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裔美国人的身份缺失与身份认同

2020-11-02 02:41蒯冲
戏剧之家 2020年29期
关键词:双重身份身份认同

蒯冲

【摘 要】身份认同问题是多元化语境中文化研究的重要课题。由于历史和社会原因,非裔美国人在白人主流社会中一直处于底层,在双重身份与双重文化的矛盾中陷入身份认同的困境。美国黑人女性剧作家洛林·汉斯贝利的剧作《阳光下的葡萄干》通过展现一个普通黑人家庭的故事,讲述美国黑人如何更好地认同自己的身份的问题,也暗示了只有回归黑人民族文化,黑人才能走出身份认同的困境,实现既是美国人又是非洲人的后裔的身份认同。

【关键词】《阳光下的葡萄干》;身份认同;身份缺失;双重身份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29-0008-03

一、背景介绍

作为民族和文化的大熔炉,美国主要是欧洲白人的后代和其他民族的移民共同形成的一个独特的国家。其他民族的移民接受着美国的教育,他们在以欧洲文化为主体的美国社会中长大,具有着双重文化身份。当今身份认同问题是全球后殖民语境中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非裔美国人由于社会和历史原因一直生活在社会底层,这些长期处于文化和话语权边缘的黑皮肤的美国人渴望得到社会主流的认同,也希望弘扬本民族的文化价值;但在白人统治的世界中,他们的黑皮肤已成为一种不可逾越的标签,非裔美国人的身份认同一度陷入困境。如何才能走出身份认同的困境,这对于处于多元文化的非裔美国人来说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美国黑人剧作家洛林·汉斯贝利的力作《阳光下的葡萄干》(以下简称《阳》)以作者幼时搬家而受到来自白人邻居的强烈抗议和谩骂的经历为背景,讲述了杨格一家从黑人区搬至白人居住区的遭遇,深刻展现了上世纪50年代夹缝中的非裔美国人在主流社会寻求平等地位和身份认同的艰难历程。该作一问世便好评如潮,连演近三十年经久不衰,1959年获得了纽约剧评家协会所颁发的年度最佳戏剧奖,1961年改编成电影。本文以《阳》为例,分析作品中的非裔美国人是如何遭受白人的排斥和面临身份的困惑的,又是如何在双重身份与双重文化的矛盾中最终完成自我身份认同的。

二、故事梗概

女性剧作家洛林·汉斯贝利的剧作《阳》描述了居住在芝加哥南郊的一户第六代黑人移民的生活。该剧开场讲述杨格一家三代五口人生活在一个破旧狭小的空间中,他们几代人买房的梦想一直无法实现,身为一家之主的黑人妇女丽娜在丈夫死后获得一万美元的保险赔偿金,她决定利用这笔钱改变一家人的生存条件。她将这笔赔偿金分成三部分,一部分用于给全家在白人区购置一套新房的首付,一部分准备用来支付女儿柏妮莎攻读医学院的学费,帮她完成个人的职业梦想,剩下的则交给儿子沃尔特去打理。谁知沃尔特把剩下的这笔宝贵的赔偿金连同妹妹柏妮莎的学费全部用于投资却遭骗,一家人失望之中只能将改善生存境遇的唯一希望寄托在购置的位于白人社区的新房上。谁知社区周围的白人都对杨格一家即将举家搬来的行为表现出明显的排斥和极大的反感,还派代表与杨格一家谈判,表示愿以高价回收他们的房子。在金钱的诱惑下沃尔特有些动摇了,母亲讲起了几代父辈共同追求的家园梦想,她以爱和不屈服的尊严深深地感染了儿子,她率领一家人勇敢地搬入了新居。该部作品通过讲述一个普通黑人家庭追求自己的家园梦的故事,歌颂了像他们一样的美国黑人在逆境中追求美好未来的信念,同时又表达出作者对黑人完成自我身份认同的希望。剧名源于著名黑人作家蓝斯顿·休斯的诗句:“一个未实现的梦想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它会不会像阳光下的葡萄干那样干瘪枯萎?……或许它会爆发?”[1]显然,作者以《阳》为题,寓意着这个经历挫败的黑人家庭的梦想会像太阳下的葡萄干那样爆发。

