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舟

2020-11-17 12:03刘小骥
青年文学 2020年6期

⊙ 文/ 刘小骥

拖鞋,粉耳朵兔的,洗手液,含酒精速干的。林梓嘉从屋外进来,把外套挂上木钩,打开紫外线的消毒灯,从设置于玄关处的“消毒空间”迈入清洁区,这才接通了崔燕的手机。

窗外,是阴冷的天,社区的消毒车刚来过,花坛的黄杨、小叶冬青和红花檵木蜷缩着冻红的叶片,瑟瑟发抖地挤挨在一起。崔燕的嗓音柔柔的,如沐春风,在某三甲医院工作的她,让林梓嘉暂且忘记自己正处于风暴的中心。也怪林梓嘉一时大意,低估了疫情的发展,一觉醒来,武汉宣布封城管制,前路被阻,她和丈夫、女儿天各一方。从除夕到现在,若不是崔燕每日嘘寒问暖,耐心开导,好似海上孤舟的她,一定会被风浪掀翻。

一只麻雀从阳台的衣架上掠过,小小的黑影迅速钻入天幕,越过一幢幢高楼,土红色的落叶松林,朝汉江的方向飞去。天冷地寒,食物锐减,连麻雀都饿瘦了。手机另一头的崔燕有些心不在焉。突然间,她的音调下滑了几厘米,说:“现在疫情严峻,同事们都在加班加点,连轴转,可床位还是不够!如果我也不幸中招了,你怎么办?”

“这,怎么可能?呵呵,放心,没事的!”林梓嘉耸耸肩膀说。她想,谨小慎微的崔燕不会出现纰漏。护目镜、防护服和口罩,她一样不缺。

“今天一大早,护士长就打来电话,说我照顾过的某病床家属,昨天确诊了。”崔燕压低嗓音,说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糟糕。不管怎样,她决定先去医院检查。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仿佛一条投入深井的长绳,顺着潮湿苔藓滑入深渊。林梓嘉试图打捞,却两手空空。整整一个上午,她都如坐针毡,只能在瑜伽垫上蜷曲、伸展,放松自己。

崔燕再次和林梓嘉联系上,已经下午四点。崔燕发来一段短视频,只见发热门诊部内,人群如乌鸦麇集,医护人员们来回穿梭着,小小的咨询台前,更是叠起了罗汉,咨询、催促声不绝于耳。崔燕个子小,套着最小号的防护服,依然松垮垮的,好似一只正在融化的雪糕娃娃。她好不容易才穿越了人海山墙,挂上了号。又过了一会儿,站在CT室外走廊上的崔燕面向屏幕,做了个“V”字,随之掐断了视频。

接下来的几小时,沉默压得林梓嘉喘不过来气。中途,她给崔燕发了好几次短信,却石沉大海。等到晚上九点,手机铃声终于响起来了,林梓嘉深吸一口气,接听了。崔燕的呼吸,明显地急促起来,几秒之后,她的声音利箭一样刺穿了林梓嘉的耳膜:“CT结果出来了,是右下肺感染。要马上进行隔离。”

“你,打算怎么办?”林梓嘉把掌心贴在玻璃窗上,支撑着自己的重量。

“去出租屋收拾东西,今晚就搬到隔离酒店去。”崔燕说。从春节开始,为了方便工作,医院给医护人员们租了房,隔离酒店也是指定的。挂上电话之前,崔燕安慰她说:“别担心,是轻症,等我安排好了,会和你联系的。”

接过崔燕电话,林梓嘉便打开热水器,去浴室洗澡了。她特意把水温调高了好几度,拿海绵擦拭身体时,皮肤都磨出了红疹,好像被感染的人不是崔燕,而是她。崔燕不是呼吸科或感染科的护士,在疫情发生以前,在儿科急诊大楼上班的她总是坐在玻璃窗后面,给患儿们抽手指血,化验。两人住同一小区的缘故,以往林梓嘉的女儿艾艾生病,都会送去崔燕的窗口验血。用艾艾的话说:“崔阿姨打针,一点也不疼。看啊!她在我的手指上画了一朵小红花。”也是因为崔燕,林梓嘉或家人哪里不舒服了,便先去咨询,如果症状较轻,依照崔燕嘱咐的,去药房拿药,也就痊愈了。而近些天,当崔燕得知林梓嘉独守在家,缺乏必要的物资储备时,又在第一时间给她寄来了口罩和生活用品。崔燕说:“非常时期,有什么需要,一定开口,千万别难为情啊!”

