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降落的地方

2020-11-10 04:39高羊
辽河 2020年10期
关键词:小蝶蝴蝶

高羊

两个不速之客来的那个晚上,他正坐在院子里借着灯光看书。忽然,书上落了一片白色,打断了他的思路。但由于注意力太集中,他没看清那是什么,它已经虚化成了背景色。等从故事中抽身而退,他才辨别出,那是一只蝴蝶。

他并不迷信科学,可也知道,蝴蝶不可能出现在寒冬腊月,这是常识。他揉了揉眼睛,蝴蝶还是蝴蝶。这时候,天像配合着一样起了一阵风,寒意如一条刁钻的小蛇,轻松穿过衣服、皮肉,直达骨髓。蝴蝶白色的翅膀随风不停地抖动,几只纤细的脚紧紧地扒住书页。

久违的温情。

他用手指轻轻地靠了上去,捉住了它,然后随手抄起了一个玻璃瓶,把它放了进去。蝴蝶似乎没有异议,不挣扎也不反抗,安安静静地随他处置。

安顿好了,他才苦笑着想,真是孤独久了,见着个蝴蝶都想收养。

后来想想,女孩应该是和蝴蝶一起来的。他一直都能听到那阵怯怯的敲门声,只不过,看书的精力过于集中,况且,他也实在想不到,除了收租,谁还能跑到这来,那声音就被刻意忽略了。

从屋子里走出来,已是很晚,院子完全隐在黑暗里,目之所及,灰突突一片。没了家乡的雪,冬夜反而多些萧索气。

敲门声还在继续,怯生生地,隔几秒敲一下。他确定不是野猫野狗,它们没那么好的耐性。

打开门,看见一团臃肿的黑影,靠上有两点亮光。按亮手电,才看清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女孩子。瘦小纤细的身躯挤在一团破烂的棉衣里,小脸细长,一双眼睛很有特点,带着湿气,像极了月光下的井。

她低下头,小声询问,叔叔,你这里招人吗?

他说,又不开店,招什么人?

那……叔叔,他可以在你这住一晚吗?想是怕他不同意,她急忙补充,就一晚。

他别过头,避开她的眼睛,这不合适,你去别处找找。

他关上门,把她连同他的善意关在门外。他并不是不想行个方便,只是害怕,单纯的害怕。他已經失掉了爱人的能力。

像是在逃避什么,他迅速完成洗漱,想赶快睡下。但躺在床上,女孩瘦弱的身体便不请自来地霸占他的脑海,特别是那双鹿一样温柔的双眼。他不受控制地想,她冻死在外面怎么办?或者遇见坏人?

侧耳倾听,只有风轻扫地面的声音。他又自嘲:早就走了,谁还能傻到在门外死等。

临近天亮,他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在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雨夜、白色的房间、女人空洞的眼神……

他已经很久不做梦了,特别是这种梦。似乎日子快了,就可以把过去狠狠地甩在后面。

立秋刚过,他就来到了这座南方小镇,没有秋的迹象,反而充斥着夏的浓烈。抬头仰望天空,只有一团灰蒙蒙的东西,他开始怀念家乡的秋高气爽,但只是一瞬间,毕竟在那的回忆,并不美好。

不费什么功夫,他就找到了落脚点。房东大娘喋喋不休地介绍,这儿安静,你们城里人不就喜欢安静吗?出门就是超市,生活很方便……

推开院门,应该是很久没人住,地上杂草丛生,不时点缀着些酒瓶子、塑料袋等的垃圾,角落还有只正在大便的野狗。房东大娘略显尴尬,不停地解释,她可以打扫,这些都不是问题。他没说什么,这些确实都不是问题。但她显然会错了意,把一腔怒火全都撒在了狗的身上。她抄起一根棍子,照着狗扔过去,狗立马哀嚎一声逃跑。

