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本《搜神记》“王景伯事”考论

2020-10-20 06:31陈卫星
重庆三峡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陈卫星

摘  要:“王景伯事”是敦煌本《搜神记》所记三十五个故事之一,原书中未标明出处,今所见干宝二十卷本《搜神记》中也无记载。考诸史料,可梳理出这样的脉络:“王景伯”本事最初见于南北朝时期吴均《续齐谐记》,后见于《晋书》佚文(今所见《晋书》不载),主人公写作“王敬伯”。敦煌本《搜神记》成书于晚唐五代,主人公仍为“王敬伯”,至宋时主人公则作“王景伯”。今所见敦煌本《搜神记》及其中的“王景伯事”是宋初的传抄本。其对后世文学的重要影响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人鬼恋”故事模式的启发,着力描写人与鬼女之间的纯真爱情,表达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和赞美;二是因故事所蕴含的诗歌唱和,开启了“宛转歌”这一诗歌创作的新类别。

关键词:敦煌本《搜神记》;王景伯;抄写年代;后世影响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8135(2020)05-0045-08

《搜神记》是中国古代志怪小说的代表作,现存主要有三个版本:二十卷本、八卷本和敦煌本。《搜神记》最早见于《隋书·经籍志》著录,为三十卷,署干宝撰,其书早佚,今所见“二十卷本”是后人所辑录,所见有明万历年间《秘册汇函》本、明末毛晋《津逮秘书》本、清张海鹏《学津讨原》本等;“八卷本”见于明万历商浚《稗海》,故又称“稗海本”;“敦煌本”今所见相对完备者为日本中村不折藏本,共计35篇,题署有“《搜神记》一卷,句道兴撰”[1]106,故也称为“一卷本”或“句本”。因《搜神记》在中国小说史上的重要地位,故向来为学界所关注,相关研究成果十分丰富。然而,现有《搜神记》研究成果主要关注的是二十卷本,八卷本的研究成果较为少见,而有关敦煌本的研究成果更是寥寥无几。

敦煌本《搜神记》无论是史料价值还是文学价值,都不亚于其他两种版本,其价值有待进一步认识,研究有待进一步深入。敦煌本《搜神记》共35篇,每篇均为比较完整的短篇故事,每个故事的本事来源、写作旨意、写作年代、对后世的影响等诸多方面,均有深入研究的价值。“王景伯事”是敦煌本《搜神记》中代表性较强的篇目,现以其为例,略作探讨。

一、本事考原

敦煌本《搜神记》“王景伯事”所记为人与鬼女相见并互相爱慕之事,全篇情节简明,笔法简练,语言生动,整篇不过数百字,抄录如下:

昔有王景伯者,会稽人也,乘船向辽水兴易。时会稽太守刘惠明当官孝满,遂将死女尸灵归来,共景伯一处。上宿忧思,月明夜静,取琴抚弄,发声哀切。时太守死女闻琴声哀怨,起尸听之,来景伯船外,发弄钗钏。闻其笑声,景伯停琴曰:“似有人声,何不入船来?”鬼女曰:“闻琴声哀切,故来听之,不敢辄入。”景伯曰:“但入有何所疑。”向前便入,并将二婢,形容端正,或(惑)乱似生人。便即赐坐,温凉以(已)讫,景伯问曰:“女郎因何单夜来至此间?”女曰:“闻君独弄哀琴,故来看之。女亦小解抚弄。”即遣二婢取其毡被,并将酒肉饮食来,共景伯宴会。既讫,景伯还琴抚弄,出声数曲,即授与鬼女。鬼女得琴,即叹哀声甚妙。二更向尽,亦可绸缪,鬼女歌讫还琴,景伯遂与弹,作诗曰:“今夜叹孤愁,哀怨复难休。嗟娘有圣德,单夜共绸缪。”女郎云:“实若愁妾恩,当别报道得。”停琴煞(然)烛,遣婢出船,二人尽饮,不异生人。向至四更,其女遂起梳头,悲伤泣泪,更亦不言。景伯问曰:“女郎是谁家之女?姓何字谁?何时更来相见?”女曰:“妾今泉壤,不睹已来,今经七载。闻君獨弄哀琴,故来解释。如今一去,后会难期。”执手分别,忽然不见。景伯双泪冲目,慷慨畏辞,思忆花容,悲情哽咽,良久叹讫,即入船中而坐。渐欲天明,惠女尸边遂失衣裳杂物,寻觅搜求,遂向景伯船上得,即欲论官。景伯曰:“昨夜孤愁夜静,月下抚弄,忽有一女郎并将二婢来入我船,鼓琴戏乐,四更辞去。即与我行帐一具,缕绳一双,锦被一张,与我为信。我与他牙梳一枚,白骨笼子一具,金钏一双,银指环一双,愿女尸边检看,如无此物,一任论官。”惠明闻夫妇之礼,于后吉凶逆牙相追,闻者皆称“异哉”。[1]116 -117

