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诗学与生产方式变革

2020-11-02 02:56张伯存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5期
关键词:莫言历史

张伯存

生产方式是马克思哲学的重要范畴,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指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32-33页,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可见生产方式之重要。作为一种精神生产、精神生活的文学创作有必要纳入生产方式的理论视野中进行考察、阐释。也许有人觉得这是陈旧过时的研究文学的思路方法,恰恰相反,正如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詹姆逊所言:“生产方式的‘问题框架是今天所有学科中马克思主义理论最有活力的新领域;毫不自相矛盾的是,它也是最传统的一个领域。”③ 〔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第79页,王逢振、陈永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生产方式一方面具有历时性特征,由落后向先进、由传统向现代演进发展;另一方面,它又有共时性属性,在一个共同体内两种或两种以上生产方式往往能够共生共存,混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复杂的社会结构。每一种生产方式都有自身的运作机制,当两种以上生产方式共存时,必然存在着主导的和边缘的、新兴的和古老的(或残余的)价值观念、意识形态之间此消彼长的矛盾冲突,当它们的矛盾冲突加剧时,“共存的不同的生产方式已经明显敌对的时刻,它们的矛盾已经成为政治、社会和历史生活的核心时刻”。③这必然带来社会结构的对抗和动荡,甚至是社会制度的变革,进入一个新旧交替的社会过渡期、历史转型期。那么,在历史的“关节点”、社会矛盾的临界点上,在特定的历史时空转换过程中,文学叙事如何再现历史、表征生活?如何表现社会断裂和接续中个体和共同体的命运?如何以形式的意识形态或符码化的符号系统来寓意生产方式的象征性信息?它们有着怎样的叙事张力、想象空间和情感结构的配置及转换?莫言的《生死疲劳》、刘玉堂的《最后一个生产队》、李杭育的《最后一个渔佬儿》表现的历史时空就处在这样一个关节点、交叉点、转折点上。

《生死疲劳》里的主人公蓝脸是“中国最后一个单干户”,《最后一个生产队》《最后一个渔佬儿》,题目都有“最后一个”短语。“最后一个”的主题总是唤起人的悲剧心理,它在审美和诗学意义上寓意着执着、落寞、孤独、幽怨和痛楚,是背运的、不合时宜的存在方式,是悄然逝去的一曲挽歌,蕴含着几分惆怅、几分忧伤、几分惘然、几许悲凉,具有隽永、悠长、绵远的意味和情思。

《生死疲劳》表现了朴实而固执、坚忍而执拗的单干户蓝脸50年的孤独,他一个人数十年里与社会潮流对抗,不被理解,众叛亲离,卓然不群,他的存在既荒诞又庄严,既可怜又令人起敬,一个人在逆境中的所有情感心理他都品尝到了:孤独、忧伤、愤懑、悲凉、无助、绝望……小说中蓝脸月夜劳作的情景是迷人的,如梦似画,有着审美诗学的阐释意境。白天是炽热灼人的太阳照耀下的喧嚣的、狂躁的世界,当夜幕降临,夜凉如水,月光如洗,是一个静谧、温柔的天地,这是属于蓝脸一个人的世界,他十几年来在皎洁月光陪伴下默默耕耘、劳作,获得一份心灵的恬静、惬意。莫言在蓝脸这个人物形象上面投入了过多情感和早年乡村记忆,有他对爷爷等朴实、善良的老农民的真挚的爱。

