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风水的“大地艺术家”

2020-10-30 10:02至理
世界博览 2020年19期
关键词:蔡国强风水艺术家

至理

蔡国强是信风水不信算命的那种人。他少年的时候住在福建泉州乡下,他还记得房子是坐北朝南,住得还算愉快。不知怎的,在他20岁时,老觉得不对劲,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精神官能症。

那时,蔡国强晚上总是睡不好。睡着睡着,半梦半醒之间,老听到有人叹气的声音。他怀疑这是家里的“风水”有问题。他卧房的窗口正对着一口水井,水井又对着出入的门,这门又对着小巷子。于是他缠着奶奶,不断地跟奶奶说“风水有问题,家里的风水真的有问题”这样的话。后来蔡国强实在睡不好,他要奶奶陪他一起睡。奶奶一陪他,他立刻睡着。奶奶一离开,他又睡不好,又听到叹气声。

那时候蔡国强正勤练武术。有人告诉他,睡觉的时候可以让房间挂的那把剑出鞘一点点。晚上灯都关了,屋子里很黑,而剑有寒光,可以压制鬼怪。剑最好要杀过生,杀过生会有血气。

蔡国强小的时候,母亲找算命师替他算过命。算命师说,蔡国强的命是他这一辈子算过的最不一样的命,并且要蔡国强的母亲以后再也不可以请人为蔡国强算命,直说算太多命会对孩子不好。不知道是不是这事情的影响,蔡国强以后就不算命了。不信算命,却信风水。

风水这事情,是一种东方民间生活的习俗,更深一层则是东方人对于人与环境关系的解读方式。对蔡国强来说,这是他自行选择的一个属于自己的体系,这个体系决定了他与这世界发生关联的方式。

风水这件事

蔡国强说过,一个人若选择相信风水,那么在相信风水的同时,等于选择相信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的存在。

1990年代,蔡国强提出一条独特的思路。乍看之下他做的是中国传统的火药,支撑他的是中国的哲学宇宙观,但他的思辨分析却是理性逻辑。他的作品难以被既有的当代艺术归类,然而他对当代艺术影响却如此之大。他打开了一条自由的路,而他的艺术形态、使用的语言与美学,是很难被复制也无法被模仿的,因此无法形成流派,蔡国强就是蔡国强自己。

火药画,成为了蔡国强最为抢眼的符号。

从中国到日本,再移居美国,蔡国强在国际上崛起,在日本、欧洲及美国陆续引起旋风,四处旅行参加不同国家与不同城市的展出。1990年代是国际艺坛上双年展最为风行的时期,大大小小的双年展、各式各样的关于文化现象的探索与宣言频繁出现。同样在这个年代,中国艺术家的兴起又是艺坛特别关注的现象,国际策展人看好并且邀请中国艺术家广泛地参与双年展。

蔡国强当时主要行程就是参加各地的国际双年展,或接受美术馆邀请去发表作品。他在全世界不同城市间飞来飞去,“每一次搭飞机前,我总会在机场的停机坪看一下,看看我要搭的这班飞机上头有没有破洞。”有趣的是,他所说的“看”,不是用肉眼检查飞机实体,而是用感觉。“看的时候觉得自己全身的感知有如X光一样,扫过即将登上的飞机,去感受它。如果觉得看到破洞,我会不肯上这飞机,但一直都是没有,就安心地上飞机。”只要一有安心的感觉,他相信就算这架飞机掉下来,自己也不会死。

前往陌生的国家展开未知的行程,执行一项新的艺术计划,他总在临走前一晚接收到某种预示。他常在深睡前朦胧感觉自己看到黑或光。

“这情况有两种,一种是眼前就是黑,那种黑深到除非你把眼睛睁开,否则觉得自己根本无法从中抽身,一直黑到最深处。另一种情况是,看到亮光愈来愈亮,直至四处皆白。”

如果在启程前一晚,他见到很亮的光,便感觉接下来的所有事情都会顺利。如果陷入那令人不安无法抽身的黑,隔天早晨他便会提醒同行的人,今天这趟飞机可能会很摇晃、十分颠簸,大家要小心。

