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纽约客》做校对

2020-10-30 01:56玛丽诺里斯
世界博览 2020年20期
关键词:埃莉诺校样文字编辑

玛丽?诺里斯

《逗号女王的自白》

作者: [美]玛丽·诺里斯(Mary Norris)

出版社: 重庆大学出版社

副标题: 编辑的自我修养

原作名: Between You & Me: Confessions of a Comma Queen

译者: 安芳

出版年: 2020年8月

页数: 248

定价: 48.00

我老是忘了一般人都把文字编辑想象成巫婆,所以每次有人怕我,我都很惊讶。不久前,有个年轻的助理编辑第一次来《纽约客》参观时,站在我的办公室门口等人介绍,一听说我是文字编辑,她便惊退一步,好像我会用烧红的连字号戳她,或是逼她吃下一斤逗号。我想说,别紧张。我没有纠正别人说话或写文章的习惯,除非要出书、受人所托或有钱可赚。

外人有时会认为,我们文字编辑总想扭转乾坤、恣意修改文章。文字编辑的形象不外乎是一个严格追求行文一致的人,一个喜欢挑别人毛病的卑鄙小人,一个在出版业刚起步、急于表现自己的无名小卒。或者,充其量是一个满腹苦水、失意受挫的人,本想当作家却不幸身陷于琐碎的文字工作,只能扶持其他作家的事业。这些角色我好像都充当过。

菲利普·罗斯想和我一起住

但是优秀作家都有自己的写作风格,且有正当的理由。如果你把他们的作品乱改一通,把一个不太寻常的用法改成惯常用法、删掉一个逗号、将作者刻意模糊的内容明晰化,并视之为己任,你就是在帮倒忙。依我的经验,真正伟大的作家享受编辑的过程。他们会斟酌编辑提出的问题,无论是接受还是拒绝,都有充分的理由,而不会存有戒心。毕竟作品出版前先让编辑过目,为的就是测试普通读者的反应。就好比出门前要确认领口的标签有没有露出来,当然,除非你故意把衣服穿反。

菲利普·罗斯的长篇小说《我嫁给了共产党人》的前几章在《纽约客》连载时,我负责校勘。稿子堪称完美,部分原因是我们拿到的是原书的校样,霍顿·米夫林出版公司的文字编辑们已经审过了。稿子到了这个阶段,作者、经纪人和编辑们一个字都不想改了。我却倾注全力,认真检查了一遍:出版社的编辑部和我们一样,有时会有疏漏。我碰巧留意到引自某本儿童历史书的一段话与原文有一处小小的不一致。这段引文很长,用小号字体以示区别,结尾虽重复了一遍,内容却稍有不同。我把它标注出来,将我的校样交给小说编辑比尔·布福德。后来,比尔的助理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来,把我的校样首页的一份彩色影印件递给我,上面有布福德用蓝色笔写的字:“罗斯说,‘这位玛丽·诺里斯是谁?她愿意过来和我一起住吗?”

玛丽·诺里斯

在那之前,我只读过罗斯的《再见,哥伦布》和《波特诺伊的怨诉》。《鬼作家》在《纽约客》连载时,海伦·斯塔克激动不已,把编制索引的工作留给自己做。如今,我买了《我嫁给了共产党人》的电子书,在从俄亥俄州开车回来的路上听。书是演员罗恩·西维尔朗读的,听到那令人欣喜若狂的段落,那段将星星比作火炉、将艾拉和伊芙比作火炉的文字,是那么温暖而热情,我激动得差点开车冲出路面。这本书也很有趣:男主人公被迫拖着女友的女儿的竖琴满镇子地跑。我家里就有一个竖琴手,所以我知道竖琴多让人头痛,演奏竖琴一点都不美妙。随后,我读了一年罗斯的作品:《遗产》《事实》以及所有以朱克曼为主人公的小说。《退场的鬼魂》一出版,我就回头读《鬼作家》。当时我在阿姆斯特丹旅行,看到了安妮·弗兰克住过的房子,重读了她写的日记,住的旅馆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被烧毁的房屋原址。我很遗憾再也没有罗斯的新书可以读了。

我倒是和罗斯通过一次电话,讨论他评述索尔·贝娄的一篇文章,还在《纽约客》举办的一次圣诞派对上见过他。自从他在版面校样上提议我搬过去之后,我就迷上了他。我猜他需要的只是一名管家,帮他打理日常琐事。但是万一他能看到这段话,我想说:“我还单着哪!”

