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不出名字的一只小虫(外一篇)

2020-11-11 18:33雍措
剑南文学 2020年3期

□雍措

那天,我在出村的土路上,逗一只小虫玩儿。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小虫,背上全是白色的斑点,头上长着一对长长的触须,触须是它身体的一倍长。

我遇见它时,阳光烤着它。它在一片白光中,埋着头。我不喜欢一只虫子无所事事。我找来一根小棍,用小棍轻轻触碰它头上长长的触须。我触碰它一下,它就停止前进的步伐,抬头看我。它看我,我也看它。它看够了我,又埋头向前走。我又用小棍触碰它的触须,它又抬头看我,我又看它。在很多次反复中,它站在我的面前,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感觉在被一只小虫审问一样,全身不自在。我对它说:你走。我为它让开一条出凹村的土路。它不走,它执拗地看着我。我用手里的小棍子指着前方,它还是不走。我一生气,一屁股坐在了它的旁边。我对一条长相怪异的虫子失去了耐心。

我偷偷埋头看它。它把长长的触须抱在怀中,不断地用嘴舔舐着。我又闷声闷气地说:你走。我在驱赶一条虫子,我不想让一条长相怪异的虫子留在凹村。它突然抬头看我,然后猛低下头,一口咬断了其中一条长长的触须,埋头向一边走去,它并没有走多远,然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长一短的触须在风中摆动。它站着看我让它离开的那条土路,那条被它咬断的触须慢慢被远处吹来的风土掩埋。

说实话,我吓坏了,我再不敢对一条长相怪异的虫子说驱赶的话。我把手里拿着的小棍扔向那条出村的路。扔那根木棍,我用了最大的力气,想让它能离我多远就多远,能离凹村多远就多远。

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依然站在那里。它亲眼看见,我把那根小木棍能扔多远就多远。它安静了下来。

我偷偷看它。它不再看我。他一长一短的触须还在风中摇摆。它的疼痛在风中一次次被风掀起。我想对它说道歉的话,但我想它不会理我。于是,我陪着它静静地坐在风中,看那条出凹村的土路。

土路弯弯曲曲地延伸向一条山脚的河。一旦到那条河,凹村的土路就没有了。凹村的所有东西一旦下山,都在走向一条河。

山脚出现一个人。从高处往下看,这个人好像是从河流里突然冒出来的一样。我看见他在进凹村的土路上从一个小圆点变成一个更大一点的小圆点,最后慢慢长出头,长出脚,长出人的眼睛鼻子耳朵。我仿佛亲眼看见这人在凹村的路上慢慢生长,到凹村就变成是一个真正的人了。

当这个人越来越像一个人的时候,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躲进了土路旁边的杂草里。我没叫住它,看它走几步又回头看我的样子,我就知道它不会离我远去。

那个人看见我,对我露出琢磨不透的笑。他的笑声像河流遇见一块石头发出的声音。

我坐在路中间,不让他。我不想放这样一个人进我的凹村。

“别挡路。”他说。

我什么话也不想给他说,就是不让他。

“你让不让?”他说。

我插着腰,瞪他的眼神丝毫没有退缩。

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扔在路的一旁,大摇大摆地沿着这条土路向凹村走去。

我在他身后骂他,把我能够骂的脏话都骂完了。我低下头,看见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在看我。看了一会儿,它慢悠悠地走在了刚才我们呆着的地方。它一长一短的触须向着河的方向上下摆动着。

我也坐回原来的位子。我和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并排着。我们都在看凹村的土路是怎么被一条河吃掉。

我不知道那个到凹村的人去干什么,我不敢问他,更不敢像眼前这条虫子一样那么用力地去反抗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我没有一条虫子的勇敢。

我问那条虫子: 凹村的路被河吃到哪里去了?

虫子不回答我。

我又问那条虫子: 河里到底装了凹村的多少东西?

