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论”与晚清民初知识界的国民性焦虑

2020-10-15 00:27罗义华
三峡论坛 2020年5期
关键词:国民性进化论鲁迅

罗义华

摘  要:在中国国民性问题视阈中,“黄祸论”既是景深,更是国民性批判的触发因素。在晚清民初的特定历史情境中,“黄祸论”与进化论在中国近代个体的觉醒之维中绾结纠缠,催生了近代民族国家意义上的国民性问题。考察严复、鲁迅等人与“黄祸论”的关联史实可知,具有鲜明种族主义色彩的“黄祸论”始终作为一个凸兀的文化镜像而存在,在客观上加剧了中国知识界的精神焦虑,并被纳入进化论和国民性探索的总体视阈中,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导引了国民劣根性批判这一总体取向。

关键词:“黄祸论”;进化论;国民性;鲁迅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20)05-0056-06

晚清民初持续发酵的“黄祸论”曾经深度困扰中国知识界,严复、梁启超、孙中山、辜鸿铭、鲁迅等人都曾反复回应这一话题。在当代,海内外学人从不同侧面考察了“黄祸论”的思想根源、发展脉络及其影响。以国内學界为例,新时期以来,郑云山、方式光等人聚焦于孙中山等人的立场与识见,具体清算了“黄祸论”背后的种族主义谬误;罗福惠、杨瑞松等人更具学理性地辨析了“黄祸论”与近现代中国民族主义之关系。[1]考梳前人研究成果,犹有未尽之处:作为种族主义谬论的“黄祸论”,有无可能在客观上促进晚清民初知识界的国民性问题探索?其发生作用的路径是什么,又该如何评断其功效与价值?

一、欧美日知识界的相关论调及其立场

“黄祸论”的起源问题,学界已有确论,此不赘言。这里主要考察欧美日知识界的相关论调及其立场。欧美所讥讽污蔑的黄种人主要包括中日两国人,但其实“黄祸论”所指对象随时而变。日俄战争前,日本工业化发展成效虽已招致白人疑忌,但拥有庞大国民基数的中国才是“黄祸论”的主要言说对象。日俄战争后,白人转而惧怕日本的工业实力与战争潜力,加之俄罗斯推波助澜,日本人遂成为“黄祸论”的主要对象。辛亥革命前后,孙中山对欧美列强的态度日趋强硬,一个大一统的民族国家开始初现端倪,“黄祸论”的重心再度偏向中国。

日本人在成为“黄祸论”的主要言说对象前,也曾视中国人为“黄祸”。世纪之交,有日人在《黄祸豫测》中指出:中国人爱和平、重保守、偏执固陋、不屈不挠,因为“积习不改”,不肯进步,所以“政令未修,民智未启”,无以抵抗外辱。与欧西诸国国民道德相比,中国人“固沉于水平线之下”,必须“以和平之道待和平之民,无惊其恶梦徐起而制其斃,庶几无死灰复燃之虑也,不然,吾惧其后之破坏我文明而为世界之主人翁也。”[2]103-107作者站在“世界之主人翁”立场上对中国人的发展前景深表疑惧,而“无惊恶梦”、“死灰复燃”之说更是直呈了其对中国人的污蔑态度,这与西人“黄祸论”的思想逻辑是一致的。