在敦煌本《搜神记》中,有18篇在文末标明了出处,如“事出《织终传》”“事出《史记》”“事出《地理志》”“事出《异勿(物)志》”“事出《晋传》”“事出《妖言传》”“出《博物传》”“事出《南妖皇(异)记》”“事出《太史》”“事出《幽名(冥)录》”等,其余17篇未标明出处。

“王景伯事”在敦煌本《搜神记》中并未标明出处,干宝所撰二十卷本《搜神记》中也无记载[2]。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敦煌本《搜神记》中的“王景伯事”为原创作品。考诸典籍,该本事较早见载于南北朝时期吴均《续齐谐记》,而且较为生动详尽,该书早佚,今所见版本为后人辑本。

《太平御览》卷五百七十九有载:

吴均《续齐谐记》曰:王彦伯,会稽余姚人也。善鼓琴,仕为东宫扶侍,赴告还都,行至吴邮亭,维舟中渚。秉烛理琴,见一女子披帏而进,二女从焉。先施锦席于东床,乃就坐,女取琴调之,似琴而声甚哀,雅类今之登歌。女子曰:“子识此声否?”彦伯曰:“所未曾闻。”女曰:“此曲所谓《楚明光》者也。唯嵇叔夜能为此声,自此以外,传习数人而已。”彦伯欲还之。女曰:“此非艳俗所宜,唯岩栖谷隐,可以自娱耳。当更为子弹之,幸复听之!”乃鼓琴且歌,歌毕止于东榻。迟明将别,各深怨慕。女取四端锦卧具、绣臂囊一以赠彦伯为别,彦伯以大笼并玉琴以答之而去。[3]568

《太平御览》卷七百六十一载:

《续齐谐记》曰:王敬伯夜见一女,命婢取酒,提一渌沉漆榼。[3]141

该本事还见于《太平御览》卷五百七十七所引《晋书》佚文(今《晋书》不载):

《晋书》曰:“王敬伯,会稽余姚人。洲渚中升亭而宿。是夜,月华露轻,敬伯鼓琴,感刘惠明亡女之灵,吿敬伯,就体如平生,从婢二人。敬伯抚琴而歌曰:‘低露下深幕,垂月照孤琴。空弦益霄泪,谁怜此夜心?女乃和之曰:‘歌宛转,情复哀,愿为烟与雾,氛氲同共怀。”[3]552-553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六十《琴曲》中收录《宛转歌二首》,并在歌前详细记述《宛转歌》的由来:

晋刘妙容。一曰《神女宛转歌》。《续齐谐记》曰:“晋有王敬伯者,会稽余姚人。少好学,善鼓琴。年十八,仕于东宫,为卫佐。休假还乡,过吴,维舟中渚。登亭望月,怅然有怀,乃倚琴歌《泫露》之诗。俄闻户外有嗟赏声,见一女子,雅有容色,谓敬伯曰:‘女郎悦君之琴,原共抚之。敬伯许焉。既而女郎至,姿质婉丽,绰有余态,从以二少女,一则向先至者。女郎乃抚琴挥弦,调韵哀雅,类今之登歌,曰:‘古所谓《楚明君(光)》也,唯嵇叔夜能为此声,自兹已来,传习数人而已。复鼓琴,歌《迟风》之词,因叹息久之。乃命大婢酌酒,小婢弹箜篌,作《宛转歌》。女郎脱头上金钗,扣琴弦而和之,意韵繁谐,歌凡八曲。敬伯唯忆二曲。将去,留锦卧具、绣香囊,并佩一双,以遗敬伯。敬伯报以牙火笼、玉琴轸。女郎怅然不忍别,且曰:‘深闺独处,十有六年矣。邂逅旅馆,尽平生之志,盖冥契,非人事也。言竟便去。敬伯船至虎牢戍,吴令刘惠明者,有爱女早世,舟中亡卧具,于敬伯船获焉。敬伯具以告,果于帐中得火笼、琴轸。女郎名妙容,字雅华,大婢名春条,年二十许,小婢名桃枝,年十五,皆善弹箜篌及《宛转歌》,相继俱卒。”唐李端又有《王敬伯歌》,亦出于此。

