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家大院

濮 颖

甄家大院坐落在梨花巷南首， 院门朝西。院墙不高，灰暗的墙面由于岁月久远早已斑驳不清，还裂开了数条细缝， 倒是将缀在墙面上的青苔衬托得越发青翠。

都说甄家院子里人少畜生多，除了甄明道和甄蓉父女俩，剩下的是一只黑狗、一只白猫，还有一群肥䐛䐛的老母鸡。

甄明道五短身材，短颈项，圆下巴，癞痢头，油光满面，肚子挺得高高的，一年四季上衣的下摆总是敞着， 在风里飘来飘去。他的左腋下夹着一只褐色的、拉链处早已翻出内衬的公文包，脚下的皮鞋似乎也不是很合脚， 老远就听到踏拉踏拉的声音。要不是听见有人叫一声：“甄大夫。” 大家都以为他是哪个厨房里跑出来的伙夫。

甄蓉却是一点没有遗传她的父亲。她生得小巧玲珑，小嘴巴像樱桃，眼珠子像星星。出门遇到阳光刺眼的时候，她会将眼睛眯起来，很妩媚。甄蓉喜欢白猫，冬天太阳好的时候，她常常将白猫抱在腿上，坐在院门口晒太阳。她眯着眼睛，猫也眯着眼睛。那只黑狗就蜷在椅子脚下，一动不动。甄家的院门就这么大开着，可以看见院中的一株老蜡梅。老蜡梅枝干遒劲，一到冬天，芬芳满枝，整条梨花巷都能闻到香气。梨花巷的老人碰面时互相照应：“保重啊！天冷啦！甄家的梅花都开了。”

甄蓉不怕冷，冬天也是单衣薄衫。薄薄的小袄是北头一人巷的徐师傅做的，不长不短，不肥不瘦，恰到好处地将她的纤腰凸显。有人问梨花巷的老人，甄蓉的长相是不是随她妈。老人们直摇头，说：“不像，不像。”“那是为啥？”“为啥？坏稻剥好米。”

甄家院子里除了老蜡梅，还有栀子花、凤仙花、晚饭花、玉兰花。东南角上还有一块小菜地。甄大夫用碎砖头将四周围起来，像模像样。每天天不亮，甄家院子里就会传来老母鸡咯咯的声响，还有几声犬吠。夏天，各色花都开了，香气扑鼻。小菜地也热闹起来，紫茵茵的茄子和绿油油的青菜、丝瓜会溜到墙外去。邻居大早叫甄家的门：“甄大夫，你家丝瓜要摘了！”甄大夫坐在堂屋里的四方桌旁就着咸菜喝稀饭，嘴里含糊不清地回道：“你们摘，家里吃不完。”甄蓉正在一棵栀子花下刷牙， 听到声音便向门外瞟一眼。她好像是跟牙有仇似的，力气用得大，时间刷得长，头不停地甩来甩去。她的牙很白，像贝壳。

甄大夫不是科班出身，他是在那个“广阔天地”里学的医，当了很多年的赤脚医生，后来回城进了县医院。开始的时候，看甄大夫门诊的病人还不少，后来甄大夫的对面来了个黄大夫，某名牌医科大学毕业，甄大夫这边的病人明显少了。黄大夫戴眼镜， 白净高挑，一双手伸出来像藕钻子， 嫩生生的，女人见了都自愧不如。他写处方的时候眼睛盯着处方笺，一张笺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字，不够写的时候还在边上的空白处添添画画。病人的眼睛盯着黄大夫的手，甄大夫的眼睛就盯着天花板。黄大夫很有礼貌，每次病人走后，都会朝甄大夫点个头， 笑一笑，甄大夫也客气地朝他点点头。

甄蓉中专毕业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成天待在家里。这便成了甄大夫的一块心病。后来，医院内部有几个照顾名额，甄蓉要父亲给她找找人，将来也想做个大夫。甄大夫头摇得像拨浪鼓：“凡事靠自己，再说医生这一行不比其他，将就不得，人命关天！”

甄蓉学的财会，进了百货公司做了一名会计。眼看别人家的孩子都做了护士，有的成了进修医生，甄大夫面对满脸怨气的甄蓉还是那句话：“听我的，没错！”

黄大夫出事了。他垂涎于一个女医药代表的美色和丰厚的回扣，进了一批假药，造成严重后果。出事后的黄大夫挨罚退赔，被吊销行医资格， 还关了两年监狱。这期间全医院只有甄大夫一个人去看过他。有人指责黄大夫品行的同时，开始怀疑黄大夫的医术，甄大夫拿起积满茶垢的大茶缸， 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抹抹嘴说：“一码归一码。”

黄大夫出事后，甄大夫的门诊病人又多了起来。甄大夫还跟从前一样， 不喜不憎。许多黄大夫的病人曾经放在脸上不屑甄大夫，甄大夫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依旧认真看病。有的病人忍不住提起黄大夫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甄大夫摇摇手：“看病，不讲其他。”有人忍不住又对甄大夫说：“那黄大夫背后说你是赤脚医生，是兽医……”甄大夫还是摇摇手：“看病， 不说闲话。”

梨花巷的邻居离不开甄大夫，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只要说一声，刮风下雨、天寒地冻，甄大夫都会去家里瞧一眼。那个翻了内衬的旧包里塞满了常备药。梨花巷有几位鳏寡老人，甄大夫隔三岔五去看他们。其中，有一个是老烂腿，到了夏天，病得尤其厉害。西南风一吹，屋子里腥臭的气味就传到巷子里，路过的人捏着鼻子捂着嘴，逃似的离开。甄大夫倒是不怕，给老人换药清洗的时候连口罩都不戴。他说戴了口罩说话不清楚， 老人年纪大了耳朵背。

每每这时，甄蓉就会站在她家对面的老虎灶上充水。她将两张水筹子放到灶角上的那只搪瓷缸里，静静地站在一旁等水开。等到水瓶充满后， 一手提一只直往老烂腿家走去。谁也不知道甄大夫给老人洗的涂的吃的药， 都是从自己口袋里掏钱买的。

甄蓉谈对象了，男孩子竟然是黄大夫的儿子。甄大夫知道后几天都阴沉着脸。甄蓉以为没戏了，找谁不好， 找了父亲对头的儿子，何况这个父亲还坐过牢。

中秋节前那天，甄大夫对甄蓉说： “明天中秋，你把小黄叫到家里来。” 甄蓉以为听错了：“你同意了？”甄大夫喝了一口茶：“家长什么都可以包办， 唯独婚姻大事不能包办。工作上的事你听了我的，如今婚姻大事你自己做主。”甄蓉笑出了眼泪。

小黄也是大夫，正儿八经医学院的高才生。甄大夫见到小黄的时候， 说了一句甄蓉从来没有听过的文绉绉的话：“记住，凡事要讲德。无德之人不足以待。”

甄蓉考了注册会计师，出嫁后辞去了百货公司的工作，随着丈夫去了上海。甄家大院就剩下甄大夫一个人了。再后来，甄大夫死了，甄家大院拆了，梨花巷不复存在，变成了怡心河风景区。甄家的那株老蜡梅保留了下来，一到冬天，依旧花香十里。老梨花巷的人休息日常来这里逛逛，看到那株老蜡梅备感亲切：“蜡梅，甄家的老蜡梅！”每到蜡梅花开的时候， 甄蓉都会从上海回来，剪一束梅花去看她的父亲。百货公司变成了超级市场，这个小城高楼林立，完全变了模样。

很多人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