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的向往张玲玲小说集《嫉妒》

2020-11-17 06:59汪广松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0年5期
关键词:肉身灵魂身体

汪广松

试图搏击的无形之物

叶怡和叶晨是表姐妹(《在岛屿的另一侧》),叶怡年长三岁,是表姐。在叶晨六岁到十四岁的时候,她们曾经亲密无间,连长相也颇为相似。也许是因为有了这样一段血肉相连的生活,自杀后的叶怡才可以在叶晨的梦里喃喃自语,诉说自己的悲伤和不幸。

她们长大到中学阶段就分开了,此后各自生长。在叶晨看来,“表姐的生活一直在坠落。周围人都在好转,跃起,她却在坠落”。而且这种坠落无休无止,每次以为的谷底其实还不是谷底,还有更深的陷落等在后面,而这个谷底,“不是相对高峰,而是相对平地”。她的死亡也颇具象征意义。她选择在晚上自尽,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下一道又一道的口子,还用水冲洗了一遍又一遍,本以为可以就此死去,却不料熬过一个绝望的夜晚,她在早晨醒了过来,拉开窗帘看见白昼的阳光,她反而更加绝望,于是爬上楼顶,纵身跳下。

最后的死亡时刻浓缩了她的一生。这一生像股市里一条低开低走的日K线图,一直都在均线以下运行,没有反弹,每次反弹(仿佛看见曙光)都会迎来更深的下跌;“割肉”也不能止损,最终是彻底跌停。

“韭菜”的命运就只能是被收割,最后连根拔起?反过来看,“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还能够继续生长,生机永续。那为什么叶怡熬过了夜晚,却在光明的白昼里陷入更深的绝望?

对叶晨来说这是一个难解的谜题。她回到故乡去参加表姐葬礼,她看到表姐夫未老先衰,而且落伍,表姐的儿子“总喜欢躲在父亲背后”——表姐的身后只有哀,没有荣。叶晨整理了表姐的遗物,在时光的碎片里,她也打捞不出“沉船里的金币”,最终只落得满手“枯萎的苔藓”,只能在梦里倾听表姐绝望而清洁的独语。除了叶晨,还有谁能梦见叶怡“年轻而喜乐,脸上和身体干净,像从未摔倒过”?

在对表姐的回忆中,叶晨想起了几天前参加的公司开业酒会。在酒会上,她遇到了她的隐秘情人韩宗平,还有韩的妻子。韩妻经过叶晨身边,向她“冷淡、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这一眼就已经足够。叶晨终于有点看清——“那种深层的轻蔑、几乎无需掩饰”。她意识到,韩妻当然会知道她的存在,他们夫妇才是一体的,而她和韩宗平不过是“永恒对望的窗子”,彼此根本无法到达,一开始就说好了的诺言完全是谎言。

叶晨的自信被击溃了,这时候她才真正清醒过来:“她喜欢一个不属于她的人,再被这个人逐步放弃。”而且这个困境也曾经就是叶怡的困境:她在婚姻中也有过逃逸时刻吧?这种痛的领悟让叶晨理解了表姐决绝的死亡:“自杀和怯弱并非因为惧怕失败,而是惧怕失败的重复,重复的坍塌,断壁残垣的压倒,把所有的光明都变成幽暗,把她们过往的所有努力都变成淤青,变成轻,变成羞愧。”

在小说《岛屿的另一侧》结尾,张玲玲写道:“他们……持以想象的长矛,徒劳挥舞,却从不明白终其一生,试图搏击的无形之物究竟是什么。”

搏击,或者说战争才是人生的“常规状态”,荒谬的是“他们”并不知道对手的真实面目。那个“无形之物”消解了生活战争的意义或者目的,那只想象的长矛譬如刑天舞动的干戚,越搏击,越虚无。

张玲玲的小说写得很黑暗,可是这种黑暗并不指向具体事物。当我们在叶怡身上发现闰土、乃至祥林嫂等人物影像的时候,那些蛛丝马迹并不会汇成一声呐喊,也不会导致社会批判或者对某种制度的口诛笔伐,它也只是“无形之物”,甚至是黑暗本身。这些黑暗有时候并非不可“见”,它分明就在眼前,但永远无法企及,就像叶晨爱上韩宗平,爱上一个不可能的对象并为之疯狂,那种夸父逐日式的追逐最终死于追逐的对象本身。

胡杰峰是一个警察(《新年问候》),他的职业就是要维护正义,还原真相,他搏击在生活战场的前线。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破了一桩悬疑多年的命案,并因此牵出另一个案件,也破了。奇怪的是,受害人家属却抱怨知道真相,“不说又没有关系”。胡杰峰和他的师父去拜祭一位上个年代的老警察,告诉他案件已经破了:真相对于这位死去的老警察有意义。这个才是“新年问候”吧?在墓前,胡杰峰对师父说:“我们做很多事情,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时间才是最深的虚无和黑暗,它吞噬一切。他的师父反问他:“你这算不算历史虚无主义?”

