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春山(三十三)

2020-11-12 02:01王克臣
火花 2020年3期
关键词:双喜顺子小艾

王克臣

隔墙有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高桂珍原本说给爸爸的话,却让小姨听到了。

李兰荣想:我这外甥女还真知道心疼我,可是呢,十多年了,这丫头从来就没有把我当家里人!鼻子一酸,一汪清泪,出溜儿,从眼窝里滚出来。

李兰英的眼睛尖,无意中看见妹妹的眼泡儿红了,不知道她又想起了什么心事,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于是,照常收拾屋子,捎带着烧火熬粥,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装作没事人一样。

李兰荣心里想,珍子不把我当成家里人罢了,她再大,也是孩子。你这个当姐姐的,也这样对我。我不就是起得晚一会儿嘛,就至于跟我鼻子不是鼻子脸子不是脸子的!想到这里,又一串泪珠儿,出溜儿,涌出眼窝,顺着她胸前的丘陵往下滚。

李兰英也不是傻子,妹妹的一举一动,都休想瞒过她。可是,妹妹为啥垂泪?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解释这道难题。她只能不声不响地往灶里填柴,用马勺和拢粥锅。

李兰荣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放桌子,摆杌凳,拿碟碗,分筷子,准备全家围在一块儿喝稀粥。

稀粥熬熟了,李兰英伸长脖子朝外看看,使劲儿吆喝一声:“珍子,叫你爸爸,洗手吃饭!”

高桂珍叫道:“爸爸,歇会儿,洗手,吃饭!”

高鹏远说:“叫你小姨,吃饭。”

高桂珍说:“她还用叫,就在屋里呢!我小姨爱打扮,脸要抹得香,头要梳得光。头上脚下,一丝马虎的地方都没有。头上,从刘海,到鬓角,连一根散发,都得叫它老老实实的。脚下,总是干鞋净袜的。衣服,三天两头洗。您没见,哪次不是一盆一盆地往外端水。好家伙,浑身上下连一丝土星儿都没有!”

李兰荣听得真真切切,她想:珍子话里有话,就是嗔着我大清早起晚了,没干外面的破活儿。夸我勤洗衣服,那是嗔着我费水了。瞧瞧,不当着我的面,摆了这么一大堆烂鞋,说了一大摊子闲话。连吃饭都懒得叫我,这分明是没把我当成家里人呀!

高鹏远进屋洗洗手,坐在杌凳上。

李兰英给他端过一碗稀菜粥,说:“还有昨晚剩下的棒子面饽饽,就着稀菜汤,有稀有干,吃饱了有劲儿,这么累的活儿,不吃饱了咋行!”

李兰荣还在等珍子叫,可是,高桂珍洗洗手,坐在饭桌旁,等着妈妈盛稀菜汤,并没有叫小姨吃饭的意思。

李兰荣心里想,万一都没人叫她吃饭,她咋出去这个小屋呀,索性不如自己张罗自己。于是,她从高桌上拿一块棒子面饽饽,走到高桂珍面前,递给珍子,说:“珍子,你的活儿也不轻省,多吃两嘴干的吧!”

李兰英说:“啊呀,你这个当小姨的,咋伺候开她了!珍子,站起来,让你小姨坐。瞧你,你小姨还没坐,你倒人模狗样地坐着等吃。”

高桂珍的嘴一噘,说:“一家人,吃饭还等着叫。马渴奔槽,连庄稼把式都知道!再说我小姨又不是外人,用得着那么客气吗?”高桂珍平日价没有这么多话,今儿个好像有些反常。

李兰荣说:“瞧瞧,珍子的活儿累,叫她先吃。忘说了,活儿最说理,谁干累谁。”

高桂珍说:“小姨,就你这身子骨,只能干点儿轻省的。累坏了,谁赔得起!”

李兰英说:“珍子,咋没正经形儿。快吃,还不知道你今儿上哪儿野去呢!”

高鹏远一面喝稀粥,一面说:“珍子是河南村的团书记,她不带头谁带头?不兴瞎说!”

李兰英说:“唉,我这个闺女呀,是给大家伙养活的!”