欧美学界对“黄祸论”的态度是复杂暧昧的。早在1873年,俄罗斯人巴枯宁在《国家制度与无政府状态》一书中指出:过度繁殖的中国人因为拥挤不堪,将会越过乌拉尔,直抵伏尔加河滨,“简直不可避免地从东方威胁”俄罗斯。[3]1231895年,法国文学史家埃米尔·法盖(Emile. Faguet)描绘了一幅黄种人可能彻底战胜白种人的图景:“也许几世纪以后,或是一二百年以后,将会出现一个黄种人的欧洲”。[4]1581912年,英国人波兰德在其所著《黄祸论》一文中貌似客观地分析指出:以中国人的国民程度,“黄祸论”实为无稽之谈,不足征信。但与此同时,他又认为:如果三万万中国人从事劳动,“则生活竞争,必占优胜,而白种人且不免槁饿之祸。”[5]44这就隐秘泄露了其真实立场,因此,不难理解竖年他为什么会写出《真黄祸论》来。后者指出:“武力之黄祸,实业之黄祸,皆不足为惧,然犹有种族上之黄祸在也”,因为“西方文明之输入,适足以增人满之患。”柏兰德发现了旅外华人的一种新变:过去华人无论如何,总要叶落归根;但是现在一部分华人“渐求自适于所居境地,弃其故乡闾墓而为永居之人矣”,这就带来了一个趋势:欧美诸国华人日多,“将为他日种族上开一大难问题。”[6]15-22柏兰德这两篇文字倒是在一定程度上区分了国民程度与民族性:以中国的国民程度,“黄祸论”实不足为惧;但是,以中国人的“坚忍勤苦”与生殖力,必然会在有限空间里发展壮大,这却有可能酿成“真黄祸”!

除了欧洲诸国,美国人也曾一度视中国人为“黄祸”,认为“亚人之殖民我国,必为全国之祸水,太平洋沿岸诸省所受之害尤大,不观今日华人足迹已无处无之而日人亦在在皆有乎?”[7]9-101920年,《实业杂志》以“西报论新中国与黃祸”为专题报道指出:一般人鉴于中国工人工值低廉,以为大不利于美国工人及社会从业者,忧惧“四万万勤劳国民,兼有他种民族之长,近代文明之盛轨,即将于此演进矣”;但美国驻华商务参赞安脑尔氏(Julean Arnold)认为,二十年来中国进步的最显著的地方,“为国家精神之滋生,其于未来之光大”,倘若美国能助力中国发展民生,“则美国人可无惧中国之黄祸矣”。[8]101-103

综上可知,欧美日知识阶层并非都一味地附和“黄祸论”,但附和也好,反对也好,辩护也好,“黄祸论”的确存在于一般知识界的脑海而成为其思想世界的一种景深。“黄祸论”在本质上是一种种族主义谬论,体现的是欧美社会普泛存在的种族优越感,以及包藏祸心的殖民主义策略。与“黄祸论”接踵而来的是欧美日知识界对于中国民族性/国民性的观察,如(澳)莫理循《1894中国纪行》(1895)、(美)史密斯《中国乡村生活》(1899)、(英)阿绮波德·立德《穿蓝色长袍的国度》(1901)、(英)麦高温《中国人生活的明与暗》(1909)、(美)E.A.罗斯《变化中的中国人》(1911)以及大隈重信、渡边秀方、浮田和民、内山完造、原物兵卫等人相关成果,在不同程度上洞开了中国民族性/国民性话题,而其所抱持的“他者”身份意识与“黄祸论”背后的种族优越感是一致的。

以日本人为例。渡边秀方在1922年问世的《支那国民性论》一书中归结了中国文弱的和平主义,认为中国是世界上一个最怯弱的民族,怯弱且狡狯。渡边秀方所在的早稻田大学正是晚清民初日本国内研究中国哲学、文化与国民性问题的一个重镇。其创始人大隈重信于1915年6月相继发表《中国之外交术及其国民性》、《中国国民性研究之必要》两文,认为中国文明历代相承,积弊孔多,所以酿成今日病象——外患内祸,层出不穷,“睡狮竟成死狮” [9]2。“死狮”之说,回应了拿破仑的“睡狮”观点,折射出其因袭“黄祸论”的背景与动机。一国之民族性/国民性,本来体现为优根、劣根的两面。上述成果尽管兼顾了优根性,但其焦点在于劣根性。在貌似客观的中国民族性/国民性批判中,“黄祸论”既是景深,更是逻辑起点,是盘旋在这一问题领域的隐秘的幽灵。

