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特伍德《骡子》的斯芬克斯因子探析

2020-11-14 04:59王保宇
电影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斯芬克斯厄尔特伍德

王保宇

(黄淮学院 国际教育学院,河南 驻马店 463000)

在当代好莱坞电影普遍以商业娱乐性、视觉奇观性迎合观众之时,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电影却以较强的伦理性和思想深度著称,《美国狙击手》(2014)、《萨利机长》(2016)等莫不如是。这些电影取材于真实事件,体现着伊斯特伍德对社会现实的关注,承载着他对人性问题的探讨。其新作《骡子》(2019)亦是如此。电影根据2011年轰动全美的一桩传奇涉毒大案改编而成,年过八旬的主人公误入贩毒集团的争议经历,蕴含着多重伦理内涵。而由聂珍钊所提出的“斯芬克斯因子”批评理论,则有助于我们对伊斯特伍德的这部电影进行伦理维度上的解读。

一、斯芬克斯因子与《骡子》的批评阈值

聂珍钊指出,人类在不断进化,通过自然选择而逐渐拥有现在的人类外形之时,也在逐步正视自己身上遗留的兽的特性,这其中最为明显的便是与种族延续相关的生存本能和繁殖冲动。这与古埃及神话中的怪物斯芬克斯是类似的。“斯芬克斯因为有人的头脑而认识到自己不同于兽,但是由她的狮子身体和蛇尾所体现出的原欲又让她感到自己无异于兽。就她的外形而言,她既是人,也是兽。她渴望知道,她究竟是人还是兽。她通过提问的方式表达自己对于人的困惑,斯芬克斯之谜也就这样产生了”。因此,斯芬克斯之谜也关乎着人的存在与伦理选择,俄狄浦斯对于“杀父娶母”命运的憎恨,正是来自他对斯芬克斯之谜的破解,因为他正是从直面怪物,反观自身的解谜过程中产生了伦理意识,认知到了“杀父娶母”背后的伦理禁忌。在这一观点的基础上,聂珍钊认为,每一个人都拥有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二者共同构成了斯芬克斯因子。

而在艺术作品中,斯芬克斯因子在人物身上体现出多样的组合与变化,故事的伦理冲突由此形成,人物也由此代表了不同的道德价值。这一理论扩展了电影的批判阈值,人们得以对电影文本进行新的逻辑推演,对其价值进行更多维度上的论断。就伊斯特伍德的《骡子》而言,电影文本既源自于真实事件,即2011年其时已87岁的二战老兵,曾经荣获铜星勋章的里奥·夏普,因为运毒而被捕一事,又糅入了伊斯特伍德的私人情感,主人公厄尔·斯通的正邪禀赋,其言行的是非对错很难被简单概括。

二、《骡子》中个体的伦理选择变化

聂珍钊指出,人性因子是高级的,而兽性因子则是低级的。在人性能够有效控制兽性时,人便是具有伦理意识的,能符合社会规范的人。而二者外化为理性意志(rational will)和自由意志(natural will),二者始终进行博弈与斗争,一旦自由意志占据上风,那么人的行为将为恶欲贪念所驱使,沦为社会主流外的异类和边缘者。

在《骡子》中,厄尔一登场就暴露出了任性、自私的性格缺陷。厄尔原为二战老兵,在退役后沉迷于养花,对家庭和亲情并不重视,以至于为了带花参加比赛而一再错过女儿的婚礼等重大日子,以至于长期与妻子分居,女儿长达12年不跟他讲话。但此时的厄尔还是遵从社会主流伦理秩序的。在互联网兴起,厄尔的养花事业一蹶不振,房子也被抵押出去以后,他在外孙女的订婚仪式上意外结识了一个年轻人,获得了开车“送货”的工作,尽管一开始蒙在鼓里,但厄尔很快发现了对方放在后备厢里的是毒品。此时的厄尔对待这份工作的态度就决定了整部电影的伦理走向。如若厄尔的人性因子取得了对兽性因子的胜利,那么他显然会选择报警。反之,厄尔则与毒贩同流合污。在毒贩的威逼利诱下,厄尔选择了为他们运毒,成为毒贩所说的“骡子”,并凭借沉稳老练,胆大心细,成为其中最为“出色”,运送毒品数量最多的“骡子”。他由人堕落为“骡子”,正是其背弃理性,向“兽”回归的结果。