李兰荣说:“姐姐,你算说对了,珍子是高家的人,可是,她干的都是大家的事,国家的事!”

高鹏远高兴地说:“好,那我们高家的丫头,就没白养活!”

李兰英说:“行了,行了,合着珍子这丫头,白吃了高家十八年的闲饭!”

高桂珍憋了半天,说:“家里的活儿我是少蹬一锹,还是少刨一镐?是少薅一垄苗,还是少除一棵草!开春拉墒打砘子,夏天薅苗耪地,完秋掰棒子杀芝蔴,砍高粱刨白薯,哪一样少干了?咋我出去为旁人家干芝麻粒那么点事儿,就看在眼里?非得把我像小毛驴一样,拴在家里不成!”

李兰荣说:“珍子,你看,你看,谁说你什么啦?好家伙,招出你这一大片话!”

高桂珍说:“我妈说我今儿还到外面野去,说对了,这件事,我不野不行啊!小姨,今儿我爸爸改猪圈,你给打下手,当小工,就搬砖,杵泥这点儿活,行吧?”

李兰荣笑笑说:“好,珍子,你去你的,小姨帮你说话。你妈这儿,有我呢!”

高桂珍听了小姨的话,撂下饭碗,嘴里叼着饽饽,就像放飞的小鸟,特儿楞,飞出了院子。

李兰英说:“我这个闺女呀!”

李兰荣说:“你呀,别不知足了。有这么个好闺女,脸上都有光哟!”

高鹏远说:“人呀,咋能老西儿拉胡琴,自顾自。要是人人只顾自家,那国家靠谁,军烈属家有了困难,靠谁去帮助?”

李兰英说:“合着你们说得都对,我倒成了落后分子!你们当我真的落后,我是担心珍子这丫头,家里家外的活儿都指望她,把她给累坏了!”

李兰荣的心里“咯噔”一下子,姐姐的话仿佛是说给她听的,这分明是嫌她干活儿少了。一步近,两步远。姐妹情,亲在表面;母女情,骨肉相连。

可是,李兰荣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她不动声色,依然干着搬砖杵泥的活儿。当然,这些活儿,倘若由高桂珍来干,那简直就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可是,这些原本不算太累的活儿,放在李兰荣的身上,那实在够她喝一壶的。先是咳,后是喘,最后累得连咳带喘。

高鹏远只顾垒墙,没有注意到李兰荣会累成这样。直到把一锹泥倒在鞋面上,这才注意到李兰荣实在精疲力尽。于是,他使劲儿叫了一声:“珍子妈,快出来,你给我搬砖杵泥,叫她小姨到凉快地儿歇会儿!”

李兰英赶紧跑出来,她扶着妹妹,说:“咋啦,累了,也不言语一声?再说,当小工这点活儿,也不至于呀!赶紧到凉快地儿坐会儿,喝口凉水!”

李兰荣还嘴硬,说:“这丁点儿活儿,毛事儿。都是庄稼人,谁没干过!”

“瞧你,还嘴硬!叫你到树荫凉儿喘喘气儿,你咋不听话!”

李兰英扶着妹妹走到树荫下,和她一同坐在石头上,随便从棒子秸上劈几片干叶子,给妹子呼哒呼哒地扇。

李兰荣说:“行了,行了,别裹乱了!”

李兰英说:“其实呢,我劝你姐夫甭把猪圈改成羊圈。你猜他怎么说,他说,闺女提出为国家捐献,咱们庄稼人手里哪儿来的钱。想了半天,琢磨着养一群羊。他说,猪吃粮,羊吃草。咱家粮少,不如养羊,地里长草的时候,放羊;没草的时候,吃干草。长大了卖钱捐献。我说,国家就缺咱们这俩钱。他说什么?他说,积少成多。人家唱戏的有钱,能买一架飞机。咱们能不能买一挺机关枪,再不能,就买一支步枪,就算能买一口大刀也是好的。你没听说,志愿军战士和敌人拼命时,用手榴弹砸,用牙咬。他们手里要是有一口大刀,还用手榴弹砸,用牙咬嘛!你姐夫呀,就是这么认死理!”

李兰荣说:“咋叫认死理?珍子摊上这样一个认死理的爹,工作好开展得多!”