交钱的时候,他犹豫了下,因为至少一年起租,而他不知道能不能待那么久。好在租金不贵,也没什么大损失。

随便吃了点东西,他走出门,沿着四周转了转。小镇的布局很简单,一横一竖,两条街,连迷路的机会都没有。他本想悄无声息,但在这样的地方显然不可能,他们熟悉得像一家人,任何一个角落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眼。一路上,他平白挨了许多探寻的目光。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房东大娘一出门就说,她家来了个城里的大作家。兴许是基于对大作家或者城里人的敬畏,没人主动搭话,只会远远地看着,就像是人类社会里突然闯入一只大猩猩。

关于自己,没什么好讲的,如果非要问,他只能像回答他们一样回答你,无可奉告。其实也不是他不爽利,是真的没什么特殊的。哪个城市,都有许多像他这样的中年男人,麻木、颓唐、油腻……随便哪个放他身上都没什么不妥。镇上的人也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也就没了当初的敬畏。男人们有时候会叫他一起喝个酒,或者帮着忙活忙活,喝高了也会称兄道弟,跟外边没什么区别。女人们也不远远地观望了,看见他,就和看见其他中年男人一样,拿眼皮一抬,就算打过招呼。特别是房东大娘,兴许是他扫了她的面子,她对他再没了那股殷勤劲,反而有点爱搭不理。他也乐得如此,他本就没打算和他们交往。

他们问他的名字,他就回答,看得起他,就叫他老三,看不起就算了。于是,日子里便多了些老三、三哥、三叔的称谓,听得多了,倒真生出了归属感,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就生在这里,只不过出去闯了一番又回来。

不到五点,他就醒了,脑袋像外面的天空昏昏沉沉。兴许暖和过来的缘故,床头的蝴蝶开始尝试往外飞,撞得玻璃瓶铃铃脆响。他不打算帮它,也不想囚禁它,他没盖上盖子。

不知何时,外面多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雪,隔着窗子都能感受到渗透而来的寒冷。他再次想起那个女孩,她还好吗?接着又自嘲地笑了笑,她好不好和他有什么关系。但他已经睡不着了,索性出去转转,毕竟这个南方小镇的雪景并不常见。

打开门,大失所望,这哪里是雪,最多算是冰晶,霉菌一样挂在房顶、地面上。刚下的雪,就开始融了,空气变得湿润而冷冽,他不自觉地紧了紧衣服。

再次见到女孩,他一点都不感到诧异,似乎事情本就应该这样。她真的一夜都在门口,像个兔子团成一团,蜷缩在角落。开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心底的一个东西悄然碎裂。

其实,他没插门,她推门进来,他应该不会拒绝。但她没有。

他伸出手,她也很顺从地站起来,把手搭在上面,跟他走进去。他给她做了一碗面,她捧在怀里,小口吃着,不发出一点声音。老实说,他很好奇,她是谁?从哪来?有什么目的?但话到嘴边,就只剩一句,你叫什么名字?没办法,总要有个称呼,或许那个时候他就意识到,他会和她生活很久。

她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没说什么。他想了想,指着床头,说,你和它一起来的,就叫你小蝶吧。

她终于露出了她这个年龄常有的鄙夷神情,估计是嫌土。不过也只是一瞬,下一秒她就点了点头,说,好,他就叫小蝶。

他没再说什么,她吃完饭也只是抱着空碗,呆愣愣地看着地面,空气里寂静得只剩蝴蝶撞击玻璃的声音。

过了很久,他才说,你洗个澡吧,浴室在那边。不嫌弃,你可以先穿他的衣服。

她点了点头,没动,脸红了。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说,他还有点事,先出去转转,便逃似的离开了。人还真是社会化的动物,这才几天,他就失了和异性交往的能力。

应该六点多了,小镇在炊烟中渐渐复苏,男人们披着棉衣在门口刷牙,看见他,都含含糊糊地打招呼,他一一笑着回应。镇子很小,很快他就来到了尽头,眼前只有低矮但绵延不断的群山。

