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海的研究（组诗）

陈有膑

致AI

清晨，我们在一场雾中相互问候

又在同一场雾中各自沉默

呵，问候和沉默如此年轻

仿佛一场永不消散的晨雾

我们枯脸上的时钟突然坠落

坏钟摆敲响了一声暮晚的问候

我们空洞的嘴

仍破旧时钟般悬置在一场沉默的晨雾中

12月13日，海

海水里有那么多的波浪

没有一个是人类制造的

——江非《孤独的人》

你的脖颈缩进你翻卷的衣领

像伸进了一截海浪的皱褶里

你冒着细雨一个人去海边

顺着下斜的坡走下去

在大海面前伫立了一会儿

然后踩着沙滩上的旧鞋印返回

你看见的大海仅仅是一个影子

那无底的暗沉的深蓝好像你的一生

然而你并不能看见一种真相的映照

就连大海仿佛也不曾看见它自己

它多么像一个巨大的巢呀

然而它是我们的归宿吗？

有一刻，你这样问但你和大海都没有回答

你只是又眺望着平静的海面

零星的海鸟像几个弱小的问号

盘旋，飞掠，拍打着短小的翅膀

倏然猛扑向海面又瞬间飞起

巨大的海面上泛起了细微的海浪

却很快又沉入大海更巨大的平静里

大海啊，我们一生无数次来到它的身边

但它从不曾给我们一个答案

对于它你只是一个冒雨而至的人

有时候晴天你也来

然而你不曾像一只海鸟一样

猛扑进平静的海面

也不曾将你的手伸进海里

因急于获取而用力抓皱几片海浪

每次你只是在它的面前

伫立一会儿，又转身返回

你不知道，每次大海都以它向前翻滚的海浪

目送你上坡时微驼着的后背

这时候，你也像极了一截独自远去的海浪

乡村女教师——给妻子

小镇到省城的直达小巴士早晚两班

乡村女教师在周末会坐上某一班往返

在方言嘈杂和臭气熏天的车厢里

她经常戴上耳机听一听胎教音乐

在省城与新婚丈夫的短暂相聚中

他们选择去看一场电影或者到海边走走

偶尔也谈谈学校里恼人又可爱的留守儿童

黑瘦的小小身体支撑着同样黑瘦的童年

有时候她的丈夫也陪她到乡村学校

在路上，迎面而来的孩子们

突然躲到道路的另一边龇着牙远远叫他们

晚饭后，在操场的崭新塑胶跑道上

她和她的丈夫以及肚子里的宝宝在散步

已是夜晚，操场上不见吵闹玩耍的孩子们

四周环绕的墨绿色橡胶林渐渐隐去

最后模糊成了辽阔的山形轮廓

但更辽阔的是不知藏匿何处的虫鸣

以及夜幕中寂静的闪现的星光

乡村女教师与她的丈夫摘下耳机

和肚子里的宝宝一同

致谢它们带来的如此辽阔的古老爱意

在一片静默的远眺中

穿过密密的马尾松林向海边走去

在一个豁口，海浪声先于海浪涌过来

已是傍晚，迎面擦肩的人们沉默地

陆续返回他们陆地上的居所

这时候我们走向大海，试图像一只海象

一样潜回或抵达。甚至，有一刻

我们傲立于礁石之上，双臂张开

接受夕光为我们穿上黄金盔甲

以为我们的身影仅仅低于一片云霞

而大海远远低于我们的双脚

当我们再次抬头，看见礁石间

一棵很小的马尾松随着海风微微摇动

似乎在与每一片浪花私密耳语

我们才知道如今已经离开大海太久了

后来我们只是沿着弯曲的栈道安静地行走

始终与大海保持着该有的距离

在一片静默的远眺中

目送落日慢慢地归返大海的巢中

同样的鸟鸣和芬芳招待了他们

我们开车拐入了窄小的土路

湿地公园以稀有的荒芜招待了我们

卷起的烟尘一度使我产生错觉

恍若多年前的一次归乡

芒草、芦苇、枯荷、马尾松、露兜树

草木们在晨曦中以一种乡村方式醒来

我们惊叹于眼前大自然的原始之美

而藏匿于草丛树上的鸟鸣也惊叹我们的惊叹

我与友人跳上岸边的绿色小船

欲摇渡到水中央去摘一朵童年时的残荷

摇晃嬉笑惊飞了草丛中的一群野鸟

我迅速地举起相机捕捉了它们

多年后我们和飞鸟已不在人世

这样美好纯净的日子还将继续

在清晨，新的人们在晨曦中来到这里

同样的鸟鸣和芬芳招待了他们

关于海的研究

一只海鸟飞过椰林间

在潮热的空气中啼叫

它带来了暮晚的静谧和休息

女人在林间小屋点亮灯盏

在一张船木餐桌摆上食物

孩子们还未被母亲的呼唤叫回

他们在沙滩上奔跑，在海水中嬉戏

看见黑皮肤的父亲

划着渔船，与大海一起归来

又一个夜晚。循着海浪铺就的道路

孩子们因为闻到盐的气息

而在睡梦中，拉住父亲的木桨之臂

夏 天

我们曾去树林里捕鸟

弹弓往天空发射石子与云

炎热的午后

我们急于获取一只鸟与它的飞翔

另一个夏天

我又回到那片树林

鸟群还在光影里鸣叫

树木已更加接近天空

但我已经不再去捕鸟

树木的日子和鸟的日子，依然那么年轻

阳光从枝叶间照在我身上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捕鸟的孩子

光在一座时钟之下

时间藏在枝蔓和身体的阴影之中

深夜醒来

从梦境跌入更深的世界

我独享此刻辽阔而亘古的寂静

哦，这寂静，只存在于无人

只存在于还未被述说的前一刻

星辰，虫鸣，晚风，远山的轮廓

在这幽深而黑暗的宇宙微微闪烁

渺小的我因这巨大的惠赠而消逝

犹如一粒微尘落入寂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