《生死疲劳》中的诗意描绘只是暴风骤雨间歇的彩虹,冥顽不化的单干户蓝脸数十年里和集体经济的种种矛盾纠葛是小说的情节主线,这种矛盾冲突有时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小说中存在着各种二元对立的矛盾关系:公有与私有、集体与个人、乌托邦与现实……“文学是社会的象征性行为”,〔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第7页,王逢振 、陈永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生死疲劳》的叙事机制就是建立在种种矛盾关系之中,是社会矛盾的表征性投射和象征性解决。小说最主要的一对矛盾关系是单干户蓝脸和村支书洪泰岳之间的矛盾冲突,两人之间的矛盾冲突并非私怨,而是“公理”之争,隐喻了两种生产方式之间的矛盾纠葛和较量,一种是私有的小农经济,一种是公有制集体生产,前者被放置在过时、落后、保守的位置上,后者代表着先进的社会发展方向和历史潮流,在新旧生产方式交替、过渡、转换、进退之中,矛盾冲突的烈度、深度、广度达到峰值。表面上看,洪泰岳一直占据主动、上风、强势位置,而蓝脸一直处于被动挨打、孤家寡人的境地,但他几十年里始终没有屈服,我行我素。最终,蓝脸熬到了新时期土地承包责任制,得以善终,洪泰岳却先是疯了,继而横死,这种人物命运的否定性安排无疑蕴涵着一种社会寓意在其中。《生死疲劳》表现的社会层面矛盾冲突的实质就是生产方式问题。

这必然涉及到文本叙事与现实、历史的关系问题。叙事其实是一种历史再现的问题,是否是真实地再现?如何再现?与之相关,涉及到叙事中的人物身份地位问题,也就是社会阶级概念中的地位问题,谁是历史主体?不同的历史主体就有不同的历史阐释,以及主要角色的合法性和有效性问题,导致不同的叙事动机、叙事动力和人物关系,反之亦然。《生死疲劳》的灵魂人物单干户蓝脸占据历史主体位置,小说意在申明,集体化并非农村小生产者的必由之路,这是一种历史的想象性反转,是对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那段历史的“再文本化”。

《生死疲勞》的结构是一个大轮回,“即土地或土地所有制的轮回,从私有制到公有制再回到私有制,牵涉到土地、生产方式、人和土地的感情、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等诸多因素”“一系列生产方式和私有制的变化,产生很多叙事动力”。〔美〕张旭东:《作为历史之遗忘载体的生命和土地——解读莫言的〈生死疲劳〉》,《现代中文学刊》2012年第6期。这是一种非直线的循环历史观。《生死疲劳》的叙事形式也是一个反复轮回的过程,据莫言在创作谈里讲,这篇小说他构思了很长时间,估计“历史颠倒”的叙事和回到小农经济的轮回史观,他早就考虑成熟,之所以迟迟没有动笔,是因为没有找到满意的叙事方式。他说:“完全按照我们过去现实主义的方式来写,写五十年来的中国农村社会变迁,那么就跟《金光大道》和《艳阳天》没有什么区别了。”〔美〕张旭东、莫言:《我们时代的写作——对话〈酒国〉〈生死疲劳〉》,第127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作为一位功成名就而又自律性很强的作家,如何实现创作上的自我超越是一个必须正视的严肃问题。莫言在一座寺庙里看到六道轮回的佛教故事的壁画时,茅塞顿开、灵光乍现,想到了用驴、牛、猪、狗、猴等动物轮回投胎转世的叙事形式,以变形、怪诞的动物视角叙述故事,审视人间,由此获得叙事的最大自由和解放,每一次动物投胎都是一次符码转换的过程。形式同时也是内容,它不但具有叙事和审美的意义,同时蕴涵了政治的、历史的、道德的判断。《生死疲劳》的叙述形式本身包含了价值判断,比如:第二部“牛犟劲”中,西门牛在遭受暴打、火烧之后,依然坚持走到蓝脸的自留地里死去;第四部“狗精神”中,蓝脸和老狗在一个月光之夜一起默契地走向蓝脸的那一亩六分地,各自跳进自个儿的“墓圹”里安然赴死。这种叙事过程和结局安排毋容置疑蕴涵一种价值立场。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第5期

