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2020、2Q2Q或Q0Q0
——论真真与她的“新奇幻”写作

2020-11-18 04:34
山东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奇幻生命

这篇文章的题目有意戏仿了人类纪元的时间符码。

2020,或将成为人类纪元上最想被跨越、被“折叠”的年份之一。这是新型冠状病毒肆虐的一年,人类不分贫富无论种族,从耄耋老人到呱呱坠地的婴儿,以及地球上其他生命物种如猫如狗如大象等等皆受新冠病毒所害,且以人类之无力承受为最惨痛最悲壮。就在这样非现实的现实世界里,我有幸读到青年作家真真的作品,凭借文学赐予的仿佛具有无限力量的我的“分身”,跟随她写下的精灵古怪的汉语方块字自由穿行于各种各样的奇幻时空。

自然,此题特别写给真真,她是张炜文学工作室首届学员作家中最年轻、学历最高的一位。她若看到我如此这般有意为之的时间符码的“变脸”游戏,可能会露出可爱的笑容,然后用她带着威海腔调的、好听的声音说,顾-老-师,你-还-挺-有-时-间-感-的。请注意,她的语速一定是慢慢的,尾音也一定会含着调皮的“拐弯”。

真真和我算是忘年交了。她是“90后”,我是“70后”,差着二十多个生命的年轮,但竟然有十分相近的文学口味,比如我们都极喜欢博尔赫斯写时间的名篇《阿莱夫》,都对诗圣杜甫的《秋兴八首》有长吁短叹的感怀。有一次谈到杜甫的《望岳》,真真有些激动,跳跃着说:“顾老师,这首诗里最好的一句是‘阴阳割昏晓’!”我至今还记得当时内心的惊诧与赞叹。我几乎是人云亦云地认定“一览众山小”便是全诗的诗眼,是最高潮,经真真的提醒才恍然对比悟出,该句是以现实存在的生命主体之眼观物,诗境固然奋发豪迈,而相比之下,“阴阳割昏晓”一句则以超然存在之眼观物,诗境神秘永恒,颇有横绝古今之感,从这一角度看二者孰高孰低恐怕毋庸置疑。

就是这样有着敏锐艺术感觉的真真,近年来写下的一系列虚构类叙事作品,总体上形成鲜明突出的传奇性、幻想性、异质混成性特征,所以我尝试将之称为真真的“新奇幻”写作,以区别于一般意义上的科幻、奇幻或者幻想书写。能成功走上这条艺术路径的作家,是要求在联想想象、灵性感悟、智性思考、文化视野等方面必须有过人之处的。而这些恰是真真的优势。她在写作上的聪慧之处表现为善于扬长避短,因生命经验和积淀尚不够丰厚,于是避开直面现实类或者重大题材类的巨型写作,选择了以幻想型为主导,兼以传奇性且古今中外多种审美文化元素异质混成于一体的书写方式,自由自在地讲述奇幻的人物与斑斓的故事,充分发挥了自身综合素养的优长。当然,这并不是说真真的“新奇幻”写作不需要调动大量的生命经验和鲜活的情感体验,相反,她的作品中甚至会直接出现“真真”的视角去观察人物和讲述故事。如果说叙述者是作家创造出来的第二自我,那么作家真真设计的第二自我,即小说叙述者“真真”,已经巧妙地把生命经验融入作品中去了。

整体上看,对时间的本质性探索和文学想象构成真真的“新奇幻”写作的主要内容,与之相应的,时间变形术也就成为支撑起她艺术世界的最重要元素。她在《我如果停止写作》中写道:“地球智人的寿命不超过一百个地球年,而且虽然他们知道时间的存在,但却不了解时间,更没有办法跨越时间。”具有强烈的时间意识,却无法跨越线性时间的人类注定成为悖论性、悲剧性的生命存在。生命时间的有限是人类最想解开但又无力解开的“死结”。在她看来,写作不同寻常的意义也便由此产生。人类“用写作来抵御时间的浩瀚,记录下来他们的思考、感受甚至一切想法,避免让自己认为珍贵的东西坍缩。虽然这是徒劳的,不过好在书写依然是他们最接近跨越时间的行为。这似乎也是他们渺小但却并不绝望的原因。”她发掘体认出“写作”这一人类独有的创造性精神活动以抗拒死亡、拯救生存的巨大价值和意义,并沿此认知基点,在文学叙事的虚构世界里进行恣肆洒脱、瑰丽奇幻的时间魔变,最终走向关于时间的本质性写作,也在某种程度上使其写作获得时间的时间性。

