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故事》的女性主义与性别政治

2020-11-14 13:30
电影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妮可律师身份

王 玮

(聊城大学东昌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婚姻故事》斩获了2019年年底七十七届金球奖提名和第九十二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和往年主题明确的“命题式”电影相左,《婚姻故事》既不尝试着向观众展示美国社会的普世价值观,也不旨在从宏大的叙事主题上突出电影的历史性。跳脱于传统的评价窠臼,可以看到《婚姻故事》尝试从小人物的视角层面向观众展示女性主义与性别政治在当代社会的遭遇。《婚姻故事》打破了传统欧美婚恋题材的二元性,使得整个故事不再依靠戏剧性取胜。传统的婚恋题材电影常见的元素在《婚姻故事》中被淡化了,影片中没有了介入婚姻的第三者,没有了迫在眉睫的经济压力,没有了社会对婚姻合法性的批评乃至于没有了夫妻分工不同时职业歧视。然而在缺乏戏剧性情节和元素的情况下,《婚姻故事》仍然不失为一个完整的、复杂的乃至于人性的故事。

在《婚姻故事》上映后,许多批评家认为《婚姻故事》是一部当代中产阶级夫妻的离婚实录,它巧妙地讽刺了男女性别在现代婚姻制度中的身份差异,以及在当代劳动分工之中男女身份存在的异化。男人对家庭任务的接纳和承载已经不能满足家庭的实际需求,而女性的自我价值实现又常常被家庭身份所阻碍。因此,又有人认为《婚姻故事》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当代男女性别政治论战,主人公妮可在婚姻中的遭遇可以被看成是女性在家里家庭后所必须面对的一系列残忍又微小的牺牲,而男人如查理,始终是独立于家庭之外的无知无觉的赢家。

对《婚姻故事》加以分析,有利于了解美国当代社会的性别建构环境,有利于借助影片视角探析当代美国女性的性别意识,有利于探讨在现代婚姻体系下男女因为性别所肩负的不同责任。《婚姻故事》其所涵盖的既是性别的,同样又是政治的,从某个方面来看,它向人们展示了女性潜在环境下所遗失的话语权和女性在婚姻生活中所面临的精神困境。

一、她或她们说:身份的附庸与精神的独立性

《婚姻故事》中妮可和查理是一对美满眷侣,和以往尝试讨论婚姻触礁的电影不同的是,《婚姻故事》中两者婚姻的解离并不是由于各种外力造成的,没有完全介入的第三者、没有阻挠的双方父母、没有危机生存的经济压力、没有貌合神离的七年之痒、没有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精神隔阂。妮可和查理从本质上来看,他们符合社会对任何一桩美满婚姻的判断。二人都事业有成,均从事着话剧工作,二人共同育有一子,在纽约有着自己的住房。和传统的家庭分工不同,查理并不是一个完全不管家庭需求的丈夫,他甚至是一个非常好的父亲。

在这种大框架下,二人的婚姻危机往往就不再是因为外界压力而被动分手的危机,进而成为一种结构性的危机。妮可对查理的需要不再是经济上的,而是一种精神上的需求。虽然二人是最稳固的事业伴侣,但婚姻中的不平等依旧随处可见。如在讨论妮可是否应该接受洛杉矶的新工作时,查理表示可有可无。当妮可反问查理他如何看待她将参与的电视剧工作时,查理轻蔑且随意的态度显然揭示了水面下未曾爆发的矛盾,即他并不在意妮可在工作上取得的成绩。而查理在随后对妮可在操持家务上的点评则彻底显示了二者之间的精神隔阂。此后,妮可在平静中决定离婚,而查理似乎还在等待着妮可消气,显然又是一重婚姻关系中的不对等。