蓝脸作为一名个体劳动者,他是在非合作的方式下进行个体劳动,而这种生产方式在中国土地上绵延了数千年。莫言在文章中说:“他是古典农民的活化石。”莫言:《碎语文学》,第273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在蓝脸身上“有一种非常顽固的、小农式的、乌托邦和理想式的东西,它既是最保守的、又是最激进的”。蓝脸和洪泰岳犹如一枚硬币的两面,“私有制和公有制的神话,在中国农民那儿就是一张纸的两面,一蓝一红,农民的乌托邦,既是共产主义的乌托邦,也是小农私有制的乌托邦”。〔美〕张旭东:《作为历史之遗忘载体的生命和土地——解读莫言的〈生死疲劳〉》,《现代中文学刊》2012年第6期。这两个人物所代表的私有和公有触及到自由、效率和公平、公正的问题,这也是几十年里中国经济领域争论最大的问题之一。“谈马克思主义就不可避免地要这样那样地谈经济,这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内在的、历史的、不可逾越的特征。它要求你最终触及到经济结构。”〔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第17页,陈清侨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日本学者平子友长通过对马克思原典的研究发现,小农和小经营这两个概念,“在马克思经济学和历史理论中其实拥有积极的意义。它是自由个性的全面发展概念的基础,是一个非常广泛的概念,它贯彻整个人类历史”;小经营生产方式“是由几个世纪以来劳动者的自由个性和人格自立性培养出的一种生产方式”。〔日〕平子友长:《马克思关于小农、小经营的思想》,孟捷、龚刚主编:《政治经济学报》第12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当代“三农”问题专家温铁军通过对中国历史文化和经济史的观察、分析,也得出相近的结论。温铁军认为:中国农民几千年都要求“耕者有其田”,中华文明是农业文明,一直是小农经济。日本、韩国到现在为止仍然是小农经济,尽管城市化率都已经90%以上了,都已经现代化了。整个东亚社会至今是世界上唯一的超稳态结构。温铁军:《中国为什么每逢大危机都能力挽狂澜?》,引自https://wenku.baidu.com/view/f3fb790c941ea76e58fa04f3.html。

因此,从漫长的历史时段看,莫言《生死疲劳》里塑造的單干户蓝脸自然有其存在的历史合理性,但是,也不能因此就抹杀特定历史时段社会结构改造和公有制进程的历史必然性。“要‘建设社会主义,就必须建立新的生产关系,真正消除旧有生产关系的剥削后果及其一切阶级后果。”〔法〕路易·阿尔都塞:《论再生产》,第118页,吴子枫译,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50年代农业合作化运动开启的公有制,在经济方面是生产方式的巨大改变;从意识形态方面看是取消阶级差别,追求人人平等;从政治因素看是权力结构的重新组合,“这一运动终止的是中国乡村数千年的个体劳动的形式,包括附着于这一劳动形式之上的政治、经济、道德等各种社会—文化结构”。蔡翔:《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1949-1966),第247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小生产者的小农经济生产方式和公有制的集体经济生产方式都有各自历史合理性和历史逻辑。80年代的分田到户,和解放前的土地私有制具有本质区别,并且,生产方式的又一次变革也不能简单地看作对之前的生产方式的否定,而是螺旋上升的过程,这符合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法思想。

理论分析是乏味的,下面换一个角度,从生产劳动过程中劳动者之间的关系、交往、情感的角度观照个体劳动与集体劳动的区别,以及共同体意识的凝聚与溃散的问题。

在《生死疲劳》中有这样一个细节,西门金龙说:“爹,看那生产队的人,在一起干活,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很是愉快,哪像你与娘孤孤单单的,纵然多打几百斤粮食,又有什么意思?”莫言:《生死疲劳》,第108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在他看来,劳动过程中的情感交流、开心愉快比多收获养家糊口的劳动成果更重要。作家莫言在一次对话中也认可集体劳动中的快乐:“这样的集体化的劳动是非常快乐的,劳动间隙里摔跤、打闹,男男女女开玩笑,怀念这些东西。现在固然是一家一户的劳动,劳动生产率大大提高,但当时那个东西没有了。”〔美〕张旭东、莫言:《我们时代的写作——对话〈酒国〉〈生死疲劳〉》,第181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集体劳动过程的愉悦和欢欣是社会交往、情感交流的一种形式,它产生愉悦的情感体验,这是与个体劳动的一个显著不同。“合作化这一‘集体劳动的方式对青年产生出一种强大的‘召唤力量”,集体劳动生产出爱情,“带有更多的纯朴和欢愉的味道”。蔡翔:《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1949-1966),第24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进而产生了归属感的共同体意识、公共性的集体意识,这一种“劳动意识形态”积淀、延续了30年。

