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吴青:母亲冰心教我尊重人和生命

2020-11-10 04:41苏枫
小康 2020年31期
关键词:文学馆冰心生命

苏枫

中國山东省烟台市烟台山冰心纪念馆。

采访冰心的小女儿吴青,是在2020年10月,冰心先生双甲子诞辰(120周年)。

吴青已经83岁,父母和老伴相继去世后,她依然住在冰心生前在北京居住的老房子。她出门要拄拐杖,但仍然每天都坚持下楼锻炼,因为“有太多事要做 ”。

“我所说的,你会如实记录吗?”吴青说,“我妈妈一辈子讲真话,媒体更是要讲真话。”

整个疫情中,吴青最怀念的人是母亲:“她给了我最大的自由,给我时间和空间让我成长,教我尊重人和生命。”

回溯母亲的历史,吴青发现了中国女性开眼看世界的历史,从福建出发,经过烟台到北平,再去日本、美国,甚至环游世界。冰心是一代女性知识分子的缩影,为了探寻真理,走出书斋,以身体丈量世界。

“我有坚定的信仰和深厚的同情”

1900年10月5日,冰心出生在古城福州,名谢婉莹。

冰心从小在烟台长大,父亲谢葆璋参加过甲午海战,后来被任命为中国海军学校的第一任校长。给朋友介绍自己的女儿时,他总说:“这是我的女儿,也是我的儿子。”

冰心是谢葆璋最大的孩子,她之后有三个弟弟。他们不称呼冰心为姐姐,而是以“莹哥”相称。谢葆璋不以旧式女性的标准来培养女儿,不让她缠足,教导她读书写字。在海军学校的环境中,冰心的天性得到解放。

中年的冰心在作品《我的童年》回顾童年时,认为自己的性格是“海化”的五点:

第一是对于人生态度的严肃,喜欢整齐、纪律、清洁的生活;

第二是喜欢空阔高远的环境,不怕孤独寂寞;

第三是不喜欢鲜艳颜色的衣服,喜欢黑白灰蓝;

第四是喜欢爽快、坦白、自然的交往;

第五是一生对于军人普遍的尊敬。

吴青说:“我姥爷教我妈妈骑马、划船,我的妈妈没有裹脚,耳朵也没有扎眼。而且姥姥说,你不仅要有家庭,也要有自己的职业。所以,妈妈受到父母的影响就是自由自在的成长。因此,我觉得父母对孩子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姥姥和姥爷影响了妈妈,妈妈同样又影响了我。”冰心一生追求博爱,在女儿吴青看来这背后是宏大的全球化视野。

吴青回忆起小时候和母亲的相处,冰心从不会把自己当成孩子来管教,她尊重孩子的天性和选择,与孩子建立一种绝对平等的关系。

五四运动涤荡了一代青年的思想,在北京协和女子大学的19岁的冰心也参加了运动,她被选为学生会的文书,担任文字宣传工作。那个时期,她开始以“冰心女士”为笔名在《晨报》《小说月报》发表连载小说《两个家庭》,并在21岁时转入燕京大学本科。

曾任冰心文学馆馆长的作家王炳根认为:“解决由于社会变革带来的人的心灵与追求的问题,并非只有绝情、出走、斗争与革命。母亲的爱、童年的回忆与大自然的召唤,同样可以救赎心灵,达到平衡,实现人生理想,现出美好的前途与光明。也就是说,爱的实现,便是人性与社会异态的消失与常态的回归。这种理念在五四时期的思想与文化观念中,冰心是唯一的。”

23岁,冰心在燕京大学本科毕业,获得文学学士学位,之后赴美国留学,在途中结识了终生伴侣吴文藻先生。

6年后,两人学成归来,在燕京大学举行婚礼,婚后住在燕南园60号。31岁,长子吴平出生。结婚和生子没有耽误冰心的创作,她在生育期间创作力惊人,在儿子1周岁的时候已经出版了《冰心小说集》《冰心散文集》等。