林梓嘉洗完澡,关掉莲蓬和浴霸,走到盥洗台前,拿手指头扒开眼皮,滴了两滴眼药水。新闻报道说过,眼角膜也有感染的风险,一想到免疫力会下降,她便不哭了。她把眼药水塞进化妆柜,刚准备出去,头顶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仰起头,只见水滴正顺着浴室天花板的缝隙,一滴、两滴地滴落到光滑的瓷砖上。

楼上又漏水了吗?林梓嘉愣了几秒,去客厅搬来一把椅子。她踮起脚,学着丈夫的样,把螺丝起子插入天花铝板的缝隙,拨弄了老半天,揭下盖子时,汗湿的头发已经粘在前额上。她朝内望了望,只见墙壁上有块巴掌大小的湿痕,不由得紧张起来。崔燕不是提醒过她,在疫期要保持下水道的通畅吗?

不管怎样,有事明天再说吧!整整一天,她的神经绷得太紧,此时才觉得疲惫。林梓嘉揉着酸胀的太阳穴来到卧室,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卫生间的水滴,还在不停地聚拢着,在光滑的瓷砖上汇成一条长蛇,顺着地漏和下水道,游向时间的尽头。

猫眼镜背后,站着个矮胖、敦实的女人。她戴着一次性的医用口罩,头发拿橡皮筋扎起来,绾好,再拿塑料袋整个罩住,好似B级片中的外星生物。哪怕不看脸,林梓嘉也能认出是物业的李主任。今天早上,她给物业打电话了。就在几分钟前,李主任还跟在消毒车后面奔跑,她身上那件绿色的雨衣,沾满了水珠。林梓嘉在开门之前,把口罩向上提一提,挡住了鼻翼。开门的那一刹那,她不自觉地跳开,确定保持足够的距离了,才请李主任去卫生间看。搁在地上的塑料盆,已经接了一些水,从墙壁上渗漏下来的水,不间断地往下滴。

“闻到什么味道没有?”林梓嘉捂住戴口罩的嘴巴,对李主任说,“你看多严重啊,通知903的住户了吗?”

“打过电话了,业主没有接。”因为戴口罩的缘故,李主任的声音瓮声瓮气。她取出手电筒,朝上照了照。湿痕比昨天更大了,好像一只刚刚浮出海面的,灰色的龟背。

“唉!去年夏天就开始漏了,滴了好几个月。你们物业每次都说解决,每次说完,又没下文了。”林梓嘉比量着,说楼上的住户,一直在敷衍她。

李主任没有接茬,反而蹙起眉头,表情愈发抽象。林梓嘉心想,物业总是这个德行,除了收物业费积极之外,平时总是吊出苦瓜脸,如果不是非常时期,谁指望她啊?!李主任掏出小本本,拿签字笔在上面画了两下,说:“我会再跟903的业主联系的,等通知吧!”

“尽快啊!时间不等人……”林梓嘉把李主任送出去时,又嘱咐了一遍。

林梓嘉送走了李主任,反锁住门,喝了点水,搁在茶几上的手机,蝉鸣般振动起来。她跑过去接听,是崔燕打来的,两人开始视频通话。

崔燕穿一套白色,上面印有小海豚图案的睡衣,戴一顶小鹿的绒线帽。她的眼睛很大,高高的颧骨显出玫瑰红,看上去精神不错。崔燕给林梓嘉看手腕上的纸环编号,笑说:“没想到战斗刚打响,冲锋的号角还没吹,我就中招了!”她把手机举高些,给林梓嘉看里边的设施。隔离房间不大,是单独的隔间,米黄色的墙纸上挂了一幅帆船的水彩画,床头柜上摆放着一束鲜花,还有慰问卡,是崔燕的老公送给她的。她说同一酒店内,还有几位医院的同事,都是前期被传染的。毕竟疫情开始的时候,人们认知有限,防控力量相对薄弱,一想到这些,林梓嘉的鼻子就有些发酸。