胡杰峰只能笑一笑。这个案件的偶然和荒诞,可以让他想得更多,尽管他触摸到了那层时间的虚无,但他隐然感觉到还有更深的真实。人们渴望真实,并以此抵抗虚无的寒夜,在新年生起新的希望。案件告破并不意味着全部的真相,眼前的真相只是露出水面的一部分真实,在水下还有真相,还有真实。

在张玲玲的小说里,不是所有事件都有真相,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真相。谷燕青在争吵中随手杀死了他的妻子(《嫉妒》),他的案件有一些疑点,可是办案警察,乃至他的女儿谷雪都没有深究的意思。他在狱中割腕自尽,未遂,他的妹妹谷月红来探监的时候对他大加嘲讽,说那种割法死不了,要想死可以上吊、吃药等等。在这个故事里,令人感慨的仿佛不是谷燕青的杀妻和自杀,而是他潦草的生和潦草的死。而谷月红在嘲讽哥哥之后也失踪了,她早就知道灾难一次比一次严重,她毫无反手机会,哥哥的变故压垮了她,她丢下十三四岁的侄女离家出走,从此不知去向,生死不明。

这一切,都将转化为那个叫谷雪的女孩的内在黑暗,而张玲玲也将借此写出那些在现代性黑夜里的女子独特的个体体验。

刚开始的心动时刻最终通往下体

少女谷雪在亲情和物质的双重匮乏中长大起来,她在上海读了大学。她买不起电脑,就到学校外面的网吧去写论文或者选课。一个叫张捷的男孩向她要电话号码,她不知道哪里被他吸引,就给了他。三个月后他们上了床,“第一次的睡觉体验对于谷雪来说糟糕透顶,跟当晚的灯火一样,充满了慌乱和惨淡的意味。然后,她想,就是这样,跟爱没有关系”。

性与爱真的没有关系吗?未必。开始的不知所以乃是一种混沌未分的状态,无所谓性也无所谓爱,最初之后分离出了性和爱。谷雪的心没有动过,他们的关系仅仅靠一点荷尔蒙的宣泄维持,她没有体验到那个叫做爱的东西,虽然这个阶段的性也是一种爱。

这一次的恋爱经历不过是一次偶然,是她对命运的一次草率出击,并最终草草收场。谷雪没有意识到,每一次偶然都是命运的缩影,是原有黑暗的一次集中爆发,她从一个谷底到另一个谷底,不过是命运的一场又一场偶然性游戏。偶然性的事件并非只发生一次,它往往只是看上去如此,仿佛下次会有不同,然而每一次的偶然都是相似的,只有必然才各个不同。

一个偶然的机会,沈静波在人群中发现了谷雪,这个白皙瘦削的女孩,穿着普通,“脸上没什么喜哀”,他一下子被打动,唤起了一种父兄般的情感。他观察了一段时间,就在公交车站上向谷雪要了联系方式,此时的谷雪贫困之极,一块钱买六只锅贴吃一天,沈静波的出现恰逢其时。

他们开始约会,沈静波带她吃西餐,给她买衣服,还把谷雪带回家给她做好吃的,他的照顾几乎无微不至,令谷雪觉得理想中的白马王子翩然而至,然而事实证明这不过是偶然性命运的又一次嘲弄。沈静波对所有漂亮女孩都是相似的,他的温柔根本就不属于谷雪一个人,他们同居三年,谷雪被一种明确的“嫉妒”所困扰。分开之后,谷雪还会想起这段经历:

刚开始的心动时刻仍历历在目,无意的调情,有意的岔路,危险的试探,光明、喜悦、温暖,最终通往下体,变成直接的欲望。而到结束时,比死还冷的余烬也是相似的。

刚开始的心动时刻不过是一个幻觉。那个情场老手从谷雪的脸上洞穿了她的虚弱,他用如父如兄般的呵护让她心动,一步步诱她走进爱情的“幻城”。谷雪险些以为得救,以为命运终于给了她一次翻身的机会,然而那只是一次更深的陷落和嘲弄。