二、晚清士人的“黄祸”之忧

晚清民初,“黄祸论”始终阴魂不散,影响深远。孙中山也一度困惑不已,一方面,他曾在各种场合表明态度,试图化解西人根深蒂固的疑惧心理;另一方面,辛亥革命之后革命党人对列强渐趋强硬的立场,也进一步刺激了“黄祸论”的滋生与复活。[10]严复、梁启超虽然没有专论“黄祸”问题,但是他们的保种之忧与国民程度之思,都与“黄祸论”的传播有关。

1904-1905年,《外交报》以“论黄祸”为题开设专栏,陆续发表了10篇译自英、美、日的同题文章。1904年的《北京杂志》《秦中官报》等报刊都有同题报道或转载。这是一个显著的症候,表明国内知识界与政界对于“黄祸论”的反动,已成为一种文化自觉。中国知识界所面临的一个问题在于:中日同为东亚黄种人,都有反抗欧美列强种族偏见的动机;但在另一方面,明治维新后迅速实现工业化的日本藉由甲午战争而夺取了东亚霸主尊位,更凭借日俄战争一跃而成为列强之一,时易世变,境遇各自不同。日本以“黄祸论”为一新契机,其民族主义再度受激,人民士气高昂,举国日新月异,“黄祸论”不攻自破。中国则不然,列强豆剖瓜分,亡国灭种的危机不断加深,更有所谓“同文同种”的日本霸凌其上,积弱不振的中国实际上已沦为“黄祸论”及其文化迫力的主要承受者。换言之,“黄祸论” 对于日本而言,只是一个需要“正名”以正视听的问题,对于中国而言,却是一个攸关生死存亡的问题。

1905年《志学报》第1期发表了徐維荣《黃禍》一文。作者指出:中国萎靡不振,内政废弛,土地被削,值此“物竞天择”、“优胜劣败”世界大势中,中国人当自立自强,否则 “吾恐黄祸未至,白祸先来”。 [11]47-52该文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作者将“黄祸论”与进化论结合起来,既看到了英俄法意美诸国“黄祸论”的险恶用心,也意识到了“物竞天择”、“优胜劣败”的现实处境;其二,对日本人表同情,认为中国人不能自外于以日本为主要言说对象的“黄祸论”,否则必有“黄祸未至,白祸先来”之虞。同年,谷音在《辨黄祸之说》中指出:日俄战争之初,西方疑惧中日联合,“则黄色之蛮族,如潮而东,汜滥横流,不可抑遏”,“黄祸”之说因此沉渣泛起;日本大捷后,“黄祸论”反而销声匿迹了。原因在于:中国国土虽为两强蹂躏,但政府安闲如故,官吏营私如故,人民酣睡如故,不肖之徒卖国也如故,上下酣嬉,终无梦醒之日,则“黄祸”实不足道。[12]32-35

1916年,署名“无愁”的作者创造了一篇以“黄祸”为题的小说。主人公黄野民受过高等教育,通晓中西文章,但是郁郁不得志,屈身为英奴,供职英人洋行书记。一日不堪受辱,愤而辞职。在街上看见黄包车上白人意气洋洋不可一世,而身着单衣奋力前行的车夫却被白人嘲讽为“大力天生之两足马”。黄野民愤而泪涕:“中国亡久矣,奴隶之民,所见所遇悉伤心事。一二十年后情状更不可问。吾子吾孙安得复齿人类哉?”遂萌生死志。赴死之际,恰遇好友乐安生出示一本署名“全世界之主人”的《欧洲大战记》,预告数十年后地球尽为黄种人之势力,因华人性本“友爱而乐和平”,世界遂实行亲爱平等主义。[13]1-5这篇小说让人依稀看到了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的痕迹。上引三则材料共同表征了“黄祸论”给中国知识界带来的强大压力。

