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远握(节选)

2020-11-06 08:10[俄]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著刘文飞译
花城 2020年4期
关键词:维塔耶娃鲍里斯

[俄]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著 刘文飞译

茨维塔耶娃致帕斯捷尔纳克

(1932年5月27日)

鲍里斯,需要原谅的并不是你两年(三年?)没给我写信①,而是403页上的诗,显然不是我的诗,难道也不是写给我的?②瞧,我正在考虑我能否原谅你,即便可以,我是否原谅(在自己内心)?“這世上有韵脚,分开它俩,会颤抖。”①这就是我1925年②对你这几行诗做出的回答。此刻,我心有不甘:我比你的403页早了七(?)年,你这首不是写给我的诗,你不是在与我押韵,我凭借优先权确定了我与你押韵,你永远与我押韵,我有优先权,鲍里斯!可是你,耳朵里还响彻着我的确定,却把这个确定献给了另一个人。没有我那句“这世上有韵脚”,你永远写不出这几行诗来,你在这里是抄袭我,抄袭我的那页诗。《俄罗斯之后》,你与我同行,却未走向我。如果你走向我,就是回头(严格的韵脚)。抄袭,鲍里斯,如果不算是形象、意义和实质的抄袭。

我在403页上的眉批:即便不是献给我的,也是属于我的。即便不是献给我的,也是我的诗。就这样有了这本书。(为清晰起见:这些诗要么是写给我的,要么是我写的。)

还有:

灵魂离开西边,

它在那里无事可做……③

这两行诗我早就听说了(是在杂志上?),听起来像是个人的屈辱,是弃绝。你也能这样(沉重地?)侮辱我,弃绝我。接下来只有整个天空,天空之上也同样无事可做。(是吗?你倒有事可做。)

鲍里斯,别提韵脚:你(和另一个女人)的生活,你什么都可以列举,什么都可以纳入,我不想要清单,也不想要抒情诗,但是押韵(事情仅在于这个词),除我之外,你无法与任何人押韵,可笑,三个傻瓜组成的仲裁法庭也会因为显而易见的事情哈哈大笑。

(仅在于这个词,在这个词的所有内涵,对于你而言。我永远喜欢清晰明了。)

写吧,你随便给谁写诗。爱吧,鲍里斯,你随便爱谁。

如果……

你是我唯一的单一形象(你和我押韵的可能性),你成了流通硬币,你把脸转向另一个女人。如今大家很快就会有话说了,说我俩押韵。到那时我就会舍弃。你别逼我发出这声残忍的呼号(就像先前人们说的那样:你我不是一对):

“你不是我的韵脚!”

因为,如果我不是你的韵脚,自然而然地,命中注定地,你也就不是我的韵脚,也许更好,也许更确切,也更完整。于是我就会拒绝在这个世界寻找自己的有机韵脚。而在另一个世界,一切全都押韵!

这些话你不敢说,不敢拒绝,你也不敢有此念头。

(阿丽娅④说:“妈妈,这好像是您的……”)

突然之间,我的?

好吧,鲍里斯,我将笑脸面对一切。

(1933年5月底前后)

你为何要去掉《崇高的疾病》一诗前的献诗呢?我的贯顶诗哪儿去了?⑤

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破折号,鲍里斯。这话我应该早说,这话你此刻应该忘记,以便平静、开心地继续读我的信。

一个关于你的最新明证:一位苏联作家看见你提着红菜汤上了电车。我闭上眼(在想象中),表面上则垂下眼,看见你饭盒中那漂浮在红色海面上的甜菜。也许,全都是胡说?作家,你知道的,都会撒谎,小说家嘛。我们却是神圣的、甚至学究气①的老实人。

我再无关于你的任何消息。

(你写给任尼娅的诗多么冷酷,“来一番阿尔卑斯般的交谈”,这话可以说给我这种武装到牙齿的人听,而不应该说给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听,她一无所有,除了眼泪。残忍的男人诗句。仙鹤就这样安慰狐狸,或者狐狸就这样安慰仙鹤,你则轮流使用你湖泊的盘子和大脑的山谷②……)

我不知道任尼娅做何反应,我在这首诗中倒是第一次真的“用另一种方式”看见了你。③也可以对自己(或者对我,众人之一的我)说这种话:飞翔在自己的灾难之上,歌唱。但如果这个人不会唱歌怎么办呢?如果这灾难(山,整个阿尔卑斯山脉,你的整个高加索)落在了他的身上呢??

但是也许,这一切都已是古老的故事。就算如此。但你别忘了,诗中的一切都是永恒的,具有永恒的生命,也就是说,具有永恒的现实。具有正在进行的行为的连续性。这就是诗。

但是,接下来……

简单谈谈我自己。诗写得非常少,散文写得非常多,用俄文和法文写散文。我本可以成为法国的第一诗人,他们只有一位瓦雷里④,他也很弱,但……这一切要等我死后才会出现,我一如既往地处在圈子之外,孤身一人,在家里,与几个偶然的人待在一起,他们无法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之价值(附记!我不是在说家庭)。谢⑤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是“爱好者”。我需要的是知音。鲍里斯,我无法在写作了20年之后再跑去编辑部,推销自己的手稿。我在16岁上都没做过这种事。我无法更多或更少地在散文中说明我是谁:一位著名的(??)俄国女作家,云云。

瞧,我就像一只鹈鹕在守护自己的小鹈鹕。小鹈鹕们也在长大。

简单谈谈我的家人:谢全身心地忙他的事⑥,这你也知道,我面临一场灾难,现在只能把脑袋藏在日常生活的翅膀下,有意不去面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因为我,不,主要是因为穆尔⑦。阿丽娅(19岁)画画非常出色,她做木版画和石印画。但是卖不出去,就像我那些法国物件,因为只有“熟人们”能看到这些画,当然,他们也赞不绝口。

穆尔(2月1日正午已满8岁)。从既理性又不理性的外表看,像13岁,一切都超常:身高、智力和愚蠢(每个年龄都有其愚蠢,从来没有年龄的我也始终有着我自己的愚蠢,同类的愚蠢)都多出5岁。他不是一个抒情诗人。是个活动家。激发我的所有激情,付诸行动的激情。我会从他手里抢报纸。穆尔相信我,但是却喜欢做他自己的事。而且,他天生如此。我非常、非常喜欢他。我们家大致分成两半:谢+阿丽娅,穆尔+我。外表上看,他很像活跃的我,只不过更漂亮,更确切地说,也更端庄,因为是孩子。他非常漂亮,不过这美貌很独特,尚未完全显露出来。

