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地摊的女人

2020-10-15 00:26赵玉兰
西部散文选刊 2020年9期
关键词:赵老师儿媳老伴

赵玉兰

我和老伴习惯每天下午到外边转悠转悠,以求缓解长时间写作的疲劳。我们散步不到远处,就在周边的街道路边转个圈儿,还相互挽着边走边聊,好似闲庭信步。我们较多的话题是谈论诗词和文章的写作。有时走到书亭也会停下脚步,老伴喜欢看《炎黄春秋》和《新周报》,如果有,他总要买上两本。他十分喜爱看书读报,可以说读书看报成了他的老习惯,简直是时时不离手,一时不看就有了饥饿感,新书一到手,就急于翻阅,走在路上也是如此。遇到这种情况,我就会不客气地从他手中夺走书报,并狠狠地瞪上他一眼。他自知理缺,不但不会生气,反而扭过脸冲我哈哈一笑,倒惹得我憋不住也随着笑了起来。我们缓慢地步子不知不觉来到附近一中型商场的侧面,再从这里拐过弯儿,便走在回家的路上。正在这时,离我们约十米之遥。在商场客户停放车位的空隙中,有一女人突然闯入我的眼帘,不由得精神一振,拉着老伴加紧了步子,朝她直奔而去,并紧紧盯着前方,唯恐她会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

她叫秋枝,三年前她是社区的一位送报员。我家订有四、五份报刊杂志,都由她及时送来。有时寄来了稿费,她还要到家亲自交到我手里。一来二往我们彼此都熟悉了。她称呼我赵老师,我叫她秋枝,当时她才六十多岁,虽然我们之间相差十来八岁,但是我们好似亲人无话不说。一次,她来送《读者》,发现她脸上有道长长的伤痕。我不敢直问,绕着弯儿说:“秋枝,脸上一长道伤是怎么划破的!”话一出口,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把头深深地埋在怀里,瞬时泪珠顺她脸颊簌簌落下。顿时我慌了神,不知该用什么话去安慰她。我拉住她的手忙让她坐在沙发上,等她情绪稍微稳定之后,她才慢慢说出实情。

原来她丈夫去世早,留下两个幼小的儿子。她原是某工厂的一名工人,工资少,丈夫又没有给他留下根椽片瓦,只能靠她微薄的收入来维持全家的生活。在漫长的艰辛岁月里,省吃俭用、跌跌撞撞,总算是把两个儿子抚养长大,后来又给他俩成了家,并都有了他们自己的孩子。二儿子没有房子住,和她住在一起。孙子上小学了,她为孩子有个较宽敞的学习地方,主动把自己的居室让给儿子三口住,她住儿子住过的小屋。她觉得这样做才使她心安理得。平时儿子、儿媳都上班,家中的一切家务很自然的都落到了她的身上,买菜、做饭、接送孙子,甚至刷锅洗碗、收拾房间,全靠她一人去做。每月的养老金还都补贴进去,秋枝说:“赵老师,我不怕累,上班时干惯了重活脏活,一天不干活就觉得手中没抓没捞的,坐卧不安。可是我最怕的是,常看儿媳妇的脸色,真受不了也真不是滋味啊!她嫌饭味儿咸了、甜了,甚至我上卫生间她都有说道……做现在的婆婆真难!”秋枝说到伤心处,她又流泪了。我忙起身倒了杯水递给她,她略缓缓神接着说:“那天孙子放学回到家,可能是孩子肚子饿了,急跑进厨房去找吃的,他妈见孩子没换上拖鞋,在地板上踩出一串串泥水脚印,顿时恼怒地吼道:‘滚出去!你就知道吃,能干个啥?!孩子意识到自己错了,急奔向门口去换鞋,儿媳紧跟过去,伸手拽住了孩子的胳膊,猛力朝门外的雨地里推拉,并狠狠的说:‘我叫你不长心?洗洗你的脑子就记住了!那是秋天的细雨,虽然雨下得不算大,可是孩子刚放学回来,做母亲的怎么能对一个九岁的孩子,这样的管教?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又听到孙子一声声喊:奶奶!奶奶!这声音揪我的心呀!我过去拉上孩子的手就朝家走。儿媳看见竟急忙扑过来,冲我吼:‘我教訓孩子,你夹在中间算什么东西?!连推带搡从我手中把孩子夺过去。突然间我一趔趄,摔倒在一堆废铁丝上……‘这家住不下你,想去哪去哪……她还不依不饶地骂骂咧咧。”秋枝轻柔地抚摸着脸上的伤痕,似乎她又想起了什么,仰起头:“赵老师,这天儿媳妇休息在家,早晨我把饭做好,儿子和孙子吃过饭都走了。我开始收拾,擦抹桌椅,清扫墩地,儿媳披头散发打着呵欠从卧室走出来,站在门口环顾四周,瞪着一双眼睛:‘这是你墩的地?!倒像老婆子画眉东一下、西一下,你还不如不要干!我实在忍不住了,顶了她一句:以后你来墩!马上她的表情十分难看,随后甩给我一句:‘这家不如你的意你就走!赵老师,我在这个家实在太憋气啦!”,她的眼又潮湿了。听完秋枝的哭诉,我已明白了七八分,儿媳体罚孩子是杀鸡给猴看。施展她在家中的强势,压倒一切的霸道。这种做法简直令人愤慨,对秋枝的处境真令我同情,我只能贴心地去安慰她,劝她放宽心,忍让是福,保重身体是主要的,儿子一家过好了是您的心愿,不要去计较那些不愉快的事。秋枝连连点头,眼睛里放出微微的亮光。