他走回去,在街旁的小饭馆里坐下来。老板娘笑着说,“三哥这么早啊,他们还没开张。”他回她,“没事,就坐坐,一会儿就走。”没想到,一坐就是一天,像是家里有什么值得他躲避的东西。

没坐一会儿,他就困了,眼皮像是挂了秤砣,街上来往的人也变得恍恍惚惚。好在饭店开了火,他点了几个小菜,要一壶温酒,胡乱吃喝着。中午头的时候,成子拉一车货回来。成子是这的老板,他们也算是相熟。一进来,他就用山里人特有的大嗓门吼了一句,“老三,咋有空上他这来?”装好货,他自顾自地拿了个杯子,坐到他对面,倒一杯酒干了。成子撇过身子,冲里边喊,“给我再上个花生米,还有肥肠。”

老板娘没搭理,但过了一会,还是冷着脸把菜端上来了,“咚”的一声,汤溅出来。

成子撇撇嘴,等老板娘走远了才哀哀地说了句,“唉,我现在是真后悔。”喝了口酒,又接着说,“老三,真羡慕你,没结婚,一个人多好。你看我,成天受气。”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时间仿佛又快了,转眼就到了下午,日薄西山,整個世界都显得懒洋洋的。进来几个熟人,照例要吃喝一番,听听他们吹牛,倒也不显无趣。

很晚了,他才从酒馆出来,月光清冷,寒风瑟瑟,小镇孤清得可怕。直到这时,他才猛然惊觉,把小蝶一个人放在屋里是不是不合适,她是小偷或者骗子怎么办?转念一想,真是这样,也回天无力,这段时间,足够把东西搬空了,好在也没什么值钱的,除了书,还是书。

推开院门,干净得可怕,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走错了,出去再三确认才敢回来。应该是小蝶的杰作,垃圾没了,杂草拔了,齐齐整整地堆在角落,地面光洁得像少女的皮肤。走进屋子,看见小蝶穿着一件红色的紧身羽绒服,正蹲在地上擦着什么,吭哧吭哧,像一台精致的吸尘器。她脸色红润,上面渗出一层细密的汗,一缕秀发在前面游荡。

她转过头,轻拢头发,冲他笑了一下,说,“怎么才回来?”

那些破碎的记忆瞬间汇成河流,在他的耳边呼啸而过。他以为那些过去已经丢得差不多了,但在此刻,它们终于追上了他。

这件衣服是雨梨的。他还记得她看见这件衣服时欢呼雀跃的样子,像个小女孩。而那个时候,她距离生命的尽头已不到半年了。

雨梨接过衣服,拨开他帮助的手,艰难地换上,笑着问,“好看吗?”他违心地点了点头,小两号,依旧不合身,看上去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她说,“你把镜子拿来,我自己看看。”他装作没听见,低下头,想岔开话题。她抓住他的手,轻飘飘的,又重若千钧。他起身,把藏好的镜子拿出来,哆嗦着递到她的手上。

没有想象中的狂风暴雨,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没有。雨梨在镜子里静默了一阵,突然回过头对他说,“结婚这么久,你还是买不准衣服。”一瞬间,泪如雨下。

老实说,这话太暧昧了。“怎么才回来?”,怎么听都像妻子问丈夫。一时之间,他不知怎么回答,只能低下头。他看到瓷砖地面光洁如新,倒映着他略显苍老的面孔。

兴许小蝶也察觉出了异样,没话找话地说,“你那只蝴蝶,我不知怎么处理,就摆在原位了。”

他抬头看过去,那只脏兮兮的瓶子与周围的整洁确实格格不入。

“不用了。”他说。

小蝶停住脚步,微笑着说,“好。”然后又蹲了下来,继续擦瓷砖。

“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这样。反正……”他想表达的是,反正也不会相处很久,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小蝶的身影顿了一下,回过头,强挤出了个微笑,说,“我不能白吃白住,以后,买菜做饭收拾屋子都交给我吧。”