他非常任性,很冲动。像我的坏脾气(言语上的坏脾气)。有点什么事,他就说:“您是坏蛋,生来就是坏蛋,一直是坏蛋。”我倒是一点也不生气:“随你怎么说,我反正不是坏蛋,因为坏蛋是一条蛇,胖乎乎的,而我,穆尔,瞧,我却很瘦,还会走路,还有两条腿。”

他说:“是有两条腿。”過了一会儿,他脸贴着我的手:“我很对不起您,我叫您坏蛋,您当然不是坏蛋,根本不像,这是我的嘴巴自动说出来的。可是您干吗不让我梳大背头呢?”(他被广告上的人迷住了,主要是迷上了那种“新潮”男式发型:头发全都往后梳,梳得连两个太阳穴都感到疼,出门也不戴帽子,因为涂满了肥油。)顺便说一句,他还央求我染发。

鲍里斯,我的头发白得很厉害①,我因此会让我那些“同时代人”(年长我20岁)难为情,她们清一色的黑发、红发或褐发,一根白发也没有。

我用我的每一根白发指明他们的年龄。

要知道,人们喜欢灰毛猫。也喜欢漂亮的狼。也喜欢白色的银子。

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1934年2月12日)②

玛丽娜,谢谢。巨大的欢乐。打算装在信封里的信会写得太久。我写起来会没完没了。你的所有疑虑都很有道理,它们让我感到高兴。这两天我会给你发一封装在信封里的信。我此刻写这张明信片是为了安慰自己,因为一想到给你的回信仍未上路,我便寝食难安。这几年里,我的生活虽然如释重负,不再受穷,但需要我直接操心的事却越来越多,简直难以胜任。亲近的朋友如此之多,他们的遭际各不相同,我简直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这样吧,谈谈主要情况。整整一年我都在尝试散文写作,可是一无所获,除了暂时留存在脑海里的一段情节。这并不令我担心。我清楚这种尝试之结果,这次失败给了我政治上的教益。我指的是内心的、主观的失败,因为我并未让任何人看任何东西。最近三年,格鲁吉亚在我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我在那里有许多朋友。他们中间有两三位出色诗人,很有潜力,格鲁吉亚诗歌就整体而言也很出色。我逐字逐句翻译了一本诗集,书名叫《改编之作》③。涅高兹④ 差点死了,在医院躺了一年(多发性神经炎),现在回家了,但很久不能弹琴,但愿将来能弹。孩子们这个冬天也生病了,麻疹、猩红热、水痘等。我只能抽空写点东西。向你全家问好!!

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1934年2月13日)⑤

亲爱的玛丽娜,请你原谅,我知道,收到明信片是十分令人不快的,似乎,明信片次于书信的程度甚至超过完全没有书信(沉默)。但说实话,我说装在信封里的信写起来会无休无止,我并非在说谎,并非在说暗语。我两次提笔给你写信,那两封信都会发展成长篇论文。它们没能写完,因为废话连篇,对双方都会是一种折磨。为了避免出现不对等,请你也给我写明信片吧。身边全是病人,我一两个月都在拼命工作,以便在我的连篇废话中证明自己。但往后或许会轻松一些,我会更多地给你写信。重要的是,我们又开始相互交谈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此事!参加别雷⑥葬礼的人比皮利尼亚克⑦和我预想的要少。我俩参加了治丧委员会,我体验到了死者家庭老太太们常有的那种务实态度(谁来了,谁没来,有多少鲜花,等等)。在留言本上我只写了三两句场面上的话,用的也不是我的表达方式。我和皮利尼亚克都没顾上主要的事情:应该为之后的“音乐”定下基调,这之后的“音乐”就是寡妇的命运、作品的命运,甚至葬礼本身的命运,等等。那份名单不仅不是我的选择,而且也不合我意。普鲁斯特位列我亲近的作家行列,在托尔斯泰和里尔克之间。别雷在离我很远的一个灿烂行列里。祝你健康。

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1934年3月16日前后)①

亲爱的玛丽娜!我完全不同意你的观点,即你认为明信片不算书信,如果说我至今还没有因为你寄来的信而向你表示感谢,这只是因为,我希望用装在信封里的信来向你表达:1.我对穆尔的欣赏(一个小拿破仑,多漂亮的男孩,多谢!);2.我因你们的艰难生活而感到的担忧。在稍后那封装在信封里的信中,我或许会让你不高兴,我会小心翼翼地建议你不要那么激动,你或许是不公平的。但是,我这里的家庭生活也完全不配作为范例,我自己这一年过得十分艰难,我之前给你写到过家人的疾病等。最近几周,地铁建设工程正在快速推进,恰好从我们住的楼下穿过。这栋两层厢房成了一个异常复杂的结构中的一个小零件,这个结构从四面八方包裹着这个小零件。让我吃惊的是,这座在电车车厢的哐当声中不停颤动的废墟居然一直没有散架,没有倾塌。显而易见,应该搬家,可当下却无处可去。作协里的人答应帮忙,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这便是这座桥头堡的现状,我就要从这座桥头堡给你寄去书信。非常感谢你所有那些想法,感谢你谈到了你自己。这几天我会再写一张明信片,说明我欠你的那封书信正处于何种方程式链条之中。祝你健康。

你的鲍

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1934年10月5日)

亲爱的玛丽娜!10月1日我进了城。我心情不好,我想给你写信。

只有在惯性的状态下我才不觉得孤立无援,当我不想自己,也不想你。房间使我想到了“我自己”。啊,如果我俩住在同一座城市里该有多好啊!我俩能相互提供多少帮助啊!

需要挣钱,需要工作,需要坐下来干点什么,我也知道该干什么:写散文,这篇散文我前年就开始写了,后来扔下,今年夏天又重新开始。可这是一条多么不幸的迷途啊!这里有多少转变和过渡啊,来来回回,我骗了自己,我落到了何种境地!