月既明,西轩琴复清。寸心斗酒争芳夜,千秋万岁同一情。歌宛转,宛转凄以哀。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

悲且伤,参差泪成行。低红掩翠方无色,金徽玉轸为谁锵。歌宛转,宛转情复悲。愿为烟与雾,氛氲对容姿。[4]872-873

可以明确的是,敦煌本《搜神记》是一本小说集,辑录数十篇小说故事而成。其所载“王景伯事”同样并非创作,亦非最早的文字记载。吴均《续齐谐记》等典籍关于该事的记载,早于敦煌本《搜神记》。但这些史料创作或抄写年代的先后顺序,还需认真探讨。敦煌本《搜神记》所载“王景伯事”,究竟成型及抄写于何时,也有认真考察之必要。

二、成型及抄写年代

学界一般认为,绝大多数敦煌变文创作或抄写的年代应该是唐代。吴福祥先生《敦煌变文语法研究》通过对敦煌变文的语法进行分析,借助唐代语言的语法变迁特点更精确地认定敦煌变文创作的年代,认为敦煌变文应当产生于晚唐五代[5]

那么,敦煌本《搜神记》是否也产生于这一时期呢?有学者同样以语法分析为工具,对敦煌本搜神记的代表性语法现象进行较为深入的研究,认为“句本(按:即敦煌本《搜神记》)和变文之间还是存在着比较大的区别,二者的年代不同,风格不同”,通过分析,作者得出的结论是“句本应该完成于变文之前,有些符合中古末期到晚唐五代之间的年代特色”[6]

上述两种观点,看上去似有一定分歧,但是,如果注意到敦煌本《搜神记》与敦煌变文之间的差异,就比較好理解了。敦煌本《搜神记》从语言风格、文体结构、写作意图等诸多方面,都与敦煌变文存在着比较大的差异。王重民等先生在编写《敦煌变文集》时,在最后一卷中收入敦煌本《搜神记》,或也是注意到了这一差异[7]。换言之,敦煌本《搜神记》与敦煌变文有较大差异,二者创作的年代不完全一致,是完全有可能的。

“中古末期到晚唐五代之间”,是一个长达三四百年的时间跨度。一般而言,一本书创作应当不可能需要这么长的时间。然而,这或者正是敦煌本《搜神记》的独特之处。从敦煌本《搜神记》的内容中,已能看出它并非一本独立创作的小说集,其主要成书的方式是从其他书籍中辑录相关内容。因此,不同时期的小说故事,抄撮在同一本书之中,仍然会保留不同年代的语法特点,故从语法特点推断其“符合中古末期到晚唐五代之间的年代特色”存在合理之处。这也从侧面证实,敦煌本《搜神记》并非一时一地的创作,而是辑录从中古末期到晚唐五代之间不同的小说故事(或也有些创作或改编)而成。

如果以上推断成立,敦煌本《搜神记》的成书时间应该不会早于晚唐五代。敦煌本《搜神记》所载“王景伯事”,是该书的一个部分,也应当是在晚唐五代定型。然而,就“王景伯事”这一具体篇目而言,还有一些问题需要厘清。在敦煌本《搜神记》中,主人公写作“王景伯”,但这一姓名,在各个不同的典籍里有多种不同的写法,前文已列举,除“王景伯”之外,另有“王彦伯”“王敬伯”等。此外,《太平广记》卷三百一十八所载还有“王恭伯”:

晋世王恭伯,字子升,会稽人。美姿容,善鼓琴,为东宫舍人。求假休吴,到阊门邮亭,望月鼓琴。俄有一女子,从一女,谓恭伯曰:“妾平生爱琴,愿共抚之。”其姿质甚丽。恭伯留之宿。向晓而别,以锦褥香囊为诀。恭伯以玉簪赠行。俄而天晓,闻邻船有吴县令刘惠基亡女,灵前失锦褥及香囊。斯须有官吏遍搜邻船。至恭伯船,获之。恭伯惧,因述其言,我亦赠其玉簪。惠基令检,果于亡女头上获之。惠基乃恸哭,因呼恭伯以子胥之礼。其女名稚华,年十六而卒。(出邢子才《山河别记》)[8]2519-2520