伊斯特伍德在电影中并不吝于展现厄尔妥协于兽性因子的一面。如在食欲上,厄尔热衷各个州的美食,在受邀前往毒品集团老大的豪宅时尽情饕餮,即使在运毒的紧张过程中也要吃“最好的猪肉三明治”。在性上,厄尔在电影中曾两次释放自己的性欲,一次是在运送毒品的途中,他在旅馆叫来了两位妓女;另一次则是在大毒枭的派对上,他接受了对方安排的两位性感女郎的“服务”。在年近九十,都感慨自己“要叫心脏病医生了”的情况下,厄尔依然任由自由意志主宰自己的行为,做出纵欲的伦理选择。不难看出,厄尔有责任感和法律意识、道德意识薄弱的一面,尽管他理性尚存,如在视对方为“儿子”的情况下,劝告毒贩胡里奥“我给你个建议,你还是离开吧”,拿到了钱捐赠给老兵联谊会等,劝缉毒警科林·贝茨重视结婚纪念日等,但不可否认,他一度为兽性因子所操控。

而亲情渐渐唤回了厄尔的人性因子。在妻子玛丽罹患重病时,厄尔终于意识到金钱无法买到亲情和时间,冒着被毒枭追杀的危险一直陪伴玛丽,向玛丽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在玛丽说完“你是我一生的挚爱,也是我一生的痛楚”逝世后,厄尔参加了玛丽的葬礼,得到了女儿和外孙女的原谅。也正是亲情的感化下,厄尔决意向主流社会回归,认罪服法。与原型里奥·夏普凭借“老年痴呆症”的辩护得到轻判不同,伊斯特伍德有意识地让厄尔主动做出更正确的伦理决断:在律师打算以老兵身份和“善良被利用”为厄尔辩护时,厄尔站起来表示“我有罪”,承担惩罚,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尽管此时的厄尔已经与家人和解,理应尽可能争取自由身,但他依然主动走向监狱。这一改动体现出来的正是伊斯特伍德对主流道德立场的捍卫。电影主人公可以在道德品质上存在瑕疵,一度择恶弃善,但他必须对观众有教化警示作用,当人物破坏了公共道德和法律时,他就必须付出代价,背负一定的谴责和罪孽感,因此人物的理性意志必须对自由意志取得压倒性的胜利。而也正是因为普通人的人性因子能有效遏制兽性因子,厄尔的女儿和外孙女支持了厄尔的决定,解嘲道:“至少我们终于知道你的确切地址了。”情与法,在此取得较为理想的平衡。

值得一提的是,伊斯特伍德还为厄尔安排了一个在监狱里继续从事自己热爱的养花事业的结局,这显然是一种别具匠心的艺术加工。正如斯宾诺莎在《伦理学》中指出的那样,追求快乐是人的天性。厄尔的误入歧途与他选择养花而不是与家人相伴有关,他能从养花中收获更多的荣誉感、认同感等积极情绪。而此时的厄尔在依法服刑的同时,又以种花为世界增添美好,完成了向善和快乐的统一,人性的力量得到回馈,观众得到了正面引导。

一言以蔽之,厄尔·斯通这个角色被伊斯特伍德塑造得丰富立体,电影应有的伦理责任与教化功能也由此体现了出来。

三、《骡子》中社会的伦理秩序错位

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人的本质是其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物的两种因子的交锋,是处于一个具体的时代空间与伦理现场的,我们无法脱离环境来探讨人物的伦理天平何以失衡。

在《骡子》中,种族歧视问题得到了巧妙的凸显。伊斯特伍德被认为是当下好莱坞毫不掩饰自身老派思想的电影人。其电影中的人物崇尚暴力,歧视少数族裔,歧视女性,排斥现代科技者比比皆是。但这并不意味着伊斯特伍德本人也陷入道德危机中,反之,伊斯特伍德正是通过刻画这一类人物的特质,还原一个真实的美国社会,对其中的症结进行委婉的批判。早在《老爷车》(2008)中,伊斯特伍德就以特殊的方式,对美国的种族歧视问题进行了思索。电影中带有种族主义意识的老沃尔特最终与亚裔涛一家人建立起了深厚的友情。