他苦笑了下,没再说下去。她误会了,他没有赶她走的意思,只是,他真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兴许下一秒,兴许很久之后。

像是要证明什么,小蝶加快了手里的进度,很快就把剩下那块地擦干净了。她冲进厨房,风风火火的样子像极了拼命逃跑的蝴蝶。但厨房还有什么?几个西红柿?或者一些快要烂透的肉?他还真有点好奇她能搞出什么。

小蝶的动作很麻利,但丝毫不乱,一切都井然有序,看着真有种独特的美感。没多大一会儿,她就端了几盘菜上桌了。他在外面吃过了,又实在不好辜负她的好意,只能将就着吃了几口。老实说,味道不坏,但也说不上好,吃了几口他就吃不下了。

小蝶的眼神黯淡下去,垂着头说,“不好吃吗?”

他说,“好吃,但我在外面吃过了。”

这话听着怎么都像敷衍,为了弥补,他又硬着头皮拿起筷子。小蝶坐到他对面,托着下巴,笑眯眯看着他,不时问上一句,“怎么样?”或者“好吃吗?”一瞬间,他内心的一个东西动了一下,浑身荡漾起暖意。他说,“小蝶,你也吃。”

她这才端去一碗饭,慢慢扒着。算起来,她应该是忙了一天,又没吃什么,但她现在吃得很优雅,完全没有饥饿该有的样子。

他点起一支烟,眯着眼睛慢慢环视四周,不禁一阵惘然,经小蝶一收拾,屋子还真有点温馨的味道。

吃过饭,他照例坐在外面,望着黑乎乎的院子发一会儿呆。不一会儿,小蝶也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地坐在他旁边,轻轻地摆弄着手指。他想她应当是有什么心事。但直到回去,她才轻轻拉着他的袖子,“叔叔,你能不能给他点钱,明天买菜用。”

他一下联想到床上整齐的衣服,她会不会是为翻钱,但又翻不到,只好等他回来。

犹豫一下,他还是掏出兜里所有的现金,塞到她手上。没多少,估计也就四十几块。她应该是很失望,眼睑垂下去,不过还是把钱接了过来。

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很想直接问,需要多少钱?但这更显不信任,犹豫一下,他还是径直离去。

第二天,小蝶起得很早。她的动作很轻,但还是吵醒他了。她关门出去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外面,天空还呈青色。想起昨天发生的事,他觉得小蝶不会回来,但潜意识里又觉得她不会就这么走。

辗转一阵,还是睡不着,他索性也起来,拿本书去外面,借着黯淡的光读着。

或许这本书太无趣,也可能是心里装了事,始终读不进,他站起来,头脑一阵眩晕,连续两天早起,真有点吃不消。

他掩上门,出去漫无目的地走着,来来回回把小镇逛了几遍。要回家的时候,他与小蝶不期而遇。其实这也正常,镇子太小,不碰见都难。她站在派出所里,小型落地窗印着她苍白的半张脸。小蝶应当是真需要帮助,想起昨夜的事,他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能主动问问呢?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萍水相逢,而已。

小镇派出所基本没用,里边的干警也只是喝喝茶、看看报,真正管事的是镇子里的族长。不过,也正因此,他才敢安心大胆地住在这。派出所太得力,总归有被过去追上的风险。

果然,不一会,小蝶脸上就显出了失望的神色。从派出所走出来的那一刻,她的脸纸一样苍白,可能下一秒就要晕倒了。

他没上前。他只是觉得,每个人都有点秘密,这很正常,作为外人,不主动询问就是最大的尊重。正像镇子上的人,他们从不多问他的出身,投桃报李,他也不会强逼小蝶。

回到家,检查一下,银行卡不见了。但小蝶不知道,镇子上根本没有银行。为了避免尴尬,他干脆又跑到成子的酒馆坐一天。成子和昨天一样,什么都没干,陪他喝了半下午的酒,搞得他老婆老大的不高兴。他提了一条烟,她才喜笑颜开,“有空常来啊,三哥。”

临走,成子说,“老三,你咋不寻个婆娘呢?这么一个人不叫事啊。”

他笑着回,“你昨天不还说一个人好吗?”