虫子也不回答我。

它一直呆在我的身边,用那条一长一短的触须对着我。

我想只要是凹村丢掉的东西,都被脚下的河吃掉了。

凹村丢掉的东西很多。有两个外来的媳妇在夜里丢掉了,有几只放出去的羊丢掉了,有一阵旋风从凹村往下刮时丢掉了,还有几个人的声音,前三十年有,后三十年没有了,还有一些人的眼神,看着看着就看不清楚了。我问阿妈,她说:丢掉了。

我突然害怕自己哪一天会丢掉,我成天担心着这件事情。

有一次,我在青稞地捉蚂蚱子,从路上过来一个人,他远远地看着我叫出另一个人的名字。我不答应他,我不是他嘴里叫的人。他一直对着我喊。我捂着自己的耳朵。那人也是个倔人,他从路上走到青稞地里,非要喊答应我不可。

“你为什么不答应我?”他走近了问我。

“我不叫那个名字。”我继续抓我的蚂蚱子。

他上下打量我,说:“我和你那么熟,不可能叫错一个人的名字。”

我丢掉手里的蚂蚱子,直直地站在他的面前。我眼睛不眨,嘴巴闭着,我想让他看清楚我,我要向他证明他确实认错了人。

他紧锁眉头,围着我转了一圈,说:“没错呀?”他又一次在我面前说出了他远远喊出的那个人的名字。

当那个名字近距离在我面前被他喊出时,我的心里有种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在膨胀。我匆匆从他面前消失,周边的青稞芒刺着我的皮肤,我甚至知道我的皮肤某处在流着血,但那一刻我感觉不到疼痛。刚才那一幕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还记得那人困惑的眼神。只因为他的困惑,我才更害怕。有一瞬间,我似乎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害怕自己就是那个人口中被叫出的名字。那是真正的我吗?我是不是在某个不起眼的时候,已经丢掉了。

我越想越害怕,我在跑的过程中,山脚下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响在耳畔。我想,我丢掉的东西,会不会顺着这条土路去了下面的那条河。

太阳落山,我的背后响起几只羊的“咩咩”声。我转过头看,凹村的羊不会走上这条土路。这个时候,它们要不在山上,要不在树林里,要不在荒废的青稞地里。

我看见了进村的那个人,他赶着几只羊,冲我呵呵地笑。

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看见那人来,又退在了路边。

“别挡路。”他又对我说。和他来时对我说的一样。

我瞪着他。和他来时一样对他。几只羊“咩咩”地叫。

“你让不让?”他说。

几只羊在我与他之间瑟瑟发抖。其中一只羊盯着我看,他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不让。”我插着腰说。我看见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向我点头。

那个人用鞭使劲抽打着几只羊。几只羊向我冲来。

那只眼睛里含着泪水的羊走在最后,他又多挨了几鞭子。他路过我身边的时候,仰着头看我。

那个人得意地从我面前走过。他在向一条河走。我看见他慢慢消失在山腰、山脚,先是看不见了他的手,后看不见了他的头,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在和我静静呆了很久之后,埋着头也往山脚走了。它走得很慢很慢,我没去拦它的走。一只虫子有一只虫子的路要走,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路要走。

它一长一短的触须在我眼里渐渐消失,一种疼痛也会随着它的离开渐渐消失。

半山上的领头羊

这群羊,各个低着头,不关心周边有没有人,只注意地上的草。远看,像一朵朵开败了的棉花球,落在那里。

这群羊不会在你特意看它们的时候走给你看,只是你偶尔抬头,才发现刚才还站在那里的一群羊,在你不太注意它们的一会儿时间里,怎么就站在了另外一个山坡上埋着头偷偷望你。

今天,我闲着,我想好好看看这群羊它们在牧人不注意的时候,肚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坏水。

羊怕牧人,牧人手中的俄尔朵,在心上隔开了它们。它们在牧人面前装得老老实实的,想叫的憋在心里,想打趣的藏着掖着。

现在,牧人不在。很多牧人名义在山上放牧,实际上藏在一座荒坡上,放牧自己的身体。

我觉得这群没有牧人的羊群在和我装腔作势。按我的想法,他们应该欢蹦乱跳,做一些牧人在时不敢做的事情。而今天,它们老老实实地贴着一座山坡走,像是故意装给我看,或者它们发现了我?我心里嘀咕给自己听。