《摄影:世界上最长的梦境》《未来赌场》《没有人光临的早餐店》《手表王》这几部作品的故事底子都是时间变形记:“南柯一梦”竟幻化为永恒之梦;生命时间成了投入危险赌博的资本;无法永生却能想办法逆着时间活得越来越年轻;因为丢失了时间的“开关”导致丧失了逆向而生的可能......种种奇特、怪诞、诡异的时间想象和时间探索,使这些小说作品充满强烈的审美冲击力。真真一边掌控着时间变形的魔法棒,一边构想着时间磁场里的人物该何去何从、以何为归宿?《摄影:世界上最长的梦境》显然是微型小说的体量架构,主人公发现自己走不出的永恒之梦丧失了“瞬间”的魅力和意义,那是生命中一次次“心动”的结果,而拥有“心动”才是真正活着的证明,人物悲伤地活在被无限延长的梦境里,成为缺失瞬间心动体验的影子般的存在。通过换梦术完成的时间魔法似在提醒,瞬间即永恒,甚或,瞬间大于永恒。2018年发表在《山东文学》第9期的短篇小说《初恋之死》已经初步呈现过相似的时间思考:“时间也可以被折叠吗?除了从苹果表面线性地走到那个时刻,有更快的方法吗?按霍金的意思,总会有木签子可以在时间的苹果上扎出一个虫洞,也就是说,除了一天一天地抵达那一刻,也有瞬间到达那一刻的方法。”对人类无法跨越线性时间的宿命,科学家用科学的方式进行了大胆挑战,作家则用文学的方式直面困境,这并非徒劳的科学假想或者仅仅是艺术实验,人类凭借智慧和勇气在思想意识层面的开掘拓展将取得意想不到的收获,为体验生命存在的多样化方式提供可能性。

那么,既然人不能获得实存意义上的永生,有没有可行之法根本抗拒可怕又可耻的衰老呢?《没有人光临的早餐店》《手表王》两部作品可做互文阅读,都是意欲探索和解决人类跨越不了的生命时间有限性和生命能量的衰减性难题。小说人物开始了大胆的时间冒险,也无疑是生命冒险,他们发明了“返老还童”术来扭转人类青壮年期过短而衰老期过长的宿命。这个办法不难,但也不易,要把自己从小到大每一天的“优质记忆”全部记录下来,保持完整鲜活,然后选择一个自我感觉适当的时间开始生命的逆向前行,即所谓的“返老还童”的过程便一天天开始了。这自然需要逆行者付出强行扭转线性时间的巨大代价,他们因为拒绝沿着线性时间链条走向衰老,而是自由选择时间节点迎向年轻化、去衰老化,那就得承受另外一种意想不到的生命痛苦:“总有一天他的智力会变得很差,不是因为衰老,而是未发育成熟,但无论如何,他都在走向生命的尽头,都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一具稚嫩的躯壳,装着衰老的灵魂,不是那么值得开心的事。我看着他的眼睛,明明是一个小孩子,眼神却很沧桑疲倦。”与生命体自然而然的衰老相比,这样的身心分裂状态很明显也在考验人的承受力,其对人心的折磨会随着临界点的到来无以复加。