这个男人懂得怎样打开谷雪的身体,“无意的调情,有意的岔路,危险的试探”,都是“技术活”,是套路,产生一种“光明、喜悦、温暖”的心理觉受,突破幽暗的心理防线,最终通往下体。

谷雪被沈静波成功捕获,变成他直接的欲望。沈静波对谷雪的嫉妒不以为然,他并不晓得但也许根本就不在意:这个嫉妒就是谷雪哀伤的灵魂。他善于通达一个女人的肉身,但对她的灵魂无动于衷,因为他的灵魂已经死去,他对女性的关爱只是一颗没有灵魂的“肉心”。然而谷雪却在缺爱的肉身之上看见了灵魂,在肉身的背叛中看到灵魂与肉身的连线,虽然她经验到的只是下降、坠落,但在一次次的崩溃中习得了灵魂生活,并有可能重返她的天真。

时间过得很快,忽然之间谷雪就三十岁了。在一次同事聚会中她认识了吕鹏飞,从他“递橙汁的指尖轻颤中”谷雪感到了一些别的东西。果然,吕鹏飞讲了一个浪漫的单恋故事,在这个故事中,他是谷雪的小学同学,暗恋她有十几年,最高境界就是,“万事万物都像她”,那即是说他的眼中只有她,可是谷雪并没有因此动心。

变化是慢慢发生的。吕鹏飞成功激活了谷雪的童年记忆,那应该是她极少数值得怀念的岁月,不过她不确定,那个一边读书一边吃苹果的小女孩曾经构成了他对于“洁净庄重”的全部理解,那么现在呢?她在手机上问他怎么看待当下的她?

半小时后吕鹏飞回复了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一段话,三岛指出,蛇与玫瑰本来就是亲密朋友,它们在夜晚互相转化;而狮子与兔在暴风雨之夜相杀相爱。吕鹏飞准确地抓住了谷雪,他说道:“眼下的你对我来说,就是狮蛇玫瑰兔的化身,除此之外,没什么能更好概括。”谷雪没有想到一个理工男能读三岛,她随即被打动,“因为这段话的水下之意:承认她的复杂,并视之为美。”

这里的夜晚是现代性的爱情之夜,这里的美是黑夜里的深沉的美,而爱是毒蛇爱是玫瑰,爱是雄狮爱是惊兔,爱是惨烈的战场。每一天都是负重前行,每一天都是战斗,只是它们都淹没在水下。

现在他们要为自己的历史结案,卸却重负,从“洁净庄重”的、古典式的女神梦里走出来,并在现代性的爱欲中获得新生和成长,而代价就是,在得到的同时会永远地失去。

小说接下来一段就写他们上床了,似乎这才是顺理成章的:通达肉身的是灵魂,灵魂需要肉身来寄托。这一次,谷雪的身体体验有点特别:“两人第一次睡觉的时候,谷雪并拢双腿,面红耳赤,就像第一次。她可以有永恒的第一次,跟此前成千上万的第一次一样。”

为什么“她可以有永恒的第一次”?按照哲人的教导,“只发生一次的才是永恒的”,与“只发生过一次的压根儿等于没有发生过”的差别,就是沉重的身体与轻逸的身体的差别(刘小枫《沉重的肉身》),那么谷雪的体验是否意味着灵魂重新找到肉身,表现为她的耻感?从刚开始的心动到通达下体,爱一次次地滑向欲望,而当谷雪获得永恒的第一次的时刻,是否意味着欲望开始在肉身中抬头仰望?

在另一篇小说《似是故人来》中,伍家豪与姜洁两人在电话里久别重逢,讨论感情。姜洁说:“我们学的流行文化就是这样,出门就忘,下次还能爱,每次都能装出还是第一次。”那么谷雪的面红耳赤是她的伪装,还是她肉身的灵魂显现?

当吕鹏飞巧妙地、非正式地提出结婚请求的时候,谷雪愣了愣,欲言又止。再问,她却笑了笑,说道:“不嫉妒不发狂,那是神的爱,不是人的。”这句话有背景,这个背景不仅有世俗,也有神。谷雪依然幽暗未明,隐身在黑夜里。

谁来为我们的身体启蒙?

