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名的意趣

■莫诺

毫无疑问，我是个念旧的人。

旧时风物，总有迷人之处。

一爿凋敝老店，只消驻足片晌，我就总能睹见它迎来送往之热闹前世；一枚未曾撞见主人的明信片，读那三五字句，我亦能为它谋划出一段刻骨情爱，或是至亲别离；哪怕是从二手市场上淘来的带字的旧书，我都能被那些或娟秀或潦草的笔记，揪到九霄云外去游荡好些时候——相较于书籍内容本身，遥想曾经捧阅此书之人之情形，是要更叫人着迷些的。所以，以至于，但凡观览带笔记之二手书，那断然是读得极慢的……

闲来无事时，端详旧物，在晴好的天气里，兀自神游半晌，于我而言，是极富意趣的一件事儿。而往往仅一个饱含情致的地名，就能勾住我怀想半晌。

晨起，读李渔先生的《闲情偶寄》，读至声容部讲《熏陶》一节时，撞见先生讲女子气味何以维持，先说花露盥浴、香皂洁面、香茶沁口此类富贵之家的养香薰香之法，其后又介绍可食荔枝，以祛口中乏味，宜养口香。文中最后介绍，荔枝以枫亭最为地道。

枫亭者，乃闽中莆田仙游县所辖之地，是为我所熟悉的。初闻此地之名，便觉有一股秋爽之意扑面，登山半路，见一凉亭，斜风细细，枫叶飒飒，是而得名。细想之，又极可能是一段凄哀的等候故事——夫君因事外出，夫妻于亭中别离，相约来年枫红之时，便于亭中重逢。可夫君这一去便不知归年，年年红枫遍山之时，妻子顶着晨雾至亭中，等至星辉夜幕方才一步三回首地离去……如此想来，此地之名，猛然便蒙上一层凄美之诗意。

来莆五载有余，得闲时，也好拣些破落小村，闲逛一番。单从地名来看，是真觉此地并不愧对“文献名邦”之称，古时此地之名士是真会取地名——除却枫亭，尚还有仙游、萩芦、绶溪、院后、石松、苦林、路尾、霞山、西坑、鹧鸪垄、青山路、吊船山、溪埔岭、老鹞寨……哪一个拿出来，无论是看上去，还是读起来，皆是古意盎然，口齿留香，余韵悠长的。

这些年来，亦游历了好些地市，以我粗陋之见，在中国腹地会取名之地，苏杭为首，闽中次之，西沪及二京居三，至于蜀鄂之地，古意之名虽时有出没，却也只是星星点点，不成气候。

姑苏的寒山寺、饮马桥、桃花坞、山塘街、三元坊、拙政园、虎丘、胥江、盘蠡、甪直……要小家碧玉有小家碧玉，要江南风光有江南风光，要大气豪迈有大气豪迈。

杭州亦不用说，光是西湖和西溪湿地里的名字，就够玩味半晌了。西湖景区内的苏白二堤、断桥、摇碧廊、南泠汀、太子湾、迎薰阁、忠烈祠；西溪湿地里的问云桥、芦雪桥、烟水庵、百家溇、深潭口、既醉亭、莲滩鹭影，皆是一派天人合一、旧时楼台的气韵。还有那以“江”为名的，钱江、富江、江锦；以“庆”为名的，庆菱、庆春，再添上街道里鳞次栉比俯拾皆是的秋石、凤起、秋水弄、灵隐寺、莫衙营、古翠路……只道繁花惹目，气象恢宏。

如此也就很难说这“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是地灵造就了人杰，还是人杰才有了这些地灵之名之气了。

而西安、北京和南京，皆乃古都，上海又乃中西文化交融集大成之地，其名自不会逊色，只不过少了苏杭这种成片的气候。

至于成都武侯祠、锦里、玉林、浣花溪、红牌楼，以及江城武汉那些自诗中得名之地，黄鹤楼、古琴台、鹦鹉洲、归元寺皆乃惊鸿水影，若要做到信手拈来，则多少有些吃力。

相较而去，日本的地名就又是另一番风味了。

少时念书，是爱极了地理课的，只为地理课便可正大光明地翻地图，转地球仪。当老太太在讲台上画龙舞凤，讲得唾沫横飞时，我总爱躲在学生堆里埋头苦翻地图，若是寻到个合心地名，便能仅凭那三两汉字飞出窗外游逛一遭。

念高中时，爱读闲书，有一段时日深受清少、村上、渡边、大江、介川、夏目、岩井之流“荼毒”，于是最常翻的便是日和之地界了。那些了然于胸的伊豆、青森、静冈、京都、奈良、长野、鹿沼、仓吉、歌津、北海道……在繁重的课业间隙，不知拿出来咂摸想象了多少遍。甚至因觉这些地名漂亮可人，还数次很可笑地东施效颦一般，以日本为故事发生地，写过两篇小说。也因如此，还被友人笑骂过——“崇洋媚外卖国贼”。

彼时，相当着迷于青森一地，总觉这名字自带一股森然清气，该是个群山掩映避世修心的好去处，便孩子气地暗自发誓，此生定要去这地方一睹其真容。及至两年前暑日到访日本，仅在北海道周游了十余日，未能南下青森，以了夙愿，此乃憾事。

但北海道之地之名，也是够玩味的了。在一众到访之处，最爱的还是“登别”一名。登别，既有登高之旷达高远，又有惜别之情意绵绵。另外，“洞爷湖”亦有趣味，听起来像是在早前罕有人迹之时，便有一怪老头儿困守于这片湖崖之上，也不知是为情所困，还是身为神灵，职责所在只为镇守湖底妖邪。至于“函馆”，便像是送信人集结之地了。

自然，这些名字所生发而来的意趣，归根结底，由中国文字的渊博，至唐朝日本使臣的传扬及翻译家的功劳都是概莫能外的。

而我国宝岛台湾，因有中华文化根基，其地之名，亦可谓美不胜收。

数年前，我在台湾短暂停留时，便被其地之名所蛊惑，周游了一番。彰化县内的名字多有花草之名，如芳苑、芬园、二林、溪湖，读起来芳香润口；花莲县则多福寿祝祷，如吉安、寿丰、万荣、光复、瑞穗、富里，一眼扫去便觉该是祥富之地；南投因地处山区，其名固然多山水之气，竹山、草屯、水里、鱼池、埔里，多么有山野灵性；而新竹县就浑然大气了许多，峨眉、宝山、关西、五峰，有一股子肝胆侠气扑面而来。

至于屏东的雾台、台东的长滨、台中的乌日、台南的关庙、嘉义的布袋、高雄的甲仙、桃园的观音，多多少少都有些风光无限的古意出没。

如此信笔写来，陡然又想给学生们上一节“地名故事”课，单凭地名之感官，生发千奇百怪的故事去，想来也应当是件有趣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