三、身份缺失与身份认同主题分析

英语的identity包含身份、认同两重含义。身份是社会成员在社会中的位置,表现为一种规范或角色、一种个体或群体的认同;[2]“认同”则揭示了相似与差异的关系,是一种同化与内化的社会心理过程,是维系人格与社会及文化之间互动的内在力量。[3]著名文化研究学者霍尔谈到,身份或身份认同并非指人们一定要落叶归根,回到祖先起源的地方,它实际上是指人们对自己的根源所持有的态度和由此产生的行为。换言之,是指人们如何处理好自己与“根源”的关系问题。[4]Tajfel和Turner认为“根据社会认同理论,个体认识到他属于特定的社会群体,同时也认识到作为群体成员带给他的情感和价值意义”。[5]长期以來,非裔美国人由于在历史上所遇到的特殊遭遇与不幸经历,使得越来越多的文学作品里开始表达作家们对非裔美国人的生存境遇和身份诉求的关注,深受白人经典文化熏陶又被黑非洲古老文明所浸染的洛林是其中一位代表,她在剧作《阳》里凸显了传统的黑人文化精神,强调寻根意识和种族自豪感,也为美国的黑人群体指明了在非洲传统文化中寻找精神归宿和建立新的文化身份的方向。下文将对三个主要人物进行分析:

(一)柏妮莎——非洲文化的寻根者

柏妮莎是个20岁左右充满理想的大学生,她积极上进,追求平等,满怀抱负地想成为一名治病救人的医生。她对种族歧视和同化主义很反感,向往自由,厌恶权威;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接受更好的教育来改变自己。虽然她也有她那个年龄的叛逆和不成熟,但她反对阶级差别,不会背叛自己的种族和阶层;她喜欢独立思考,不愿做一个顺从的女儿或者某人“不需要思想”的女朋友;她敢在母亲面前说出对上帝的怀疑。她自尊,在白人面前不卑不亢;她自爱,不愿用身体依附于男人,也不会对富有的追求者乔治投怀送抱;她自强,积极接受高等教育,乐于接受来自主流白人社会的进步的东西,她认为弹吉他并非只是白人的专利。柏妮莎努力学习并立志向更高的阶层流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追求是正面的。

从另一方面来看,柏妮莎也有不现实和自私的一面。当她得知嫂子露丝怀孕后,非但没有关心露丝肚子里的孩子,反而问道:“你们是计划有的吗……他将来睡在哪儿,在房顶上?”[6]对于哥哥嫂嫂为自己的付出,她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感激,反而从心底里瞧不起她哥哥的所作所为,对哥哥的发财梦冷嘲热讽。当沃尔特把她用来学医的学费拿去投资血本无归时,她痛斥哥哥自私的大男子主义,恶语相向,但母亲丽娜告诉她要在家人最低落的时候爱他而不是埋怨他,最后她认识到了自身的不对。

同时,柏妮莎也是传统和偏见的“挑战者”,她对自己的仰慕者乔治直言不讳地评价道:“这世上比有钱的白人更势利的就只有有钱的黑人了。”这表明剧作家又通过她明确表示了对希望进入主流社会的黑人的不满,柏妮莎“最痛恨黑人中的种族同化论者”,即那些“宁愿放弃自己的文化,将自己沉浸于主流文化之中,也就是压迫者文化之中”的人。这说明柏妮莎很反感同族中那些自轻自贱忘本之人,她喜欢本族文化并主动去接近祖辈们留下的精神遗产,她喜欢黑人音乐,喜欢穿着民族服装跳民族舞蹈,她欢快地对阿萨盖说:“你瞧,我在找我的身份!”因此柏妮莎是一个生活在美国的非洲文化的寻根者。她倾心于尼日利亚的留学生阿萨盖,因为他有一套关于非洲独立的理论和梦想,提醒她独立地靠自己去实现梦想,虽然他俩不一定是最好的同路人,但阿萨盖的话却反映出了黑人骨子里传统的独立自强精神。他请求柏妮莎跟他一起“回家去”——回到非洲,他把柏妮莎称为“新大陆的年轻生命”,他眼里的“新大陆”是“大洋那一边”的非洲。他满怀憧憬地许诺说:“我要让你看看我们的山岳星辰,教会你我们人民古老的歌曲和习俗……”[7]这激起了柏妮莎心中埋藏已久的寻根欲望,她对这一切充满期待并决定毕业之后随他回非洲去。在与男友的交往中唤起了她作为非洲族裔的根的意识的觉醒,这一点在第六代移民身上非常可贵,非洲大地正是美国黑人的故土和精神归宿。剧中的柏妮莎崇拜非洲文明,这种民族自豪感为她强烈的自尊自信之心奠定了基础,柏妮莎代表了非洲文化的寻根者。