(10月24日)

有一次我一回来就开始给你写信,在开始坐下来工作之前,因为对工作缺乏信心。如今,我因这种不必要的、应受指责的神经质而感到羞愧。

事情更简单一些,应该相互写信,哪怕一年两三次。我无法写得更频繁了,我因为接不到你的回信而痛苦。

请你给我写写你的家人,写写谢尔盖·雅科夫列维奇,写写穆尔和阿丽娅。写你自己,你可能会感到困难,比我还难。要知道这是永远写不完的,比一切散文都更糟。为了不产生疑惑,要做一个说明:我们身边的每个亲人都会落入这一境地,如果要他们谈一谈自己的话,所以,我才向你打听他们的情况。我们和他们在这一方面没有任何区别。因此,我为之而活的那些人,并不知道我爱他们。要知道,等同不会在空间里占据位置,你难以指明它在何处。

我很高兴地告诉你,我正在最不可能的条件下工作,换一个人,在这些条件下可能会变成酒鬼,或者发疯。这并非为了与你平起平坐,我挣了不少钱,这我不瞒你说。我养活家人,我们有黄油吃,但我永远看不到一套能在其中像真正的人一样生活的普通住宅。

看到我身着破旧的衣服出门,所有人都很惊讶,甚至生气,但是我并不像个邋遢的人,只是对衣着还不太感兴趣。这实际上对我有害。

这就形成了一种对于成功而言必不可少的风格,一种能获得成就的哑语,运用这种风格就能保证成功,拒绝它则会遭到它的报复。这便是它的若干特征。不能局限于必要的东西,应该双倍地祈求,这样便会有四倍的收获。应该喜爱广播、留声机、打字机、美式橱柜、舞台演出。应该明白这一点。

但是我别无选择。环境本身在为我正名。我或许是个胆怯的人,因为我总是觉得,陌生的环境胜过我自己,高于我自己(无论我如何用理性来评判这个环境,我在肉体上依然会迷失其间)。

正因为如此,我出门的时候总是像照片上那个惊慌失措的傻瓜。应该做出什么表情,究竟该怎样做,才能配得上摄影师和镜头呢?在照片拍下的那个时刻,这个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

但是今年夏天,在前图拉省前奥陀耶夫斯基县(今莫斯科州奥陀耶夫斯基区),当一位前奥陀耶夫斯基的教师,一位非常可爱、非常胆小的人,用一个脏兮兮的木头盒子对准我,那东西不仅完全不像一台照相机,而且,它激起的尊重还不如一只养着会说话鹦鹉的笼子,我当时觉得自己与所有这些东西都很般配,我稍后寄照片给你。

在我们沃尔洪卡①的房子里住有多户人家,大家在不同时间起床,最早的在清晨6点,整天有人走来走去,我周围响声震天,我身边有一道薄薄的隔板,似乎能像光线一样钻过这层隔板,有什么东西响个不停,晃个不停,然后又没声了,这是地铁。四处都是裂缝、墙纸碎片、窟窿、泥泞、沙土和耗子。还有噪声。我们房子下面在挖隧道,我们楼下一层处在坑道口旁,地板都刨了。后门的楼梯也拆了。后门没了,《波浪》中的一行诗②于是成了所有住户、泔水、搬运木柴和前去市场的公用大道。

但是你别害怕,因为先得知道什么东西可怕:可怕的对象应当是我。为了得到一套住房,就必须抛下工作(收入因此可能会提高),再买一套新西服(收入因此可能会提得更高)。

简单谈谈散文,你一听便能明白。我干吗要写散文呢,干吗要较这个劲呢?要知道,我不会写散文,我写得很艰难。

不知为何我相信,用通行的方式(谦逊的、灰色的方式,带有情节,几乎能把一切非情节因素排挤出作品结构),我能记录下哪怕几个当下词汇:反诗的、日常的、行政的、苏维埃的、生活的词汇,也就是至今仍未落在纸上的词汇。我希望它们能突然落在纸上,不是简单地落在纸上,而且充满献身精神,充满爱意。我为它们感到痛心,我与它们待在一起,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日久生情。我想把它们,这些躲在暗处的“灰姑娘”,这些相貌平平、低眉顺眼的“人”,带到人间来,让它们抬起眼睛,确信并没有什么可怕的。简而言之,这有些像是苏维埃时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风格(只是没有那些问题和焦虑,仅为他的超别尔金③风格,超福音书风格)。

之前我向你介绍过我与我们那些春风得意的作家们的调性差异。如果你认为这差异就是与时代或秩序的不协调,你恐怕就错了。完全不是这样。要知道在这段时间,时代在剧烈增长,只有瞎子才会视而不见。怎能不爱它呢,当你活着,它却在增长,违背你的意志,在指责你,突然之间,一切都从你体内生长出来,源自你最好的东西,源自你最亲近的东西。要知道,我这不仅仅是在以第一人称说话,我也在指你,也就是说,它也源自你最好的东西,玛丽娜,也源自谢尔盖。在某个地方,在某种不一样的形象中,我们会发现自己,认出自己,知道家庭和生活中最好的东西留了下来,知道依据我们自己内心由来已久的大胆愿望,知道家庭和生活中的什么东西应当留下来。古典中学高年级学生们的夜间交谈哪儿去了?如果不在这里,它们去了哪儿?之前提到的这种美国精神是何时凸显出来的,这难道不是一个身着盛装的傻瓜,不是一只身披孔雀羽毛的乌鸦,不是那种会让心脏更亲切、更嫉妒地緊缩起来的东西吗?不,我是一个地道的苏维埃人。

我会把一张明信片夹在书里寄给你,以防明信片受损。你听说过赫夫苏尔人和斯万人吗?他们居住在格鲁吉亚两处人迹罕至的山地,他们很勇敢,很原始,他们提供了极好的理由,用以构建关于他们历史起源的最为出奇的传说,他们曾将基督教和多神教合为一体,其方式除他们自己之外别人做梦也想不出。不过,他们是地理学意义上真实存在的民族。

格鲁吉亚的赫夫苏尔族诗人瓦扎·普沙维拉①死于战前,他们在努力将他视为仅次于鲁斯塔维里②的第二诗人。

当我开始逐行翻译他的一部长诗(一连带有三个字母“e”的标题会让你觉得扎眼,但你要习惯它,你要注意到,旧字母“”被废止了,要是继续使用这个字母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用“змиеед”或“пожиратель змей”,我又觉得缺乏美感③),是的,这就是说,当我开始着手翻译,我面前呈现的并非茹科夫斯基④[这里不可能有任何比较,将老人和健在者做现代化对比,这永远是不负责任的欺骗,经典作家(所有经典作家!)永远高于我们],而是茹科夫斯基与孩子们、老人们组成的联盟,是他与他前面好几代人的童年和老年组成的联盟。这种精神一直左右着我。我想要的就是这种平滑度,这种传导的平滑度。为了让译文容易阅读,让老人和孩子都爱读。我写过罗蒙诺索娃⑤的老人和孩子,我又立即很有礼貌地开玩笑说,这本书如果能出,好像也不是写给她的。

