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三澍诗选

2020-11-17 07:10
青年文学 2020年7期

相对少数

别这样。别用一个病句央求我。

完美的心不许睡进更多醉人,

只一个,他已觉得受够了剥削。

他比经济更深的学问愤然

扭动着,像急于报废的蛇的语法。

咳!你不会不清楚

你倚赖反而报复你的惯性

恰是你偷偷撬走的那个。

对这般闪失,我不准你自称你,interior intimo meo①;

被解除的玉肩悄悄分泌玉,

我要你善始善终紧张到发酸。

发酸不单是凝视着蜂腰;

我用逼视为你装上一副新的眼睛。

我变法,虽然……是个吝商。

最暴虐的时候,我不管交换律

对你显示出云梯(哪怕转述)还是绕颈的彩带。

直到视线触及下限和警报,

才瞧见伏地低泣的是个抱头者。

直到我心软纵容耳形的勺

舀住声浪中最弱的那个,它为他奋而讲解死。

我分不清耳与耳形,浪声和浪。

你,我,两种变凉的动物走散,喷泉般羞赧。

你手中调低的玉像迢递的一个例子。

从来不假的雨——赠玛丽和劳伦

……不仅老套。甚至是假的。

——加缪

一些声音咬着翅膀。

电继续

追它肥胖的爆炸声。

一切慢镜头下,鸽子与人的慢很相似。

否则,他将闻见炸药味儿

正微微顶着被他压抑的掏枪的手。

快与慢在天空的灰伤口上

分娩同一个婴儿。

被俄国姓氏勒紧的私生子用眼挖煤;

流亡在巴黎的父去煤堆

洗不忠的脸。

他不能再回去。那座监狱。

灰度被调亮的幕布下

一条不慎露出的黑线挂着他急于吞食的

诱饵。他愿意它

钩着他的喉结,

把磨得发白的问题拽回到电流中:

他此刻面对着扩音器

比喉结大很多倍……

“但革命不等于……

在快与慢之间不做选择。”

他发不好那个词。

唯一想炫耀最后又跳过的德语词

是霉斑

从珍珠上剜去。

但不算个好比喻。谁都知道。

他被无线电接通的嗓音

已塞进接通着苦寒地的火车。

像声音的历史

绕过耳朵,回荡在灰蒙蒙的子宫里。

他出现在哪里,就在一切地方

用清洗过战争的鞭子

驱赶他阁楼上不洁的影子。

可见的与不可见的——赠萧盈盈

向窗外眺望,寒鸦层叠的叫声

干扰着你,说它“延迟”不如说“堆积”。

它的持续性让你担心着可靠性:

橘红的鸦嘴最先出现在窗台,随后呢?

你说它绝对安全,但不至于是一把锁。

你手边能调动的区域只有这些,

除非你执意把窗子关闭。墙上的开关

将提供光,这取决于你愿不愿意

徒手扭断它敏感的神经——

并且要快。并且允许记忆的降落伞

在收缩前,提最后一个问题。

它的消失等同于化繁为简。

注视灯光太久了,你终于感受到

声音的颗粒在挖掘什么。假如你赠予它

一个譬喻(比如“滚筒”),只能说明:

你为你的眩晕找到了洗涤的理由。

但缺乏清洁工具。透过光的滚筒

你看到多少次声音偏离的心愿,

意味着多少个虔诚的盲人围坐着你,

耐心听你抽出闪电——哦,金黄的草稿。

他们耐心,因为笔尖勾出的铁线

在阵雨中归零。像恢复某种额度。

在这个意义上,即便你把钢笔藏回口袋

也不能算数。他们会说:都是临时的。

熟悉感总能阻止你把一些换算

抽象化。失焦的感觉大概是甜的,

你猜你知道,但不总是知道。

论鱼鳍如何透明——赠颖川

迟到不代表逍遥,你我之间

优雅远多于礼貌。你脚步轻得

不夹杂一丝焦躁的深圳性。

别怪我有言在先,你的不耐寒

源于食用了南国的椰子鸡!