这一阶段颇值得关注的是辜鸿铭的《中国人的精神》。他在“序言”中指出:要懂得真正的中国人和中国文明,那个人必须是深沉的、博大的和淳朴的,因为中国人的性格和中国文明的三大特征,正是深沉、博大和淳朴(deep,broad and simple)。[14]14中国人有一种源于同情心的“温良”和“文雅”,“在真正的中国型的人之中,你能发现一种温和平静、稳重节制、从容练达的品质”。[14]33中国人之所以有这种强大的同情的力量,乃是因为他们完全或几乎完全地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与其说中国人不信仰宗教,不如说中国人不需要宗教,“因为他们拥有一套儒家的哲学和伦理体系”。[14]41孔子对中华民族的伟大贡献,就在于他抢救出了中国文明的蓝图,“给中国人提供了一个真正的国家观念——为国家奠定了一个真实可靠的、理性的、永久的、绝对的基础”。[14]45

《中国人的精神》一书隐含有一个历史的对话结构。如前所述,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屡战屡败,国事倾危,加之自“黄祸论”发生以来史密斯、E.A.罗斯、麦高温、阿绮波德·立德等人都在不同程度上描述了中国人的“病态”,老大中国病入膏肓的意识逐渐深入人心,这又诱发了近代中国知识界的疾病意识的发生与医者身份的确立。尽管严复、梁启超、鲁迅等人对中国社会与中国人“病态”的描述,其宗旨在于救治,但辜鸿铭却忧惧于这种“病态”言说可能带来的负性影响:疾病阴影下亡国心理充斥宇内,一般国人无所适从,国家分崩离析之势因而加剧。因此,《中国人的精神》承担有对外、对内的两种指向、两种功能:对外,是对“黄祸论”以来域外各种有关中国人劣根性言说的反击;对内,是对严复、梁启超等人“病态”说的清算。辜鸿铭以传统中国文化精神来对抗西方文明,不仅仅彰显了一个东方主义者的文化立场——他是真正怡然自得于传统的,他的言行构成了近现代之交中西文明对话结构上的一道风景线。

三、进化论与“黄祸论”的绾结纠缠

辜鸿铭的主张,实际上提出了民族性与国民性的分野问题。

国民性与民族性是一对密不可分的概念。有一民族即有其民族性,有一国民即有其国民性;单一民族构成的国家,其民族性约等同于国民性,多民族国家的国民性则是多种民族性的统一。民族性是古已有之的概念,是一种历史总体观,国家未立之前,大大小小的民族各有其性;国民性却是近现代意义上的概念,是近现代民族国家意识发达之产物,是近现代以来国与国、民族与民族冲突与融合视阈中涌现出的新事物、新观念。就中国国民性问题而言,它与晚清民初民族国家的艰难处境息息相关。列强起始以其坚船利炮洞开老大帝国的国门,豆剖瓜分,国将不国,继之以文教、法制、政体、科技等文明要素堆积起巨大的文化迫力,军事霸凌与文化侵凌相辅相承。中华国力羸弱衰微不堪一战,中华文明程度蒙昧鄙陋难以为继,遂成为知识界的共识,而一般国人惶然悚然,进退失据,诸般乱象,丑态百出。所谓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本来就包含有国家危殆、文化沉沦两种意义指向,而对这两种意义指向的认知立场,蘗生了晚清知识界有关民族性、国民性的观念分野。