伍家豪与姜洁是“一对自私而不道德的男女”,他们都可以同时和两个异性朋友交往,这等于同时辜负了两个人。伍家豪曾说:“比起被人背叛,背叛人也并不好受。”姜洁尖锐地指出,“被背叛的人不是你”,伍家豪也承认他就是那个背叛者。姜洁说:“人一生哪里可能只爱一个人——都是骗人的。”可是她又说,对于她而言,“确实只有一次”。伍家豪只是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又说不知道。他也许明白,“确实只有一次”可以说多次吧?我们以姜洁之心度谷雪之腹,也许是错会了谷雪的身体感觉?

忠贞与背叛的界限正在变得模糊。小说《圣女》写了一个女子俞蕾,她在不同男人之间的性漂泊,令人难以理解。“再不般配的,她嫌弃过吗?”她会和一个男子谈及其他男性如何追逐她,送给她高价礼物,和他们睡觉时的感觉如何,比如:“多数都不行,粗鲁,没礼貌,只顾自己,或者时间太短,尺寸也不合适。”她也和他上床,可是这些男人不会娶她,她的身体漂泊很难到达彼岸,但她“哭上一阵,之后继续笑嘻嘻”。

自由伦理难道真的不能区分好坏、对错、优劣、高下,甚至是要抹去这些区分?可是即使能抹去灵魂的差异,它也必然面对个体的身体感觉差异,就像姜洁意识到的那样,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太难了”,即使找到了也很容易丢失。抹去灵魂差异的身体再也无法彼此合适,找不到自己的栖身之所,就像一只无脚的鸟儿永在空中漂泊。

小说最后写俞蕾又靠上了一个新的男人,“我”的一位同事在旅游大巴上看见了她。人在旅途是否意味着漂泊的继续?不过这一次“我”收起了轻薄,回忆起初次在办公室见到的那个俞蕾,她介绍自己,“玫瑰花蕾的蕾嘛”,其时阳光灿烂,映得俞蕾金光闪闪,那一瞬间,“她真像是个圣女啊”。

这个留存在记忆里持续了不到一分钟的“圣女”形象,与其说是讽刺,不如说是一种初始的、没有受伤的神情,而实际上她早就备尝艰辛。在她读初一(十三四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得了骨癌,每天痛得要命甚至要跳楼,她的学习不可能不受影响。在张玲玲小说集《嫉妒》中,那些女孩的父亲形象总体上是塌陷的,他们窝囊,无能,杀人或自杀,早逝或隐没不彰,这也许有某种象征意义,权威的缺失是自由伦理形成的基础或前提。

姜洁的父亲早死,继父有次在开车的时候故意碰触她的左腿,这对她的伤害难以估量。小说对此没有渲染,但并不表示没有影响。张玲玲在另一篇小说《去加利利海》中写道,“她从不正视,从不回忆,装作不受影响,实际影响已渗透至过去的每一个选择”。这恰恰是受伤已深的证明,不过小说让这些伤害淹没在水下,我们看到的只是表面,就像俞蕾把手臂上的伤疤展示给人看,而她身体的在世漂泊也可以看作是灵魂的另一种伤疤。张玲玲笔下的那些女孩,“从降临世间,需要经过多少河流,经历多少风雨,才能若无其事地活下去?”她们不知道答案,她们沉默不语,她们假装从未发生或者第一次发生。多数时候,我们只能从小说人物的言行举止里,去体会她们难以言传的伤痛,而在《去加利利海》中,张玲玲一层一层地、由外及内地揭开了伤疤,让我们看见一种血淋淋的伤痛。这篇小说堪称一首身体的哀歌。

那个初中女生叫夏磊,她的父母感情不和,婚姻生活失败。她母亲报复式地出轨,“高矮胖瘦,轮番前来”。有时候夏磊放学回家,“总会看见母亲卧室房门紧闭”,在电视机故意调大的声音里,她能听见一种“节奏分明的轻盈撞击”。这是母亲给与的、荒唐的身体启蒙,“既古怪,又日常”,既接受又逃避——这就是罪感,这种罪感让她面对父亲充满愧疚。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性教育成为她遭受身体侵害时的最初反应。