为什么同一人有几种异名?几种名字之间有何关联?项楚先生曾注意到这些问题,并作出解释:“其所以岐异如此者,盖由于宋太祖赵匡胤祖父名敬,宋人避讳,或改为‘恭,或改为‘严(《御览》卷五七九作‘王彦伯者,‘彦与‘严音近也),或改为‘景。”[9]

据此,《太平御览》卷七百六十一、《乐府诗集》卷六十所引《续齐谐记》以及《太平御览》卷五百七十七所引《晋书》佚文,均写作“王敬伯”,当是其本来面目。敦煌本《搜神记》写作“王景伯”,《太平御览》五百七十九所引《续齐谐记》写作“王彦伯”,是因避宋太祖赵匡胤祖父赵敬名讳所改。前者因“敬”“景”音近,故“王敬伯”写作“王景伯”;后者因“敬”“严”义近,而“严”“彦”音近,故“王敬伯”写作“王严伯”或“王彦伯”。

值得注意的是,避赵敬名讳是宋代建国之后的事情,敦煌本《搜神记》如果在晚唐之时已经成书,其所载“王景伯事”,在晚唐五代已定型,为什么还会把“王敬伯”写作“王景伯”?这说明敦煌本《搜神记》在成书之后,宋初仍然在传抄过程之中,自然会按照宋初的要求避讳,故今天所看到的敦煌本《搜神记》应当是宋初的传抄本。

至此,根据现有史料,我们或可梳理出这样的脉络:“王景伯”本事最初见于南北朝时期吴均《续齐谐记》,后见于《晋书》佚文,主人公当写作“王敬伯”,敦煌本《搜神记》中相关记载源于前人已有的本事。敦煌本《搜神记》于晚唐五代成书,“王景伯事”主人公仍为“王敬伯”,但该书至宋初仍在传抄之中,至宋时主人公则作“王景伯”。今所见敦煌本《搜神记》(以日本中村不折藏本为底本)及其中的“王景伯事”是宋初的传抄本。宋代編纂《太平广记》《太平御览》,对吴均《续齐谐记》和《晋书》佚文所载本事有所收录,不过主人公姓名有些则改作“王彦伯”。

三、重要影响

敦煌本《搜神记》所载“王景伯事”,并不被学界所关注,少有学者论及。但置之于中国古代文学发展的历史,则可见到其对后世文学的重要影响,突显其重要位置和特殊意义。其重要影响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对中国古代文学“人鬼恋”故事模式的新启发

敦煌本《搜神记》“王景伯事”所记为王景伯与鬼女相见并互相爱慕的故事,叙事简洁,情节离奇,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中“人鬼恋”故事模式的重要代表作。

早在魏晋时期,魏文帝曹丕所编《列异传》中,有小说《谈生》,即讲述了“人鬼恋”的故事:

谈生者,年四十,无妇。常感激读书。夜半有女子可年十五六,姿颜服饰,天下无双,来就生为夫妇。乃言曰:“我与人不同,勿以火照我也。三年之后,方可照。”为夫妻,生一儿,已二岁。不能忍,夜伺其寝后,盗照视之,其腰已上生肉如人,腰下但有枯骨。妇觉,遂言曰:“君负我!我垂生矣,何不能忍一岁而竟相照也?”生辞谢,涕泣不可复止。云:“与君虽大义永离,然顾念我儿,若贫不能自偕活者,暂随我去,方遗君物。”生随之去,入华堂,室宇器物不凡。以一珠袍与之,曰:“可以自给。”裂取生衣裾,留之而去。后生持袍诣市,睢阳王家买之,得钱千万。王识之曰:“是我女袍,此必发墓。”乃取考之,生具以实对。王犹不信,乃视女冢,冢完如故。发视之,果棺盖下得衣裾。呼其儿,正类王女,王乃信之。即召谈生,复赐遗衣,以为主婿。表其儿以为侍中。[8]2501-2502