真真对时间的想象新奇有趣、无拘无束。《未来赌场》中出现了打破固有时间单元的重新设计:“每昀就是每半小时,这里时间很金贵的,我们一般不用小时,用昀。每天四十八昀。”用自创自设的时间单元生动形象地传达小说人物对时间掌控的欲望和焦虑。她的时间变形术犹如一个流光溢彩的魔法球,在有声有色的叙述中把时间变形与空间造境穿插架构在一起,随之展开生命感知和生命体验的多重界面。于是,作品中带有强烈“异空间”性的空间逐一出现了。无论是巴厘岛上需要用两个小时寿命才能换取一次入场机会的“水晶屋”赌场(《未来赌场》),还是阁楼上住着神秘虎斑猫,顶楼设有图书馆、厨房,可以穿越时间回到过往的“幸福大饭店”(《幸福大饭店》),抑或是“万松寺”“琥珀塔”“象岛”等等,都与人物的命运走向、生命属性有密切的关联,这些奇特的空间多是作为象喻式的存在,不仅表征着人物的精神入口或出口,也直接与人物的命运起伏息息相关。在时空折叠幻化中,人物形象的塑造个性鲜明,命运故事的讲述灵活多样,每一篇的艺术形式都自觉追求创新性,绝无重复之感。对小说表与里同质同构的关系尽力呈现和传达,这对踏上小说创作道路不久的青年作家而言,是难能可贵的。

关注和探索时空问题,于现实与超现实之间巧妙地变形、延展,自然而然地讲述着传奇人物的生命故事、命运故事乃至成长故事,这是真真的“新奇幻”写作的蛊惑人心之处。《寻找雪松的少年》《琥珀塔》《象岛》三则短篇小说亦可作互文阅读,都触及了传奇主人公的自我寻找与自我认同的主体性建构问题,并在这样的现代性命题下书写人物带有极强传奇色彩甚至魔幻色彩的前世今生。如何寻找和确立自我同一性,是从20世纪文学至新世纪文学这一百多年来中国作家们共同书写的重要命题。或许,现代性文学区别于非现代性文学的标准之一,就是生命个体的身心成长与自我确认的同一性是否成为其书写的核心、原点或基点?又用何种方式书写个体的人寻找自我、认同自我时可能遭逢的困难、困惑或困境?从此意义上看,真真的“新奇幻”写作带有鲜明的现代性特征。与前辈作家们对这一命题所采取的惯常的探讨方式和习用的文学呈现相比,她锐意创新,走上一条充满挑战与诱惑的艺术新路,用传奇性、幻想性和异质混成性三位一体的书写传达着新新一代人类更多样化、更开放性、未完成式的自我迷思。

就像《寻找雪松的少年》中的主人公云山,本是万松寺门前的一棵云杉,带着前世的自我记忆来到现世寻找与自己一起守寺门的伙伴——一棵雪松,其自我体认始终不变——“我是一棵树”,这使他无法完成现世实存之我与前世记忆之我的同一性,悲剧性地成了疗养院里人格分裂的精神病患者。《琥珀塔》中万松寺主人“我”与琥珀塔主人吴楠也都不同程度地陷入了现世自我与前世自我的认同错位中,不过,比起少年云山尚未学会用镜像关系来解决自我认同困境,吴楠对前世的小伙伴“我”所做的一番劝慰很有启发性:“不要这么自大。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人的想象,我不是你的想象,而你,也只是我的客人。这是琥珀塔,你能进来,是吴楠邀请了你。我是她,我也是她的想象。就像你,你是你,你也只是你的想象。”显然,每一个自我正是拥有无数个想象之我、意识之我才获得存在方式及生命体验的丰富性,同时,对现代个体的主体性建构而言,自我与他者之间相互印证、相互依存的镜像关系具有不可小觑的心理价值和精神意义。但如同吴楠在琥珀塔的幻境中指责“我”的自以为是、自闭自封一样,现实世界中每个人的自我迷思之所以难以破除,是因为每一个自我都喜欢画地为牢,乐此不疲把自我的精神疆域紧紧封闭在单层单向的自我认知幻想中,由此赢得脆弱而虚假的自我安全感、同一性,筑起重重心理壁垒,与他人划清界限,也就极易失去自我在他者影响下顺利成长的契机,相反容易陷入自我分裂、自我膨胀的危机。《象岛》读后不仅给人童话般的奇妙美感,而且留给读者耐人寻味的思考空间。“我”是从二维世界来到三维世界的一只大象,遇到梦想住在海上的小男孩兜兜,于是一场因为相互看见、最终相互成全的自我寻找之旅开始了。兜兜总是被周围的人误解,他梦想能逃离常常令自己遭受误解、感受屈辱的陆地,最后跳进了自己画的一片海里。而“我”,悲伤地悟出自己不过是被画出来的大象,从未真正拥有选择自我身份的权利,“我”抓住唯一的机会,主动选择钻进兜兜的画中,变成站在海里的岛。兜兜和“我”的自我建构的梦想奇幻般地在画里实现了。