晚清知识界的一个困境在于:举凡一种外来的新生事物与观念,须与中国传统对接才可能为国人所汲取、所转化;而以这种思维方式来经略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却又难收破局之功。严复、梁启超曾经反思中国知识界“附会”传统的惯性思维。严复在《天演论》通行本“译《天演论》自序”中指出:中国问题在于 “士徇利禄,守阙残,无独辟之虑”,无助于“讨论国闻,审敌自镜之道”。 [15]76-77于此强调中国文化的保守性而突出士人抱残守缺、无以创新的困境,并从“审敌自镜之道”的现实意图出发,彰显西学之切要。梁启超在《与严幼陵先生书》中回应了严复的关切:“实则启超生平最恶人引中国古事以证西政,谓彼之所长,皆我所有。此实吾国虚骄之结习”。[16]108在严复、梁启超这里,王朝的循环往复并不必然伴随文明的进步,换言之,历史上某些观念性元素并不必然在下一轮王朝更替中被重新确认并发挥作用。

恰恰在这一点上,我们看到了辜鸿铭与严复、梁启超在因应“黄祸论”上的立场差异。严复认为应该视忠孝节义为中华民族之特性而以此为立国之精神,这与其对中国国民程度的忧虑有关,因而,他对传统的标举在很大程度上可视为一种社会进步策略,是属于改造国民性的范域。辜鸿铭指出:只有深沉的、博大的和淳朴的人,才能懂得中国人的性格和中国文明的特征。他试图从身份属性上质疑和消解来自“他者”的文化迫力,体现了一种不容置疑的文化立场和对话策略。辜鸿铭高蹈于中国人悠久的历史传统,认为这是一个自足自立的文化系统,中国人的努力方向并非改造民族性,而是尊重并发扬这个民族本身的优良传统。这就表明:《中国人的精神》所表达的文化情怀,是对一种民族性的体认与皈依,是指向历史(过去)的民族总体观,不宜将它视为一种指向当下的国民性观察。

严复“三民说”的提出背景与实践路径,表征了进化论、“黄祸论”与国民性问题的复杂关系。1895年3月问世的《原强》《原强续篇》,率先在进化论的总体视阈中提出了“民德、民智、民力”问题,其后严译《天演论》进一步确认了“三民说”的概念、内涵。也就在1895年,德皇子威廉二世为沙皇尼古拉二世献上黄祸图,与后者一道成为新一波“黄祸论”的主要推手。在“黄祸论”甚嚣尘上的时空区间中,严复很难回避这一种族主义谬论的干扰与冲击。《原强》一文就讨论了“黄种人”的保种问题。严复指出:天下四大人种,“黑种最下”;在黄种人中间,游牧民族虽剽悍,但是进化不足,“若夫中国之民,则进夫化矣,而文胜之国也。”但因为历朝统治者“束缚驰骤,奴使而虏用之,使吾之民智无由以增,民力无由于奋”,沦落到“无以自存无以遗种”的地步。[15]20

“黄祸论”说到底是一个种族问题。在它出现之前,中国人有夷狄之辩,内外之别,中西之分,但“黄祸论”渲染了黄、白、赭、黑四大种族的优劣、高低问题,这一在今天看来似是而非的问题,在当时却深深刺痛了中国知识界。由严复所谓“黑奴”、“黑种最下”可知,无论是西方“黄祸论”的始作俑者与推波助澜者,还是中国知识分子自身都是以现阶段各种族的政教、民生发展程度来立论的。也因此,西方“黄祸论”的话语逻辑很自然地被严复等人所袭用。究其实,“黄祸论”触发了中西文明的镜像对照,也打开了中国知识界的国民程度之思。

严复的“黄祸”之忧与进化论思想是纠缠绾结的。正如物种进化论为社会进化论提供了种族学、生物学的理论基础一样, 在晚清民初历史情境中,“黄祸论”与进化论的纠缠最终衍生出一种指向当下及其前景的国民性问题。“三民说”的真正价值在于作为近代个体的严复其思想立场的历史突进,即从历史总體观念到近现代民族国家观念的转换。严复在对脱胎于物种(种族)观念的社会进化论的思考中,援引斯宾塞的民德民智民力之说,提出了救亡图存的国民性改造路线。这正可以视为晚清民初知识界国民性思想的一个发端。