你要原谅我,如果我在听到那些恭维话之前就指望你能喜欢这种翻译调性,如果我才刚刚获得这种调性。

别给我写信谈“异议”、其他地方的押韵方式等。我指的不是失误⑥,这里有一大堆失误。但是就连失误也可能很恰当,如果为老人孩子着想的初衷得以实现,如果这是应该吃下去的满满一盘荞麦粥或碎米粥。

无论如何,面粉很棒,不管我熬粥的手艺多么糟。我说的是作者。无论我译得多么差,原作的内容、思想、结构、各部分的分割以及各部分的情绪等,可能还是得以保存,透过语言的降低。不过我想,他倒是提升了我。

那里有许多与你非常近似的东西,在很多方面都很近似。精神上的简洁,天然的尼采气质,群山,大自然。当然,他对于我而言也并不疏远。

瞧,写出了一封长信。

阿霞⑦刚打来电话。我已打算封上信封寄出去,却突然得知你的地址变了。阿霞一时找不到你寄来的那张带有地址的明信片,她过两天再告诉我。这封信又遭遇了被搁置的命运。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太担心了,因为我从阿霞那里得知,你们都活得好好的。我暂时也如此。这很意外,不知该如何感谢……祝你和你的家人万事如意。

你的鲍

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1934年11月2日)①

亲爱的玛丽娜!约两周前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信都封好了,本打算去寄出,可突然从阿霞处得知你们的地址有变。阿霞答应为我找地址,可是看来她不知把地址放到哪儿去了。今天我打电话给伊丽莎白·雅科夫列夫娜②,问她要你们的新地址,她答应来信告诉我。我这封信搁置了这么久,我感到很可惜,原本或许都该接到你的回信了。《食蛇者》一书我还是会寄出的,虽说它在朋友们那里并未得到好评。那些最贴心、最胆小的人脸涨得通红,当我问他们关于这本书的看法,因为他们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们会说:您最好还是自己写作吧,这胜过搞翻译。但问题不在这里。这封信已失去意义。这封信我写得很轻松,写得很匆忙,本以为你过上五天就能读到,可现在却成了这样。听到一些加了防腐剂的传闻。说穆尔病了?伊丽莎白·雅科夫列夫娜写信告诉我的。我应该跑到什么地方去躲上一两年,否则在这里既无法生活又无法工作。我们这里看待一切的方式都有些孩子气,或者说是美国式。突然之间就出现了过度的、荒谬的、灼人的关注。如今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什么事情也没做,没什么东西可以示人。或许只有你一人理解我。热情问候谢尔盖·雅科夫列维奇。

你的鲍

茨维塔耶娃致帕斯捷尔纳克

(1935年7月)

亲爱的鲍,我现在明白了,诗人需要美女,也就是说,需要无休止地被歌颂的东西和从来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因为,空虚随时准备接受任何形式③。这是一种绝对——在可见的世界,就像诗人——在无形的世界。其余的一切他均已拥有。

比如,你就拥有全部的我,不带有我任何爱情走向你的我,你要外化我——不必了,因为我依然会置身在你体内,而非体外,也就是说,我依然会成为你,而非“我”,而你需要爱——另一种东西:爱陌生的东西。

我是个傻瓜,我不管不顾地爱了你这么多年。

但我的问题却另当别论,鲍里斯。一位像我这样的女人,不太漂亮,带着个性的印记,也已不再年轻,要她有失自尊地爱一位美男子,这简直就像美国老女人的恶作剧。我倒是愿意这样做,但我做不到。一生中一次,抑或两次?我非同寻常地爱过美男子,但很快就将他奉为天使。

你在我们这次相见(非相见)时对我十分善良,可是我却十分愚蠢。

这也符合逻辑:你不呼唤我回去,就可以呼唤别人。因为你自己不仅活在她心中,而且还要冲入她心中。你曾经给了我你最好的东西。但是,在所有那些与你有过爱情关系的女人们背后还藏有另一种真实:你曾与我在一起,坐在谈判桌的同一边。

我捍卫过人的独处权利,不是在书房里,而是在世界中,我不会离开这一处所。

你建议我不说只做①,我却总是认为,说就是做②:是做这件事情的寻衅者。

你们对我而言是群众,我则是许多个受苦的个体。如果群众有权自我肯定,那么一个个体为何就没有这个权利呢?小野兽吞不下大野兽③,我说的可不是资本。

人生在世只有一次,只是一瞬,我有权不知道什么叫作集体农庄,就像集体农庄也不知道什么是我一样。平等,总归是平等。

我对帕斯卡尔感兴趣的所有东西都感兴趣,对他不感兴趣的所有东西都不感兴趣。我如此实在,这可不是我的错,完全没有必要去回答这样的问题:“您对人民的未来感兴趣吗?”“哦,我感兴趣。”而我的回答是:不,因为我真的对任何人的任何一种未来都不感兴趣,那东西对我来说就是一块空地(吓人的空地!)。

一件奇怪的事情:你不爱我,我反正无所谓,可是此刻,只要一想到你的集体农庄,就会流泪。(我此刻在哭。)

有一次,一个烤牛排的和一个卖肉的当着我的面谈起米开朗琪罗,我也同样马上就哭了起来,因为难以忍受的屈辱,因为我(我是谁,要去……)不得不去“捍卫”米开朗琪罗。

我羞于在你面前捍卫人的独处权力,因为,所有有价值的人都很孤独,我是他们中间最渺小的一位。

我羞于捍卫米开朗琪罗(孤独),因此我才哭泣。

你会说:米开朗琪罗的公民情感。我也有过公民情感,也就是英雄主义情感,英雄的情感,也就是毁灭的情感。我无法忍受大家趋之若鹜的田园诗,这不是我的错。歌颂集体农庄和工厂和歌颂幸福的爱情是同一回事。我做不到。

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1935年10月3日前后)

亲爱的玛丽娜!