“那不是开玩笑嘛。”说着还贼眉鼠眼地看了看屋里,转过头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老三,你要是实在找不着,就买一个,不贵,几千块钱,好歹是个伴。”

他看了看隐在月色中的小镇,轻声问了句,“咱们镇还有这种事,不至于吧?”

他做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这你就不懂了吧,讨不到媳妇的,多得是。”顿几秒,又问,“你就说,你有没有吧?”

想了一下,他回,“没有。”

“那行,就包在我身上。”

离很远,他就看见小蝶站在门口。他问她,“怎么不进去呢?”她回答,“你没回来,不放心。”他心里暖了一下,推著她说,“你不用担心我,大活人,走不丢。”

桌子上摆着已冷了的饭菜,小蝶说,“叔,你等一下,我去热热。”他拉住她,说,“不用了,没那么金贵。”他在外面吃过了,不忍再给小蝶添麻烦。

挣扎了几下,小蝶才哀哀地坐下。她小声说,“叔,你告诉我你一般几点回来,我好准备饭菜嘛。”

他说,“这不一定啊。”

小蝶嘟着嘴“哦”了一声。

半响,她突然抬起头,望着他欲言又止。挣扎了好久,她才说,“叔,你是好人,能帮我个忙吗?”

“什么忙?”他的心咚咚直跳,但表面还是很平静。

“你知道这附近哪有火车站或者汽车站吗?”

他想了一下,说,“最近的可能也要几十公里。”

小蝶的目光迅速枯萎,很久都没再说话。

没过多久,他便习惯了这种生活,整洁的屋子和淡淡的香气。他不再刻意出门,大多数时间都窝在家里看书。有时小蝶也看,像只小猫蹲在旁边,皱着眉头,捧着一本书细细地读着。这幅姿态让他联想到了大学遇见的那些女孩。

她对文学类的书很感兴趣,有一次,她捧着一本《玩偶之家》问他,“娜拉出走后又能怎样。”声音幽幽的,不太像她这个年龄段的话。

一时之间,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讪笑着,“你应该去大学,问问某个教授。”

他没想到这句玩笑话居然对她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当时小蝶像没听懂一样,怔怔地望了他半响。书啪地一声砸到地上,她突然掩面痛哭,逃似的离开。

几个星期后的一天,小蝶突然做了很多菜,喜气洋洋地拉着他去吃饭。他就问她,“怎么这么高兴?”她没回他,只是一个劲地傻乐。坐到桌上,吃得差不多,小蝶才说,“十九年前的今天,我出生了。”

他恍然大悟,急忙去房间里寻了块城里带来的蛋糕,放在她眼前。她高兴得哇哇直叫,眼睛都开始放光。

蛋糕很小,他感到有点愧疚,就把它推过去,想着让小蝶一个人吃。但她不依,非要他也吃一点。

她坐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拆开盒子,挑出一点,伸出粉色的舌头轻舔一口,微笑着说,“好好吃,谢谢叔叔。”小蝶靠得很近,近到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青春洋溢的气息。他本能地有些躁动,就坐远了一点。

小蝶挑了一大块,伸到他嘴边,说,“叔叔,你也吃嘛。”

他闻到她手指的香味,情欲的气息在心底翻腾不已。他躲开这股欲望,借口说不吃,想转身离开。扭头的时候,奶油撞到脸上。他感到很尴尬,身体反应令他没办法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只能弯腰,笨拙地够不远处的纸巾。