李兰英说:“我落后,我落后。你们都先进,就我一个人落后,行吧!”一面说,一面抬起屁股,气乎乎地颠儿了。

李兰荣赌气说:“姐夫,她走了,咱俩干,缺鸡蛋还不做曹氏糕了!”

高桂珍从家里出来,一面走,一面琢磨,开展增产节约,可不能只动嘴说,那得动手干。人待懒,车待散,越待越懒,越吃越馋。增产,就得多干活;节约,就不能贪图享受。本来,人世间,有几个不想吃香的喝辣的?吃饱喝足更懒得动。高桂珍想到这里,“噗哧”一笑,她笑这些人,像猪,饿了吃,吃了睡。高桂珍想着,走着;走着,想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小艾的家门口。她推开栅栏门,径直走进她家的院子。

连汤嘴迎了出来,连吃带喝地说:“你呀,趁早儿跟小艾穿一条连裆裤,成天到晚在一块儿,省得你找她,她找你。”

小艾听到妈妈山嚷鬼叫的,不知跟谁说话,于是叫嚷道:“妈,您是不是说双喜呢?您说我们好得穿一条连裆裤,成天到晚在一块儿。您这样扬门打鼓,要让旁人听见,多么寒碜,还叫我咋出这个门呀!”

高桂珍掀帘儿进了屋,嘻嘻笑道:“谁说你和双喜好得穿一条连裆裤了,是你想跟双喜穿一条连裆裤吧!”

小艾一抬头,见是珍子姐,大声叫道:“珍子姐,咋是你!”

高桂珍张开双臂,扑向小艾,说道:“你跟双喜穿一条连裆裤,还不是早晚的事,寒碜哪家子?再说,寒碜惯了一样!”

“那可没准儿的事,我不能老早就许愿,就一定嫁给他,让他吃了定心丸。那样的话,他觉着反正是他的人了,他就想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你!”

“这小丫头片子,想不到你还有这么多心眼儿。”

“这叫什么?老人古语: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人这玩意儿,学好,就成了好人;学坏,就成了坏人。再说,好人,不一定总是好人;坏人,也不一定总是坏人。不过呢,学坏容易学好难。也许,昨天还是好人,今天就变成坏人了。”

“你看,远处的不说,就说咱们河南村,双喜甭说了,祥林、顺子、石头、满囤,这一大帮子,哪个坏呀?”

“忘说了,挨着勤的没懒的,挨着吃的没攒的。什么人找什么人,夜壶找尿盆。”

高桂珍笑笑说:“这丫头!你这都跟卖瓦盆的学的,咋还一套一套的?”

小艾嘻嘻说:“本来就是这么个理儿!”

高桂珍听着听着,突然说道:“你看你看,一见面就穷逗,差一点儿把正事给忘了。”

小艾撇撇嘴,说:“珍子姐,不是我说你,你呀,一天到晚正事,一年到头正事,就不兴说点闲事?”

“现在不是正忙嘛,等忙过这段儿,有了空,再聊闲事。”

“庄稼人,从立春播大麦种豌豆,大麦豌豆不出九;到立冬拔萝卜起白菜,立冬不起菜,必得受了害。瞧瞧,一年四季,哪一天闲着过?农民,甭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阎王爷一打发下来,一辈子也甭想好好闲一天!”

“我说小艾呀小艾,你小小年纪,脑子里咋那么多油泥?是不是该找人给擦擦啦?”

“珍子姐,我看你还有希望从土坑儿里爬出来。我,还有你家小姨,依我看呀,一辈子也休想爬出南北垄!”

高桂珍万万没有想到小艾会是这样。她抻抻小艾的衣角儿,说:“我原本想找你商量个事,结果你叮啷当啷摆了一通鞋,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小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些话,我憋了多少年了,一直闷着,始终找不着个知心人,倒出我心里的苦闷。珍子姐,我确确实实把你当作最知心的人,说出了我的心里话。现在,不管你怎么看,我心里痛快多了!”

“小艾,咱们得把眼光放远,不能总盯着鼻子尖儿底下。新社会了,每一个青年人,都充满希望。”

“话是这么说,可有谁真把咱们农村青年当回子事呀!”

