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去看姥姥

2020-11-18 04:34
山东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外甥姥姥家石榴

姥姥住在一个小镇子上,有一条胶济铁路线东西穿过,姥姥的家就靠近铁路线上的火车站,在小站南侧的小巷子里。小时候,我常跟大人去姥姥家,姥姥做的饭菜格外香,炒鸡蛋,油黄黄的,像炸的一样,这在我家是吃不到的。但姥姥并不常在家里住,她要去舅舅家、大姨家分别住上一段时间,有时一年,有时会更长时间。舅舅和大姨都在外地工作,尤其大姨,在遥隔万里的边疆支边,所以姥姥一去就一两年回不来。这让我很想念她。

我六岁那年夏天,姥姥回到了小镇上。那时,我在老家跟着奶奶生活。我嚷着去看姥姥,奶奶是小脚,走不动路,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去,就没答应。可我缠着奶奶一遍遍央求,去姥姥家才八里地,顺着铁路边上的小路走,不会迷路啊奶奶……在我一再央求下,奶奶终于同意了。出门时,奶奶仍不放心,一遍一遍嘱咐,走路千万要小心,过铁路,先站住,两头都看看,没有火车再过。出门不要和人打架,千万别惹是非……奶奶嘱咐了很多很多,我愉快地答应着。

出了家门,我的心早飞向姥姥那里。我的眼前晃动着姥姥的模样:还是去年见到的姥姥,那么清瘦,穿戴干净利落,像生活在大城市的人。姥姥脸上布满皱纹,目光里透着慈爱。打我记事起,姥姥满头白发像银丝一样耀眼。妈妈说,姥姥不到三十岁,姥爷就去世了,她一个人拉扯着子女艰难度日,好似一夜间,就白了头。

我努力回想着姥姥家的大门口,是朝北的,过道西侧两间北屋便是姥姥的居室。在院子西侧靠近屋门口的地方,有一棵石榴树,西南墙角处有一棵大枣树。每到秋天果实累累的时候,我就盼着去姥姥家,能吃到甜枣和石榴。那时打枣用的竹竿我举不动,姥姥踮着小脚帮我打,我欢快地拎着小篮子跑来跑去,一边捡一边吃,枣子又脆又甜。打完枣,姥姥又去摘石榴,剥开递给我,看着晶莹剔透的石榴籽,我张口就吃,哇!真酸啊!一口酸水唰地就流了出来,酸得牙都不敢碰了。姥姥笑眯眯地说,石榴酸酸的才有滋味,才叫石榴,我迷惑不解,姥姥说,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酸的甜的,都得吃啊。

我一边走,一边想,不觉加快了脚步。午后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烈日像火炉一样烘烤着大地。吱吱的蝉声从路边杨树、柳树的枝叶缝隙间传过来,一阵紧似一阵。去姥姥家的路,要从绿树掩映的一个村庄穿过,大人们称那个村庄为西村。到了西村村口,忽听到头顶上传来尖厉的喊叫,喂!小孩小孩是哪庄?剃头刀子割小疮!我抬头一看,只见几个光腚男孩盘在树上,不怀好意地盯着我,小手比画着,还折断树枝往下扔,其中一个站在树杈上向下撒尿。我站在树下怒视着他们,心中忿忿不平。但想起奶奶的嘱咐,便不去搭理他们,索性快跑着穿过。

乡间的小路弯弯曲曲,最后并到紧邻铁轨的路基上。路基上人行道很窄,火车经过时要特别小心,有时拉货的火车会从车厢里掉下如煤块、苹果、木块等东西来,或捆绑货物的绳子松开,甩到人的身上就特别危险了。我小心地沿着路基北侧的人行道靠边走着。忽然,一辆火车喷着白雾、鸣着长笛迎面驶来,我赶紧背过身去蹲下。火车像排山倒海似的向前飞驰,车轮碾压着钢轨震聋发聩,我整个小身体也随之颤动。火车驶过好长时间我才定下神来。前面就是车站信号灯处的道岔口了,马上要横过铁路了,我想起奶奶的话,停下脚步,东西两头看看,看上几遍确认没有火车,我小跑着穿过了铁道。穿过铁道,我站住,回头张望了一大会儿,我突然为自己能一个人横过铁路而兴奋不已。我要把这些告诉姥姥,告诉奶奶,我长大了,我一个人能穿过铁路了。穿过铁路,就离姥姥家不远了。我几乎是沿着沙土路小跑着来到姥姥家的。一进大门口,才突然觉得两腿发软,大汗淋漓,脸涨得厉害。