四、“黄祸论”与鲁迅的国民性批判

“黄祸论”也是盘旋于鲁迅精神世界的一个幽灵。鲁迅在1908年问世的《破恶声论》中首谈“黄祸”。他指出:中国人“自屈于强暴久,因渐成奴子之性”,一种人忘记自己被奴役而失去本性,转而崇尚武力侵略,更有一种人援引德皇的“黄祸论”以自雄,作狂妄无稽之谈,以为华人必将摧毁伦敦,颠覆罗马,淫游巴黎。鲁迅说:即使是那些提倡“黄祸论”并将黄种人比作猛兽的人,“顾其烈则未至于此矣”。他由此正告国民:“勇健有力,果毅不怯斗,固人生宜有事,特此则以自臧,而非用以搏噬无辜之国。”今日中国人应收其“艳羡强暴”之心,而声张“自卫之要”。 [17]36

《随感录36》虽然没有直接提及“黄祸”,但其思想逻辑与前述立场一脉相承。文章写道:现在许多中国人有“大恐惧”,我也有“大恐惧”;许多人所怕的是“中国人”名目(人种)要被消灭,我所怕的却是中国人不配做“世界人”。今天的“世界人”必须协同生长,“须有相当的进步的智识,道德,品格,思想,才能够站得住脚”,但是中国人“国粹”太多,太特别,难与种种人协同生长,挣得地位。[17]323“黄祸论”既有对中国人的蔑视,也含有对中国人的“恐惧”,鲁迅于此讨论国人作为“世界人”的资格问题,隐约对照了历史景深中的“黄祸”问题。

1931年,鲁迅在《“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中再次提及“黄祸”。他指出:“民族主义文学”不过是一种宠犬派文学,“吠叫”和“恶臭”就是他们的特色。他们因无产阶级的勃兴觉得自身的溃败,就自欺欺人地用种种美名来掩饰;一到旧社会的崩溃愈加分明,阶级的斗争愈加锋利时,他们也就“发扬踔厉”、“慷慨悲歌”,与外国主子休戚相关。德皇威廉因为要鼓吹“德国德国,高于一切”而大叫“黄祸”,“民族主义文学”却将“亚细亚勇士们”的“吃人的血口”对着俄罗斯。他最后指出:民族主义文学“只尽些送丧的任务,永含着恋主的哀愁,须到无产阶级革命的风涛怒吼起来,刷洗山河的时候,这才能脱出这沉滞猥劣和腐烂的运命”。[1]319-328

1933年10月20日,鲁迅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黄祸》一文。文章写道:三十年前, “黄祸”是解作黄色人种将要席卷欧洲的意思的,有些英雄听到了这句话,恰如听得被白人恭维为“睡狮”一样,得意了好几年,准备着去做欧洲的主子。中国人一面在做“黄祸”的梦,一面却为人奴役,丧权辱国。现在是不再梦想“黄祸”了,连“睡狮”也不再提起。过去中国人常以“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而自慰,但如果是一口猪或一匹羊,肥大倒不是好兆头。[17]354-355《黄祸》表明:一种因应“黄祸论”原生逻辑的对话结构,始终存在于先进国人的精神活动中并在不同时空场域中一再回旋。

竹内好在《鲁迅》中考察了“幻灯片事件”与“讨厌的事件”(日本同级生怀疑鲁迅能取得好成绩是因其作弊)以及创办《新生》杂志的失败所给予鲁迅的“屈辱感”,并将这种“屈辱感”作为鲁迅之所以成为文学家的“回心”之轴提出来。丸尾常喜则将“屈辱”与“耻辱”加以甄别,认为“未能把被异族斩首的同胞的屈辱当作自身屈辱的人们,实在是处于一种耻辱状态之中,身为同胞的鲁迅为此感到深深的耻辱”,鲁迅的文学生涯正是把“耻”意识作为一个重要的契机而启程的。[18]182-188 “黄祸论”对于鲁迅来说同样是一种刺痛,也会加深其在觉醒之途中的“耻感”,这又反过来会推进鲁迅在国民性问题探索路径上隐忍独行。在写作《破恶声论》的1907-1908年,也正是其思想观、世界观、文学观逐步发展成型的重要阶段,鲁迅将“黄祸论”与中国人的“奴子之性”对照起来,在一幅德皇绘制的“黄祸图”背景画中,凸显中国人的劣根性,这正彰显了早期鲁迅国民性思考的路径与方法:作为镜像的“黄祸论”俨然烛照了鲁迅的思想视野,激活了其有关国民劣根性的言说方式。