“小艾,你要这么说,我可就得数叨你两句了。你说,应该怎么着,才算把咱们当回子事?是不是一个个都捧到灶王爷板上供起来,才算把咱当回子事?我告诉你,那样的事,今天不会有,明天不会有,一辈子都不会有。人的价值,只能由自身体现。”

“这我知道,就说你吧,你当上了‘支前模范’,顺子的画画得不错,双喜的文章写得好,你们早早晚晚都得从河南村特楞儿飞了。就剩下我、祥林、石头、满囤这些赖包臭,没人要,就在农村的苦坑里扑腾吧!”

高桂珍语重心长地说:“小艾,翻身解放的新农村,大有青年人的用武之地。这次我到北京开会,认识了新中国第一个女拖拉机手梁军,人家就是土生土长的农村青年,成了拖拉机手,成绩显著,被选为妇女代表,到北京开会,见到了毛主席。”

小艾听了珍子姐的一席话,深深感到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精神渐渐振奋起来,说:“珍子姐,我并不是看不起农村。我是说,能从农村里爬出来,实在是太难了!”

高桂珍望着小艾那张粉红的小脸,似乎感知了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可是,这样的话咋好开口呢?只得说:“小艾,刚才你提到顺子和双喜,这两个人,顺子有顺子的特长,双喜有双喜的特长,可是,真要把梦想化为现实,获得成功,并非轻而易举,非下苦功夫不可。你呢,也不该自暴自弃,你们要发挥各自优势,互相鼓励,互相帮助,共同提高。”

“珍子姐,你说我也有特长,我有啥特长呀?”

“人都是这样,看准别人容易,正视自己难。你自己的优势,你自己发现不了,你就很难朝着既定的目标发展。你的嗓音好,乐感强,那为什么不发挥你的这个优势,没死赖活地追求?人生,就是一场马拉松,最初跑在前面的人,不一定取得好的成绩。只有那些坚持再坚持的人,一直跑到终点,才有希望。”

小艾不住地点头,由衷地佩服珍子姐。

高桂珍和小艾正说得热闹,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

小艾抬头一看,见是杨来顺进来了。

杨来顺还没有迈进门坎,就呼噜喊叫:“小艾,我杨来顺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登上你这三宝殿,那就是有事!”

小艾不无揶揄地说:“瞧你那德行,你看没看见谁在这里?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杨来顺侧歪过头来一看,见珍子姐正坐在小艾的对面。他马上掉过脸说:“啊吆,珍子姐在这里,对不起!”

高桂珍笑笑说:“这有啥对不起的。”

小艾说:“顺子,你来干啥?有话说,有……”

顺子笑笑说:“说呀,小艾,往下说,咋不说啦!”

小艾瞥了他一眼,说:“你叫我说,我偏不说!”

杨来顺说:“不说就不说,好了,正好珍子姐在这儿。我真想在发展生产方面,干出一番大事业,也好为国家多捐献。人家常香玉能为国家捐献一架飞机,咱能不能捐献一个飞机尾巴!”

小艾说:“听说齐白石画的一颗白菜,能换回三马车白菜。其实,白菜并不值钱。顺子,你也是画画的,你就画那些值钱的,画手表。不能像齐白石那么浪费高丽纸,一张高丽纸上只画一颗白菜。你呢,在一张纸上,至少得画三块手表。他画一颗白菜,能换回三车白菜。你呢,画三块手表,就能换回九块手表。这样一算,你用不了十天半个月,就能凑够一架飞机的钱!”

高桂珍哈哈大笑,笑出了泪,笑得肚肠疼,然后说:“小艾,你这么聪明,把账给算错了。齐白石画的一颗白菜,换回三车白菜。小艾,你好好算算,好家伙,三车应该是多少?你说顺子画的三块手表,能换回九块手表,对吗?那得换回九车手表才对呢!这样一算,顺子还用得了十天半个月?依我看,画个三天两晚上,就能凑够买一架飞机的钱了!哈哈……”

杨来顺说:“你们呀,跟你们说正经事,净拿穷人打哈哈!我要是真有那么大的能耐,还用画手表,直接在纸上画一架飞机不得了吗?还画手表干什么,那不就是脱了裤子放……”说到这里,小艾正拿眼睛剜他,于是,他赶紧闭上嘴巴,戛然而止。

小艾两只眼睛,使劲儿瞪着顺子,说:“说呀,往下说,咋不说啦?”