更直白:你用一只鸡衡量友谊甚于你自己。

此刻我们借酸梅汁勾兑油腻,

半小时前,厨师拍胸脯保证

三又十分之三斤只含三两的油脂——他太自信

导致我不信。仅限对物种的怀疑:

它挣扎时,怒气贯彻到触须,

就像你递来一只手,我误以为

掌心里攥着弄皱的雪白纸巾。

谈谈“孤绝”吧,你发明了妙词儿!

犹如我的心没被冰镇过似的。

至少我曾亲身设想:鱼鳍被湖水洗白,

直至透明,尽管它现在漆黑如炭,

配得上炉底火苗的努力。

它像一座圆锥形的孤岛,搬动

我们命运的湖底,只想证明:

同情心类似同心圆,

你我终究没做好潜水的准备。

譬如能不能猜到,鱼挣扎在秤盘时

想扭头咬断自己透明的鳍?

知足吧,至少你明亮的独语

藏匿着我的耳蜗,火苗也恰当于中庸。

虽然这不等于你对妥协

很热衷。最终你信仰于好奇心

就像信仰两个假逻辑:

要么掀开厨房的冰箱,湖水涌出;

要么频频说着“抱歉”,

就算你不觉得你的神色很迷离。

一种沉醉——给砂丁

你怎样戒除一件事,我问你。

怎样避免在交叉的领口

标记脖颈,啊背光的天鹅?

你影子里的床单吃掉暮色,

窗边,书桌戏仿着淡蓝。

如果程度上的区别对称于颜色,

我宁愿看你擦干手,在墨水瓶中

愤怒地捣毁我的睡眠。

那是你为现实的气氛塑造着

一种形状,愤怒是因为

你着急:沉醉的果香如何变成词,

在诗篇里挽留可爱的近邻?

那植物的姓名是什么?

昏睡替我的身体拒绝了回答。

我依稀记得,你昨夜天真地

边踱步边演讲,为我们共享的果肉

安排着情境:它弄酸你的牙

确实可恶;将它放回暖春的枝头,

变成气候那不必要的背景

更合适吗?我不会拒绝暝雾

为我铺上舒服的凉纱,

近似于此刻枕着你的衬衣,

在半梦状态中遥想一个固执的傍晚

把你笔下的字慢慢冲淡。

但休想摇醒我。我不允许。

就像你不慎咬伤的果核

不心疼你的牙齿,诗在书写中

不惋惜你急躁的右手。

就像考验:天鹅垂下脖颈时

能否用微弱的窸窣声

让我安静却永远不睡去?

论自动流亡——寄鲁高杰

真的吗,你随信封一起流亡?

我以为你的脚陷进了邮戳

雪白的期限里。算了,不妨承认吧,

空气为赤脚做过一次推拿。

疗效其实不关键,但你为流亡

买昂贵的门票,像是算准了母亲在幕后

操纵买一送一的生意,走过场

就能赚回个优惠的母国。

你的神经元被施加过量的刺激,不亚于

围捕布里塔尼的浪反过来

被警戒线缠住了三叉戟,你与其跟自然

不如跟警察的账本先亲密一番。

但顶多是绯闻级的干扰,

本地人藏海的习俗丝毫受不到影响。

封城前冰箱预存的几公升大海

让每家每户有底气说“俺们”来自“祖母绿

的另一端”。消息就算掺了假,

但真的不算炫富,不然,

你问隔代色盲的海鸟:一抹抹短浪

是不是骑着绿色的延长线

为视网膜上漆。你压根不想听答案。

类似的场景被你故意删掉了,

你刚重新拥有脚,就打算拆辅助的弹簧,

难道流亡的机械性都统统

抛到了脑后?事到如今

只能一口咬定:将你发射进宝石的机器

的确是苏联货,Г.Р.缩写着

舱内装了不止一副弹簧,否则无从解释

若干流亡的姿势都被你熨平了

又潜入比警戒线还薄的信封里。

透个底牌:既然早料到你不是信(Lizher②)

也跟字母(Lizherenn③)无缘,怎么连小小的位移

都容不得你狡辩一下呢?

注释

①:interior intimo meo 意为“比我的内在更内在”,见奥古斯丁《忏悔录》卷三。

②③:Lizher 和Lizherenn 在布列塔尼语中分别意味着“信”和“字母”,而在法语中它们对应着同一个词lett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