小蝶看了他一会儿,说,“你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以为她要帮他擦掉,索性就安心坐了下来。但没想到,小蝶直接抱住了他,用舌头舔掉他脸上的奶油,那股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一瞬间,所有的理智都灰飞烟灭。

他把她按在地上,野兽一样扒光了她的衣服。她的面色潮红,嘴唇微启,眼神迷蒙。少女的身体挨在地上,像一块融化了的奶糖。

他不可遏制地想到了雨梨,以及他们一起度过的那段艰难时光。那时候,刚大学毕业,他读研,雨梨找了份薪水不高的工作。他们租住在郊区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里,除床,基本放不下什么。每个夜晚,他们都会在热气蒸腾中做爱,累得精疲力尽才会依偎在一起,谈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雨梨常说,我现在供你读书,以后你可不要忘了我。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刮刮她的鼻子说,不会的,就怕你现在养我,觉得委屈。她说,哼,不是有个台湾导演嘛,出名之前,都是媳妇养着,到时候你出名再养我,不亏。他苦笑着,他不知他和那位导演有什么关系。那段时间里,雨梨很久都买不到一件新衣服,甚至牙膏牙刷之类的东西都省着用,他感到很愧疚。他知道有其他人对雨梨示好,就假惺惺地问,你还不如去跟他们。雨梨总是哄着他,说,不会的,他们都不如你。但事实证明,雨梨信错人了,他不单没本事,人品也有问题。

他痛苦地挣扎了下,推开小蝶。她怔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穿好衣服。不知何时,蜡烛熄灭了,小蝶的半张脸凹在黑暗里。她站在他旁边,低着头,轻声说,“叔,你是好人。”

他苦笑了下,差点抛妻也算是好人吗?

临近生命的尽头,雨梨反而安静平和了,时常定定地看着窗外,像在等谁来。朋友们纷纷来告别,雨梨站不起来,就坐着聊,谈笑风生的样子一点不像得大病的人,但这时候的话,怎么听怎么像临终交代。

雨梨常跟他们说,他有多好,多温柔,擦屎擦尿地伺候着,她真没嫁错人。说完还冲他温柔地笑笑。搞得那些朋友们也都跑来说,真是苦了他。老实说,他没觉得苦,只觉得空,是那种什么都没有的空。这种空让他无时无刻不想要逃离。照顾她,与其说是爱,倒不如说是惯性,生活的惯性。每当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他都只能尴尬地笑笑,好在雨梨也不在意。

有一次,雨梨躺在床上,对他说,肩膀有些酸。他就把她扶了起来,轻轻地揉着。揉了一会儿,雨梨突然说,你很久都没给我揉肩了。声音空空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雨梨这是在怪他。扶她躺下,他看到她脸上有两道闪闪发光的泪痕。

雨梨还是离开了。唯一的安慰是,她走得很安详,前一秒还笑着说,“没事,没事。”那副姿态让人不由怀疑这些拥碌的医生护士大惊小怪。但下一秒,就像是突然按了暂停键,她的嘴张着,眼里的生气一瞬间散去。那一刻,似乎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缓慢移动的黑白片,没有痛苦,只有可以吞噬一切的安静。

他轻舒一口气,像卸下了什么重担,进行到一半,又觉不妥,剩下半口气生生地被卡在了喉咙里,就像这段回忆,搅得他半生不得安宁。

许多人走到身边安慰,不过是“看开点。”“别难过。”之类的屁话。他也流利地回了一些场面话,放心吧,他会好好的。但事实上,他没有难过,一丝一毫都没有。

雨梨的葬礼也很简单,许多她生前觉得一定会来的没来,而觉得不会来的反倒来了。他们稀稀拉拉地站着,面露悲痛,他反而是最沉静的那一个。

他记起,大学的时候,雨梨曾問他,要是她死了他会怎么办。他天真地说,当然是爱她、守护她一辈子啊。他没撒谎,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他反问雨梨,那要是他死了呢?她叹了口气,说,找个不爱的人嫁了,日子总要继续的嘛。当时他还老大的不高兴,现在想想真觉得讽刺,他根本没有孤独终老的打算。也许,他始终没有爱人的能力。