特别值得兴味的是,真真的每篇作品都有透明、干净、雅致、温暖的美感,给阅读者以极大的审美愉悦。这种美感与她的“新奇幻”写作在题材内容的奇异性上形成一种独特的张力,挑战着艺术常规。通常所见,如果选材新奇偏僻,人物与故事怪谲荒诞,那么其美学风格往往会是与之相应的或冷硬怪诞,或艰涩机械。细究细品,不难发现真真的作品之所以能获得卓尔不群的独特美感,主要源自她书写的伦理基调与文化内蕴。在伦理基调上,她的作品总是蕴藏着爱的美好或爱的痛苦,情的满足或情的缺失。人与人的相互接纳、彼此信赖形成她所书写的爱与情的基本面向。小说人物与人物之间爱的方式令人惊叹不已。《初恋之死》中少女“我”可以自由穿越时空去目睹初恋男孩一生遭遇的种种坎坷与宿命,但始终无法真正参与进他的生命生活里去;《河底新娘》中厌倦婚姻、预感死亡临近的主人公许心品,在一条河的深处回春到十七岁的身体,与河底的灰眼睛男孩短暂而纯粹地相恋;《幸福大饭店》中主人公“我”与恋人刘长官在战争中生离死别,几十年过去了“我”在街头偶遇拉胡琴的小伙子,竟带来了二人前世分离时爱的信物;《花椒姑娘》中“花椒”姑娘与少年李时珍跨越物种隔阂发生一段神秘、凄美又痛苦的爱恋……凡此种种,皆以纯粹感人的生死爱恋为作品伦理基调,自然会导向干净透明的美感。

同时,在文化内蕴上,真真的作品不仅自觉回溯中国传统文化的长河,而且善于在世界文化谱系中发现和打捞那些熠熠闪光的文化珍贝。《花椒姑娘》的爱情故事巧妙借助了中医文化对植物物性与人性之关系的观照来完成作品的整体寓意;《琥珀塔》将词语放回语言发生的源头去除蒙垢的厚厚角质,打磨出多重光亮;《白鹿帘》和《公主的桥》带有浓浓的东、西方民间文化色彩,前者通过讲述白鹿雪神与猎人的恩怨纠葛,彰显古老东方民间传说的神奇悠远;后者用桥的魔法讲述爱情的无畏和时空的辩证法,颇有现代天方夜谭的神韵。

正是开放多元的文化视野使真真能广泛地吸取各种不同质地的文化养分充实自己的写作资源库,加上不拘一格的表现方式,其“新奇幻”写作在东方式与西方式的审美意象设置,以及在传统感与未来感之间交织穿越所形成的异质混成性尤为引人瞩目。大部分作品都围绕某个核心的审美意象如“雪松”“云杉”“琥珀”“白鹿帘”“手表王”“桥”“花椒”等等来助力故事的讲述或者达成文化的折射,这也给她的写作带来别致而隽永的美感。对有着极强创作吸收能力的青年作家真真,我特别期盼她像她笔下的那位传奇公主一样,以元气充沛的生命状态、精神状态,勇敢地跨越写作意义上的魔法之桥,在艺术时空里挥洒自如。

写下以上文字的我,因工作原因被封闭在北京郊外大山深处的一所学校里,虽然远离市区,但这里的人们仍然戴着口罩时刻保持距离,因为新型冠状病毒并未走远。

无法用身体跨越的2020年,或许只有用写作来拯救。与真真小友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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