校对部里的怪咖们

第一次在《纽约客》纠错之后,我就黏上了好友南希·霍利奥克。她是我在书库编辑部认识的,由此开启了戴防滑指套工作的姐妹情。她升职做了核对,而我在编了3年索引后,终于有机会和她在同一部门工作。所谓核对,就是在付印前,把编辑、作者、校对员(通常有两名)和事实核查员所做的修改,誊写到干净的校样上。我生来不擅长这一行:因为字要写得清晰易懂,而我从三年级开始,字就越写越差了。

做核对的好处是能了解整个杂志社是如何运作的,它是一切工作的交汇点。通过誊写校对员的修改,我了解了他们所做的工作。我曾因删减了诽谤罪律师提出的冗长乏味的疑问而惹上了麻烦(他们应该做个橡皮图章才对)。我也学会了《纽约客》的体例风格,例如数字要完整地写成“three hundred and sixty-five dollars a week”(每周三百六十五美元)。“可是这样写不对啊。”我在受培训时对南希说。根据我写支票的经验,正确的写法应该是“three hundred sixty- five dollars”,不加“and”。南希答道:“可我们就是这么写的。”听起来有点傲慢,但是她說得很清楚,如果我不照做,那就别想混了。

做核对时,我学会了把稿子检查三遍,先是一页一页地逐行检查;看完之后再逐行通读一遍;最后再按部就班地检查一遍,只看有改动的地方,目光从页面上方开始,顺时针移至右边边缘、页面下方,再扫向左边。你得承认自己可能有疏漏,否则就很难揪出错误。

核对部门主任埃德·斯特林厄姆当时已在《纽约客》任职数十年,伏案工作太久,背都驼了。他经常下午三点左右来上班。他有一项野心勃勃的阅读计划,都写在一本本黑白写字簿里。读书之余,他还关注时下有趣的、不同文化背景的艺术和音乐。他从希腊作品读起,接着读罗马作家的,有条不紊地读遍了欧洲各国作品:从法国到德国、西班牙、冰島、挪威、瑞典、丹麦、法罗群岛等。他尤其喜爱东欧国家的文学,如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和罗马尼亚。他对《纽约客》厌倦了。如果杂志上刊登了他特别想读的作品,例如瑞士作家马克斯·弗里施的中篇小说《人类出现于全新世》的英译本,他就等单行本出了再读,因为《纽约客》上用12号 Caslon 字体印的任何文章都让他提不起兴致。

我呢,作为他的助理(同事们常戏称我为他的“合伙人”),就在旁边小隔间的桌前工作。他颇像美国作家杰·麦克伦尼的小说《灯红酒绿》里鬼魅般的作家:面色苍白、一头白发,夜里在走廊里游荡。在美国作家杰克·凯鲁亚克的《达摩流浪者》里也能找到他的影子。他在哥伦比亚时,就认识了凯鲁亚克和金斯伯格。

核对工作的最大挑战就是所谓的古尔德校样。传奇人物埃莉诺·古尔德是《纽约客》的语法学家兼质疑校对员。她是个公认的天才,不仅是门萨高智商俱乐部的成员,而且是门萨内的精英会员。肖恩先生对她绝对信任。所有校样都由她过目,只有小说除外。据我所知,她多年前就已放弃小说,因为她对所有作家一视同仁。她将明晰奉为圭臬,把《福勒现代英语》当作《圣经》。她看过的校样上满是铅笔画线,看上去像非洲人的脏辫。有些核实项长达90栏,肖恩先生照单全收。在埃莉诺·古尔德的质疑中,我最喜欢的一条是针对小朋友圣诞礼物的文稿:作者老生常谈地说,每个拉格弟安布娃娃的小木头心脏上都写着“我爱你”。埃莉诺在页边写道“没这回事”,因为她小时候给自己的布娃娃做过开心脏手术,亲眼看见那颗心上什么也没写。

露·伯克的办公室在埃莉诺的旁边,桌子正对着墙,墙上贴着詹姆斯·瑟伯用铅笔画的一张自画像。她是校对员,并以此为荣。那时她常说:“可不是人人都能当校对的。”露以前在《生活》杂志工作,到了《纽约客》则负责校对小说。她重视作者的个性话语甚于用法的正确性。她还编辑漫画标题和新闻要点。

露脚蹬“地球”牌负跟鞋,身穿长袖套衫和蓝牛仔裤,戴着耳钉。她留着灰色短发,一双蓝眼睛,目光敏锐。她如典狱长般在走廊里巡视——仿佛看得见她腰侧挂的钥匙串——编辑部里新来的都怕她。她有着珠宝商的眼力,桌子上老放着一只放大镜,还有一个小罐子,盖上有孔,和比萨店里的红辣椒瓶一般大小,用牛皮纸包着。她在纸上画了很多逗号,还写着“逗号调味罐”的字样。这是她对《纽约客》“紧密的”标点使用风格的看法:她认为逗号被滥用了。她不用《福勒现代英语用法》做参考,而是偏好另一本轻薄的小书《注意停顿》。她觉得《纽约客》的某些体例要求很荒谬,例如我们习惯在国际商业机器公司(I.B.M)的字母之间加点,而IBM公司自己早就不这么写了。

露几乎方方面面都与埃莉诺截然相反,她绝不会做任何“死板的修改”。埃莉诺可能会按照自己的逻辑修改句子;露却信马由缰。另一位同事爱丽丝·奎因曾跟我说过露曾给她解释过这个编辑步骤:“爱丽丝,首先我们要移开大石头,然后捡出小石子,最后淘去沙粒,作者的风格就会浮现。皆大欢喜。”我能想象出露用她那双敏锐的蓝眼睛凝视着爱丽丝的模样,仿佛以吓唬小孩为乐。

(责编:栗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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