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我们称为外婆的人

2020-10-21 01:56浙江苏康宝
金秋 2020年12期
关键词:爆米花大妈舅舅

◎文/浙江·苏康宝

我们没见过大妈菊花,但是见过大妈的母亲——那个被我们唤为外婆的老太太。论血缘,我们和她没有一丝关系,但是论亲情,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用爱让我们真实感受过什么叫外婆的人。

大妈菊花是父亲的前妻,病故多年。父亲从西部回乡定居后,做过两件重要的事情,第一件事是带我们去和外婆——菊花的母亲认亲。

三十年前那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山上杜鹃烂漫,红的、白的、紫的……把满是新绿的山岗点缀得明亮欢快,凑热闹的还有布谷鸟,躲在空谷的某一角落“布谷、布谷”叫个不停。世间美好,万物相辅相衬,后来我想,当初认亲路上若是少了这些美妙的事物,我的记忆可能就没这么深了。

那时外婆已经70岁,她是传统过来的人,裹着三寸金莲,走路颤颤巍巍,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即使如此,她依然执傲地拄着拐杖,用那双满是老茧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生怕放松了我会逃走一样。那个晌午,外婆带着我和姐姐转遍了几个舅舅家里,我们被舅舅和舅母们围拢在一起,嘘寒问暖,那份热情宛如我们就是大妈菊花的亲生孩子。

欢喜的场面里,我的目光无意中穿过人群,却看见,场外的外婆正注视着我们,满脸的褶皱聚拢在一起,开成了一朵花,她似乎很乐意看见我们被舅舅们围拢。也是在那瞬间,我从她那双昏花的老眼中,看见了泪意闪烁。我悄悄想,外婆这一刻里想到了什么呢?是大妈菊花吗?大妈和父亲结婚的第三年,父亲外出谋生,远走天涯,大妈客居娘家,不料因病年纪轻轻便去世了,临终前连父亲的面都没见着,这是多么伤感的一件事情啊。但是,多年以后,大妈虽无子嗣,却有两个孩子前来认亲,多么令人愉悦啊!外婆把欢喜藏在内心深处,领着我们认识舅舅,为的就是让他们打心眼里熟悉我们,接受我们。外婆在为我们夯实情感的基础,只为日后,我们常来常往,顺顺当当,没有排斥,不再生疏。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频繁前去探望外婆。我们去看外婆,一半是她的好让我们念想,一半是生活的清苦,改善伙食。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家中经济拮据,生活相当清苦,吃顿米饭都是一件奢侈的事。外婆家的几个舅舅,正直壮年,家中孩子多,劳力不少,年年仓满粮足,生活比我们要好。我们频繁地去探望外婆,她从来都不厌烦,甚至每到归期,总要想尽办法,拖延挽留我们多住一些时日。外婆不厌烦,舅舅们自然也就无法厌烦。外婆虽然年事已高,生活却不靠舅舅,她独自起居已是多年,这样的老人骨子里有份傲气,足以令人敬畏。外婆虽非一家之主,但她很有气场,牢牢成为家族的核心,她不想也不允许任何人轻视或怠慢我们,她是在能力范围之内,给我们的生活增加色彩,使我们得到温馨和快乐。

外婆的爱直抵我们的心底,丝毫不曾在意我们不是大妈亲生的孩子。每次探望外婆,她早早便将我们的伙食安排好。每个舅舅家里轮着派饭,我们待几天,就轮几天。到了饭点,不用问,舅舅就会使唤表哥或表姐来叫我们。轮饭公平、公正,外婆不让任何人说闲话。有时候,舅舅家的饭吃的晚了些,外婆就一直陪在我们身边,好像觉得拖延了时间,对不起我们。等到我们上了桌子,她才悄悄离开,离开时,不忘在耳朵边轻声叮嘱一句:呷饱,呷饱饱的(吃吧,吃饱饱的)。初到南方,听不懂方言,唯有外婆的这句话一听入耳,有了这句话陪伴,坐在桌子边,内心也就有了底气。