到一个新的城市,住新的房间,蔡国强只要睡过一个晚上就知道这个房间合不合适自己,自己和这宅子合不合。

“一进房间就知道好不好,我还真的没这能耐。但只要睡了一个晚上,没有察觉什么特别,整个晚上这房间没出现什么令我特别感到在意的地方,这房间就是好。要是老觉得这屋子有什么地方令自己在意,就是不好,我会希望换房间。”

“其实,也许这一切没那样严重,但总之我就是在意了。”每个人在生活上特别在意的一些事物,构成了人面对生活的、属于自己的、特殊的小小仪式,甚至成为某种风格。用蔡国强的话来说,这些特殊的仪式、在意的东西,就是人所建立的个人系统。

“人一旦建立起自己的系统,这个系统便会使得一个人行走于陌生国度的时候、上上下下人生的起伏的时候,感到自己仿佛有一个扶手可以依靠。”蔡国强说:“那种感觉是,不管在任何陌生的地方,自己其实都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里头经营自己的空间。这个属于自己的空间使人安定。”

他说,走到世界各地会见到不一样的人,而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政治背景、经济实力及精神主张,每一次都面临不同的诱惑。“一个人带着自己建立的个人系统、带着自己所建立的小世界,来陪着自己走世界,就仿佛所到之处永远都是携带一块属于自己的、看不见的小毯子,到每一个地方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比较有安全感。”

尤其是投入北京奥运会的那几年,蔡国强留在北京的时间多,他便买了一座清末四合院来当据点。想想也知道,那样的大宅子,想必发生过许多事情。宅子买下来以后,蔡国强一个人住在里面,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跟他一起共事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导演張艺谋,还有其他工作伙伴都忍不住问他:“老蔡,怎么样?没问题吧?”“没问题。”蔡国强笑着回答。这房子与房子的过往,看来与他的系统运作是相合的。

关于建立自己的系统,还有一件事情对蔡国强很重要,数十年如一日,不管在哪个国家、睡什么样的床,这件事情都没变过。那就是,每天晚上睡觉前他会按摩自己的身体。

从手心、头、耳朵,一直到脚底,为自己好好按摩一次才睡觉。他有时觉得挺麻烦的,明明已经睡意朦胧,却还得进行这个“仪式”。这个过程是固定且规律的,“每天睡前都透过这样的过程去整理自己,跟自己的身体对话。”

蔡国强说:“借着每天整理自己身体的机会,仔细地看待自己,每一天重新确认自己所要的。”人每天都要好好跟自己对话,这点很重要。

风水指的就是人与环境的关系,人与宇宙的关系,而蔡国强在许多艺术设计中,运用了这样的风水概念。人与外星球的对话,人对天空之外不可见的存在的渴望,人与大地、荒漠、都市以及环境对话的同时,必须不断确认自我存在是什么的问答。

因此,风水在蔡国强的艺术设计中有时成了哲学,有时成了诗。

蔡国强也以风水的角度分析自己的性格:“中国的风水可以分成形势宗和理气宗这两大流派,我觉得我的行事风格和思考路线比较接近形势宗。”

形势宗在中国北方流行,是历代皇家使用的系统;理气宗在中国南方盛行,尤其是闽赣粤地区,大体上是属于民间体系的。

“理气宗的优点是它有很多解决风水的办法,像是在客厅的这边挂上一个八卦,或是在屋子另一头洒一些朱砂,或者人的运气不好可以调整卧室的床位,甚至可以精细地算出一个人今天适不适合出门、几点钟该吃什么,等等。理气宗可以看到很多细微的地方,帮助你在面临生活中各种细碎的决定或问题时,去找解决之道。然而缺点是,这些不同的细碎开运方法中,会有很多自相矛盾之处,尤其是在现代社会中。”

“形势宗则着眼于大格局,利用长时间去培养大基础,重点放在环境的营造以及调整方位。形势宗为皇室服务,在意的是整个王朝久远的国运发展。因此,形势宗常常运用在皇家陵寝的建造、皇室园林宫廷的设计,这些建造因为要考虑的是几百年的国运,决定未来世世代代的走向,要花上很多时间,确认自己与大自然的整体关系,体现自己在这宇宙中的融合与位置。”

