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与势力之欲
——论王国维《人间嗜好之研究》的喜剧观念

2020-11-14 14:26张迪
剧影月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王国维势力喜剧

■张迪

王国维的悲剧理论固然引人注目,但也有一些学者注意到王国维著作中关于喜剧的论述。王国维喜剧理论研究有两个问题需要考虑:一、因为王国维没有统合自己的喜剧理论,所以我们需要从其著作中梳理出与喜剧相关的论述。二、分析王国维的喜剧理论时,需要分清王国维的喜剧观念与研究者的喜剧观念之间的差异。要想了解王国维的喜剧理论,我们可以从《人间嗜好之研究》这篇文章开始。关于《人间嗜好之研究》,张健认为其体现了王国维对喜剧的总体认识。庄浩然认为其着重探讨了笑与喜剧的本质及其审美心理机制。可以说,人们认为王国维的《人间嗜好之研究》对其喜剧理论体系的构建有着重要的意义。

一、《人间嗜好之研究》的写作目的

《人间嗜好之研究》说明了两个理论问题:一、确定嗜好发生的根源;二、阐明嗜好的根本特征。与之相对应,文中对嗜好进行了两重界定。第一重界定说明了嗜好的根源,“虽嗜好之高尚卑劣万有不齐,然其所以慰空虚之苦痛而与人心之活动者,其揆一也。”第二重界定说明了嗜好的根本特征,“故嗜好之为物,虽非表直接之势力,亦必为势力之小影,或足以遂其势力之欲者”。

王国维认为嗜好的根源包括两个方面:一、人心具有根本欲望;二、人有认识能力。二者缺一不可。人没有根本欲望就不会有活动,没有认识能力就无法将工作与嗜好进行区分。《人间嗜好之研究》中指出,人心的根本特征在于好活动而恶静止。人心活动时会遭遇种种抵抗,或劳心,或劳力。这种种抵抗使得活动受阻。但阻碍本身暗含着活动。于是人在痛苦中自有一种快乐。

人心对活动的追求构成了人的根本欲望。嗜好作为欲求,是根本欲望的表现。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嗜好的根源在于人的根本欲望。但如果人不具有认识能力,人就意识不到工作与嗜好的差异。人的认识能力将自身与世界客体化了。自身与世界都进入到一定的关系之中,产生出不同的种类与差异。人们将为满足食色之欲而进行的活动称之为工作,而将工作之余的时间视作闲暇。人在闲暇时由于缺少活动就会感到空虚消极的苦痛。比之积极的苦痛,空虚消极的苦痛与意志的本性完全相反,令人更加难以忍受。于是,人心在闲暇时就去寻找虽“无益于生活之事业”而“足以供其心活动者”,这就使得嗜好得以形成。

通过王国维对嗜好的第一重界定,我们仅仅得知嗜好是人心活动的一种,以及嗜好与工作不同。在这个段落王国维只是说明了嗜好除了作为活动外不是什么,而没说嗜好除了作为活动外还是什么。

在第二重界定中,王国维论证了嗜好的根本特征,也就是确立了嗜好是什么。在此之后,王国维通过分析具体的嗜好,来佐证或者说实践自己的理论观点。所谓“今吾人当进而研究种种之嗜好,且示其与生活及势力之欲之关系焉。”在分析具体的嗜好时王国维虽提及嗜好有低级与高级之别,但没对低级嗜好与高级嗜好的区分标准进行具体的说明。

综上可知,王国维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一文中仅仅是论述嗜好作为嗜好时的根本特征,并没有对嗜好不作为嗜好时的特征进行说明。举例来说,《人间嗜好之研究》虽然提及文学、哲学等,却并没有论及文学何以为文学,哲学何以为哲学。

二、嗜好与势力之欲

《人间嗜好之研究》这篇文章虽然围绕嗜好这一论题展开,但文中最为关键的概念却是势力之欲。借助势力之欲,王国维完成了对嗜好根本特征的界定。势力之欲作为《人间嗜好之研究》中的重要概念,王国维对它的说明却出人意料的简略。