在舅舅家轮饭的那些日子里,外婆从未和我们一起挤过桌子,哪怕舅舅硬拉她上桌,她也不上。每次看着我们落座后,这才迈着碎步,慢慢走到坎下的土屋里,随便烧一些吃的,而后守在自己的门前,直到看见我们出来,这才咧嘴笑了。这种微笑无数次地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渐渐让我们忘记,我们和外婆没有一丝血缘。

父亲所做的第二件事情,是将去世多年的大妈的骨骸收拢起来,挑到我家的墓地下葬。骨骸归葬属于认祖归宗。这件大事,父亲前半辈子没能完成,后半辈子却终了夙愿。父亲在村人面前,给外婆挣足了面子,同样也弥补了他内心的缺憾,更让我们在外婆的眼里,与表兄妹们非同一般。

贫困的年月中,外婆竭尽全力让我们感受爱的亲情和温暖。她的屋前有一小块地,自从认亲以后,那块地就不再荒芜了。外婆在那里种植了10株玉米,风里来,雨里去,踮着小脚,提着水桶,精心浇灌着玉米,那份细致的呵护如同对待我们。抑或玉米也有感知,长得特别好。一段时间没去,种子生根发芽。再过一段时间去,已经长出了叶子,又过一段时间去,已经长出了穗头……10株玉米结出了沉甸甸的棒子。外婆不允许表兄妹们对那些玉米有任何非分之想,他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玉米结了棒子,成熟了,坚硬了,表兄妹们一直都没能吃上煮熟的玉米棒。

外婆将这些棒子剥了外衣,两个一起扭成结,挂在山墙下的竹竿上晾晒。外婆要做什么,谁都不知道。

秋天过后的日子里,每次去看外婆,她总要取下两个玉米棒,剥下玉米粒,在自己房间的土灶上烧热了铝锅,倒进风干已久的玉米粒,不一会儿,香喷喷的爆米花就出锅了。这些爆米花是外婆给我和姐姐当下午点心用的。每每到了点,外婆便远远地挥手示意,将我和姐姐招呼进屋,坐在她的床头边,美美地享受着香甜的爆米花。外婆则坐在棚架前,手握发亮的木梭,在经纬交织的麻线上来回穿梭,编织用来做围裙上的漂亮带子。午后的阳光从窗棂中斜斜跑进来,外婆原本阴暗的小屋暖意融融,窗外表兄妹们眼巴巴隔窗闻着爆米花的香气,不停地窃窃私语。外婆佯装没听见,微笑着低声叮嘱我们:呷饱,呷饱饱的……

外婆对我们的好超越了对她的孙子,她不仅把玉米种在了地里,同时还种进了我的心田,多少年来,那些玉米葱葱郁郁,从来不曾枯萎。

许多年后的一天,陪孩子在电影院里看《寻梦环游记》,看着看着,抑制不住悄然落泪。孩子问我,我却说不出理由。其实,刹那间里,我是想起了外婆和许多亲人。尘世喧嚣,生活太忙,走着走着,我们最容易忽视的就是那些远去的亲人,这是多么不应该的事情。一个人只有经历许许多多的别离伤感,才会明白,人世间,除了梦想和理想,亲人不可怠慢,亲情不可辜负!

我们没见过大妈菊花,但是我们感受过大妈的母亲——外婆的好,那份好,如同成熟的玉米,沉甸甸地装在心里,给人无限的欢喜和念想。有这么好的一位母亲,我们知道,大妈也一定如同外婆,是个善良的人。

父亲离世时,万千叮嘱,切记!切记!每年清明,不可忘记给大妈扫墓。

怎么会呢?这些年来,我牢牢铭记在心,丝毫不敢怠慢,生怕忘记了,就愧对外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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