蔡国强说,自己从小到大的思考模式都像是形势宗,“决定一个方向,并在这个方向上长期地去前进与经营。我相信只要确认目标是对的,自己脚步走在对的方向上,在对的方向上运作,就不需在意细琐的事物。”

他相信,人与自然的节奏有所呼应,失败了就接受,累了就要休息,这些基本的原则才是做事情的道理。从小到大,不管做什么事情,蔡国强只要决定了方向,就会发现很多东西其实是一直连贯延续的累积。

需要不断确认的,只是所有努力是不是都正朝着对的方向行进,只要严格周密地做每一个计划或是任务,事后即可不太计较单一事件的成败好坏。比如,如果展览的结果跟自己的预设有出入,不必太觉得难受,更不要花太多时间懊恼,只要知道其他的事情都朝同一个方向往前走着。

“既然有这么多事情都在往我要的方向进行,就算有件事情掉下去了一下,我所需要做的只是去拉它一把。常常某件事情不如预期,结果却让一切变得更好。月有阴晴圆缺,人就是去理解大自然,顺着它的规律。你不能想要改变大自然。”

蔡国强和大女儿。

蔡国强相信人在处事上“自然而然”这句话很重要,只要顺着自然的大规律,确认自己在这规律之中的位置与节奏的呼应,便可以走到哪里做到哪里。走不下去停顿的时候,代表这时需要休息一下。

顺其自然,蔡国强相信自己的命运与自然之间有种关联与节奏,也相信自己與宇宙的运作相呼应。

少年时期

与蔡国强同辈的一些中国艺术家常常把少年时期经历的“文革”化作日后艺术创作的灵感来源,而蔡国强的作品中较少看到“文革”的直接影响。其实,倒也不是真的没影响,而是以一种幽微、细腻的方式呈现其影响,不直接拿“文革”当创作主题或作品素材。蔡国强在泉州长大,相较于其他城市,泉州在“文革”中受到的伤害是比较小的。不过他仍然记得,就算是半夜大家也要敲锣打鼓上街游行。“这就像是一场行为艺术,是我生命中最早体验到的仪式感。”

泉州的文人气息浓厚,保留了许多传统。不少人整天在画菊花、兰花,他们坐在一起感慨中国文明的伟大,或是赞叹中国5000年的辉煌历史。蔡国强的父亲和他交往的朋友就是这样的人。不管是“文革”时期还是“文革”之后,都紧守着某种既定的思考与生活。

蔡国强在学校中受到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熏陶,在国际艺坛发展时,共产主义思想会在一些特殊的地方给他启发。因为这些思想基础,蔡国强理解到群众、人民的重要性。

蔡国强通过政治学习知道:世间有无数的矛盾,但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先解决主要矛盾,次要矛盾就容易迎刃而解。但是次要矛盾如果处理不当,也会慢慢上升为主要矛盾。这些知识与辩证思考都是蔡国强从小被培养出来的。马克思的辩证法建立在黑格尔等西方哲学基础上,所以日后蔡国强在欧美作展览时,跟西方人讨论交流彼此见解,很容易进入对话状态。相较之下,他觉得自己刚离开中国到日本居住时,尽管日本人很喜欢他,也能欣赏他的作品,但是跟日本人对话就比较麻烦。因为蔡国强讨论、思考用的是辩证法的概念,日本人相对没有这样的习惯。

从小学、中学到大学,蔡国强的学习表现一贯优秀,所有老师都欣赏他。但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蔡国强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想要当自由化的个体户,去搞现代艺术的想法越来越强烈。早在泉州剧团搞舞美画布景的时候,他就暗暗做出要离开这块土地的打算。

艺术即自由

2008年,蔡国强在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进行了自己的个人回顾展,35万的观展人数打破了古根海姆艺术家个展入场记录。