杨来顺说:“珍子姐、小艾,你们给我出出主意,我想养马,养一匹大母马。生了小马,卖小马。过去都说,猫三狗四,不知道马得多少日子。甭管多少日子吧,反正小马一断奶,就把它给卖了,一次次地攒着,天长日久,就能攒下一大堆钱。”

小艾说:“照你这么说,那我养羊,养一只大母羊。下了小羊,长大就卖了,长大就卖了,卖了钱就攒着,天长日久,积少成多呀!”

高桂珍笑笑说:“你们这些想法,我看都挺好,关键是落实,付诸行动。不能当作笑话说说,就撂在一旁。”

杨来顺说:“我可是认真的,绝不是心血来潮,光图嘴上痛快。小艾,你呢?”

小艾支支吾吾地说:“可不可以,再让我考虑考虑。”

高桂珍说:“当然可以,我的意思是,咱们做事,就该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窝。考虑好了就干,可不能三天新鲜。”

杨来顺瞧瞧高桂珍,说:“咱们几个说得热热闹闹的,还不知道双喜咋想的呢?小艾,你能不能抽个工夫,找找双喜,跟他商量商量?”

顺子的话,小艾正中下怀。只是碍于面子,故意说:“我的事,干嘛找他商量!”

高桂珍早看出小艾的心思,只好顺水推舟,说:“顺子,自己的事,主要还是自己想清楚。别人给拿主意的事,疑神疑鬼,时间长了,很容易放弃。”

小艾笑笑说:“不过,也有例外,比如你跟成子哥的‘娃娃亲’,这么多年,你们不是也没放弃嘛!哈——”

杨来顺抢过来说:“小艾,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呀,咋哪壶不开提哪壶!”

高桂珍说:“不提这个,不提这个。”

小艾原本只是同珍子姐开个小小玩笑,却被杨来顺借题发挥,指责一顿,这叫她心里好生难受,有心解释解释,却又不好开口。

正在此时,院子里又响起了脚步声。

小艾正不出好气儿,一抬头,见双喜进来了,厉声喝道:“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双喜听到小艾的一声虎吼,不知啥馅,赶紧停住脚步,缩了回去。

高桂珍马上打圆场,叫道:“双喜,是小艾跟你闹着玩呢!本来嘛,你进人家姑娘家屋里,也不打声招呼,这就怨不得小艾,是不是?”

双喜机灵得很,见珍子姐在给他打圆场,赶紧就坡下驴,笑呵呵地说:“是呢,是呢,珍子姐说得对。”

杨来顺趁机说:“就这么简单?你得给小艾赔个不是!”

双喜嘻嘻笑道:“小艾,我错了,饶恕我这一次,我这厢有礼了!”一面道歉,一面作揖。

小艾噗哧笑了,说:“瞧你那德行样儿,可叹阎王爷,怎么会给你披上一张男子汉的皮!”

双喜嘻嘻哈哈地说:“那你甭眼热,腰掖鸡蛋,不是别的。”

杨来顺借机揶揄道:“行了行了,小艾给你脸,你别不张兜。找个地儿坐下,好好听着,听珍子姐说。”

高桂珍说:“小艾,你刚才说到哪儿了?接着说。”

小艾是个啥人,心里透亮着呢!她还能接着重新提起珍子姐和成子哥“娃娃亲”的事吗?于是,改口说:“我打算养一只大母羊,下一窝,卖一窝。钱攒多了,捐献给国家,买飞机大炮,打跑美帝!”

双喜听了小艾的话,紧跟着说:“小艾说得好,她的心里总想着国家,替祖国分忧。”

杨来顺有意看看珍子姐,然后说:“双喜,你拍人家小艾干什么,说说你自己!”