因此,这种情感和意识一旦到了瓦解的关头和节点,也不是那么容易一刀两断,轻易告别的。这就是刘玉堂的中篇小说《最后一个生产队》所着力表现的历史节点。1980年秋天,山东革命老区沂蒙山区民风淳朴的钓鱼台村,有几户农民坚决不同意分田到户,他们“留恋集体劳动的气氛”,刘玉堂:《最后一个生产队》,第124页,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组成最后一个生产队,他们修地堰、集体抗旱、建队办企业织锦厂。他们说不清楚的、没充分意识到的精神追求和心理缺憾其实就是“活法”的问题,他们对集体的感情认同传递出一种朴素的温馨、温情和温暖。

但这种眷恋和挽留毕竟不是主流,这篇小说也表现了集体生产方式解体后,凝聚人心的乡村共同体不存在了,各家各户各扫门前雪,商品经济出现了,发家致富成为新趋势。公家嫂子李玉芹是脑瓜机灵的“能人”,她最终退出生产队,成立小卖部,通过关系购销花椒、倒卖木材,获得资本和可支配资源,成为新的生产方式的践行者。小说表现了残留的(传统的)文化和新兴的文化之间的此消彼长、新旧更迭。

小说《最后一个生产队》鲜明地表征了20世纪80年代初期中国的“感觉结构”。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批评家雷蒙德·威廉斯提出的“感觉结构”具有实践性、当下性和过程性特征,它是在动态过程中形成的,同时又处在多方互动关系之中,同社会的“总体性”和历史进程密不可分。感觉结构有助于我们理解一个时期中的隐蔽的经验领域、实践领域、意义领域。1982年,金河的短篇小说《不仅仅是留恋》以张家沟大队党支部书记巩大明作为一个旁观者在牲口承包会现场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构思成篇,一个个历史性镜头从他脑海里飘过:1947年土改分地主家牲口,1955年加入合作社,他第一个把家里的独角黄牛牵来,1958年人民公社化,他开动员大会。而眼下又开始分队里的牲口,包田到户,他想不通,他对上级政策的困惑,对兴奋的社员的不满,对集体的留恋,对自己当政的反思,交替呈现,数十年生产方式变迁浓缩在一个场景中,重大历史事件在文本中定格为“历史的瞬间”。

1983年,李杭育的短篇小说《最后一个渔佬儿》引起文坛较大关注,这是他的葛川江系列小说中影响最大的一篇。小说主人公柴福奎是葛川江上的一个渔佬儿,一个靠捕鱼为生的个体劳动者、独立的小生产者,他通过自己的劳动获得了一份尊严,受人敬重,感觉自己像“江上的龙王”那般神气,这是一颗属于大自然的自由心灵。但是,不知从哪天起,工厂建起来了,城市出现了,河水污染了,鱼儿变少了,小柴村的渔佬儿们纷纷弃船上岸,进城当工人,但福奎依然心甘情愿做着渔佬儿的营生。其实,福奎对城市也有一份好奇和羡慕,但是,当相好阿七劝他去工厂做工时,他的回答是:“我可不想到工厂去受罪。”“哪比得上打鱼自由自在?那憋气生活我做得来么?”李杭育:《最后一个渔佬儿》,第3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受罪”“憋气”与“自由自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他毫不犹豫选择后者。“在现代劳动分工中,我们的个人经验的完整性受到巨大威胁,现代社会的组织周密而完备,自动化,程序化,使个人面临的刺激和新鲜感大大减少,每一个劳动者不管他从事何种行业,他们作为现代生产工序庞大流水作业过程中的一个环节,其处境大同小异。”格非:《文学的邀约》,第39页,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0。工业流水线上的劳动是程序化、机械化、同质化甚至异化的,而个体的自由式劳动充满了期待、变化与惊喜。比如福奎钓到一个几乎绝迹的大鲥鱼的情节,这样的劳动成果和意外收获是流水线上的生产劳动不可能发生的。但福奎不再“体面”,他越来越穷困落魄,阿七也离他而去。社会评价标准不在他这一边,他倍尝作为“最后一个渔佬儿”的孤独、寂寞。在现代工业化生产方式当中,个体的价值不断贬值,变得渺小,而福奎置身于现代工业生产体制之外,作为“最后一个”以捕鱼为生的个体劳动者,在困厄之中显豪迈,落魄之中见精神,标榜了遗世独立的不屈的精神价值。