1932年出版《冰心全集》时,冰心躲到双清别墅写了长序,回应过对自己的种种误读和对“爱的哲学”的批评:“我知道我的弱点,也知我的长处。我不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也没有喷溢的情感,然而我有坚定的信仰和深厚的同情。”

“当你在舒适中走出,可能就是一次新生”

1936年,36岁的冰心游历世界,包括美国、英国、意大利、瑞士、法国、德国、苏联、罗马尼亚等国家。

37岁,冰心回国,吴青出生。

吴青8个月大时,云南大学的校长熊庆来,请父亲吴文藻帮他建立社会学。于是,在冰心38岁时,他们举家搬迁到云南。吴青回忆道:“在昆明,我两岁了,邻居有一条狗,我跟妈妈说:我要养狗。妈妈说:养狗的权利你自己要争取。你必须答应四条:人吃饭狗吃饭;人喝水狗喝水;人跟狗不一样,狗不能天天洗澡,你得给它刷毛;山上有狼,天黑之前你必须把狗叫回家。这是一个口头契约,契约的意义是责任、承诺、担当。妈妈相信我,而且她答应我的事,都做到了,这就是责任。我觉得这个精神对我太重要了,影响了我一辈子。”

1940年,宋美龄邀请冰心到重庆,参加后方支持前方的抗日活动,吴青自然跟着到了重庆。“那时候,我会逮鸟了,并且抓一个准一个。有一次,天快黄昏了,我拿鸟在外面玩。妈妈说:你在外面回家的时候,最想干什么?我说:我最想见妈妈。妈妈说:你知道吗?鸟也有妈妈,它的妈妈想它了,鸟也想它妈妈了。我就放了,再也不逮任何动物了,知道动物跟人一样,这就是妈妈教我要敬畏生命。此外,那时我玩的都是男孩子玩的,我跳伞,还爬树,妈妈从来不限制我。所以,我很感谢妈妈一直给我空间。如果说我妈妈跟人家不一样的话,就是:从小我妈妈告诉我,我先是人,才是女人。男人,先是人,才是男人,所以大家都是人,人人平等。”

冰心全家也是战争的受害者。战争中,她带着孩子躲避战乱,没少进防空洞。因为颠沛流离,她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在《从重庆到箱根》,冰心写道:

“战争结束我们懂得了怨。而且我们虽然体验了激烈的战争,也懂得了同情和爱。因此,我在歌乐山最后的两年中,听到东京遭受轰炸的时候,感到有种说不出来的痛苦之情。我想象得出无数东京的年轻女性担心着丈夫和亲人,背着柔弱的孩子在警报声中挤进防空壕那悲惨的样子。 ”

1946年,46岁的冰心到达日本东京,在东京大學教授中国文学。

1949年在日本所做的《怎样欣赏中国文学》的演讲中,冰心提出自己的态度:

中国人是非宗教的民族。非宗教并不是反对宗教。中国没有国教,没有以神道来设教……孔子所说的天,并不是其他宗教所谓之天堂。孔子又说,“未知生,焉知死”,所以孔教不是宗教。宗教本来有两个条件,一个是崇拜偶像,另一个是相信来生。在儒教里这两个条件都没有。中国宗教是后来输入的外来的宗教。……有一个家庭里的人们信仰好几个宗教。彼此不会冲突,也不会发生太严重的问题,这种现象在西洋是绝不会有的。文人……都是到了失意穷途,以宗教自解,而不是积极的信奉……中国人是非宗教的,这是到过中国的人都能感觉到的。

1957年,冰心到南京、扬州、无锡、苏州、上海等地参观,期间写了《小橘灯》。这个简单的故事被无数中国孩子在《语文》课本中背诵:“我去朋友家,朋友不在,在电话亭打电话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小姑娘。小姑娘的母亲生重病,我帮小姑娘给医院打了电话。小姑娘回家后,我一直惦记着她,便到她家去看,得知医生来过,母亲病也好了一些。最后,小姑娘用橘子做了一盏灯送我下山……从那时起,每逢春节,我就想起那盏小橘灯。十二年过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来了。她妈妈也一定好了吧?因为我们都‘好了!”