“你看,烧退下来了!”崔燕给她看体温计,三十七度四,昨天还是三十八度二呢!她把温度计塞进一次性纸套,问林梓嘉吃饭没。

“一大早就在折腾卫生间漏水的事。物业的人,还是甩臭脸!”林梓嘉说,忙来忙去,连早餐都忘了。

“在疫期,要注意营养,增强免疫力啊!”崔燕一边说,一边给林梓嘉报了今早的食谱。酒店给她准备了牛肉面、白水煮鸡蛋和一盒鲜牛奶。有了充分的营养做保障,她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康复、和同事们并肩作战了。

林梓嘉和崔燕通过话,越想越觉得护士的话有道理。她打开手机网页,搜索着相关信息。卫健委在《营养膳食指导》上提出:每日要饮用三百毫升牛奶或奶制品;一只鸡蛋所含的热量,与喝半杯牛奶的热量差不多;肉类也是必需品,每日要保证四十克以上的肉,还有维生素……她越往下看,越觉得肠胃发酸,赶忙来到厨房,打开冰箱。

冰箱容量不大,里边只剩下两盒牛奶了,鸡蛋和蔬菜,也所剩无几。先前买的年货,都被丈夫和女儿带回乡下了。崔燕生病之前,每次订购生鲜蔬菜,也会帮她订一份,可护士正在治疗阶段,先前配货的小哥,前几天被政府征用,去给两个疫情严重的社区送菜了。

林梓嘉喟叹一声,从冰箱里取出一只鸡蛋,就着面条一起下锅。十分钟之后,她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哪怕并不可口,还是连汤带面,一股脑儿咽进去了。

艾艾在草地上跳跃、奔跑,背后的池塘和稻田在风中泛起银灰色的波纹。远方农舍的屋檐红瓦,装点着单调的冬天,白色的温棚里种了菜,还养了小龙虾。林梓嘉望着手机屏幕上的女儿心想,同样作为疫区的湖北潜江,感染率却比湖北其他地级市要少许多。封城的头一天,丈夫徐岸就在电话里告诉她说,乡政府很早就开始宣传防疫要诀的“三字经”,定点排查,挨家走访。他说回乡无疑是正确的抉择,提醒她注意身体。

林梓嘉和徐岸结婚的这些年,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由丈夫包揽。他白天教书,晚上备课,却从没让林梓嘉干过粗活、重活。就连洗碗也不让,说是怕洗涤液伤手,伤皮肤。结婚十来年了,她做饭的次数屈指可数,平常不是在外面买熟食,就是打电话订餐。女儿没上幼儿园之前,一直交给婆婆照顾,等到上幼儿园了,还是丈夫操心多。

婆婆喊开饭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搪瓷大盆里盛了满满一盆小龙虾,还有土猪肉、鱼、南瓜、西红柿和豆角。作为古“云梦泽”的一角,潜江物产丰富,就连冬天也可以吃上鲜滑、肥美的小龙虾,绝少空壳的。菜蔬不缺,米粮满仓不说,仅靠婆婆腌制的腊鱼腊肉、凤爪、萝卜和辣椒过日子,也够吃大半年的。而反观自己,从昨天开始,她就没正经吃饭了。