双喜明明知道杨来顺是借题发挥,给小艾他们俩之间掺稀。可双喜也不是省油灯,他有意转移话题,说:“我原本是找珍子姐的,可她家里人说不在,才顺脚到小艾家里看看。”

小艾听到这里,感到很不是滋味。心里想,你双喜最先想看的原来并不是我,到我家里来,只是“顺脚”进来的!小艾此刻心理上的微妙变化,怕是连聪明绝顶的双喜也难察觉到的。

双喜为了讨好小艾,想顺着小艾的杆儿爬,于是说:“小艾打算养一只大母羊,那我就想养几只大母兔,一窝一窝地生兔子,卖兔子;生兔子,卖兔子......”

杨来顺说:“你这是东施效颦,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你跟人家学什么!再说了,你一窝一窝地生兔子,卖兔子;生兔子,卖兔子,贫不贫呀!”

双喜紧接着说:“谁说我一窝一窝地生兔子。”他故意将“我”字加重了语气,玩点儿幽默,逗小艾高兴。

高桂珍听了,笑得合不拢嘴,说:“好了,好了,顺子打算养马;小艾打算养羊;双喜打算养兔子。这些都是好主意,怕就怕信口开河,说完就完了,咱们比比,看谁家能坚持,越干越好,越干越出成绩!好吧,日子长了不敢说,就一年吧,一年怎么样?谁说话算话,看看年底,账本上见!”

杨来顺说:“一年干嘛,一年能比出啥来?比就比他三年五载!”

双喜哈哈大笑,说:“三年五载干嘛,十年八年的,不敢跟你比咋的?吹呗,往大了吹,谁不会呀!”

小艾说:“你们斗嘴,倒叫我想起了孔老师推荐我读过的一本书。”

高桂珍说:“一本什么书?小艾,你说说!”

小艾说:“一本鲁迅先生写的小说,鲁迅在小说里挖掘中国人的劣根性。不管多么严肃的事,到了我们的手里,都被稀松二五眼给毁掉了!我想,在这个世界上,要真的想有出息,还是脚踏实地,认认真真地做好每一件事。”

杨来顺说:“可别小看了小艾,三日不见,须刮目相看。依我看,小艾快成哲学家啦!”

高桂珍看看杨来顺,又看看双喜,说:“顺子说得不错。小艾的书,没白读,读了就用。依我看,咱们河南村的青年,人人有出息。等着瞧吧!”

孔令洲在县城教书,家住河南村,原先,很少回家。自从高桂珍的名气越来越大,孔令洲对河南村的青年工作发生了兴趣。每逢礼拜日,总要骑自行车回村。

这天,孔令洲骑车回村,半道正遇上杨来顺。他赶紧下车,说:“顺子,你那幅《谷雨大河图》,画到什么程度了?”

杨来顺见孔老师如此关注他的绘画创作,心里当然高兴,嘻嘻笑着说:“孔老师,差不离儿了。”

孔令洲说:“咋叫差不离儿?中国人做事,好多就坏在差不离儿上。”

杨来顺听了,内心深感不舒服,可是,这话并不是旁人说的,是孔老师,于是他说:“孔老师,您要是有工夫的话,能不能到我们家里坐会儿,给我指点指点?”

孔令洲说:“那好吧!”一面说,一面推着自行车,与杨来顺并行在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上。

二人刚走到杨来顺的家门口,杨来顺高腔大嗓地叫:“妈,您看谁来了?”

杨二嫂颠颠儿地跑出来,叫道:“这孩子,山嚷鬼叫的!穷家破业的会有谁来?乾隆爷、袁大头横是不会!”一抬头,见是孔令洲,赶紧改口,“吆,孔老师,请进,请进!”