再次见到秋枝时,她一脸的喜悦,愉快地告诉我:“赵老师,我搬走了,在北面小区租下一间房子,每月100元,房子虽然小了点,我心上痛快。”她明显地说话有了底气,精神也与以前大不一样了,脸上有了笑容,我似乎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笑得如此的好看。尽管她仍然身着旧衣旧裤,可是显得年轻了。我问她:“儿子和儿媳同意您搬出去吗?”“他俩没有反对,中秋节儿子三口还来看过我,送来了月饼、水果和米面……儿媳对我说:“妈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们不放心,回来和我们一块儿住吧,我俩都下岗了,不会让您受累的……”我问儿子下岗后你打算干什么?这一问引出了儿子的话:“妈,我们就是专为这事来的,我想开个小商店,和妈商量商量。我手头钱不够,想问妈借一部分……”这时儿媳抢着说:“我们挣下钱会还给妈的,妈,这个忙,您老一定要帮助,我们不靠妈能指望谁呢?您老放心,一定按原数还给您的……”

我紧跟着追问秋枝:“您答应借给他们了吗?借给了多少?”“赵老师,我工资挣得少,也没有攒下几个钱,自己的孩子有困难,当妈的哪能不管?孩子张开口了,我想办法多少也得给点。第二天我问弟弟妹妹去借,还好,弟弟妹妹都没有拒绝,给我凑了两万元。后来此事不知怎么让大儿子知道了,大儿子和媳妇也来向我借钱,说他们要租房子开菜铺。我无奈又向朋友厚着脸皮去求借,甚至连老母亲养老的积蓄也借用了一部分,七拼八凑终于将两万元交给了大儿子。”我听罢秋枝所说的经过,心中极为酸楚。我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事情若要搁在我肩上,同样我也会照此去做的。我们相坐互视,我左观细看,这么大的压力,秋枝却始终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愁云,她说话时仍然带着自然的微笑。我发自内心深处疑问:“您怎么能还上这笔数目不小的钱?”她却胸有成竹、铿锵地回答:“慢慢还吧,我会还完的!”这时,似乎我洞察到这个女人的内心世界,自信坚强乐观。

时光在流失,岁月催人老。秋枝依然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挨家挨户送着报纸和邮件。每次来到门口:“赵老师报纸。”我接过报纸,她总要冲我笑笑,然后匆匆离去,而我却好像有根无形的绳子被她牵着,不由得疾步来到窗前,透过玻璃望着她那微微驼背和远去的身影。再往后,我和老伴遛弯和上街买东西,也常见到她自行车上前后满满地夹挂着塑料桶、易拉罐、硬纸板……无疑这是她从垃圾箱里捡来的废弃物品。看着她吃力地脚蹬着车上的轮盘,飞快地朝着她要去的方向,承载着她一颗负重的爱心。

五月的气温渐渐升高,晴空万里,红日高照,正是人们开箱换衣的好时节。可是秋枝依然身穿一身深色的旧衣裤,操持她拣烂货送报纸二者兼顾的“事业”。晨日初昇她就敲门呼我取报,声音里带着急促而不失笑意,她一手递给我报刊;一手用衣袖擦抹脸上湿津津的汗水。每看到这场景就使我不由得在心中产生一种酸楚悲哀和怜悯之情,她再次来时,我把早已从衣柜中挑选出的四、五件夏衣送给她。秋枝一脸喜悦,对我千恩万谢。女儿积攒下的硬纸板也多次放到他自行车上。在苍茫的人海中有几人能知道这位母亲为谁日夜奔波忙碌?这种生活她仍在持续着。一日她进家来为我送稿费,签字中,我忽然从心底涌出:“孩子们的生意还好吧,你欠人家的钱还上了?”她怏怏地说:“赵老师,孩子們都说生意难做,赔了钱,二儿子还撤了摊,这一年多总算把朋友的一万多还完了,剩下的都是自家人的,慢慢还吧!”说完她勉强苦笑了一声,转而又自嘲:“谁让我是他们的母亲哩!”

