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怀念

2020-11-12 00:52刘忆凡
钢琴艺术 2020年9期
关键词:恩师肖邦钢琴

文/ 刘忆凡

杨汉果先生是使四川钢琴艺术发展与壮大的领军人。关于先生的钢琴教学理念,现任川音钢琴系主任王雁教授在《钢琴艺术》2005年第1期中给了我们非常清晰的阐述与总结。著名钢琴教育家但昭义教授在《追忆尊敬的杨汉果先生》一文中,更以其丰富的教学经验及独特的观察分析,对先生的具体教学实践和理论,作出了高度的评价与精辟的概论。

我作为杨汉果先生的“开门”大弟子,与先生有着近十年的深厚感情和师生情谊。在我的成长道路上,恩师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并影响了我的一生。在缅怀追思之际,我希望用自己的拙笔,尽可能地描述出恩师作为一名老师、一位父亲和一个普通人的形象。没有洋洋万言,没有华丽辞藻,只有追随恩师珍贵瞬间的不灭回忆。

1971年的冬天,学琴不到半年的我,由启蒙老师刘毅昭和父亲带着第一次拜见了先生。先生生活简朴,琴房、卧室合二为一,地板上堆满了琴谱。一副沉重的哑铃躺在钢琴边上似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后来我才得知那是先生每天锻炼身体的必备。在之后的学习岁月里,先生一直告诫我,健康的体魄是钢琴家的重要本钱。

先生一般不发火,总是耐心地辅导我,可有一次却是例外。先生家中养了一只小灰猫,那天上课,他似乎说了很多,我什么也没听进去。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猫,等先生说完,我迫不及待地破口而出:“小猫好乖。”先生大怒道:“我说了半天,你回答我‘小猫好乖’,打回去从头练‘599’。”自那以后,我上课再也不敢走神了。

1972年成都市举行文艺汇演,先生为了让我更好地参加演出,特地为我将少儿歌曲《我爱北京天安门》改编为钢琴独奏曲。他教我如何理解和表现人声和琴声的差异、哪里是对其他乐器的模仿、什么是变奏曲式;针对我的演奏特点,设计了一大段快速跑动的段落,同时非常详细地讲解了从乐曲构思到写作手法等细节。这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堂课,这首作品也成了我早期学习阶段的保留曲目,每次表演都很受欢迎。后来,先生以“成刚”为名发表了这首作品。

在追随先生近十年的日子里,他从未收过我一分学费,每堂课他毫无保留地指出并纠正我演奏中所存在的问题。先生对钢琴演奏的理解和训导有着独到的体会和判断,非常善于因材施教、对症下药。学生们无论其演奏水平高低,总是能在先生的教诲之下,在短期内产生质的飞跃。他常对我提及他的两位极其重要的老师,马思荪先生和周广仁先生,并回忆在上海和北京的学习经历。先生能博众家之长,融会贯通于己,是他苦于钻研、勤于思考的必然结果。

1972至1975年,我被迫中断钢琴学习四次,时间长达一年半之久。但先生从未放弃我,总把要学的曲目预留给我,并提醒练习的注意事项。当条件允许时,又马上捎信要我上课,要求我绝对不能停止练琴。没有恩师这番“执拗”,我无法想象我的今天会是怎样。

恩师属于音乐舞台。尽管在很长的时间里无法登台演出,但他从未放弃钢琴,更没有放弃梦想。从20世纪80年代起,恩师在繁忙的教学工作中仍然经常出现在舞台上,他渴望追回那逝去的岁月。每每想到恩师与交响乐队合作演奏,与师母一起进行室内乐演奏,我便感到无比快乐和欣慰。我想象着,在音乐的时空里,恩师是最幸福、最快乐的。他如此沉醉,享受那属于自己的宝贵时光。我唯一亲耳听到恩师在舞台上的演奏,大约是在1973年,恩师用手风琴伴奏男声小合唱。现在想来,命运捉弄,啼笑皆非,从未听到恩师的钢琴演奏,成为我人生一大憾事。

恩师把他的梦想和希望都寄托在后辈学生们的身上。他在教学的天空中摆脱桎梏,自由翱翔。恩师的辛勤耕耘终得回报,在几十年的教学生涯里,他培养出无数杰出的优秀青年钢琴家,桃李满天下。他奠定了四川省钢琴演奏与教育在中国钢琴艺术史的地位,同时也为四川省钢琴演奏与教育赢得广泛的认可与赞誉。