微信提示音响起的时候,团购的菜已经送到楼下了。昨天晚上,她总算加入了微信群,由社区的周团长组织买菜。林梓嘉挂断视频通话,翻出口罩,戴上太阳镜,这才下楼了。

小区的菜,是由社区组织公交车运送过来的。只见五六个穿着红背心的工作人员,正在大门口传递打包好的蔬菜。排队的居民们,从小区大门口一直站到楼栋口,一个小区近千户人家要吃上饭,封城之后的物资补给尤为重要。每经过一个人,林梓嘉就估摸着,她和对方之间的安全距离。有好几次,她觉察到某人离她不过半米远,白他一眼,避瘟神一样躲开。周团长黑红的脸,站在椅子上,手持高音喇叭,嚷嚷着:“排队领菜,戴好口罩,报号领取,莫要插队……”喇叭很响,周团长的黄陂话也很清晰,可总有那么几个人插到前面。没素质,不自觉的人可真多!林梓嘉在心里嘀咕着,心想等社会秩序恢复正常了,就和丈夫商议,搬到高尚小区去住。

领菜的队伍,走走停停,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轮到林梓嘉。一名“红背心”拎着装菜的塑料袋,把它摆放在粉笔圈定的地方。还没等她走近,某人一个箭步抢到她前面,拾起菜,转身要走。林梓嘉说:“你这人,怎么这样?!”

那人回过脸,赔笑说:“不好意思,家里还有老人、孩子,等米下锅!”

林梓嘉也笑起来:“我倒是不介意个别的人插队。但这位先生,请注意保持距离。现在非常时期,自己不怕不要紧,就怕有病,祸害他人。”

那人说:“你说谁有病啊?!刚才拿菜,也是跟团长打招呼了的。我家老人风瘫了,下不了床……”

林梓嘉还要回嘴,周团长和工作人员赶忙把他们劝开。排号的队伍,吵吵嚷嚷了一阵子,也就恢复正常了。

林梓嘉拎着满满一大袋的白萝卜、土豆和包菜,晃晃悠悠地往回走。进入楼栋,她朝电梯间望一眼,还是选择爬楼梯。电梯间窄小封闭,不是增加感染的概率嘛!电梯按钮,也是可疑的,谁知某些古怪的人,会做什么手脚?她一路走,一路想,爬到五楼的时候,已经气短胸闷,还咳嗽了两声。她慌忙捂住戴口罩的嘴巴,看看周围,幸亏没有其他的人。林梓嘉这才想起,刚才只顾着斗嘴了,忽略掉插队的那人曾在中途摘掉口罩。她只觉得脖子发紧,背心冒着虚汗,赶忙拎起菜继续往上爬。水泥台阶,在一级一级地缩短,大门就在不远处,终于看见曙光了!她攀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只听“扑通”“扑通”,几个圆溜溜的东西,顺着台阶滚落下去了。那些廉价的蔬菜沉甸甸的,袋子兜不住,散落在楼梯上,揶揄地望着她。

林梓嘉愣一会儿,还是决定冒险,下了楼梯,挨个地把散落在楼梯上的蔬菜捡起来。她把袋口扎紧了,搂着菜,怀抱婴儿那样回家,把拎回来的菜放进水池,倒了些消毒液浸泡。等待菜清洗、晾干的同时,她又打开热水器,去浴室洗澡。林梓嘉刚把内衣脱下来,就听见头顶上“砰咚”一声响。她赶紧穿好衣服,和上次一样,撬开了浴室的天花铝板。还没等她仔细看,脑袋上就落了什么东西。她险些从椅子上掉下来。

林梓嘉定了定神,这才发现浴室的地砖上,多了一些墙灰碎屑。不用看,也知道楼上的漏水更严重了。

“呼,吸……呼,吸……”跟着视频做练习,屏气,每次数五个数儿,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换上瑜伽服的林梓嘉只练了一小会儿,胸口就隐隐作痛,呼吸不畅。

林梓嘉再次和崔燕视频时,说怀疑自己感染了。拎菜回来的当晚,她就嗓音干涩,太阳穴发胀,她真不该和人争执,更不该去捡滚落下去的菜。

“小区没有病人,再说了,你一直戴着口罩。”崔燕笑说,“你只是太紧张了!”