我還活着,活得好好的,我想活下去,应当活着。你很难想象,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情况有多糟糕。“这些事”持续近五个月。我把“这些事”放在引号里,它们是指:我没去见我家那两位阔别了12年的老人,我乘车路过,过家门而不入,没去看他俩④;回来之后,我拒绝去高尔基那里,当时罗曼·罗兰和玛雅在高尔基那里做客⑤,尽管他们一再让我过去;我拿到了你的清样,却没阅读;有一种我感到陌生的力量,它与之前作用于我的力量全都不一样,一种陌生的、致命的力量,这种力量的作用使我像祷告一样周期性出现的梦缩短了,我期待那第一个健康之夜的到来,在那之后,我便可以在这无法辨认的、什么都没有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之后恢复熟悉、亲切的健康生活。只有到那个时候,你们才会到来:父母、你、罗兰、巴黎以及其他的一切,错过的一切,退去的一切,在身旁逝去的一切。

也许,这一切拖得这么久,是由于我的过错。需要医生的参与,更需要时间的参与。我的急躁坏了事。我的一部分担心和观察突然变成了幻想。可是接着又出现了新的幻想。这就像是一个匆忙间散开的包裹,你刚捡起这个东西,另一个东西又滑了出去。

这种情况前不久才告一段落,大家搬回了城里,我也回到了熟悉的环境。我能睡好觉了,开始让身体恢复健康。一次化验显示,我的胃部有个严重问题。我很担心,但我不想说出是什么问题,我后天去做透视。

我如今通读了你的散文。全都具有你的风格,你在每个地方都能看清根本,并给出令人印象深刻的圆满定义,所有的作品都准确无误,但最出色的是《良心烛照下的艺术》和《老皮缅处的宅子》①,写沃罗申②的那一篇也不错。在这几篇散文中,尤其是前两篇,分析或者说是分析的贪食症,是由被描写对象自身的性质唤起的,你投射在被描写对象上的热情和力量也十分自然,极易辨识。在《母亲和音乐》③中,这种需要初看上去似乎要少一些,或者说,没有根据实质展开分析,你自己在一个地方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升音号和降音号)。但这里有许多鲜活的形象,也有很多连字符。清样现在阿霞那里。

夏天,你发自那座别墅(娘家原姓叶尔帕吉耶夫斯卡娅的那位女士④的别墅)的信被转寄给我了。我未能及时给你回信,因为我病了。你还记得你谈及“绝对”的那句话吗?在那里,一切都被夸大了。而你所目睹的我的状态却被缩小了。不过,这样的不理解(这很正常)我在父母那里也遇到过:他们因为我没有去看他们而动怒,不再给我写信了。

我想活下去,我怕会出什么事情。就让我把这仅仅当作我生命中的一次休息吧,而非结局的开端,无论这个表述多么可笑。的确,在我身上有过一系列反常现象,有一些出现在夏季,有一些稍后出现在秋初。神经质、神经病——始终只有这个话题。我现在应该已经恢复过来了,可我还是害怕走到镜子跟前去。

不过,如果我真的突然恢复了健康,一切都将返回我身边。我会又想往前看,看看前方除了你之外还有谁,那个人就力量和独创性而言,比如说,堪与里尔克相比。你为何要在信里提到什么“绝对”呢?这样的浪漫情调合情合理吗?

我不仅与谢廖沙成了朋友,比如说,我到了那里,与你的阿丽娅也无话不谈⑤。真的,说实话,如果没有他俩,我在巴黎简直会发疯的。我应该完全恢复健康,心情愉悦,以便写信给这两位出色的人。请你替我热情地亲吻他俩。

可你们何时能来莫斯科呢?或者我们再次在巴黎相见?因为我现在已经在认真地幻想这件事了,如果命运能让我恢复健康的话。

请问,我不是在强你所难吧,在你夏天写来的那封信之后?

你的鲍

茨维塔耶娃致帕斯捷尔纳克

(1935年10月)

亲爱的鲍里斯!我赶紧给你回信,把一切抛在一旁(轻轻念出声来,就像你在读信时那样)。否则我就会开始胡思乱想,就会离题甚远。

谈谈你。我无法像评判一个普通人那样来评判你,因为如果这样做的话,你就是个罪犯。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永远弄不明白,你怎么能不去看你母亲,坐着火车过家门而不入,错过12年的等待。母亲也不会明白——“你别等了”是什么意思。这是我理解力的边界,我们理解力的边界,人类理解力的边界。我在这方面,是你的反面:我在自己体内开火车,为的是相见(尽管我也许同样害怕相见,同样不太开心)。你别指望来自反面的理解。(没有比这更反面的了。我假装的刻薄。)我的一个发现在这里显得很恰当:与我亲近的所有人——他们为数不多——全都比我温柔无数倍,就连里尔克也在给我的信中写道:你是对的,但你很残忍。①这话让我很伤心,因为我无法成为另一个样子。现在,做一个总结,我看到:我虚假的残忍只是一个形式,是实质的外形,是不可或缺的自卫边界,防备的是你们的温柔,里尔克、马赛尔·普鲁斯特和鲍·帕斯捷尔纳克的温柔。因为你们在最后一刻松开手,留下我这个早已失去家庭的人,独自面对我的人性。在你们这些非人中间,只有我是人。我知道,你们这个种类更高贵,我的角色,鲍里斯,就是把手放在胸前,说上一句:啊,你们不是!我才是无产者②。里尔克死了,并未呼唤妻子、女儿和母亲。而她们全都爱他。这是对自己灵魂的关注。等我死的时候,我是来不及关注灵魂(自我)的,我有太多的事情要操心:我将来的护送者是否能吃饱饭,给我会诊的亲人们是否会破产;或许,在最好的、利己主义的情况下,我要操心的也只是:我的手稿是否会被偷走。或许是因为,暴风雨(就像女人)喜欢持家。

我成为自我(灵魂),只能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在孤独的、罕见的路上,因为我终生都牵着一个孩子的手。但正因为如此,我终生都在操心,终生都在顶嘴,都在咬人。我已经缺乏交往中的“温柔”,只剩下交往:祭祀(侍奉,无用的侍奉)。鹈鹕妈妈,在食物的现成系统、即恶的现成系统的作用下。瞧,就这样。

谈谈你们的温柔。你们用它来赎身,你们用这块药棉堵住你们制造出的伤口,堵住因伤口而呼号的喉头。哦,你们很善良,你们在见面时不会率先起身,甚至在开始说道别的话时也不会先清清嗓子,以免让对方伤心……你们“去买包香烟”,然后就永远消失了。结果你们到了莫斯科,沃尔洪卡14号,或许跑得更远。罗伯特·舒曼忘记了他有好几个孩子,他忘了日期,忘了名字,忘了事实,只记得大女儿:她的嗓子还那么好听吗?