蔡国强10岁的时候,常常在早晨起床的时候警告自己:“将来不要当上班族!”他觉得,变成了大人,过着朝九晚五的人生,这一辈子就太无聊了。

“不想当上班族是非常确定的,但是我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立志成为艺术家的,或者说,究竟在人生哪个时间点上做了这个决定,只能说是顺理成章。”蔡国强说:“我年少时候感兴趣的东西、觉得好玩的事物、学校里学到的理论、我的家人与周遭的故事,一切的一切,最终不知不觉地汇流成一股力量,全部只为我成为艺术家这件事情服务。”

蔡国强小时候勤习武术,学过搏击,同时他也爱拉小提琴。练武术的时候他天天打墙壁、打树、打石头、打沙袋,用来训练拳力。手指头因而愈来愈肿,关节愈来愈硬。打到手指软骨都增生了。这么一来就很难拉小提琴了。

后来提琴老师对蔡国强下了最后通牒,要他在武术与小提琴中两者选一。这让他面临抉择,究竟是要练武还是拉小提琴?拉小提琴这件事情对少年蔡国强有很大的意义。“我记得一个夜晚,我打开家中的窗,拉着小提琴,便觉得仿佛那来自西方的风,顺着琴音在飘。”然而,这份满足与陶醉却遇到了阻碍。年纪大了,开始了解自己音准有问题,音乐资质有限,要继续拉小提琴肯定是撑不住的。尤其后来见到波士顿交响乐团到中国演奏,让他很惊讶也很受伤。小提琴和交响乐到底是西方人的。“我突然发现自己毕竟离西方很遥远,于是很多事情自动有了选择。”

不拉小提琴,就继续练武吧。然而,学武术也出现了状况。“我想练气功,也想过学太极,但到后来都无法真正专注于此。我又发现中国武术有一些是表演性的,就慢慢失去了兴趣。为了追求有用的武功,后来我改学搏击,但是我的个子高,体力又不好,颈部常常被打到。”

然后他也写诗、写小说,也拍了武侠电影,做过各式各样的接触,然而都不是他能够耍到舒服的。

只有艺术,让他觉得自己是稳扎稳打的。之前各式各样看起来没有成果、令人疑惑的尝试,却在艺术中成了美丽的养分。比方说,武术理论中说的“借力使力,紧了要绷,慢了要松,不紧不慢才是功”,就成为蔡国强处理作品及人际应对的原则口诀。而学拉提琴,了解音乐,让他开始思考东西方文化的问题。

“西方文化,如哲学、天演论,在清朝的时候大量进入中国。但西方人讲究逻辑与无限分析的哲学观点,让当时的中国人觉得可笑。认为西方这样思考宇宙人生是有问题、会碰壁的。那时中国人认为,宇宙万物以及人生不是靠分析可以走下去的,觉得西方人的想法过于幼稚。”

“又比如,西方人的绘画很好,不管是写生、描绘人的形象,色彩与造型都很逼真,但是中国人不觉得这样是什么艺术家,他们只是工匠,功夫很好但是过于匠气。加上西方人又崇尚中国,什么东西都要从中国进口,中国人便觉得西方文化不如中国文化,觉得西方人处在较低的文化状态。”

但是后来出现了留声机,唱片播放的时候,中国人受到了震撼:“原来这些洋人有这些音乐。中国人竟从古典音乐之中,听出原来西方人真正地理解人的命运,也理解大自然的深度。中国人开始对洋人有了不同看法,能感受到西方人拥有的空间很大。我自己拉琴,就是想透过这扇窗子,去理解西方。”

蔡国强拍过电影当过演员,现在也还是有人希望找他合作拍电影。原因是蔡国强擅长谈事情,打交道,跟各式各样的人建立合作;加上他的艺术有话题性,适合当导演拍电影。而且以蔡国强现在国际上的地位,他可以得到的预算也不小。一个展览做起来也要几百万美元,差不多够一部电影的预算。但蔡国强始终没拍电影,因为他觉得自己看不到要去拍电影的意义。