“可是,我们不能排除气溶胶传播,粪口感染的风险啊!”林梓嘉把卫生间漏水,物业推托的事,又说了一遍。昨天,李主任回了话,说903室的业主,因封村滞留乡下,只能等到解封之后处理。“物业并不在意,他们也根本不关心业主的死活……二〇〇三年,香港淘大花园,不是因一名SARS患者上厕所,引发小区内三百二十一例感染,死亡四十二人的事情嘛!难道物业,真的想要悲剧重演吗?!”她义愤填膺地说。

林梓嘉说话时,崔燕依然挂着惯常的微笑,她并不觉得楼上的漏水会给朋友造成生命威胁,从武汉市的疫情分布图上看,她所在的小区是安全的,既没张贴红码,也没电子公告。当然,漏水会给生活带来不便,但保持良好心态,安排好作息时间,是可以克服的。

“社区也不作为,爱心鱼、爱心肉、爱心蛋,什么都没有!”林梓嘉颇为难过地说,武昌社区的居民们,都领到了免费的冻猪排、新鲜的鳊鱼、活蹦乱跳的花鲢。一卡车一卡车的鱼,从武汉市周边调运过来。湖北本就是鱼米之乡,哪怕是疫期,也不缺水产品。而她的小区呢,别说鲜鱼,连鱼苗也见不到一个,就连廉价的蔬菜,还要自己掏钱买。不得不说,人和人不一样,社区和社区也不一样,他们社区,才是真正的难民、灾民!

“也许社区有更重要的事情。耐心点,好事总会轮到咱们头上来的!”崔燕笑了笑,伸出一只胳膊,给林梓嘉看手背上的留置针。她说打针用的十二瓶丙球蛋白,是隔离酒店的某个志愿者,跑断了腿,才从医院周边的药房买到的。为了安抚大家情绪,医院领导给他们建立了关爱群,发视频、送祝福。酒店经理的母亲,昨天还亲自包了一百多只饺子,送给隔离的医护人员们。

崔燕神采奕奕,语调轻松,她甚至比病前还胖了些。关于疫情,她总是摆出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林梓嘉却以为朋友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她想所谓的关爱和善意,是有选择的,撇开可以提供正能量的新闻发声,以及媒体的爱心传递,像自己这样的普通市民,向来是被漠视的。想到这里,她兴味索然,很快就向崔燕道别了。

林梓嘉在房间里闷坐了一会儿,便去储物间取来白乳胶和排刷。她依稀记得,以往家里的墙壁弄脏了,徐岸便拿白乳胶涂上,一点痕迹都没有。既然物业不愿帮忙,那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她来到浴室,揭开上面的铝板,拿排刷蘸了白乳胶,横一撇,竖一捺,涂抹着漏水的地方。肮脏的水渍,正在逐渐缩小,排刷所经之处,是一片白雪。还没等她大功告成,那些乳白色的液体就开始往下滴,滴落到她的头上、脸上、身上,好似斑点狗一样。她不得不找些废报纸,把刚涂好的白乳胶抹掉了。是下水管道堵住了吗?林梓嘉抬起头,瞄向了头顶上下水管道的盖子。记得徐岸说过,下水道不畅通,也会导致渗漏。林梓嘉脱掉外套,挽起羊绒衫的袖子,伸手去拧。螺丝在向外旋,盖子刚一松脱,从管道里涌出来的污水就喷射而出,哪怕不照镜子,也能想象自己从沼泽地里钻出来的样子。

林梓嘉洗过澡,把头发吹干,给徐岸打去电话,说想要听一听艾艾的声音。从女儿回乡到现在,她有好些天没见到她了。正在午休的徐岸打了个哈欠:“艾艾还在外面玩!今天上午,她和小伙伴们,发现一窝冬眠的小刺猬,刺还是软的呢!呵呵,孩子们就应该在大自然里奔跑,随着季节的变换茁壮成长。自然界,蕴藏着人类的智慧和宇宙的密码……”在某中学当老师的丈夫,总能说出一番大道理。在乡下放风的他,怎么不考虑她的处境,难道他真的不担心,回家之后,再也看不到暴风眼中的妻子了吗?