但是現在,是你们的辩解——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创作出那样的作品。你们的歌德,没有去和席勒告别,很多年不回法兰克福探望母亲,他保存体力,准备写出又一部《浮士德》(或其他什么东西)。但是——括号——74岁的他还敢于恋爱,决定结婚,这就不太爱惜心脏(肉体的心脏!)了。因为,在这一点上你们都是营私舞弊者,你也像“众人”一样。如果我换一种活法,里尔克就会离开他的病榻来到我这里——爱最后一次!因此,你们在医治这一切(医治自我,这可怕的麻烦,医治自己身上的非人,医治自己身上的神性),像狗一样用自己普普通通的舌头去医治伤口,你们用爱情来医治,用最普通的舌头来医治。当罗蒙诺索娃在给我的信中痛心地谈到你的“不节制”,她怀着天真的善意把你混同于普希金,并以纯粹的男性激情详细叙述你的新婚,是的,说她很可爱,谢天谢地!因为这是她——最后一台拖车。

只有性别才能使你们成为人,甚至不是你们的父亲身份。

因此,鲍里斯,你要守住你的美人。

“绝对”……我不记得那些话了(这也不是一个有个性的词),显然是指:“我指望你,像指望一座石山,这座山原来是蟒蛇弓起的背(你记得吗,旅行者在岛上生起篝火,被烧热的岛屿倾覆了,大家全都落水了……)。”是这一段吗?

唉,有什么办法……总是有人在墙那边盯着我看:你的玛丽娅·斯图亚特(因为我体内最好和最坏的地方/都是最荒凉的所在③,你送给我的这句诗,里尔克在去世前向我要过,用小心翼翼的话语。①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得到的最后的东西。最后的工钱),她在一旁盯着我看,带着那个时代(玛丽娜·姆尼舍克②的年代?)所有女性脸上都会带有的那种假定的阴险,她身着沉重的锁子甲,一只手戴着手套,另一只手拿一串垂直的项链,两只手不知该做什么。里尔克也在看,以她的样子,最后的样子,有天赋的样子(玛·斯图亚特——你——我——里尔克——哦,一个链条!),一岁的穆尔也在看,他躺在圣吉尔的沙滩上(我无法到瓦莱去看你,我有一个一岁的勇士——拿破仑——儿子,他需要我照看。③),还有,鲍里斯,我还有一位布拉格的石头骑士,他是你们所有人中最有人性的男人④。

我自己选择了非人的世界,我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这就像罗扎诺夫有一次对阿霞说的那样:“你明白吗,除了月光人之外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⑤

我的散文。你要明白,我写散文是为了挣钱,为了能读出声来,也就是说,要十分清晰易懂。诗——“写给本人”,散文——“写给众人”(韵脚很成功)。我的礼貌不允许我站在那里一个小时,给我“最后的拥趸”朗诵晦涩难懂的作品,同时要他们出钱。也就是说,我的一部分细致(你称之为分析)是由我的好心引起的。我没做亏心生意。我的情况就是这样,不过你那里也有这种情况(一系列例子),你只不过不记得了……布宁却这样说我的散文:十分难懂(“出色的散文,可是十分难懂”),如果是给周岁的孩子读的话。

很快就给你寄几张夏季拍的照片,你看一看,然后再交给阿霞(要知道,你老是喜欢烧东西,我可不想让穆尔被你给烧了)。总之,让我们继续通信吧——心平气静地。由于你,我与一个男人分手了,去年他爱了我一整年,在各方面帮助我⑥。你记得吗,你以突然出现的男人的警觉(闻到味了!)问我:“这个男人是谁?”“是个司机,俄国人。”“我知道他是俄国人。可他到底是谁呢?”“我的邻居,来自俄国南方……”

他总是来帮我修理什么东西,在那天晚上(夜间),夜里12点才忙完,他问:“您早就知道帕斯捷尔纳克吗?”“他是我最亲的人。”

直接说出来,他不敢,于是便在信中提出责问,我笑了:怎么回事?我必须在您面前说清楚吗?出于某种考虑,我不应该说鲍·帕斯捷尔纳克是我最亲的人!(他原以为我最亲的人是他!)总之,我们分手了(这是我的特长!)。他不再给我写信,在我们搬到这里来之后,他一次也没来过。也不会再来了。我倒是感到很高兴。因為我又一次在有形面前捍卫了无形,又一次——输掉了一切。(因为你会第一个出面指责我的残忍)。

诗人自身充满爆炸性的一个范例。诗人不动声色,屏住呼吸,——拱顶就已经倒塌了。瞧,鲍里斯,你不看我一眼,由于你的不看一眼,我失去了一个男人。

关于离开(到来)的事我一无所知①。我要走的话,也是机械的、被动的、随大流的。关于你的到来?你应该和老婆一起来,否则你会痛苦不堪。来吧,为了住上几天,为了不成为新产品,为了哪儿也不去,为了没人去看你。地方大得很,来吧(也许,书桌没那么宽敞②,唉,鲍里斯啊,鲍里斯)。完全不用考虑我的问题,我们的故事——结束了。我认为,我希望,我永远也不会再因为你而痛苦了。流过的那些眼泪(而你以为,原因是我不想走)——是最后的眼泪。这是显而易见的眼泪:眼睛看见不可能性,便自动流出了眼泪。如今,你别害怕,在你对你的父母做出那样的事情之后,你已经无法再对我做出任何事情了。这是(如今,信中写的:过家门而不入……)我在你这里遭受到的最后一次重大打击,因为我马上就想到,这绝对不是间接的打击,而是当头一棒,因为我马上就想到,如果鲍·帕斯捷尔纳克,一位抒情诗人,都这么行事,那么我还能指望穆尔做出什么举动来呢?迎面一击?(尽管还不清楚,会轻一些……)

你的母亲,她如果原谅你,那就是一首中世纪诗歌中的那位母亲,你记得吗,母亲的心脏从儿子的手里脱落,儿子的脚被掉在地上的心脏绊了一下。心脏问他:孩子,你没磕疼脚吧?③

好了,你好好活着吧。祝你健康。别太多考虑自己的身体。

我转达了你对阿丽娅和谢的问候,他们满怀柔情地记着你,他们和我一样,祝愿你健康平安,写作顺利。

见到吉洪诺夫④时,请转达我的衷心问候。

我当时带了一个地球仪形状的铅笔刀给你儿子,但一直放在包里,你一直在表达你对万物的敌意,我也就没敢把礼物拿出来。给你准备的礼物是一张老年巴尔扎克肖像。你不知道,我的胆怯就像一道深渊。