文章最后,冰心点出小姑娘的父亲是因为同情革命者才被抓走的背景。文章的核心是她一贯的对人类普遍命运的关照。

1977年,77岁的冰心和华裔女作家韩素音见面,在王府井全聚德吃烤鸭、喝啤酒时,特别放松、开心。

谈到往事,冰心点燃一支烟,喝了口酒,说,“那时和后来,许多人都没有注意到我的‘信仰二字。”席间,冰心回答了韩素音对自己处境的关切,她说:

“从日本归来,最终是出于感情的选择。故国故都,虽然出生在福建,但北京才是真正的故乡。以感情的因素对人生做出重大选择,往往要付出代价,但我无怨无悔。万事都互相效力,每件事情不管好坏,都能找出积极的意义。秉此理念,许多原本不堪的局面都可改观。其实,我是从另一个意义上去理解生活……当你在舒适中走出,可能就是一次新生。没有这种走出,我们的人生将会如何的萎缩,那是不可想象的吧。”

“在痛苦中也要感谢生命”

女儿吴青回忆说:“妈妈在80岁之后创作又是一个新高潮,那时候巴金舅舅(备注:巴金和冰心以姐弟相称)在写《忏悔录》,他要讲真话。为什么巴金跟我妈妈成为好朋友,因为他们求真,对读者有真爱。”

巴金先生和冰心是挚友,两人在晚年一直坚持手写通信,最后一封信,冰心那时疾病缠身,互相只有一句话:“我很想念你!”

巴金谈起冰心时,曾说,“一代代的青年读到冰心的书,懂得了爱:爱星星、爱大海、爱祖国,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我希望年轻人都读一点冰心的书,都有一颗真诚的爱心。”

1990年,90周岁的冰心立下了遗嘱:

“我如果已经昏迷,千万不要抢救,请医生打一针安定,让我安安静静死去:遗体交北京医院解剖;不要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骨灰放在文藻的骨灰盒内,一同洒在通海的河内;存款,除了分给吴平、吴冰、吴青的,其余都捐给现代文学馆。墙上的字画和书柜。书架上的书,有上下款的,都捐给现代文学馆;我身后如有稿费寄来,都捐给现代文学馆;书籍里面,没有上下款的,可以捐给民进图书馆(工具书你们可以自己留下)。”

遗嘱立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冰心又做了修改,将存款其余都捐给现代文学馆,改为希望工程,她希望以微薄之力献给一生都关切的孩子们。

在女儿吴青的记忆里,冰心把绝大部分“身外之物”都捐了出来,甚至包括家里的老猫和暖气片,都送给了现代文学馆。

晚年的冰心,笔耕不辍。她在《谈生命》中写道:

宇宙是一个大生命,我们是宇宙大气风吹草动之一息。江流入海,叶落归根,我们是大生命中之一叶,大生命中之一滴。在宇宙的大生命中,我们是多么卑微,多么渺小,而一滴一叶的活动生长合成了整个宇宙的进化运行。要记住:不是每一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动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一粒种子都能成树,不生长的便成了空壳!生命中不是永远快乐,也不是永远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的。等于水道要经过不同的两岸,树木要经过常变的四时。在快乐中我们要感谢生命,在痛苦中我们也要感谢生命。快乐固然兴奋,苦痛又何尝不美丽?我曾读到一个警句,是“愿你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世界、国家和个人的生命中的云翳没有比今天再多的了。

1999年2月28日,冰心在北京医院逝世,享年99岁。

受到母亲言传身教的吴青,与好友谢丽华在1998年共同创建农家女实用技能培训学校,属于非营利性质。截止2020年10月,22年间,农家女学校已培养了20470名学生(都是女性)。

吴青对记者说道:“经过我们培训的女性,眼睛是发亮的,不再黯淡。”疫情之后,教育并没有中断,她还是给学生们上“云课”。

在这个过程中,困难和挫折重重。吴青认为最重要的支撑就是母亲冰心临终绝笔的那句话:“有了爱,就有了一切。”

有爱,因此生生不息。

(参考资料:《冰心全集》;王炳根《冰心传:爱是一切》;张莉《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1898—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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