人类之于生活,即竞争而得胜矣,于是此根本之欲复变为势力之欲,而务使其物质上与精神上之生活超于他人之生活之上。此势力之欲,即谓之生活之欲之苗裔,无不可也。人之一生,唯由此二欲以策其知力及体力,而使之活动。其直接为生活故而活动时,曰“工作”,或其势力有余,而唯为活动故而活动时,谓之曰“嗜好”。

细看上面这个说明,我们发现王国维将根本之欲、势力之欲、生活之欲、竞争等概念揉入自己的论证之中。这使得这一简短的说明理解起来并不简单。虽说不深究王国维的上述说明,我们也能得出如下结论,即王国维认为由于人类生活处于竞争的状态,根本之欲就变为势力之欲,而势力之欲与生活之欲有极为密切的关系。但这个结论只是对王国维上述说明的重述,它对我们理解势力之欲,进而理解嗜好没什么帮助。

根本之欲作为活动之欲是盲目的冲动,它因没有得到认识能力的照亮,所以它只知道活动而不知其他。而生活之欲由于得到认识能力的帮助,所以生活之欲的主体活动范围是非常之广的。也可以说,生活之欲构成了人们很多行为背后的根本动力。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认为“故吾人之知识遂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而与生活之欲相关系的知识不仅包括我与物的关系,还包括物与物之间的关系。所谓“知愈大者,其研究逾远焉。”与生活之欲相关系的范围如此之广,势力之欲作为人在现实生活中体现出来的欲求自然也被囊括进生活之欲。

王国维既然将生活之欲与势力之欲并列,那么,势力之欲就有其特殊之处,使其可与生活之欲并列。王国维认为,势力之欲的产生源自于生活的总体特征,这使得势力之欲足以与生活之欲并列。王国维认为生活的总体特征是竞争,从王国维对生活竞争特征的界定中,我们既可以看到叔本华哲学的影子、也可以看到进化论的影响。叔本华认为:

“这样,生命意志就始终一贯是自己在啃着自己,在不同形态中自己为自己的食品,一直到了人类为止,因为人制服了其他一切物种,把自然看作供他使用的一种出品。然而就是在人这物种中,如我们在第四篇里将看到的,人把那种斗争,那种意志的自我分裂暴露到最可怕的明显程度,‘而人对人,都成了狼’”了。

而赫胥黎在《进化论与伦理学》中指出:

就人类而言,他的自行其是表现为,不择手段地攫取一切可攫取的东西,占有一切可占有的东西;正是这些构成了生存斗争的实质。

由于生活的竞争特性,所以形成了势力之欲。势力之欲就是获取势力的欲望,而获取势力就意味着竞争中胜出的可能。势力虽然与竞争息息相关,但势力之欲并不等同于竞争之欲。竞争之欲以明确的竞争意识为前提,它只是势力之欲的特殊表现形式。因此,竞争的存在并不以是否具有竞争意识为前提。如赫胥黎所说:

“为论证起见,可以假定,我们想要的只是无害且值得称颂的东西,即享受诚实劳动的成果。瞧,事实上,我们不由自主地在和可能跟我们一样和平友好的邻居进行生存斗争,相互残杀。”

人,一方面要生活,一方面要获取势力,两者并行不悖。人在生活中获取的一切都可以视为势力的获取。生活之欲侧重于满足,势力之欲侧重于得到。我们可以说得到是为了满足,但有时候得到也可以仅仅是为了得到,变成一种确证。因此,当生活被认识能力分割为种种领域之后,在某一特定的领域,势力之欲就得到更加清晰的表露。这个特定的领域就是闲暇,而闲暇时人们的活动作为势力之欲的表出就成为嗜好。因为人有势力之欲,所以某物或某个表象才成为势力。如果人没有势力之欲,那么势力就不存在。因此,势力与势力之欲是并生的。

嗜好的根本特性在于“故嗜好之为物,虽非表直接之势力,亦必为势力之小影,或足以遂其势力之欲者”。再进一步而言,我们可以说从客体方面认定嗜好“虽非表直接之势力,亦必为势力之小影”,从主体方面认定嗜好“足以遂其势力之欲”。