在《婚姻故事》中,查理对待婚姻的转变态度常常是慢半拍的,甚至在妮可提出离婚时,他还心存侥幸。这些特点经常通过一些细节表现出来,查理在收到离婚通知时的愕然神情,孩子在向查理要求今晚和母亲一起睡时,孩子对纽约和洛杉矶两地迁移表达疲惫时,查理的力不从心显然展示了一部分男性尊严的挫败。也就是说,当妮可主动脱离了与查理的婚姻关系,又复归于两个单独的个体时,查理从家庭中的主导地位脱离,从而又一次进入一种回避和脆弱的身份关系。婚姻关系建构于个人时的吊诡也就显示于此,在众人眼中,查理是一位通情达理、脾气温和的文艺话剧导演,然而在婚姻关系中查理却是一位说一不二的主导者,失去婚姻关系,如同对个人价值进行了祛魅,观众在查理的出租屋内可以看到笨拙的、不懂得如何同家庭关系调查员相处的查理与婚姻中的查理的身份的失调。性别关系实际上隐喻的是社会上强权力与弱权力对抗的关系,然而一旦不再局限于“男女”“家庭”观念之内,那么查理所拥有的身份建构也一起消逝。换言之,妮可所要争取的可能既不是离婚后的抚养费,也不是孩子的抚养权,更大程度上而言,妮可尝试唤醒和追回的是婚姻关系中作为独立个体的权利——不再充作附庸的权利。

二、伦理空间的表层暗示:婚姻生活中个体压缩的现状与表征

影片不止一次利用画面空间来暗示婚姻生活对女性个体精神的挤压。妮可第一次和离婚律师谈话时,摄像机多次转换机位地向观众展示了女律师的办公室,粉红色毛绒沙发靠垫、蜂蜜茶和曲奇饼干、充满艺术品的墙面,细节无一不是向观众展示这是一个十足的阴性空间。在前一段查理和尼克的家中,这种女性气质的物品展示是不存在的,其相对展示的是棕色的厚重的客厅组合柜和照射着荧光灯的鱼缸。与之相对的则是妮可在律师办公室时的侃侃而谈和在家中时的欲言又止。

导演叙事铺垫不止于此,通过环视女律师的办公室可以看到,在女律师的办公室墙面上悬挂着一张摄影作品,画面上是并列排放的三张椅子,右边两张椅子上坐着两位女性,她们同时在观看保罗·委罗内塞为威尼斯修道院绘制的《在西蒙家的晚餐》。《在西蒙家的晚餐》是圣经中的故事,作品描绘了西蒙请耶稣吃饭,耶稣赦免罪妇抹大拉的玛利亚的场景。在宴席中,西蒙告诉耶稣,抹大拉的玛利亚是当地的罪妇,耶稣却赦免了抹大拉,并给予她新生的机会。在后续妮可和女律师的谈话中,可以看到二人的身份位置与《在西蒙家的晚餐》中的位置极为相似,妮可的座次与抹大拉重叠,而女律师则常常以俯瞰的视角观看妮可,镜头甚至不惜以特写的方式,展示了妮可脱鞋的过程(对比抹大拉),象征着其对妮可的救赎。摄影作品中二女排坐,观看《在西蒙家的晚餐》的画面,与现实环境中女律师和妮可的交谈堆叠,构成了一重女性身份觉醒的暗示。

在随后的情节中,导演似乎有意放大环境对个体身份的暗示。影片中查理出现的时间段大部分都是在深夜,无论是晚间对儿子的探望、夜间帮妮可修理花园大门、深夜和儿子准备万圣节装扮,大部分当查理出现时,其背后都伴随着黑暗的阴影。在查理为了对抗妮可寻找整个洛杉矶能够应诉的离婚律师时,画面的灰绿色底色和阴沉的画面环境比拟角色所面临的艰难处境,也透过这样一重艰难处境重新向观众展示了个体身份在脱离婚姻关系后的不堪一击。不过虽然查理从个体上象征着衰退的男性身份,但查理仍然代表了所有男性身份一以贯之的阳性气质,例如和律师一式一样、刻板的男性西装,异常规整和整齐的男性装扮都显示出查理对男性身份的顺服与认同。尽管在作为个体时,查理是一个不拘小节也不畏惧权威的话剧导演,他是一个权威的挑战者。然而在身份转变为丈夫、父亲乃至于男人时,查理的个人气质便淹没在群体之中,成为淹没在群体之中的符号之一。导演似乎有意加强这一层面的暗示,在查理和妮可因为抚养权问题对簿公堂的一节中,查理与律师、律师助理三人几乎穿着一模一样颜色款式的西装,刻板地应对着妮可对抚养权的争夺。在这一段中,查理被刻板的阳性气质再一次规训,成为大背景下一个并不显眼的人物,而穿着粉红色连衣裙的女律师和妮可则显示出了对传统男性世界的掌控。通过画面的调度,导演又一次暗示了妮可和查理二人在婚姻地位层面的互换。