或许是怕他想不开,朋友们始终以一种不远不近的态度关怀着他,隔三差五打个电话,或者拎几瓶酒跑到家里。说的话也大同小异,无非就是安慰人常说的那一套。一个月后,他终于难以忍受,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柄尖刀,直戳内心。他选择逃离,逃离这个圈子,逃离雨梨的阴影,或者逃离不堪的自己,他不知道。

他们还是上床了,就在第二天。他只记得下了一夜的雨,而他睡得很踏实,久违的踏实。醒来,小蝶正在整理衣服。他看着她,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小蝶很严肃地问了句,“叔叔,你贵姓?”突如其来的幽默让他们俩都笑了。

他把她拉进怀里,小蝶化成一汪水,脸色绯红,轻轻唤了句,“叔。”

“叫哥哥。”他说,然后吻了上去。

冬天快过去的时候,他病了,很重,几乎下不了地,看什么都晕晕乎乎的。早上,小蝶唤了几声,他没力气回答。她就趴上来,一挨他的额头,她“嘶”地吸了口凉气。

小蝶跳下床,说,“叔,你有药吗?”转头开始翻箱倒柜,过了几秒,她停了下来,站到他身侧说,“不行,得送你去医院,你烧得太严重了。”

他挣扎着起身,说,“不用了,死不了。”他指了指角落里的皮箱子,说,“应该还有点药,你帮我拿过来。”

小蝶翻出一板药,挤了几粒,又倒了杯水,扶着他坐了起来。水太烫,她就吹吹,水汽漫上来,她的脸漂浮在虚幻里。他渐渐看痴了,喂他吃药的时候,她笑着说,“怎么了,没看够吗?给你看一辈子。”

那一刻,他很难受,差点就哭了。

可能是心理作用,吃上药他就觉得好些了,他躺下来,远远地望着小蝶。她忽然转过头说,“叔。”他问怎么了。她说,“你的药过期了。”然后就笑了,他也跟着笑了。

吃了一碗荷包蛋,他就睡了,迷迷糊糊,梦见了很多事情。小蝶一直坐在旁边,攥着他的手。他醒来的时候,正对上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她说,“叔,你说梦话了你知道吗?”他问,“说什么了?”她嘻嘻笑了半天,“你一直喊雨梨。”她趴到他身上,撒着娇说,“雨梨是谁啊?”他不露痕迹地推开了她。

这天之后,他们的关系渐趋平稳,平稳的意思,就是相对稳定的节奏和相处模式。有时候,他也带她出去走走。别人问起,他就说,这是他侄女。他们都说他好福气。其实说关系,不太准确,他和小蝶是什么关系?夫妻?情人?或者对外宣称的叔侄?他不知道,但内心那份水样流淌的幸福却是真实的。出于贪婪,他希望日子永远这样下去。

有一天中午,他们正在吃饭,听见成子在外面叫他。成子是干家子,这他早知道,但他没想到,一句玩笑话,成子居然这么当真。一开门,成子就大咧咧地说,“那天跟说那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他一愣,说,“啥事啊?”成子鬼笑一下,说,“还能啥事,终身大事呗。”他想起来了。

他说别闹。他把胸口擂得咚咚响,说让他放心,都包他身上。

进门的时候,他拉住他,说,“不用担心价钱,现在一个大学生才万把块钱,山里妹子更便宜。”

他苦笑一下,想着怎么把他糊弄过去。

这时候,他突然惊讶地“呦”了一声,然后夸张地大喊,“我说你咋不买呢,原来是金屋藏娇啊。”他指的是小蝶。

他忙拉住他,说,“别胡说,这是我侄女。”

然后转头对小蝶说,“小蝶,来,叫成子叔。”

小蝶转过头,微笑着叫,“成……”但剩下两个字生生地卡住了。她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一瞬间变得惨白,咣当一声,一摞盘子掉在地上。

成子的笑容也渐渐收敛,若有所思地看着小蝶。见势不对,他把成子拉了出去,让一根烟。点火的时候,他问,“想什么呢?”