在《骡子》中,厄尔本人的生活圈构成了一个小的伦理环境。厄尔本人就是一个留恋旧时光,带有浓厚保守思想者。他对手机、互联网等当代科技深恶痛绝的同时,也习惯成自然地没有意识到应该给予少数族裔应有的尊重。如在一次运毒途中,厄尔被要求不能随意停车,更不能与他人交谈,但当他看到路边有一家人在求助时,他毅然停车上前伸出援手,教对方更换轮胎。由于对方是黑人,厄尔说:“这样很好,帮助你们这些黑鬼。”这使得对方极为难堪,表示“现在不这么叫了”“我们更喜欢‘黑人’”,而厄尔的反应是“靠!不是吧”(No shit);在与毒贩见面打招呼时,他也毫不客气地表示对方像“咖啡豆”一样因为肤色而一目了然等。厄尔的许多言行原本是出自于友善之心,但他往往让人们陷入尴尬中,这便是由于白人被赋予的某种优越感,是与人生而平等的伦理相悖的。

在这个小环境之外,是美国的大伦理环境。厄尔之所以会成为“骡子”,固然有他的年龄,熟练的驾驶技术以及从未收到过罚单的谨慎个性等原因,但最重要的是他的白人身份。伊斯特伍德通过诸多细节反复暗示着这一点。如州警在拦截可疑车辆时,对司机族裔的判断便是一个重要的判断标准。当驾车的人是有色人种时,警察往往会逼停对方,并声色俱厉地对其进行搜查。跟踪厄尔的两个墨西哥毒贩也遭到了警察的恐吓和讯问。而厄尔却多次化解危机,甚至一再主动在警察面前打开装有毒品的汽车后备厢,取出爆米花等送给警察,而警察都没有对他产生怀疑,厄尔在为墨西哥毒贩解围时的谎言也轻而易举地为警察所接受。缉毒警贝茨在电影中是正面人物,但他也同样无意识地参与到了种族歧视中来,成为一股压迫力量。如在小旅馆围堵运毒者时,他依然将目光对准少数族裔而数次与厄尔擦肩而过,甚至在早餐时与厄尔交心;在胁迫菲律宾人给自己做卧底时,他也流露出了对对方的族裔的轻视等。警察作为维持秩序者,却在某种程度上制造了秩序的错位:警方默认了少数族裔是潜在的犯罪者,而白人则拥有更富足的物质生活和道德水平,是远离罪恶者,这无疑是错误的。

通过对这一伦理环境的审查,我们得以进入电影的“历史现场”,更为全面地评判厄尔等人的所作所为。尽管从表面上看,美国社会在种族平等上已取得一定进展,如一家三口所说的“‘黑人’或‘人’,‘人’就好’”;又如贝茨的上司就是黑人等,但少数族裔在政治、经济生活中依然处于劣势,而这种劣势又使得部分少数族裔践踏法律,以贩毒、杀人等行为来摆脱生存困境,如胡里奥之所以加入黑帮就是因为小时候无家可归等,他们的违法犯罪行为又加重了执法者和社会大众的偏见。厄尔的从“人”变“骡”,胡里奥等人自由意志的泛滥,与这种错位畸形的社会伦理秩序是息息相关的。这也是《骡子》的重要现实意义之一。

应该说,电影作品中,艺术价值和伦理价值是可以同时散发光彩,共同作用于观众的审美体验的。伊斯特伍德并不直接以电影对观众进行道德说教,而是截取个体故事,让观众重新审视社会与生活,重新规划自我完善的路径。在《骡子》中,厄尔的遭际并不曲折,好莱坞警匪片中常见的交火、追车等动作景观更是未曾出现,但主人公自身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的抗衡过程,美国社会伦理秩序失衡,对人理性、意志及价值取向的扭曲,已得到精彩的呈现。在对电影人物的斯芬克斯因子的分析判断中,观众得到了某种可贵的道德经验以及伦理上的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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