三、个人身份与婚姻权利的两难:理性叙事对情感理解的替换

影片最终以妮可赢得了55%的儿童探视权终止,查理则成了45%的父亲。从百分比上来看,数字的差异很值得玩味,和50%对50%的权益来看,妮可和其代理律师几乎获得了一次女性主义的胜利。女人不再是家庭的附庸、丈夫的装饰、儿子的母亲、社会的牺牲品。在离开查理之后,妮可的电视剧工作也获得了成功,而查理则选择离开自小成长的纽约,来到了洛杉矶寻找全新的机会,这机会里既包含着生活的机遇,也包含着工作的机遇。

从叙事层面看,固然导演精准地刻画了处在离婚环境中艰难探索的二人,但导演对查理的同情依旧表现得非常明显。在影片后半段的叙事中,导演逐渐模糊了查理曾经的出轨行为,而放大了查理在独自面对家庭调查员时的手足无措,备感挫折。在查理和妮可长达10分钟的争吵一节,两人撕破脸咒骂对方在婚姻中的不作为——妮可认为查理的存在抹杀了她在工作中的一切价值,成为可有可无的点缀;而查理则因为在离婚官司中逐渐丧失了丈夫的特权而失落。导演的运镜则非常巧妙地潜移默化地告知着观众二人关系的变化,争吵时,大多镜头集中在查理脸部的特写,而镜头只默默拍摄妮可的背影。而当争吵不断白热化,妮可冲查理吼叫着“你什么都有了!而别人提到我只会说我是‘演过什么什么的女演员’!”时,镜头中的两人身份出现了明显的对调,此时查理的声响越来越低,而妮可则成了愤怒的发泄者,社会对性别期待的差异被平移进入婚姻时,两人所产生的愕然感形成强烈的互文性的失落与无力。

《婚姻故事》从角色的设置来说,也有别于其他的婚姻主题电影,如《克莱默夫妇》《苦月亮》《蓝色情人节》等,《婚姻故事》虽然在情感上是怀旧的、是偏向于失落的男性客体的,但其主体所涉及涵盖的仍旧是美国社会中产阶级不同意识形态的女性。妮可的母亲是一位单亲的艺术家,而妮可的妹妹则是一位离异后带着孩子生活的母亲,妮可在决定离婚时,所面对的不再是劝和不劝分的社会整合的意识形态,而是一种相对提纯了的、缓和了生存矛盾和生活压力的乌托邦模式。当妮可因为工作,需要有人照顾孩子时,母亲和妹妹则短暂地承载了妮可的压力,“母系氏族”式的家庭关系使得查理在离婚前后的所有预备都更加无力和虚弱。在万圣节前后一节中,查理像煞有介事地让其戏剧服装助理设计的服装被妮可所准备的购自商店的蜘蛛侠套装所打败。查理在车上暴怒,其所指的并非儿子辜负了来自他人的一番好意,其愤怒的正是父系的话语权在母亲日常照料下的衰微和失势。当查理独自一人在旅馆披着白床单假扮鬼魂时,失落和寂寥反衬孩子在姨妈的派对上的欢乐情绪,已然显示出某种性别身份的不可调和。

在影片末尾,查理决定离开纽约,搬到洛杉矶开始新生活时,实则是其父权的男性身份缓慢地、沉重地朝着女性的价值意识转变。当查理不再期望从婚姻或妮可的关系中获得,而是开始给予时,传统的男女身份又一次形成了替代与转换。落幕时,妮可蹲下身为查理系好鞋带,而查理怀抱儿子倒退着转而走向高耸的棕榈树分叉的公路时,新的一重社会关系又重新叠加于经历了离婚战争的二者,男女的性别战争从掠夺和指责复归于理解和包容。一如影片名所揭示的——《婚姻故事》,本身就是从建构到消解和再建构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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