(二)丽娜——民族文化传统的守卫者

丽娜是个60多岁,坚强,自尊,带有“黑人母系氏族家长”意味的母亲形象,她笃信上帝,是个有良好教养的非传统意义上的黑人女性,她用自己的宽容、隐忍和满心的爱来教育和影响着儿女。她外出时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齐,总是力所能及地追求衣着体面,即使在逆境中也能保持清醒的头脑,是家里的权威和精神支柱。在作出买房的决定时,她果断利落,向家人解释说是想花最少的钱买一所最好的房子,而黑人区的房子要贵一倍,质量还不好。丽娜看着白人区心仪的房子,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去实现几代人的家园梦,这位勇敢的母亲不顾白人的反对和歧视坚持买下房子的举动等同于一种宣誓:我们也要与你们有同样的生存空间!她还是个“传承者”,把家庭的尊严、爱和信心传递给子女,在女儿柏妮莎对上帝不敬时,在儿子沃尔特对他妻子露丝脾气暴躁时,她及时地展现了家长的威严,管教子女,让家庭重归有序;更重要的是,在家庭面临危机时,她能保持镇静,用爱感化了儿女,重建了家庭的和谐,并教会了儿子如何成为家里的顶梁柱。虽然生长于美洲,但丽娜却是个传统非洲文化和精神的守卫者,她看到女儿有向上层流动的机会却又浮躁时给予冷静的提醒;看到儿子在苦难面前扭曲了的灵魂和对钱盲目崇拜时义正辞严地训斥儿子,告诉他祖上虽是奴隶但咱们不能下贱,要活得有骨气,最后是母亲的话唤醒了沃尔特内心深处的种族自尊。作为整个家庭的力量源泉,丽娜看到丈夫用生命换来的钱被儿子沃尔特的合伙人骗走之后儿子沃尔特失去了理智,因不能实现梦想而郁闷甚至酗酒堕落时,她用家族传统的力量唤醒了儿子,用爱和宽容使沃尔特渐渐找回了迷失了的男子汉的尊严。与“贤妻良母”形象的儿媳露丝不同,丽娜更具独立女性意识,能独当一面;露丝也是克勤克俭、谦恭忍让的,但却没有丽娜身上所具有的那种果敢和坚持。丽娜精心呵护的盆栽植物具有浓厚的象征意义,母亲一直在尽力为下一代争取更好的生存空间,与其说她想要的是物质意义上的房子, 不如说是对能住在自己的房子里的自由和平等的渴望。在丽娜身上,我们看到的是坚守民族传统文化、渴望平等自由的黑人母亲形象,她传承了祖辈们留下来的精神文化遗产,强调种族自豪感、亲人之间的爱和做人的尊严,因而可以说她是非洲民族文化传统的守卫者。

(三)沃尔特——从文化身份缺失到民族身份认同

35岁的沃尔特是名司机,始终处于话语的边缘和社会底层,他不仅身陷贫穷,干着他认为没有意义也不太体面的工作,在物质上得不到满足,同时在精神上也找不到归属感,想做一个成功的男人进入主流的白人社会却又走投无路,他虽然不像剧作中的乔治一样主动“漂白”自己,却又陷于找不到自己身份的苦闷中。他不仅在物质上得不到平等的待遇,在精神上也受到白人主流文化的同化,逐渐失去自己的传统文化和根基。生长在美国的沃尔特正是黑人在美国社会中不知何去何从、陷入两难境地而具有双重意识的代表,他一方面从小受白人文化的影响,强调资本主义下美国梦的权利和财富,被白人的价值观同化,将金钱等同于生活,并希望以获得财富来谋求主流社会的认可;另一方面又不想失去非洲文化中的旧我,心底还残留着对黑人文化的本能依恋,他讨厌穿着白色皮鞋的黑人乔治,认为对方一味想“漂白”自己而不认同黑人文化。作为家庭中唯一的成年男性,沃尔特希望改变现实,给家人一个体面的生活,在金钱欲望的强烈驱使下他将母亲给他的6500美元的赔偿金全部用来做投资,幻想着发一笔横财后能像白人那样坐在咖啡厅里谈生意,过体面的生活。可他简单地把改变生活的梦想寄托在金钱身上,结果被骗得血本无归,他顿时消沉,迷失了方向,在困顿中丢失了自己的身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也融不进白人社会。在母亲苦口婆心的教育下,沃尔特逐渐意识到正因为自己忽视了黑人的历史传统并几乎与传统文化和过去割裂,才造成了他一定程度上的身份的缺失。