三、《人间嗜好之研究》中的喜剧观念

王国维界定了嗜好以后,就运用自己的观点分析从博弈一直到哲学、美术等方面的具体嗜好。经由我们前面的论述可知,因为有根本之欲才有活动,因为有生活之欲才有生活中的种种行为,因为有势力之欲才有所谓的势力。这种情形导致某一事物既是满足生活之欲的材料,又是构成势力之欲下的势力。实际上,并不是事物具有不同的侧面,而是我们将从不同角度看到的不同表象叠加到一起而已。因此,当王国维使用戏剧、哲学与美术这些词语时,既可以指常人眼中的戏剧、哲学与美术,又可以指戏剧、哲学与美术另外的含义。

王国维在《人间嗜好之研究》这篇文章中指出所谓常人眼中的戏剧、文学与美术就是作为嗜好时的戏剧、文学与美术,我们切不可将作为嗜好时的戏剧、文学与美术的特征及其价值当作它们的审美特征及其审美价值。如果我们这样做,就成了王国维说的“使文学、美术之价值下齐于博弈也”。

王国维谈喜剧之前对戏剧做了一个总说,即“常人对戏剧之嗜好,亦由势力之欲出。”这个总说再次表明了王国维在这里是从常人的、嗜好的角度去看待戏剧的。我们来看王国维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中对喜剧的论述。

先以喜剧即滑稽剧言之。夫能笑人者,必其势力强于被笑者也。故笑者,实吾人一种势力之发表。然人于实际之生活中,虽遇可笑之事,然非其人为我所素狎者,或其位置远在吾人之下者,则不敢笑。独于滑稽剧中,以其非事实,故不独使人能笑,而且使人敢笑,此即对喜剧之快乐之所存也。”

王国维在这里有两重指定:第一重指定相对较为模糊,王国维没有明确“喜剧即滑稽剧”是指喜剧就是滑稽剧,还是仅仅以喜剧中的滑稽剧为例进行说明;第二重指定认为喜剧的特征就是可笑,在做这样的指定后,王国维认为能笑人者,其势力必强于被笑者,故而笑就是他自身势力的发表。这里有几点比较重要。一是喜剧意味着可笑,二是笑别人就是自己势力之发表,第三点由前两点推导而出,即喜剧作为嗜好就是势力之发表。喜剧与现实中的可笑相比,其特殊性在于喜剧是虚构的。由于喜剧是虚构的,这使得人一方面能笑(人感到势力强于剧中人),一方面敢笑(喜剧作为虚构让人摆脱顾忌,自在地笑,自然地发表势力)。王国维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中关于喜剧的直接论述就这么多。而且王国维并没有对喜剧的概念及其特征进行论证。

因为王国维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中引用了霍雷士的格言“人生者,自观之者言之,则为一喜剧,自感之者言之,则又为一悲剧也。”所以我们也可将《人间嗜好之研究》中论述悲剧的部分视作喜剧部分的补充。

“自吾人思之,则人生之运命固无以异于悲剧,然人当演此悲剧时,亦俯首杜口,或故示整暇,汶汶而过耳。欲如悲剧中之主人公,且演且歌以诉其胸中之苦痛者,又谁听之,而谁怜之乎!夫悲剧中之人物之无势力之可言,固不待论,然敢鸣其苦痛者与不敢鸣其痛苦者之间,其势力之大小必有辨矣。夫人生中固无独语之事,而戏曲则以许独语故,故人生中久压抑之势力独于其中筐倾而箧倒之,故虽不解美术上之趣味者,亦于此中得一种势力之快乐。普通之人之对戏曲之嗜好,亦非此不足以解释之矣。”

喜剧与悲剧的差别在于人们观赏时的不同态度:喜剧是观之,悲剧是感之。但无论是观之还是感之,它们的对象都是人生。如果我们将人生作为一个整体对象来观照,那人生总是处于势力不完满的状态。当我们站在理智认知者的视角对人生进行观照时,顺理成章地发现人生总是处处不圆满。喜剧就是运用一定的手段让我们居于旁观者的位置,发现人生的颠倒错乱,由此确证我们自身居于有势力者的位置。在做这样的观照时,我们的势力之欲也因此得以发表。