孔令洲把自行车靠在窗台下,和杨来顺一同进了屋。

屋地上,放着一张大桌子,桌上铺着一大幅画稿。

孔令洲心里说,这大概就是顺子经常念叨的《谷雨大河图》。他走到画稿前定睛观看,果然气势恢宏。再贴近细细看看,感到琳琅满目,色彩纷呈。他情不自禁“啊”地惊叫一声,倒把顺子吓了一大跳。然而,究竟并非名家名作,总有瑕疵表露其中。

孔令洲指着顺子的画面说:“你看,整个布局略显粗糙,构图凌乱,画面呆板,时代感不强烈。”

杨来顺内心稍有不悦,本想为自己辩解,忍住了。

孔令洲继续指指划划地说:“你仔细看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气势磅礴,朴素大方,千姿百态,古朴典雅。你的这幅《谷雨大河图》与《清明上河图》比起来,相差甚远。”

杨来顺原想,他的《谷雨大河图》就是吸收了《清明上河图》的所有长处,况且,具有强烈的时代气息。咋叫孔令洲一说,好像啥都不是了。

孔令洲滔滔不绝地说:“气势恢宏不等于粗糙繁冗,色彩纷呈不等于胡乱涂抹。再就是缺少顺义特色,要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画的是顺义。你这幅画,说画的什么地方都行。画顺义,离不开顺义八景:玉幢金马、宝塔凌风、曲水晴涛、金牛古洞、柳屏叠翠、松雨书声、龙泉烟寺、圣泉三潮。特别是玉幢金马,那是顺义的标志性建筑。再就是玲珑宝塔,时人谓之宝塔凌风。有诗赞曰:纵目南城外,峥嵘塔影悬。恍疑云是纸,文笔欲书天。因之,时人又称此塔为‘笔塔’,谓当地人多出雅人墨客。这些个景点,有些还保存着,你要一处一处写生,嵌入你的这幅《谷雨大河图》。再就是对比,你看,画面上有古城殿宇楼阁,缺小桥流水人家;有远山绿水白云,缺鸡鸭鹅犬牛马,有蓝天斜飞的春燕,没地上奔跑的野兔。画农村嘛,啥叫有声有色?总不能缺了这些!”

杨来顺小心翼翼地说:“您说构图凌乱、画面呆板,这我也知道。可您说时代感不强烈,我确实努力接近时代。您看:戏台里正上演《小二黑结婚》;拉洋片的画片上,画的是邱少云在烈火中永生;画报剧丑化美国兵。您看,这不都具有时代气息嘛!”

孔令洲说:“你这是绘画,不可能在画面上,写一行行小字作为注解吧!”

杨来顺点点头,说:“老师,我懂了!”

孔老师说:“文学艺术一个道理,文学使用语言,音乐利用声音,绘画运用色彩,都是为了强烈地表达作者的情感。没有一件文学艺术作品仅仅为艺术而艺术。这个问题,有机会的话,我还要找找高桂珍,叫她请几位河南村爱好文学艺术的青年人,比如双喜、小艾这些人,好好谈谈。”

杨来顺诚恳地说:“孔老师,您找珍子姐,跟她商量商量,能不能开办一个业余文化学校。到时候,请您,请卢丽娜老师为我们大家讲课。”

孔令洲透过鼻梁上的黑边眼镜,望着杨来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若有所思。良久,这才说:“只有我和卢丽娜哪儿行呀,要请就请梁金广,请赵树理!”

孔令洲从杨来顺家里出来,推着自行车,一路走,一路想,在村里开文化课,文化课上讲文学、讲美术、讲音乐。音乐有什么好讲的,左不过就是教唱歌。要教唱歌,理所当然就要邀请卢丽娜。他一想到这里,立即激动起来,恨不得马上找到高桂珍。他这样一想,不由自主地走到高桂珍家门口。

巧得不能再巧,高桂珍在屋子里正忙活,一抬头,从玻璃窗正好看见孔令洲推着自行车往里走。她扔下手里的活儿,就往外跑,刚刚迈出门槛,孔令洲已经走到窗下。

孔令洲笑笑说:“高书记,有事儿?”

高桂珍说:“没事,这不迎接您吗?”

“哈,巧,巧!”

“我看您急急忙忙的,倒是有事儿。”

于是,孔令洲就把遇到杨来顺的事,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高桂珍满口答应道:“可以,太好了!卢丽娜老师不知道愿意不愿意参加?我想,您要请她,最合适不过。”

孔令洲抹抹背头散发,往上推推眼镜,说:“河南村兴办业余文化学校,这属于公事。公事公办,我想还是由你大书记出面,合适得多!”

高桂珍爽快地答应道:“好吧!”