福奎的人生选择充满悲剧意味,他意识不到他是被谁打败的,进步、发展、城市化、工业革命、现代性这些概念在他的大脑思维之外。福奎以一己之力无望地抵抗着现代性洪流的裹挟、冲击。美和诗学就产生在这种以卵击石的命运感、悲剧感中。正如作家王蒙所言:“渔佬儿眼看着两岸灯火辉煌而自己的相好女人跟了別个。但甚至在这个时候你也会感到一种特殊的揪心的美。那渔佬儿福奎夜间寂寞地把蚯蚓一把把地洒向江心的场面实在是美极了。这里有一种超脱,一种抽象,一种静穆、庄严和痴诚。”“他的洒鱼饵喂鱼颇有一种孤独的挽狂澜于既倒的壮美呢。”王蒙:《葛川江的魅力》,李杭育:《最后一个渔佬儿》序,第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当福奎将鱼饵洒向江心时,他的感受是复杂的,而感觉结构并不是抽象的整体,它凸显感觉、感受、情感的个体性、私人性,它深入到个体最细微也最难触摸的情感领域发挥作用,每个个体的感觉具有独立性和差异性,无数个体感觉集合在一起,在动态中的分化、组合、再分化、重组,共同构成了某一社会某个时期的“感觉结构”或者是它的某一个组成部分。李杭育敏感地抓住了“最后一个渔佬儿”的特异性和悲剧性,令读者明了在主流、主潮的社会发展、进步之外,还有别一种人生,别一种活法,它是不能被忽略、化约、抹煞的。这篇写于80年代初期的小说蕴含的思想意蕴是丰富复杂的:物质与精神、城市与乡村、进步与保守、传统与现代等,这些改革开放40多年以来一直相互缠绕的重大命题都在其中。

综上所述,《生死疲劳》《最后一个生产队》《最后一个渔佬儿》三部小说在时代大变迁、生产方式大变革之际,象征性地表现了个体和群体的命运和时代的情感结构,特别是“最后一个”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选择及其悲剧性,产生了惊心动魄的诗学之美。这三部小说中的矛盾由不可调和的对抗性到常态的矛盾对立,再到无法言说的悲剧,和当代中国几十年来由阶级斗争为纲转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改革开放的进程相吻合。从价值立场和情感立场上看,以上三篇小说在滚滚向前的现代性洪流中取驻足、回望、眷顾之态,表征了“精神生产”的丰富性、复杂性。而这种拒绝步调一致、齐步向前的态度和立场往往是被忽视的,或者身不由己地被置于对立的位置上,自然地形成一种矛盾关系或张力关系。“在一般承认的解释与实际经验之间总是存在着经常性的张力关系”“这种张力关系则常常呈现为一种不安、一种压力、一种匿形、一种潜在”。〔英〕雷蒙德·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第139页,王尔勃、周莉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

这启示我们,在一致性、确定性、目的性、通约性的意识观念和社会经验之外,存在着很多没被意识到的、不予承认的、不可化约的、形形色色的、个性化的、混杂的经验、感受,表现这些社会历史褶皱处的复杂经验和感受正是文学的使命担当和用武之地。上述三部小说或以恢弘的气势或以由小见大的方式把握“大时代”的“总体性”的真的文学,在此意义上,《生死疲劳》《最后一个生产队》《最后一个渔佬儿》这三部小说值得高度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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