茨维塔耶娃致帕斯捷尔纳克

(1936年3月)

鲍里斯!你还能是你自己,如果你在你的全会上高声谈起荷尔德林20岁的预见、40岁的疯狂和无期限的不朽(顺便提一句,高尔基曾在给我的信中问起过荷尔德林,我当时绘声绘色地说明了一切,可原来是一场误会:他搞错了德语人名),也就是说,如果你高声谈起荷尔德林的名字,而不是去和别济缅斯基争论,弄脏了自己⑤。《文学报》(那里有你的发言),哦,上帝啊!“我们在恶劣的天气、在严寒中走向高处(尽管是硬闯!),我们跳舞,交友,唱歌,我们抚爱孩子,建设城市……”顺便说一句,这已经不再是别济缅斯基,而是别斯波夏德内伊⑥,也就是说,同样毫无才华,与这里的全巴黎诗人大阅兵一样,只不过包着另一种馅,我产生的感觉也一样:站起来,转身离去。

在你们那里被视为无畏的东西(显然应该这样理解你的发言),在“我们”这里(没有我们)并非如此,“我们”并非指巴黎城里的我们,而是指抒情诗中的我们——

你什么也不明白,鲍里斯(哦,青藤忘记了非洲!),你就是被野兽吞食的俄耳甫斯:他们在吞食你。

如今他们全都爱你,因为没有了马雅可夫斯基和叶赛宁,你占了别人的地盘,——总得爱个什么人呀!——但爱着爱着,他们就要使劲了(《开诚布公的交谈》①——顺便说一句,没有署名——篱笆的开诚布公,那里也是道出一切,甚至配了图——只是插图也没有署名),凭借脸上的白色记号。

你不可能得到任何群众的喜爱,一如你无法去爱任何群众,因为这对于你来说,要么就是沙漠热风或丰收,一场天灾或恩惠,要么就是一亿六千万一模一样的数,但众多灵魂并不构成群众。

说真的,群众凭借什么来做法官呢?(评判你的诗和你)一个班40个学生,能有几个爱诗的呢?你,还有我?实际上,一亿六千万人中才有一个。(比例被我夸大了。)那为什么要让这一亿六千万个你不爱的人来做法官呢?你会说,整个国家就是一个个体。我同意。但它的体现是千人一面的,经过许多个个体,也就是说,经过你和我这些人。我才是你的法官,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蒙田是从哪儿找来那句话的呢,不,是蒙田引用了一位无名氏的话:我满足于没有一人②。

鲍里斯,你诗歌的法官就是你的良心,若用“音节”这个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你的法官就是你的肘部,你的太阳穴,你的笔记本。

你为何要宣称你会换一种方式来写作呢?这是你的事情,与子宫相关。谁在乎这件事呢?(“我生下的孩子全都是黑头发,我现在决定生一个红头发的孩子。”也许,这种事在你们那里已经付诸实施了?)

我知道你很难。但是,诺瓦利斯在银行工作时也很难。荷尔德林与叔叔们(姑姑们)相处时也很难。歌德在魏玛时也很难(我非得说)。

谢·雅科夫列维奇说:“在那边,他们至少还能靠他(帕斯捷尔纳克)过日子,而在这里,他们或许干脆不让他说话。”

上帝啊,但这只是个幻想③。

也就是说,他们或许不会妨碍他的,即便……是用各种各样的理想!

亲爱的鲍里斯,即便他们一月付我一千法郎,要我立个字据,此后终生再也不写一行诗……

不,亲爱的鲍里斯,即便他们给我整个祖国,包括阿尔泰、乌拉尔、高加索和鲍·帕斯捷尔纳克在内,明明白白地递过来,协议就是从此之后再也看不到自己的手稿——就是再加上整个加拿大,整个……我依然要说:不。

穆尔常对我说:“妈妈,您小的时候根本不自私,什么您都给别人,什么人您都怜悯,可是长大了,您倒非常自私了,甚至完全不像一个基督徒。我甚至不知道您信什么教。”

“我不是基督徒,穆尔,而是法老,我要把一切都带进坟墓!”为了让这颗种子在一千年之后发芽。

我知道,我的事业更正确,胜过你们和你们的话语。你争取活到90岁,以便赶上我。因为,关于诗的话语无济于事,不可或缺的——是诗。

责任编辑许泽红

①帕斯捷爾纳克此前给茨维塔耶娃寄去一本《帕斯捷尔纳克诗选》(苏联作家出版社列宁格勒分社,1933年版),他在扉页上写了题词,后又抹去,代之以这样一段话:“玛丽娜:请原谅。亲吻谢廖沙。谢尔盖·雅科夫列维奇,请您也原谅我。我本想让主要的事情回归正轨。这也是我应得的。请原谅。请原谅。请原谅。鲍里亚。我起初在书上写了题词。虽说话很热情,但似乎无关痛痒,就抹掉了。因为就当没有这本书,这只是一种问候,问候你和您。也就没有任何题词,而只有:请你们原谅。”(译者按:谢尔盖·雅科夫列维奇即茨维塔耶娃的丈夫埃夫隆;鲍里亚是帕斯捷尔纳克的名字鲍里斯的爱称。)

②诗集第403页上的诗为《爱人,甜腻的称呼》(1931),是帕斯捷尔纳克写给他的第二任妻子济娜伊达·涅高兹的,帕斯捷尔纳克1931年与她结婚,这首诗显然让茨维塔耶娃心生醋意,尤其是其中的这几行诗:“我多想在我们死后,/我们手挽着手离去,/人们用我俩构成韵脚,/比心脏和心房更紧密。”

①茨维塔耶娃的组诗《两人》(1924)中第一首诗的头两行。

②茨维塔耶娃可能记错了她这首诗的写作时间。

③帕斯捷尔纳克《春的季节……》(1932)一诗中的两句。

④茨维塔耶娃的女儿阿里阿德涅·埃夫隆名字的爱称。

⑤帕斯捷尔纳克的长诗《崇高的疾病》其实是题词献给茨维塔耶娃的妹妹阿纳斯塔西娅·茨维塔耶娃(1894—1993)的,但帕斯捷尔纳克的确写有两首献给茨维塔耶娃的贯顶诗:一是长诗《施密特中尉》,1926年发表在《新世界》杂志时所附献诗;一是1929年的《瞬间的雪花……》一诗。这两首诗均为15行,各行首字母纵向组合构成一句话:“献给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①原文为德语。