干宝《搜神记》中也有此类故事,如《骑马都尉》《卢充幽婚》。《骑马都尉》讲述陇西郡辛道度游学,至一大宅院求施舍饭食。有秦女请其进屋,自言为秦闵王之女,未嫁而亡,愿与辛结为夫妻。三日后乃别,送给辛道度一个金枕。辛到市场上叫卖金枕,恰遇秦王夫人,认出金枕为秦女之物。于是派人打开秦女之墓,除失金枕外,其余完好如初。于是封辛道度为驸马,并赏赐金帛车马,让其回到本乡[2]305-306。《卢充幽婚》讲述卢充打猎误入崔少府府第,崔少府将女儿许配给他,并举行了结婚仪式。三天后,崔少府安排一辆牛车送卢充回家,告诉他如果女儿将来生的男孩就会送给卢充,如果生的女孩就会留下,并送给卢生新衣服和新被褥。卢充回家后,才听说崔少府原来是死了的人,他误入的原来是崔少府的坟墓[2]309-310

这代表了中国文学史上早期的“人鬼恋”故事模式,故事情节为人与鬼女相见、成婚、分别。在这些故事中,男主人公多出于寒门,鬼女则多出身名门望族。在这样的婚配关系中,男生获得钱财、身份和地位,甚至还获得子嗣;而鬼女最终销声匿迹,不知所踪。从本质上来看,这种“人鬼恋”故事模式,表达了当时人们(尤其是底层百姓)通过婚姻获得财富和地位的一种愿望和幻想。然而,在这些故事中,有诸多问题没有答案:鬼女为什么会看上这些出身贫寒、身份低贱男性,愿意嫁给他们,甚至愿意为他们生下子嗣? 鬼女最后去了哪里?她们以后的生活过得怎么样?没有这些问题的答案,甚至人们都不关注这些问题,只能说明,这些故事不过是底层百姓的一种愿望或幻想。如果从文学艺术角度来看,这样的故事赤裸裸地彰显着被压抑的欲望,不免显得低级和恶俗。

与上述故事相比较,同样是讲述“人鬼恋”的故事,敦煌本《搜神记》所载“王景伯事”有三点明显的区别。

一是主人公王景伯并非完全是底层百姓,而是一位知书达礼且有较高艺术修养的男子(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引《续齐谐记》说其“少好学,善鼓琴。年十八,仕于东宫,为卫佐”)。其“取琴抚弄,发声哀切”,显示出高超的琴艺,在听到鬼女弹奏琴曲之后,赋诗“今夜叹孤愁,哀怨复难休。嗟娘有圣德,单夜共绸缪”表现出较高的文学素养。

二是鬼女与男主人公之间产生的是纯真的爱情。鬼女被王景伯的琴声所吸引,进而产生爱慕之情,而王景伯也被鬼女的琴声和诗歌所打动,以至于不愿分离,分别之后“悲情哽咽,良久叹讫”。也就是说,虽然也是“人鬼恋”,但这里所展示的是纯洁真挚的爱的吸引,他们由爱慕而相见,由相见而相识,由相识而相爱,是超越人鬼界限的纯真爱情。

三是这个纯真的爱情故事超越了世俗的物质追求,更彰显了爱情的美好。在这个故事中,二人两情相悦,自主相爱,但“发乎情,止乎礼”,仅限于相互欣赏琴艺,相互唱和诗歌;分别之后,二人相互赠送的礼物也仅限于一般的纪念信物,并非十分珍贵;之后,男方也并未因此在地位、身份方面有所提高。

也就是说,敦煌本《搜神记》“王景伯事”所记载的“人鬼恋”故事,脱离了表达底层人民希望借助婚姻改变物质条件、社会地位的窠臼,而是着力描写人与鬼女之间的纯真爱情,表达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和赞美。应该说,这样的转向使作者在故事叙述中,必须要更好地通过语言和行动刻画主人公个性特征,更好地展示其个人才华,更多地关注美好的爱情本身。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唐代之后,“人鬼恋”故事出现了非常明显的这种转向。

如唐代志怪小说《长孙绍祖》:

长孙绍祖,常行陈蔡间。日暮,路侧有一人家,呼宿,房内闻弹箜篌声,窃于窗中窥之,见一少女,容态闲婉,明烛独处。绍祖微调之,女抚弦不辍,笑而歌曰: “宿昔相思苦,今霄良会稀。欲持留客被,一愿拂君衣。”绍祖悦怿,直前抚慰,女亦欣然曰:“何处公子,横来相干?”因与会合。又谓绍祖曰:“昨夜好梦,今果有征。”……因前拥绍祖,呼婢撤烛共寝……将曙,女挥泪与别,赠以金缕小合子: “无复后期,时可相念。”绍祖乘马出门百余步,顾视,乃一小坟也。怆然而去。其所赠合子,尘埃积中,非生人所用物也。(出《志怪录》)[8]586-2587

小说中主要描写的是人鬼之间的相见、相爱和惜别,无关世俗物质利益,甚至当男主人公事后知道其所进去的只是一座小坟、女方是鬼的时候,并未有任何的惊奇,而是仍然感到“怆然”伤心。

敦煌本《搜神记》“王景伯事”正是这样的代表作,对后世同类型的文学创作应当有较大启发和影响,昭示了“人鬼恋”故事的新走向。后世的“人鬼恋”故事,更多是着力于描述爱情本身,如宋代的小说《碾玉观音》《闹樊楼多情周胜仙》,元代的戏曲《倩女离魂》和明代的《牡丹亭》,至清代的《聊斋志异》中的许多鬼故事等,均是此类作品中的翘楚。

(二)开启了“宛转歌”这一诗歌创作的新类别

敦煌本《搜神记》“王景伯事”记述了王景伯与鬼女之间的诗歌酬唱:“二更向尽,亦可绸缪,鬼女歌讫还琴,景伯遂与弹,作诗曰:‘今夜叹孤愁,哀怨复难休。嗟娘有圣德,单夜共绸缪。女郎云:‘实若愁妾恩,当别报道得。”[1]116 -117

据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六十记载,在这个故事中,鬼女“复鼓琴,歌《迟风》之词,因叹息久之。乃命大婢酌酒,小婢弹箜篌,作《宛转歌》。女郎脱头上金钗,扣琴弦而和之,意韵繁谐,歌凡八曲。敬伯唯忆二曲。……女郎名妙容,字雅华,大婢名春条,年二十许,小婢名桃枝,年十五,皆善弹箜篌及《宛转歌》,相继俱卒”[4] 872-873

鬼女所唱八曲《宛转歌》内容是什么,已不为人所知,王敬伯记忆二曲也未见文字记载,但晋朝刘妙容据此作《宛转歌》二首:

月既明,西轩琴复清。寸心斗酒争芳夜,千秋万岁同一情。歌宛转,宛转凄以哀。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

悲且伤,参差泪成行。低红掩翠方无色,金徽玉轸为谁锵。歌宛转,宛转情复悲。愿为烟与雾,氛氲对容姿。[4]873

就内容来看,这两首《宛转歌》表达的是相爱的男女依依惜别之情。因此在《乐府诗集》中,单列“宛转歌”这一类别。除上述两首,还有南朝陈江总《宛转歌》,表达了在家的妇女对离乡不归的情人的思念和幽怨:

七夕天河白露明,八月涛水秋风惊。楼中恒闻哀乡曲,塘上复有苦辛行。不解何意悲秋气,直置无秋悲自生。不怨前阶促织鸣,偏愁便路捣衣声。别燕差池自有返,离蝉寂寞讵含情。云聚怀情四望台,月冷相思九重观。欲题芍药诗不成,来采芙蓉花已散。金樽送曲韩娥起,玉柱调弦楚妃叹。翠眉结恨不复开,宝鬓迎秋度前乱。湘妃拭泪洒贞筠,筴药浣衣何处人。步步香飞金薄履,盈盈扇掩珊瑚唇。已言采桑期陌上,复能解佩就江滨。竞入华堂要花枕,争开羽帐奉华茵。不惜独眼前下钓,欲许便作后来新。后来瞑瞑同玉床,可怜颜色无比方。谁能巧笑特窥井,乍取新声学绕梁。宿处留娇堕黄珥,镜前含笑弄明珰。菤葹摘心心不尽,茱萸折叶叶更芳。已闻能歌《洞箫赋》,讵是故爱邯郸倡。[4]873-874

唐代郎大家宋氏写有《宛转歌》二首,取意与南朝陈江总《宛转歌》类似:

风已清,月朗琴复鸣。掩抑非千态,殷勤是一声。歌宛转,宛转和且长。愿为双鸿鹄,比翼共翱翔。

日已暮,长檐鸟声度。此时望君君不来,此时思君君不顾。歌宛转,宛转那能异栖宿。愿为形与影,出入恒相逐。[4]874

唐代刘方平也有《宛轉歌》二首,表达了男女之间的相思和离愁:

星参差,明月二八灯五枝。黄鹤瑶琴将别去,芙蓉羽帐惜空垂。歌宛转,宛转恨无穷。愿为潮与浪,俱起碧流中。    晓将近,黄姑织女银河尽。九华锦衾无复情,千金宝镜谁能引。歌宛转,宛转伤别离。愿作杨与柳,同向玉窗垂。[4]875

由以上例作可以看出,《宛轉歌》有着相同的主题,即主要表达男女之间的离愁别恨和无尽相思,有着相对固定的格式和句式(南朝陈江总《宛转歌》是个例外),是一种特别的诗歌种类。《乐府诗集》卷六十单列“宛转歌”条目,并罗列多位诗人的此类作品,说明“宛转歌”确实已成为一种新的诗歌类别。“王景伯事”记述了王景伯与鬼女之间的诗歌酬唱,开启了新的诗歌种类《宛转歌》,这也正是敦煌本《搜神记》“王景伯事”重要的文学史意义之一。

四、结  语

“王景伯事”是敦煌本《搜神记》所记三十五个故事之一,其本事最初见于南北朝时期吴均《续齐谐记》,后见于《晋书》佚文(今所见《晋书》不载),主人公写作“王敬伯”。敦煌本《搜神记》成书于晚唐五代,“王景伯事”主人公仍应为“王敬伯”,但该书至宋初仍在传抄之中,至宋时主人公因避讳原因写作“王景伯”。今所见敦煌本《搜神记》及其中的“王景伯事”是宋初的传抄本。宋代编纂《太平广记》《太平御览》,对吴均《续齐谐记》和《晋书》佚文所载本事有所收录,主人公姓名有些改作“王彦伯”。其对后世文学的重要影响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中国古代文学“人鬼恋”故事模式的新启发,由表达底层人民借助婚姻改变物质条件、社会地位的愿望,转向着力描写人与鬼之间的纯真爱情,表达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和赞美;二是因故事所蕴含的诗歌唱和,开启了“宛转歌”这一诗歌创作的新类别。

参考文献:

[1] 句道兴.搜神记[M]//窦怀永,张涌泉.敦煌小说合集.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0.

[2] 干宝.搜神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9.

[3] 李昉.太平御览:第五册[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

[4] 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5] 吴福祥.敦煌变文语法研究[M].长沙:岳麓书社,1996.

[6] 张薇薇.从语法角度看敦煌本《搜神记》与变文年代的区别[J].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3):69-72.

[7] 王重民.敦煌变文集新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8] 李昉.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1.

[9] 项楚.敦煌本句道兴《搜神记》本事考[J].敦煌学辑刊,1990(2):43-59.

(责任编辑:李  虎)

A Textual Research on “Wang Jingbos Story” in Dunhuangs Soushenji

CHEN Weixing

(Chongqing Three Gorges College, Chongqing 404120, China)

Abstract: “Wang Jingbos Story” is one of the thirty-five stories recorded in the Dunhuang version of Soushenji. The source is not indicated in the original book, nor is it recorded in the 20-volume version of Soushenji written by Ganbao. According to various historical materials, we can sort out the sequence as follows: “Wang Jingbos Story” was first seen in Wu Juns Xuqixieji in the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and later in the lost articles (which is not included contemporary version) of Jinshu (recorded as a homophonic character 王敬伯). The Dunhuang version of Soushenji was written in the late Tang dynasty and the Five dynasties, and the protagonist is still “Wang Jingbo”(王敬伯). It is then renamed as Wang Jingbo (王景伯) in the version of the Song dynasty. The Dunhuang version of Soushenji and “Wang Jingbos Story” in it are the transcripts of the early Song dynasty. Its significant influence on the later literature is mainly shown in two aspects. First, its inspiration to the story mode of “love between man and ghost”, focusing on describing the pure love between man and female ghost, expressing the yearning and praise for the beautiful love. Second, because of the poetry style contained in the story, it opened up a new category of poetry creation, “Wanzhuan Song”.

Keywords: Dunhuang version of Soushenji; Wang Jingbo; transcription age; influence on later genera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