孔令洲若有所思地说:“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天经地义,一切都那么顺顺利利。

河南村成立业余文化学校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姑娘,小伙子,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年轻媳妇,来了一拨又一拨,纷纷来听课。

开课第一天,孔令洲和卢丽娜都来了。

孔令洲从《弟子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讲起,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结果是打瞌睡的、流哈喇子的、借故上茅房的,总之是,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

坐在教室最后面的高桂珍见了,坐立不安。

正在此时,孔令洲说:“我的第一课,讲完了,算是个开头,讲的都是中国文化的普通知识,以后,慢慢再往深里讲。”

高桂珍当机立断,腾腾地走到教室前面,大声说:“下面,请卢丽娜老师教唱《白毛女》里的‘北风吹’,大家欢迎!”

结果,屋子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那些打瞌睡的、流哈喇子的、借故上茅房的,听到由卢丽娜老师教唱《白毛女》里的‘北风吹’,一个个都惊醒兴奋起来,回到原来的位子上。

卢丽娜轻轻袅袅地走到教室前,笑眯眯地说:“朋友们,乡亲们,我先给大家唱一唱,好不好?”

“好!”教室里,立即活跃起来。

卢丽娜以八度音分出男女声,唱道——

(女)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雪花那个飘飘 年来到

爹出门去躲账 整七那个天

三十那个晚上 还没回还

大婶给了玉茭子面

我盼我的爹爹 回家过年

(男)卖豆腐赚下了几个钱

集上我称回了二斤面

带回家里包饺子

欢欢喜喜过个年

哎 过呀个年

卢丽娜唱着,扭着,坐在前面的凳子上,接着唱道——

(男)人家的闺女有花戴

你爹我钱少不能买

(女)扯上了二尺红头绳

给我扎起来

卢丽娜唱到结尾处,应是男女声合唱,卢丽娜正想不出辙。鬼使神差,孔令洲奔上几步,同卢丽娜合唱最后几句——

(和)门神门神骑红马

贴在门外守住家

门神门神扛大刀

大鬼小鬼进不来

哎 进呀进不来

当唱到最后一句时,坐在教室里的,堵在大门口的,站在窗户外的,一起叫喊起来:“哎,进呀进不来——”

歌声冲破黑黝黝的夜空,响彻高天。

自此以后,河南村业余文化学校,简直成了学唱歌唱戏的学校。

时间久了,有的乡亲们嚷嚷,要业余文化学校组织一台节目,让大家伙开开眼,热闹热闹。

几乎所有的学员都想登台露露脸,在挑选演员时,你嚷嚷,他吵吵,莫衷一是。无奈,只能听卢丽娜的“一言堂”了,由她拍板。

卢丽娜这个人较真儿惯了:她说小艾的模样、气息、音准、音色、节奏,样样都没的说,饰演喜儿,非她莫属。再说双喜,他唱得还算凑合,可形象不行,粘胡子、描眉毛、裹毛巾,使尽浑身解数,无论怎么化妆,仍然不像老汉;相反,杨来顺,只在下巴颏底下粘几根胡子,脑袋上裹一条白羊肚手巾,就活生生一个陕北老汉。就这样,卢丽娜决定由顺子饰演杨白劳,小艾饰演喜儿。

杨来顺乐得屁颠屁颠儿的。

双喜则像泄了气的皮球。

杨来顺和小艾由卢丽娜一次次地排练,一招一式,一举一动都一丝不苟,直到老师十分满意,这才说:“可以了!”

连要求严格的卢丽娜都说可以了,乡亲们就更加等不及了。刚刚过“立秋”,离北风吹雪花飘还差整整半年哩!好家伙,河南村就演开了《白毛女》,唱起了“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孔令洲是否想乘机多多接近卢丽娜,黏糊黏糊;双喜会不会因顺子与小艾饰演父女俩,心灰意冷?人在做,天在看。怕只有老天爷心知肚明。

邻村的塔河、临河、米各庄、桃山、龙山、岗山的乡亲们,大呼小叫:呀,瞧人家河南村,老百姓的日子,多红火啊!

这些村的干部们坐不住了,仰天长啸:河南村人能,咱们也不缺胳膊缺腿,咋就不能!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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