结语

由物种起源问题衍生而来的社会进化论,自身蕴含有民族/社会、历史/当下的多重意义指向;作为种族主义谬论的“黄祸论”,却有着与进化论相似的认知结构。在晚清民初特定的历史时空中,两种似是而非的观念形态,在中国近代个体的觉醒之维中绾结纠缠,催生了近代民族国家意义上的国民性问题。

要言之,晚清民初知识界的国民性观念并非源自内部,它是外部诸多元素刺激、压迫的产物。 国民性问题的提出,实际上有一个显著的契机:欧美日以国民为国家根本,主张国民自决的观念,从根本上淘汰了中国古代民为邦本、王朝自决的观念。国家民族已患沉疴痼疾,先进者顿生医治之心。既然“万事不如人”,一切无法,“人”的因素也即国民文明程度被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国民性遂成为知识界精神关切的焦点所在。就外部刺激因素而言,作为一种突兀的文化镜像,“黄祸论”极大地加深了晚清民初知识界的精神焦虑,并被纳入进化论和国民性探索的总体视阈中,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导引了国民劣根性批判这一总体取向。

注 釋:

[1] 郑云山:《孙中山对“黄祸论”的批判》,《杭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1981年第3期;方式光:《“祸论”剖析》,《人文杂志》,1981年第4期;罗福惠:《“黄祸论”与日中两国的民族主义》,《学术月刊》,2008年第5期;杨瑞松:《病夫、黄祸与睡狮:“西方”视野的中国形象与近代中国国族论述想象》,台北政大出版社,2010年。

[2] 《黄祸豫测》,《早稻田学报》,张景光译,《江苏(东京)》,1903年第1期。

[3] [俄]巴枯宁:《国家制度与无政府状态》,商务印书馆,2013年。

[4] [西德]海因茨·哥尔维策尔:《黄祸论》,商务印书馆,1964年。

[5] [英]波兰德:《黄祸论》,钱智修节译,《东方杂志》,1912年第9卷第2期。

[6] [英]柏兰德(即波兰德):《真黄祸论(录大共和报译论)》,《东方杂志》,1913年第10卷第4期。

[7] 《海外新潮·美人预杜黄祸》(译二月十四日美国纽约露布报),《庸言》,1914年第2卷第4期。

[8] 《实业杂志》,1920年第36期。

[9] [日]大隈重信:《中国之外交术及其国民性》,《日本潮》,1915年第1期。

[10] 罗福惠:《孙中山先生怎样对待“黄祸”论? 》,《华中师范人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期。

[11] 徐维荣:《黃禍》,《志学报》,1905年第1期。

[12] 谷音:《辨黄祸之说》,《东方杂志》,1905年第2卷第2期。

[13] 无愁:《黄祸之预言》,《春声》,1916年第5期。

[14] 辜鸿铭:《中国人的精神》,海南出版社,2007年。

[15] 《严复全集》第1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

[16] 梁启超:《与严幼陵先生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上海中华书局1941年。

[17] 《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18] [日]丸尾常喜:《从“耻辱”(“羞耻”)启程的契机——作为民族的自我批评的鲁迅文学之一)》,秦弓译,《上海鲁迅研究》,2009年。

责任编辑:刘 波

文字校对:郭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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