1978年,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四川音乐学院。刚入学,恩师便为我制定了一个详细并涉猎广泛的学习计划。第二学期刚开学,恩师便推荐我参加“文革”后中国第一次“肖邦比赛”上海赛区的选拔,我当初并未意识到这是一个改变我生活历程的重要时刻。比赛在12月举行,而决定参赛已经是9月了。时间非常紧迫,在不足三个月的时间里,我需要学习近一百分钟时长的肖邦曲目。而肖邦的音乐对当时的我来说,是陌生与空白的。不光是我自己,很多老师都认为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是恩师不这么认为,他告诉我,首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习这么多的曲目,本身就是一个成功,上台对任何音乐家都极其重要,机会难得,不可错失。就这样,我被恩师推到了台前,我也第一次听到了顾圣婴和傅聪的名字。在那段百废待兴的日子里,恩师已经看到了中国钢琴的未来。恩师的话,激励着我去勇敢攀登音乐的圣殿。

我充满感恩,是恩师充分挖掘了我的潜能,把我从一个浑然懵懂的无知少年培养成为一个为祖国争光的有用之人。背后支撑着这一切的又是整个川音的前辈和钢琴系的老师们,没有他们的支持和帮助,任务同样是不可能完成的。

在曲目方面,恩师以其渊博的学识,扬我长避我短,选择了一套非常适合我特点的曲目。在演奏方面,他循循善诱,一点一滴地教我如何用手臂、手腕,怎样做好连奏,如何理解及运用rubato,以及对踏板的应用。恩师花费的心血,常人根本无法想象。有机会、有时间便给我上课。而我每天十小时以上地练琴,断不敢让恩师失望。在去上海的火车上,恩师便已断言我们必将取得成功。

比赛结束后,文化部(现文化和旅游部)希望我留在上海音乐学院,做进一步的准备和学习。同时为了使我能更快适应在上海的学习,文化部希望恩师也能留在上海。恩师伟大、无私的精神令我难以忘怀。那一年,恩师的儿子(杨成刚,现任川音钢琴系副主任)刚满10岁,从学习和生活各方面都需要父亲的关爱;同时,其他众多学生也在等待恩师的指导。家庭生活的担子也不能全压在师母传成英老师身上。但是,1979年的元旦刚过,恩师便带着我又去了上海,他不放心,他选择陪伴我。

对于恩师的这个决定,我无法表达我的感受,对此,再丰富的语言也是苍白无力。我不禁自问:父亲疼我爱我,学习钢琴便是他的主意,数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地带我上课,但他会放弃工作、割舍一切来上海陪我吗?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恩师和我又到了上海!

从1979年到上海起,我开始同时跟随李名强先生学习,他在我的成长道路上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两位恩师都非常尊重彼此,上课时都认真地听取各自的意见和建议。恩师鼓励我多听从李先生对音乐的处理和安排。他对我说:“李先生有着丰富的国际比赛经验和演奏经验,这正是我们的不足。”恩师在上海一直待到5月,在我们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扮演着严师慈父的角色。恩师对我的指导重点放在了对肖邦音乐作品风格与背景的理解上,他要求我多用大脑弹琴,多想、多听。在音乐演奏与风格处理问题上,两位恩师的见解几乎完全一致。

1980年那个圣诞夜,波兰国家广播电视委员会向全波兰赠送的圣诞礼物便是我演奏的肖邦《b小调谐谑曲》(作品20)。在这首乐曲里凝聚着两位恩师的心血,也是他们的共同教学成果,同时,我更要感谢我的另一位恩师慈母吴乐懿先生在这首作品中对我的精雕细琢。我无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钢琴学生。

2018年,我参加“四川国际钢琴音乐节”讲学演出时拜望了恩师,他老人家还是那么健谈,交谈的主题永远是音乐,核心永远是学生。聆听他的教诲,使我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师母做钟水饺招待我们,恩师让我看小师弟们的视频,我们度过了一个非常难忘的夜晚,可我万没想到那次的见面却成永别。

生命中能有音乐相伴是幸福的,如此,生命的体验就没有忧伤,也没有悲哀,更没有愤怒,即便是有一丝的无奈,也因为音乐而得到填补和满足。智者言简,师者语详,传道授业解惑,如今也成为我的职责,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恩师,您的高情远致、无私奉献、不遗余力、诲人不倦,将继续带着我们追求和实现更加完美的音乐人生。谢谢您,我敬爱的杨老师!

猜你喜欢
恩师肖邦钢琴
“钢琴诗人”肖邦
怀念恩师魏廷格先生
永远的“宝贝”——纪念恩师陈蓉蓉先生逝世十周年
勤奋学习的小肖邦
肖邦
年少曾恨先生严,如今方知恩师情
没有难度哪有高度
纸钢琴
钢琴
半夜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