咳嗽、胸闷、乏力,躺在卧室的床上睡觉,盖两层被褥,依然觉得冷。林梓嘉确信自己病了,所有的症状都和自测手册中描述的一样,她的体内,似乎被外星寄居生物占领,再也不由自己操控了。

今早起床,林梓嘉发现自己眼眶下陷,脸上长出红斑,淡蓝色的血管清晰印在前额。她的下唇也长溃疡了,赶忙倒了点盐水漱口。可刚喝了一口,就引起剧烈咳嗽。稍微动一动,胸口就好似被七八根钢筋从四面八方拉扯住一般。

头顶上的滴水声,还在断断续续。昨天晚上,她在铝板背后的下水管道上套了只塑料袋,接住渗漏的水。夜半,卧室的门,关得紧紧的,还是能听见“滴答”“滴答”的声音。潜伏着病毒的污水正顺着管道泄漏,扩散到空气中。她想卫生间湿度大,载毒量很高的气溶胶可以悬浮更长时间,于是采取补救措施,打开浴霸提高温度,推开窗户,让空气流通。即便如此,还是不能阻止她去想被污水淋湿过的身体,不能阻止她回忆那天在楼下买菜时,口罩和鼻子、下巴之间的空隙。她走出了卫生间,从客厅的柜子上搬下整理箱。

整理箱里边,整齐码放着一些药盒,是武汉封城的那天,托人买的。她翻出板蓝根、连花清瘟胶囊、金花清感颗粒、奥司他韦和金叶败毒颗粒,一时间眼花缭乱。后来,她还是选择了连花清瘟胶囊,按照说明书,增加了一倍的剂量,就着温水服下去了。药丸下肚,一股灼热感从胃部升腾起来,好似火山喷发。没等她跑进卫生间,绿色的液体就顺着她的嘴角漫溢出来,她分不清吐出来的是尚未融化的胶囊,还是胆汁。

林梓嘉一手撑住桌沿,一手拨打电话。崔燕终于接通了,林梓嘉忍不住喊起来:“崔燕,我病了……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屋外门铃声响起的时候,林梓嘉正躺在客厅的瑜伽垫上,一边哭,一边在手机记事簿上写着什么。一封信,留给徐岸,另一封,留给艾艾。嘱咐他们要好好地活下去,其余的,都不重要。门铃声再次响了起来,她不得不站起来,走到门口,连趴在猫眼镜上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旋开了门锁,站在外面的人却不是防疫员,而是社区的周团长。林梓嘉偷偷拭干泪痕,心想自己没买东西呀!

周团长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说:“才从塘里捞出来的,新鲜着呢!”只见一尾花鲢在塑料袋内跃动,甩高尾巴,她估摸着,有四五斤重。

“多少钱?”林梓嘉说着,要给他微信转款。她只想早点打发他走。

周团长笑容满面地说:“鱼是社区送的!先前在送独居老人和特殊人群,好不容易轮到你们小区,快拿着吧……呵呵,再等些时候,我也可以回家看老婆孩子了!”说罢,便把装鱼的袋子搁在门口,转身离去。

林梓嘉把鱼放进厨房的水池,堵上不锈钢水池的塞漏,盛了一些水,看鱼在里边翕动着鲜红的鳃。鱼身两侧的花纹也很漂亮,像月季花丛投射在地面上的阴影。这时,门铃又响了。

林梓嘉再次打开门,物业的李主任出现在她面前。李主任还是全副武装,但没披雨衣。李主任开门见山地说:“漏水的事情,我已经联系到堵漏工。他正计划着从下层开始堵漏,先征求你的意见!”说罢,便把抄在纸上的方案,拿给她看。

林梓嘉问:“从下面注入凝固剂,行得通?”

李主任说:“施工方是专业公司,这期间,我们物业也会配合你来监督。余下的,等903的业主回来再说。还有,先前的确忙不过来,封城之后,物业有一半的人要么下乡,要么被困外地……市区管控很严,我们出行不便,要准备防护服,给保洁、门卫送吃的。小区还有慢性病患者,要帮忙买药。”

林梓嘉说:“真不好意思,先前没考虑到物业的困难。你们,真的很勇敢!”她没有了先前的疲惫,嗓子也不疼了。

李主任说:“都是街坊,不客气的!要说勇敢,还是一线的人,比如说我们小区的崔护士,都去隔离点了,还惦记着朋友。她说你一个人在家,真的很不容易!”