那天傍晚她去找同学孙琦,被那人邀请进屋,看见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电影,“画面中几个人交缠在一起”。她只有十四岁,可是从母亲那里已经知道那些是什么内容。她装作什么也没看见,逃离现场,回到家里,当晚做了一些奇怪的梦,梦见“和一棵布满疙瘩的枯树交欢,急切焦灼,下体刺痛”。但实际上她并没有逃离,那个梦是灵魂与肉身受到严重伤害的直接反应。她可以删掉回忆,也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但那些伤害不会自动消失也从未消失,它们潜入水下,成为梦里的可怕显现。那个坏蛋,“他甚至都没有对她们的容貌、身高、年龄加以选择,不过伺机以待任何猎物。他不过等在那里,随时预备强势、坚硬地插入她们的生命,将其防卫、告饶、自保碾得粉碎”。

身心的完整被摧毁,身体的在世沉沦已不可避免,非常罪非常伤。在肉身与灵魂分裂的地方,处处有罪,形成一道巨大的、难以弥合的伤痕,而这道伤痕却成为肉身与灵魂的连接线。小说里那些沦陷在身体黑暗中的女孩,长大以后追逐爱情,也许是在寻求一种爱的抚慰?在这种抚慰中,罪感消失,伤痕愈合,肉身与灵魂得有可能重新为一。

身体启蒙有无法参透的秘密,它最早预示了人面对世界压迫时的直接反应。夏磊成年后终于鼓起勇气面对了过去的灾难,她在想是否有可能避免?或者说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如果外祖母还在,活到充满智慧的年纪,也许能够教给母亲,告诉她,一点隐蔽、难以启齿的知识,教导她在遇到困难时该怎么做?告诉她,你得经历数不清的磨难,而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情,都如此陈旧、全不新鲜,只是从没有人能够真正完整地讲出过。”

这是祖传的、口耳相传的古典式身体启蒙,是智慧与经验的直接传承,它教导人们看清这个世界的恶并加以防范。而夏磊母亲肆无忌惮、寡廉鲜耻的出轨行为,悄无声息地摧毁了一个小女孩对性侵的心理藩篱,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平常的,她被罪感和无知困住,动弹不得,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实际上她也许有机会逃离伤害。夏磊的外祖母、母亲都没能够真正完整地讲出她们的故事,尤其是她母亲已经不知道好坏、对错,而且她本身已然构成世界的恶。传统的路数连根拔起,在一种自然的状态里,夏磊这一代女孩接受了另一种身体启蒙。

许静仪是谷雪的初中同学,谷雪家庭变故之后,她们越走越远,又各自上了大学。许静仪的大学宿舍有四个人,她们在一起看男生给的一些“小电影”,她在大学教室里也看到了这类电影。她体验到的氛围就是,大家似乎都急急忙忙地要进行性试验。许静仪比较“落后”,那些“先进”的同学、朋友向她介绍初夜经验:“抖落疼痛和羞耻仿佛抖落衣服上的灰尘。”实际上,那层遮羞布早在观看“小电影”的时候就已经扯得粉碎,身体怎样启蒙就怎样实践。结果怎么样呢?“原来应是她期待的一刻,但毫不神秘,毫不浪漫,连搅扰多日的心动都一并消失。”

在初夜之前,身体早就在启蒙时刻遭遇浪费和亏空,第一次的永恒被轻率地摧毁,没有心动的身体不再沉重,它轻逸得可以多次重复身体的快感,并在这种重复里进一步轻逸。在俞蕾看来,身体问题仅仅是个身体问题,它只攸关长短、大小等技术性问题。谷雪觉得,那纯粹是性,跟爱无关。对许静仪而言,那只是一次试验:原来成人就是这么回事,所有想象中的色彩在决定性时刻到来的时候一齐消失;原来启蒙也有可能不是开启光明,而是坠入黑暗,在一个谷底至另一个谷底之间沉沦。

她迟早将抵达光亮的中心

许静仪过完三十岁生日就独自一人去日本旅游,在异国他乡明晃晃的白昼光亮里,“所有雄心壮志荡然无存”,她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传奇中的人物,灿烂只是别人的事情。当华灯初上,她从船上看见,“每座高楼都是一座璀璨透明的水晶之城,海水中的倒影也是,相映生辉”。这一刻她被尘世的繁华之光打动,而此时此刻恰似伍家豪的彼时彼刻,“鸡爪枫上的红叶未脱,金黄银杏落了一地,在浅白背景里点起几分亮色。……他正捕捉到情动的信号,期待生活再次被照亮,变得有所期待”。