悲剧展现的也是人生的不圆满与颠倒错乱,但是,悲剧运用一定的手段让我们移情于悲剧主人公,我们与悲剧主人公一起冲破现实人生的限制,在剧中尽情宣泄苦痛的情绪。我们在这种感同身受中,与主人公一起体验冲破限制的感受,确证自身势力的突出。因此,喜剧更多地是让我们意识到我们比他者强,悲剧更多地是让我们意识到我们比受制于现实的自己要强。

结语

喜剧只能算作王国维人间嗜好研究的一个注脚。这个注脚自然是为了证实嗜好源自于势力之欲,同时嗜好也使得势力之欲得以呈现。由于王国维是秉持上述目的论述喜剧的,所以他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中没有对喜剧做过多的说明。因而,就《人间嗜好之研究》这篇文章而言,与其说王国维构建了严谨的喜剧理论,还不如说王国维将一些关于喜剧的论述引入到中国文学批评语境之中。

注释:

[1]张健:《痛苦的游戏与虚幻的解脱——王国维喜剧美学思想批判》,《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1992 年第03期。

[2]庄浩然:《中国近代喜剧美学之前驱——兼论王国维对西方近代喜剧美学的译介》,《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2期。

[3][6][7][10][16][17][18][20]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 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第113 页;第112 页;第113页;第113页;第116页;第114页;第114-115页;第115页。

[4]由此可见,快乐与苦痛在王国维看来同样真实。张健在《痛苦的游戏与虚幻的解脱——王国维喜剧美学思想批判》一文中认为王国维视快乐为虚幻显然与王国维在这里的论述相矛盾。另外,海甫定在《心理学概论》一书中专门提及快乐与苦痛同为真实的这一点。王国维既然翻译了海甫定《心理学概论》一书,那么断定他熟知海甫定的这一观点是没有问题的。因而,如果我们能够以叔本华哲学来引申王国维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中一些表述,那么同样地我们也可以用海甫定的观点进行引申。

[5]根本欲望在此处并不是本体论意义上的意志。在叔本华哲学中本体论意义上的意志不能为我们所见。因而,根本欲望只能是现象,顶多可将根本欲望视为人的理念的代名词。进一步而言,既然根本欲望只能是现象,那么势力之欲与生活之欲也只能是现象。

[8]因此《人间嗜好之研究》这篇文章是否论述了喜剧的审美的心理机制实际上取决于我们如何理解审美心理机制。如果我们将审美仅仅当作一种嗜好,那么《人间嗜好之研究》这篇文章确实说明了审美作为嗜好时的心理机制。但王国维在文中既然说“故虽不解美术上之趣味者,亦于此中得一种势力之快乐”,那么显而易见的是美术上之趣味与势力之快乐不同。

[9]王国维此文中提及的势力之欲学者多有论及,具体可参阅蒋永青《关于王国维“势力之欲”的几个问题》,《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02期。

[11]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第55页、第56页。

[12]因为《人间嗜好之研究》一文中关于势力之欲的信息不够充分,所以我们在此尝试采用进化论与叔本华哲学相结合的思路来解释势力之欲这个概念。据笔者猜测王国维有意调和叔本华哲学中的意志论与进化论中物竞天择的思想。当然如果要充分证实这个猜想,还需要仔细分析王国维的其他著作才能做到。例如,王国维在《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中说“夫势力之欲,人之所生而即具者,圣贤豪杰之所不能免也。”生而即具既能够以叔本华的意志哲学来说明,也可以从进化论遗传进化的角度来说明。

[13][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13页。

[14][15][英]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全译本)(附《天演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3页;第82页。

[19]王国维认为笑是势力之发表这一观念与海甫定在《心理学概论》中的观念极为相似。关于海甫定的观点见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8 卷·心理学概论》,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569-570页。

[21]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认为悲剧主人公具有如下特点:“这些人不具十分的美德,也不是十分公正,他们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为本身的罪恶或邪恶,而是因为犯了某种错误。”见[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商务印书馆,2008 年,第97页。

[22]参阅张健:《中国现代喜剧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2-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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