再次送刊物的不是秋枝,换成另一位女同志,送报人告我说,秋枝不干送信送报的事啦,她又做什么了?来人说她也不知道。我听惯了她的声音,熟悉她的脚步声,突然她不辞而去,我的心上好似空缺了什么。因而秋枝的形象经常萦绕在我的脑际。

浮云催岁月,流水送春秋,一晃两年过去了。说来也巧,初秋一日傍晚,我和老伴去附近美特好超市买点物品,超市外围小商小贩云集,有手扶拖拉机车上满载新鲜苹果和梨,大卡车上满装核桃和红枣,靠人行便道墙下,是一溜摆地摊的小商贩,并还夹杂着高低一片吆喝声。就在这热闹的叫卖声中,陡然我发现了秋枝的身影,她竟然与小商贩为伍,做起了小买卖的生意。同一时间她也看见了我俩,她注目着我们,还一直冲我笑,笑得仍那么好看动人。她的衣着还是那么的俭朴,头发有点略显花白。她既亲切又欢畅地对我说:“赵老师,干这一行我觉得很自由,挣多挣少心里痛快。以前我在东边小区摆摊,今天刚来第一天就见到您和徐老师,咱们有缘啊!”秋枝比以前胖了许多,脸上有了光泽,她常说的一句“心里痛快”,找到了她人生的真谛!我连连说:“你喜欢就好,不要太累了。”她摊在地上铺的那块旧方格布上,摆放着鞋刷子、铁丝球、指甲刀等十几种小物品。东西简单又不算多,秋枝却情绪高昂,充盈着精气神。我不便多问,也不便多说,怕过多地打扰她的生意。我抱着理解的心情匆匆离开了她,秋枝笑着说:“赵老师再见!”

中秋节一过便是国庆节,国庆节是个盛大的节日。城市要规划妆扮,尤其是街道要整顿清理,城市管理人员义不容辞。平时乱占边道乱设摊位,一一要清除。在此时,我和老伴又一次去美特好选购节日食品,看不到昔日的摊点了,秋枝也随着大气候消失了,从此在好长一段时间里看不到秋枝的身影。

秋去冬来,十一月寒流无情地袭来,家家户户送上了暖气,可谓温暖如春。我与老伴窝居室内,过着看书写文章的愉快生活。但必要时还得走出门外。一次老伴陪我去药店买药,我们穿着大衣,围着围巾,还唯恐冷风侵身,买上药后为快点回到家里,遂抄小道绕行。这是一个寂静的深巷,寥无几人往来。不料,当我们走进小巷的中段时,眼前忽现秋枝,她仍蹲在地摊前坚守,好像一名尽职尽责的战士。她手冻得发红,嘴唇冻得发紫。我疾走几步到她面前,“秋枝!怎么到这里来摆摊,天气这么冷你还出来,巷子里没有几个人,哪能卖上钱?”她笑着说:“赵老师,我摆摊摆得习惯了,待在家里闷得慌,出来多少能卖上点。我不怕冷……”我心想这个女人可真有如钢的意志,让我心中泛起了许许多多难以解答的问号。

紧盯着视线中那个点……这是她第三次的移动,我好似又找到了断了线的纸鸢。看到的仍是那块方格布展铺在地上,上面杂七杂八的物品比较多了,显得丰满了。她的周边都是商厦客户停放小卧车专存车处。她让众多的汽车包围着她。如不仔细去看很难发现这里还有一个摆地摊的女人。正是这样隐蔽的地方她才不会被市场管理人员赶走。我和老伴走近了她,她高兴地急忙起身笑脸相迎。她虽然年近七旬,但那双漂亮的眼睛依然陪伴着她,她的眼睛像一汪清澈的湖水,衬托出了她心灵深处的美丽。我想在她身边多站一会儿,或许会给她带来好运。果然如此,接二连三,一个男士买走了三个铁丝球,一个女士买走了两块笼布,又有一个中年妇女给小孩买了一个玩具……她麻利地收钱找零,稍后我悄悄的问她,欠账还清了吗?秋枝爽快地笑着告诉我:“赵老师,三年中归还得剩下1万了。不发愁了,明年准能还清!”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不停地思前想后,问老伴,“母亲”的含义是什么?”老伴把《新周报》和《炎黄春秋》从左手转到右手,侧过身不慌不忙地对我说:“在秋枝身上就是一个完整的诠释。”听后我没再说什么,我们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秋枝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不禁更加高大起来。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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