本剧的高潮在于沃尔特作为黑人男子的身份意识的觉醒,文中他对黑人传统的特殊情感是通过音乐和舞蹈传达出来的,当柏妮莎在家中随着尼日利亚的民间音乐起舞时,沃尔特血液中的什么东西沸腾了,不由自主地跟着音乐跳起了古老的民族舞蹈,精神也飘回到了遥远的黑人世界。面对以所谓社区“欢迎委员会”的名义来谈判实际上是来驱赶他们的白人代表林德,他最后决然对其说“不”,从而捍卫了家人和族裔的尊严。而这股力量不仅来自于母亲,来自于几代祖先的梦想,更来自于他黑皮肤所激发的意识深处的非洲文化传统中的智慧和勇气。全家人最终搬进白人社区居住,表面上看这个家庭失去了象征物质社会的所有财产,住房赔偿金无疑是经济困顿的一家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接受赔偿金则意味着放弃黑人的民族自尊,承認自己是劣等民族。他必须明白这种矛盾,双重身份决定了他必须面对两种传统,即自身的非洲文化传统和西方文化传统,前者是其文化源头,而后者是他的生存现实。[7]沃尔特显然选择了保留作为黑人的尊严。在家人的感召下,沃尔特懂得了如果牺牲黑人的骄傲而屈服于白人的威胁,那么自己将永远低人一等,所以他最终毅然拒绝了林德的高额赔偿金,也义正辞严地拒绝了白人提出的不平等、不合理的要求,作为黑皮肤的美国人向白人的霸权世界说“不”。这一举动也标志着沃尔特完成了从文化身份缺失到民族身份认同的转变,他正是借助于还未泯灭的黑人意识,以及骨子里所蕴含的强大文化传统力量来实现自我身份认同的。作者以独特的视角再现了美国黑人群体在寻求身份认同的过程中的迷茫,也热情歌颂和弘扬了本民族文化的优秀传统,更凸显了作者对非洲文化与精神信念的传承。

四、结语

随着全球化和移民潮的发展,身份认同问题越来越困扰身处异质文化中的群体,黑暗的奴隶岁月和历史久远的非洲文化传统赋予美国黑人群体独特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也给予他们特殊的身份辨识。面对着双重身份带来的困惑与迷茫,他们在身份建构中采用了三种途径:像丽娜一样重访黑人历史;像乔治一样融入主流社会;像柏妮莎和沃尔特一样指向混杂化的身份,一方面希望获得与白人同样的成功和财富,另一方面又坚守和传承着黑人文化传统。美国黑人在身份认同的过程中,在白人主宰的社会文化中和主流价值观影响下举步维艰,所幸的是杨格一家并不屈服于白人的敌意与威胁,而是坚持自己的追求,以自己的方式苦苦探寻个人以及种族的身份,最终完成了从迷失身份到身份认同再到适应新的文化身份的转变。从《阳》的故事中不难看出,作者用一个普通黑人家庭的遭遇表达出一个主题:只有回归黑人民族文化,黑人才能走出文化身份认同的困境,实现既是美国人又是非洲人的后裔的身份认同,继而朝着自己的梦想迈进。[8]作者提供了两种可能的寻求身份认同的道路,一是通过积极改善经济条件而提升自己和群体的社会地位,以获得主流社会认同;二是通过追溯非洲黑人的历史与文化,以求在历史中找到一种精神的归属感,继而获得一种确定的而非游离的身份。当下非裔美国人在政治、经济和社会上的地位日益提升,赖斯和奥巴马便树立了标杆,增强了他们实现自己美国梦的信心。在全球语境下,文化多元共存已经被广泛接受,我们看到一代代在后殖民文化熔炉中长大的非裔美国人在努力构建一种双重的身份,一种具有主体性自我的身份意识和民族价值观,以积极适应既是黑人又是美国人的新的文化身份。

参考文献:

[1]兰斯顿·休斯.哈莱姆[J].亨利路易斯·盖茨等.诺顿非洲裔美国文学作品选读[M].W.W.诺顿出版社,1997.12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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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Hall,Stuart.“Who Needs Identity”.Questions of Identity[M].edited by Stuart Hall and Paul Du Gay[M].London:Sage Publications,1996.4.

[5]Tajfel,H.&Turner,J.The Social Identity Theory of Intergroup Behavior[M].Chicago:Nelson-Hall,1986.7-24.

[6]Hansberry,Lorraine.A Raisin in the Sun(1958)[M].The Unfilmed Original Screenplay edited by Robert Nemiroff,New York:Signet,1995.

[7]陳亚男.美国黑人男性的身份认同——以戏剧<阳光下的葡萄干>中沃尔特·李为例[J].戏剧之家,2014,(5):53.

[8]王巧丽.追梦阳光下——<阳光下的一粒葡萄干>中黑色美国梦和黑人文化之探析[D].郑州:河南大学,200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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