②这里谈到的是帕斯捷尔纳克的《你不要激动,不要哭泣……》一诗,任尼娅是帕斯捷尔纳克第一任妻子叶夫盖尼娅·卢里耶名字的爱称,在叶夫盖尼娅1931年5月去德国之前,帕斯捷尔纳克写下此诗,“湖泊的盘子”“大脑的山谷”均为帕斯捷尔纳克此诗中的意象。

③帕斯捷尔纳克那首诗的最后一句为:“你将用另一种方式看一切。”

④原文为法语。

⑤即茨维塔耶娃的丈夫谢尔盖·埃夫隆。

⑥埃夫隆此时正忙于恢复其苏联国籍。

⑦穆尔是茨维塔耶娃的儿子格里高利·埃夫隆的小名。

①此时茨维塔耶娃刚过40岁。

②此信写在明信片上。

③帕斯捷尔纳克的这部译作1935年由苏联作家出版社出版。

④亨利希·涅高兹(1888—1964),帕斯捷尔纳克第二任妻子的前夫,著名钢琴家。

⑤此信写在明信片上。

⑥ 别雷(1880—1934),俄国作家、诗人,1934年1月8日病逝于莫斯科。

⑦皮利尼亚克(1894—1938),俄国作家。

①此信写在明信片上。

①莫斯科市中心的一条街道。

②帕斯捷尔纳克曾在《波浪》(1931)一诗中描写过他位于沃尔洪卡的住宅。

③普希金《别尔金小说集》中的叙事主人公。

①瓦扎·普沙维拉(1861—1915),格鲁吉亚诗人。

②鲁斯塔维里(约1172—1216),格鲁吉亚诗人,被视为格鲁吉亚民族文学的奠基人,英雄史诗《虎皮武士》的作者。

③帕斯捷尔纳克翻译的普沙维拉的长诗《食蛇者》于1934年在第比利斯出版,这部译著的俄文标题为“Змееед”,其中有三个字母“e”,帕斯捷爾纳克弃用的两个俄文书名“змиеед”和“пожиратель змей”同样意为“食蛇者”。

④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国诗人,也是著名诗歌翻译家。

⑤拉伊萨·罗蒙诺索娃(1888—1973),20世纪30年代曾向帕斯捷尔纳克的翻译工作提供帮助。

⑥原文为拉丁语。

⑦茨维塔耶娃妹妹名字的爱称。

①此信写在明信片上。

②即伊丽莎白·埃夫隆(1885—1976),茨维塔耶娃丈夫埃夫隆的姐姐。

③原文为法文。

①原文为法文。

②原文为法文。

③原文为法文。

④帕斯捷尔纳克赴巴黎开会时途经德国,他仅在柏林与妹妹见面,在乘火车路过慕尼黑时并未下车去探望父母,此举后来遭到茨维塔耶娃指责,帕斯捷尔纳克本人后来忆及此事时也很内疚,他此后再无机会与父母相见。

⑤法国作家罗曼·罗兰曾于1935年6月访问苏联,他的妻子玛雅·库达舍娃(1895—1985)是俄国诗人,两人在1934年结婚。

①茨维塔耶娃这两篇散文分别写于1932年、1933年。

②沃罗申(1877—1932),俄国诗人、画家,茨维塔耶娃文学天赋的最早发现者之一。

③茨维塔耶娃这篇散文写于1934年。

④即柳德米拉·弗兰格尔(1877—1969),她娘家的姓氏是叶尔帕吉耶夫斯卡娅,茨维塔耶娃曾暂住她家。

⑤1935年6月28日,茨维塔耶娃的丈夫和女儿在巴黎接待帕斯捷尔纳克,当天,茨维塔耶娃带儿子穆尔去了巴黎郊外。

①原文为德文。

②这是对帕斯捷尔纳克《我怎能忘记他们?》一诗中一行诗不太准确的引用,原句为:“是我,而非你们,才是无产者!”

③原文为法文。

①帕斯捷尔纳克在1922年发表的《几件事情》一文中曾引用玛丽娅·斯图亚特上述那句诗;在1926年7月6日写给里尔克的信中,茨维塔耶娃提到这句诗;在同年7月28日里尔克给茨维塔耶娃的回信中,里尔克把这两行诗抄在信的最后,并写道:“你的礼物:我把它转抄到我的笔记本上了。”

②姆尼舍克(约1588—约1614),波兰大贵族之女,先后嫁给俄国两位冒名称王的冒险家伪德米特里一世和伪德米特里二世,被捕后死于狱中。茨维塔耶娃在诗中多次写到这位女冒险家。

③原文为德文。茨维塔耶娃在给里尔克的信中表达过同样的意思,但这句话并不曾出现在茨维塔耶娃给里尔克的信中。

④侨居布拉格期间,茨维塔耶娃发现该城查理大桥上的一尊骑士石雕像“很像”自己,她因此写下《布拉格骑士》(1923)一诗,后来还多次请求布拉格友人给她邮寄布拉格骑士的画像或照片。

⑤罗扎诺夫(1856—1919),俄国作家,写有《月光人》(1911)一书,他的“月光人”指同性恋者或禁欲主义者。

⑥此人名叫米特罗方·艾卡诺夫(1905—1995),当时在巴黎郊区当司机和搬运工。

①指茨维塔耶娃一家打算返回苏联,茨维塔耶娃的丈夫和女儿当时力主回国。

②“我的书桌没那么宽敞”是帕斯捷尔纳克的组诗《解体》(1919)第八首的第一行。

③原文为法文。

④吉洪诺夫(1896—1979),苏联诗人,曾任苏联作协领导人。

⑤帕斯捷尔纳克在1936年于明斯克举行的苏联作协理事会全会上做了题为《论谦虚和大胆》的发言,他的发言刊登在1936年2月24日《文学报》上。在这次会上,苏联诗人别济缅斯基(1898—1973)曾指责帕斯捷尔纳克不像“苏维埃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在会上做了回应。

⑥别斯波夏德内伊(1895—1968),苏联诗人。

①《共青团真理报》1936年2月23日发表一篇题为《开诚布公的交谈》的匿名文章,评论帕斯捷尔纳克在明斯克作家全会上的发言。

②原文为法文。

③原文为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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