是崔燕打电话叫周团长和李主任来探望自己的,对吗?林梓嘉送走了李主任,迫不及待地给崔燕挂去电话。这一回,崔燕迟迟没有接她手机。林梓嘉又给隔离酒店打,里边的医护人员说:“她现在情况不妙,定点医院都找遍了,还是联系不到床位!从崔燕搬进来的那天开始,她的病情就骤转直下!”

穿上防护服,戴上护目镜,林梓嘉决定去探望崔燕的那天,工作人员一再提醒她,要注意穿戴顺序。眼前的这座方舱医院,正对着中山公园,空旷的广场上停着几辆医疗车,显得安静而肃穆。林梓嘉在工作人员的协助下,在更衣室穿好防护服,这才进入大厅。只见一侧的走廊上,贴满了加油和感谢信,还画了一棵枝繁叶茂的许愿树。许愿树的每根枝丫上都贴了小纸条,上面写着心愿和祝福语。

他们走的是医护专用通道,中庭设有护士站和配餐室,急救中心也在那边。顺着工作人员手指的方向,左边是收治男性患者的西区,右边是女性患者的东区。每个区又分成若干个小区,区与区之间拿挡板分割开来。这么一来,既能最大限度地使用空间,又能保持适当距离。有工人在走线,调试网络。工作人员告诉她,方舱医院只接收轻症和普通患者,崔燕是立春的第二天,从隔离酒店转过来的。

林梓嘉跟随指引,来到崔燕的病床边时,她却不在那儿。她摸了摸铺在床上的电热毯,感觉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床头柜上摆放的塑料盒内躺着两袋中药,透明胶纸上贴着:化湿宣肺合剂,健脾补肺合剂。盒子旁边,还有洗漱用品。

“你们要找的崔护士,上二楼去做检测了!”崔燕病床旁边的一位年轻病友,放下手中的书,对林梓嘉说。

林梓嘉道过谢,自个儿乘电梯来到二楼。二楼比一楼更大,更宽敞,她很快就看到刚从核酸检测室出来的崔燕。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她戴着一次性的医护口罩,站在扶栏旁边,两手揣进羽绒服的口袋里,俯瞰楼下。

被白色的防护外衣牢牢包裹住的林梓嘉,朝她走去。崔燕半天也没认出她。可当林梓嘉背转过身子,展示防护服背后的签名和手势“V”时,崔燕的眼泪却顺着淡蓝色的口罩边缘,流了下来。崔燕一定没有想到,像她这样胆怯、自私、懦弱的人,也会迈出这一步。

林梓嘉有许多话要对崔燕说,可密不透风的防护服好似铁桶一样,把她的话语困在防护罩内,变成风之絮语。崔燕也有许多话想告诉她,可林梓嘉也摇着头,示意自己听不清。最后她们只好放弃,一起眺望楼下。

方舱医院一楼的大厅,整齐摆放着一张张小床。每一张小床,都好似一叶小舟,每一叶小舟,都曾在海上孤独地漂流过。可这并不能阻止小舟们在惊涛骇浪下汇聚在一起,哪怕船舷在暴风骤雨中战栗,哭泣,随时会被撕成碎片,它们依然紧密相连,唱出心中的那首歌!

“我们会获救的!”这是大年初三的那天晚上,崔燕对那位失去双亲的病患者家属说的。为了安抚那位跪在走廊上,拿额头磕撞墙壁的男子,崔燕请保安再耐心等待一会儿,她拉低了口罩,忘记自己正在犯一个致命的错误,她柔声劝慰着对方,她只想让他听清楚一些,只想缓解他的伤痛。

林梓嘉又望一眼崔燕。她看不到她的脸,可她的眼睛,依然充满了柔和的笑意,这让人肃然起敬。

林梓嘉举起手机,把屏幕对准方舱。大厅的灯光仿佛星辰一样,从天空倾泻下来,方舟劈开巨浪,跃出海面,在迷途中寻找新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