这些外在光辉是否能够照亮生活?许静仪在日本的旅行乏善可陈,她看到的那些“令人感伤的灰蓝”、“丧气的暗红”等,显然是心境的流露,只是在最后时刻爱情才从天而降,但看上去更像一个安慰的花环,也像夜晚的水晶之城和它的倒影。那个男孩顾睿想问许静仪更多的故事,她却选择了沉潜,“不,什么都没发生”。那些表面之光终究只是倒影,深水静流,与浮华无关。

夏磊的母亲后来受洗入教,但夏磊认为母亲的信教动机“既不光辉,也不纯粹”,只是因为色衰爱弛,再也没有人轮番前来,而耶稣从不计较年老、丑陋、有罪与否,他“永远爱你”。夏母也不相信存在一种至高无上的力量会照亮自己,从而引发自生的光明,她在一些只言片语中寻找可以依托的力量,就像谷雪被三岛由纪夫的话打动,就像许静仪抄写在婚礼手办礼盒上的爱的箴言,比如莎士比亚、蒙田、拜伦、雪莱、王尔德、华兹华斯、罗兰·巴特等人关于爱的格言警句,当然也有《圣经》启示。这些箴言自有力量,它有可能在某些时刻透一些光亮进去,但终究是外在的、言说的,就像夏母制作的冰箱贴,贴在外面,一贴再贴,可能会造成一时的情绪平复,但她所期待的救赎或者光明会不会到来?依然未知。

在《真实》这篇小说里,她跟他讲了A和B的故事,在故事里她就是A,可她讲的是B,但实际上她是要通过讲B的故事来讲A,也就是讲自己的故事,讲了B就是为了让他懂得A。这个故事结构不妨看作张玲玲小说的常用结构,她在一篇小说里讲两个人的故事,她们小时候在一起,长大后逐渐走散,讲B就是为了讲A。可是她能为B安置一种结局,一种命运吗?不能。每一个故事都是一颗破碎的心。他是否明白:他对她而言是一个启蒙者?是尘世光明的来源?爱是一个命运般的存在?

故事讲完了。他问她,讲出来是否会好一点?她说好点,又反问他,他也觉得会好点。但这只是情绪,暂时的、表面的,水下的冰山依然不可知晓,“缺省的部分永远只能存于黑暗,那里永远有未被言说之物。尽管她们成千上万次叙述,也无法穷尽、照亮。还有其他。她曾经想象过,以语言去穿过、劈裂隔开他们的帷幕,却最终发现那道帷幕原来如此清晰、坚实地存在于他们之间”。

用语言去搏击未被言说甚至不能言说之物,终属徒劳,然而对光明的向往促使人们必须踏上言说之路,去通达未被言说之境。在张玲玲的小说里,她要借此回溯历史,去寻找光源。在每一次开始或者在开始之前,能否见及天地之心?初夜已经放弃了,初心是否可能?叶晨在表姐的遗物中努力回溯已经消逝的岁月,结果在梦里见到光明洁净的表姐,那是童年的形象。俞蕾初次出现在办公室里,像一个圣女。许静仪与顾睿要确定一个最初的开始,只能追溯到他们隔着木板沐浴聊天的时候。这三个开始,分别指向童年和学生时代、工作或踏入社会开始,以及组建家庭之前,它们都是人生的重要开始阶段,“走对一步生,走错一步死”(姚子青)。

姚子青是一位抗日英雄,姜洁向分手已久的伍家豪讲了他的故事,故事发生地现在是上海宝山区的一个烈士陵园,她学生时代曾与同学一起去过。不过,她的回忆也许是编造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觉得伍家豪和英烈长得有几分相似,而伍家豪最后也回复她,说不定他的祖辈真的在宝山打过仗。他们不会去寻求故事的真相,他们只是需要在历史中找到一个神圣的起源,凭借那一点微弱但又凛冽的光彼此找回来,继续携手同行。

夏磊也努力回到过去,她直面了当初的伤害和黑暗,站在了故事开始的地方,但那又怎样?一切都无可挽回。幸运的是夏磊回到了当下,她怀孕了。也许回到起点才意味着时间的一次终结?而怀孕则是一次明明白白的新开始,是生命自身孕育的生机和光亮。夏磊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知识和智慧给予下一代,她想等待一个人的救赎,但是即使那人不来,什么也没遇见,那也不要紧。“她将用水洗净身体,再从水中站起。”那时她会卸却一切重负,走出黑暗,依靠自己站立起来,“她迟早将穿过干瘠如岩、沟垄纵横的旷野,直至抵达光亮的中心”。那是本源性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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