羊群里有领头羊之说,它们中的领头羊是哪一只?我分不清楚。我偷偷地观察着这群羊中,哪一只有所不同。

两只一起,三只一伙,相互之间的距离远的超不过十米,近的肩并肩。他们胖瘦不分,老小不分,有时这只站在上面,有时那只站在上面,前面的有时慢慢落在了后面,后面的一会儿又跑到前面。地上的草,这只羊刚啃过,那只羊又去啃,仿佛地上的草一直在生长。

我怀疑这是一场阴谋,他们故意在错乱我。

在我心里,领头羊应该是壮壮的,有着皇帝般的威仪,他应该有一只或几只贴心又走得近的羊成天跟在屁股后面转。它不用亲自去寻食,它的食物应该有几只羊帮忙来打理。它看其它羊的眼神,应该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威慑感,不容易亲近。它的旁边,应该有很多漂亮的、脖子长长的、眼睛水灵灵的母羊跟着。

找了很久,我没发现一只这样的羊,这令我失望。

这群头朝西的羊缓慢地走着,没有一只羊在这群头朝西的羊群里走向其他地方,也没有一只羊在这群头朝西的羊群里单独走在最前面或最后面。这群羊的羊头最前面总是有两只羊或几只羊领着走,羊尾也总是有一只羊或几只羊并排着走。远远看去,这群羊的队伍又成了一只大羊的模样,软绵绵地贴着草地走。我想,它们是在以一副尊卑不分的样子,来考验我。我不信它们。

我把自己隐藏在一块大石头背后,悄悄探出头看这群羊。

就在我藏好自己时,风把羊群的队伍吹得越来越细,整个队伍头大,屁股小,中间鼓得圆圆的,几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羊走在前面。

这不符合常理。这让我想到凹村书记嘎代领着大家出工。大家都说嘎代是凹村的“领头羊”。出工的队伍成线形,按辈分走。嘎代扛着钉耙走在最前面,走得大摇大摆的,走得甩胳膊甩腿的,走累了,他想在哪里停一会儿,整个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队伍就在那里停一会儿。停一会儿的时间里,他想往哪个方向看一眼,跟在他后面的队伍就往那个方向看一眼,没人敢超过他。在家静不下心的一些娃,大人把他们带在身边,过小的让大人牵着。娃不懂事,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想跑到队伍最前面看热闹,大人看见急急地一把拉回来,悄悄在耳边说:嘎代是“领头羊”,要有大小之分。在我调皮时,阿爸也给我说过这样的话,当时我把嘎代看成是凹村最大的人物。

过了两年,我又长大了两岁,能帮阿爸干些打土饼子的小事儿了。打土饼是村里深冬最重要的事情,需要书记带领着下地。那天的队伍依然是线形,领头的人却换成了仁称。我在队伍里东张西望地找嘎代,嘎代走在队伍的尾巴上,灰头土脸,以前的仗势早被丢得一干二净。阿爸见我动作缓慢,拽着我的手,说:你这不懂事的娃,真是长转去了,大小之分都没有?我疑惑地看着阿爸,我想给阿爸指落在队伍后面的嘎代,却最终把刚抬起的手又悄悄放下了。我默默地跟着这支有大小之分的队伍往前走。

大小之分在我的脑海里牢牢扎下了根,我天生就在有大小之分的凹村长大。我很自信,我对大小之分这种事情摸得很透。可惜,今天却找不到这群羊里的领头羊。

这群羊傻傻的,什么都不关心,只关心地上的草,懒得看前面带队的是谁,谁都似乎不那么重要。

太阳落山,牧人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俄尔朵高高挥在半空,“哦吼吼”的吼声响遍整个山谷。

羊群你拥我挤,昂着头往山下跑……

那只我一直想找的领头羊,我还是没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