过好一会成子才回答,“好像我在哪见过。”这句话嘀嘀咕咕念了好几遍。几分钟后,成子突然揪住了他的衣领,“真是你侄女?”

他拨开成子的手,强装镇定,“是啊,那还能有假。”

成子看着他冷笑了下,说,“那行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像是被吓到了,小蝶缩在角落里,不停地发抖。他一进来,她就冲过来,抱住他,语无伦次地说,“叔叔,带我走吧叔叔。带我离开。”他抱住她,“到底怎么回事?”但她还是那几句话,重复来重复去。突然,她被打了一棍子似的惨叫一声,流着泪痛苦地说,“叔叔,求求你,带我走吧。”说完,她像个破麻袋似的滑了下去。

他扶她坐下,自己坐在对面,点了一支烟闷闷地抽着。小蝶已经痴了,呆呆地看着地面,眼泪不住地流。

时间仿佛静止了,等他反应过来,屋内的光线都变了颜色。小蝶突然转过头,眼里已无半点温柔。她问他,“叔叔,你爱我吗?”

他没回答。他真的不知道。

她的目光逐渐变得冰冷,刀子一样在他身上划过。她冷笑一声,手伸进瓶子,蝴蝶立马变成了一摊黏水。

门被一脚踢开,进来一群男人,有他们镇的,也有不认识的,领頭的是成子。成子朝身后问了句,“是她吗?”没问完,就从黑影里跳出了个男人,一脚踢翻小蝶,然后骑到她身上,狠命打着。一边打,一边用方言骂。没一个人拉着,大家应该都看惯了。

小蝶死了一样,丝毫不反抗,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泛出阴冷的光。

又窜出了一个男人,一把揪起他,但被成子拦下了。成子伸出手臂,拦住后面涌上来的人群,他朝他们喊,“不怪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成子扶起他,递了支烟,说,“你知道她干了什么吗?”

他没说话,猛吸一口烟,辣得嗓子生疼。

“她放火烧死了她老公全家。”成子把桌子敲得咚咚响。

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她杀死蝴蝶的画面,一瞬间的阴冷,不寒而栗。

“买来的吧?”他问。

成子没说话,拍拍他的肩膀,走开了。

男人还没停手,反而越打越凶。小蝶没了动静,身下是一摊血。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他们上去劝,反而激发出他的凶性。男人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刀,顺着小蝶的肩膀插了进去。小蝶垂死的鱼一样挺了一下身子,再次歪着头看向他,眼里的寒意逐渐损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温柔与爱意。

男人凶相毕露,身上的青筋节节暴起。他疯了一样怒吼一声,推开众人,然后拔出刀子,带出一大摊血。

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小蝶有那么多的机会,却没有选择逃走。

那一瞬间,他眼中仅剩一片血红,然后,像一张拙劣的拼图,整个世界节节碎裂。他的意识坠入永恒的黑暗。他再次看到了雨梨,在体育场的看台上,下面是如火如荼的比赛,上面是喊着口号的观众。隔着几个座位,雨梨朝他走了过来,说,你好,他叫方雨梨。然后笑着伸出了一只手。这只在太阳下闪着毛茸茸光芒的手撕裂了黑暗,撕裂了时间空间,再次来到了他的面前。

其实一切早已注定。

男人拿着刀,高高地扬起。他的脸狰狞无比,像某种野兽。男人已经陷入了癫狂,眼里只有理智被淹没的猩红。

他冲了过去,抢过刀子,双手一使劲插向男人,刀子顺利地没入了男人的身体,他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而这一刻,他只觉得安宁,久违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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