“我的创作语言是,在一块石头上或一个空间里就包含很多意义。我不喜欢用幾个小时去说一件事情。比如我在台湾的个展中用火药炸出作品《太鲁阁》,或用大石头雕出《海峡》,几十吨重的大石头本身就可以替我说出我想表达的,以及我用言语无法说清楚的事情。用一个多小时去说一个故事,对我来说是吃力不讨好的。”

蔡国强也常和他的朋友、音乐家谭盾谈起音乐与艺术创作的不同。谭盾告诉他,尽管有了一段很棒的旋律,但是为了要表现这个旋律,必须在作品前面铺陈很久。然后让那喜爱的旋律隆重出现一下,又得隔很长一段,这段旋律才能再出来一次。

“我觉得我只要喜欢其中一个旋律,这个旋律其实从早上就能一直听到晚上了。我除了那段主旋律,不想听其他的部分,更何况还故意要铺陈很久。”

成为艺术家似乎就是这样自然而然的,没有什么某个时间点上的命运的捉弄或上天的神谕,但是有些性格上的特质,才会促成这一切。蔡国强现在想起来,又觉得自己早早就有艺术家的性格了。

他说,他从小就喜欢看漂亮的女生,也喜欢花,小时候就会买花回家插。当时在中国,买花的都是要去寺庙里头拜拜的母亲辈,或是买来串起当作头上吊饰的老奶奶们。

还有就是他固执地不上班的决心。他很早就警悟在生命中自己控制时间的重要性,如果成为上班族,就不可能安排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有一次蔡国强在古根海姆美术馆和人对谈,其中一位是知名厨师,另一位则是性学大师,他们三人谈论的是“烹调、性爱与艺术”。对谈中蔡国强总结,这三件事情有一个很重要的共同的前提,就是要有闲工夫。做爱要有闲工夫,吃饭要有闲工夫,这样才能细细品味慢慢消化,再好的东西吃太快都会完蛋。

艺术,不管是创作或者欣赏,更需要大量的闲工夫。

怎样成为艺术家

1990年代,蔡国强提出一条独特的思路。乍看之下他做的是中国传统的火药,支撑他的是中国的哲学宇宙观,但他的思辨分析却是理性逻辑。他的作品难以被既有的当代艺术归类,然而他对当代艺术影响却如此之大。他打开了一条自由的路,而他的艺术形态、使用的语言与美学,是很难被复制也无法被模仿的,因此无法形成流派,蔡国强就是蔡国强自己。

1986年,蔡国强带着90多公斤重的行李到了日本,不知道自己的艺术在日本能不能得到赏识,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究竟要以哪种形式展开。

艺术家是寂寞的,但艺术可以让他交到很多朋友。艺术使艺术家回到社会,回到温暖的大背景,艺术家的脆弱与孤独便因此而稍微缓和。这就是蔡国强在意群众参与,并且积极与各式各样的人合作的原因。他与布商、火药商、地震专家等各式各样的人合作,这种与不同的人接触的经验,使艺术家的很多方面开阔了。

蔡国强《鸟云》装置,2019年,维多利亚州国立美术馆。

“中国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行万里路就是在社会中学习。对我来说,这是个对美术系统反弹的好方法。”蔡国强说:“从做展览到作品被收藏再到被拍卖,美术系统是一个特别的系统,有一群专门看作品的观众,很多作品可以说是专门给这少数几个人看的。我虽然在这个系统内,同时我也向往那些非美术专业的,在各行各业各种地方都可以获得无限可能的。”

蔡国强说:“当艺术家花时间走到历史与广大的社会群众里,会是他着急要回到艺术本身,又回到了艺术家脆弱与孤独的本质。需要走出去,才知道如何回来。如果回不来,就是在搞没意思的社交了。”

要使艺术的有限成为无限,藝术要回到人文历史与社会上,才能找到方法解决艺术的问题,但艺术要解决自己的问题,还是要立足在艺术的专业考虑上。艺术创作的过程可以是社交、交朋友或是找民众一起合作,但这些都不能代替最后艺术创造力的问题。

