水,就是茶叶,也没有一片,只有铜钱大的一块光斑在碗底跳,好像那女人欢喜的眉眼。

小哥说:“她把茶吃得光光的。”

我说:“碗柜里还有。”

小哥踩着板凳从碗柜里找出了裹在黄麻纸里的茶,把纸包放在鼻下使劲儿地嗅闻,我也趴在纸包上使劲儿地嗅闻——麻纸有股淡淡的草香味。

小哥问我:“敢吗?”

我扭脸看了下院子。院子里阳光白亮,蝉在香椿树上嘶嘶嘶地叫,鸡们眯着眼卧在南墙根儿下。“没有人。”我说。

小哥龇着大板牙笑,黄黑的脸上白牙一闪一闪的。解开纸包,拿出茶时,小哥掰了一下,没有掉下一粒。小哥又把茶放在膝盖上掰,放在炕沿上掰。茶硬得砖头一样,纹丝不动。小哥说:“我咬一口试试。”他果然咬了一口。好半天,他捂着嘴不说话,黑黄的脸皱成了烂抹布,泪花在眼里闪。我急得问他:“咬下没?”他挤出一串眼泪,噗地把嘴里的茶吐到手心,小指头大小的茶上粘着一点儿白亮的东西。他的牙给别掉了。

小哥哇地哭了。

小哥兀地止住哭,是听见妈回来了。他抹了把眼,看着手上的茶,慌张地问我:“咋办?”我也不知道咋办。小哥说:“拿个宝。”他把烟盒叠的宝包到黄麻纸里,用线绳胡乱捆了两圈,放进了碗柜;茶呢,塞进了他的衣兜。

我妈在门口跟二婶说话,我们拎了铁环,从门口挤出去跑了。

我和小哥坐在场院的柳树下开始吃茶。这次,他不敢咬,我也不敢咬。我俩用石头把茶砸下几小块,他捏起一小块吃,我也捏了一小块吃。他皱着眉说不好吃。我嚼了一下,噗噗地吐了出来,茶咋跟药一样苦呢!我们都纳闷儿,这么难吃的东西,为啥被妈和二婶说得金贵呢?还有那个野雀子,咋就把茶吃得跟吃点心一样香呢?

我们还没来得及把茶换回去,妈就发现了。因为妈要把茶借给三婶。三婶的新女婿来了。然三婶借走没一会儿,就抓着麻纸包大呼小叫地来了。

妈看了眼,就扯着小哥的耳朵,照着他的屁股啪啪地打。小哥呜呜地哭着,从裤兜里掏摸出茶举在手上。

妈抓过茶,说:“等我回来收拾你。”

妈从三婶家回来时,手里的茶剩下火柴盒大的一块。妈没有“收拾”小哥。妈经常忘记她说的话。妈说:“咱也尝尝茶味。”妈喜滋滋地掰下一小块,用水冲了,又挖出一勺子白糖放到碗里,叫我和小哥喝。我说:“小哥的牙掉了。”妈把小哥抱进怀里,叫他张开嘴,说:“看,淘得牙都掉了。”媽看我们喝得吱吱响,骂我们饿死鬼。妈说:“真是两个饿死鬼呀!”妈说得轻柔,也温和,唱歌一样。我和小哥端着茶碗,他喝一口我喝一口,抢着喝。我们都说真甜。水喝完了,小哥又添了水,却不叫我喝。小哥说:“叫妈喝。”

妈抿了一口,不喝了,说:“等你爸回来喝吧。”

爸从地里回来了,小哥把茶碗递给他,说:“可甜哩。”爸端起碗喝了一口,喉咙里咕咚响了一声,很响亮,很动听。小哥缠磨在爸的一边,我缠磨在爸的另一边。我们都说:“可甜哩。”爸呵呵笑,把碗端到我的嘴边,叫我喝,我喝了一口。爸又把碗端到小哥的嘴边,叫小哥喝。我和小哥把碗里的茶水喝光了。

妈做饭去了,爸去喂猪了,我和小哥看着碗里黄绿的茶叶,软软的,香香的,就捏了一片放到嘴里嚼。

小哥说:“不好吃。”

我说:“苦。”

我们都觉得茶水好喝,茶叶不好吃。可是,那个野雀子怎么把茶叶吃得那么香呢?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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