新旅途的起点

1995年,蔡国强受美国亚洲文化协会的邀请,作为日美交换计划的日方艺术家代表到美国。协会负责人帮蔡国强介绍美术馆,日本的友人也为蔡国强介绍重要的画廊。拜访这些人的时候,他们的桌上早就摆着几本厚厚的蔡国强画册,当时蔡国强已经在事业上有了很好的基础,在美国受到的重视,与当年他自己孤零零从中国到日本的孤单无依完全不同。

蔡国强说:“那时候我寻找自己的价值认同,想知道什么是我的原生态,在艺术上我又如何让自己的线条绘法、空间使用优于西方艺术的长处……我觉得我要回过头来在自己的文化里头找答案。”

初到美国,蔡国强不会说英文,在美国的发展也不可能像他在日本一样从群众开始发动,或从乡村包围城市,而是直接就进入了美国的美术馆展出,与美国民众接触的机会很少。他体会到美国文化的气势与东方大为不同,于是他便提出想到内华达原子弹基地看看。

“20世纪是属于美国的时代,蘑菇云正是美国世纪的象征。”身为一位艺术家,蔡国强也非常想看看实验出原子弹蘑菇云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美国亚洲文化协会帮蔡国强联系美国国防部、能源部以及联邦调查局,调查完蔡国强的背景后,他开始进行《有蘑菇云的世纪——为20世纪作的计划》。于是,这个画面成了美术史上的经典。

一个中国人,在美国戒备森严的核试验基地里,点起从中国城买来的鞭炮火药,烟雾缓缓向上燃烧,形成一个小小的蘑菇云。幽默却也深刻,仿佛是回头对美国的强权作了一个轻巧的暗示,仪式性地宣告着某种未来文化强权的转移。

这件作品文化上的意义、美学上的感动,完全不需言语论述,直接而富感染力,成了蔡国强登陆美国开始扬名国际的代表作。

蔡国强在日本是在群众间慢慢奋斗发迹的,在美国他却是一降落就进入艺术界最核心、最高层的社群里发展。但是,他想在作品中与大众进行对话的本性始终存在。

2000年,蔡国强在美国惠特尼双年展推出装置作品《你的风水怎么样》,是他第一次进行与美国群众接触的尝试。

在这件作品中,蔡国强在展场做了99只狮子,其中最贵的一只定价1000美元,最便宜的是500美元。蔡国强并没有画廊经济,但是已经有许多人想买他的作品。他要求想买他作品的人必须先申请,他会亲自到这些人家中看看他们家里的风水有没有问题,如果真的风水有问题,他才同意将这些在中国象征吉祥、驱邪、镇宅,具有改善风水状况的狮子卖给他们。而举办展览的惠特尼美术馆则承受了意想不到的压力——因为美术馆有很多有钱的董事都想买这狮子,不想排队,又担心买不到。

400户人家请求蔡国强替他们看风水,蔡国强果真一户户地拜访,现场察看,跟他们聊天成为了朋友。“坦白说,多数有钱人家的风水是好的,因为他们有钱请好的建筑设计师。”蔡国强说道。

“我没有能力开门,是我刚好走到门口,门开了,我就溜了进去。”蔡国强说,中国改革开放,可以出国留学时,他就溜到了日本,刚好碰到日本人正在反省“日本的国际化是不是只能是西方化”这一巨大问题,借着日本人这样痛苦反省的潮流,蔡国强带来的东方哲学与文化自信受到了重视。之后到了美国,又正逢美国旧有的西方霸权模式开始动摇,美国人开始关心多元性,开始关心外来文化。

“欧洲是有异国情调的,但是美国没有,这也是我选择美国并且喜欢这个国家的原因,他们会把你视为正常的艺术家。如果在欧洲,即使一位外来的艺术家很优秀,他们还是会把你当成一位外来艺术家看待,像是在进行文化交流。长期住在欧洲的外来艺术家很受尊敬,可以拿到像‘法兰西学院奖那样重要的奖项,但他的艺术家地位却始终没有办法平等地受到讨论和评价。”

纽约可以使任何人变成普通人,这点对蔡国强很重要。

(责编:马南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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