姥姥一眼看见我,惊喜地说着哎哟哟我的大外甥来了!一把把我搂进怀里,眼里闪出泪花。又急急地拉我进屋,先用毛巾给我擦汗,又从炕头上一个灰色人造革提包里抓出一把糖块,剥开一颗塞到我嘴里。姥姥问我,走大远的路,饿吗?我说不饿。姥姥说哪能不饿?不容分说,姥姥用大锅烧开水,打了几个荷包蛋,让我快吃。姥姥在一旁看着我吃。吃完荷包蛋,姥姥领我上街玩,我跟着姥姥出了巷子,沿着大街往东走去。路边树荫下,有群麻雀飞落地上觅食,走到近前,麻雀忽地又飞上高枝,其中一只飞不稳,也飞不高,飞飞跑跑。姥姥让我站着别动,要抓个小鸟给我做伴儿玩,我急切地盼望着。姥姥攥着拳,踮着小脚使劲撵,始终追不上,眼瞅着小麻雀钻进路边树丛。没捉住麻雀,姥姥一脸无奈,自责地说,老了,连个小麻雀也撵不上了。夕阳的余晖洒在姥姥身上,地上留下她瘦弱的身影。

姥姥看我心情失落,便要带我去抠知了猴。车站东南侧有个浅水湾,周围土坡上,生长着一片杨树林,姥姥说杨树底下有很多知了猴。正值夏天,知了猴在地面上留个小洞,只待天黑便伺机爬出来上树,蜕变出带翅的蝉。不一会儿,姥姥发现一个指头肚大小的洞,便找来细枝条,轻轻插进洞,知了猴顺着枝条爬了上来。我站在一旁喜欢得又蹦又跳,也想自己捉上一只,就低头找啊找啊,见个小洞就抠抠。姥姥告诉我,有的洞口不能乱动啊,像那个又大又深、光滑滑的,是长虫窝,那毛茸茸的是蜘蛛窝,可要小心啊!听了姥姥的话,我既好奇又畏惧,生怕蛇和蜘蛛冷不丁地钻出来。

天快黑了,姥姥捉到两只知了猴,我用手捧着,生怕弄丢了。姥姥说手攥得别太紧,折断腿就变不出知了了。我小心翼翼地跟着姥姥回到家,姥姥找来一个大瓷碗扣着,对我说天明了蜕掉皮,就变好了。接着,姥姥要做晚饭了,擀面条给我吃。她一边擀面一边哼着,软面水饺硬面条,面条越硬越筋道。在煮熟的面条里,浇上炒好的韭菜鸡蛋,再滴上几滴香油,那味道好香啊。那顿晚饭,我吃得又饱又好。吃完饭,姥姥对我说,走了不少路,早睡吧。然后给我洗脸,洗脚,我爬上炕头准备睡觉了。

在姥姥家感觉很新鲜,我兴奋得睡不着,缠着姥姥讲故事。姥姥便问我亲不亲她?我说当然亲啊!姥姥说亲是血脉,不嫌脏,还有感应呢。我问什么是感应,姥姥便讲了起来:那年我不满一岁,生了疹子,姥姥到妈妈所工作的县城医院照看我,等我好了,姥姥便返回青岛舅舅家。过了一段时间,奶奶到县城接我回老家。在火车上,我哇哇直哭,哭声传遍车厢。姥姥从青岛乘车准备回到她的小镇上,在车厢里听到婴儿啼哭,感觉像自己的外甥的声音,便从车厢后面循声找来,终于看见奶奶抱着我,惊喜地对奶奶说,我听着像外甥哭,这亲了还能分出声来呢。姥姥把我抱进怀里,一手揽住我,一手托住屁股,由于尿布搓揉到一边去了,噗嗤一声,我屙了她一手。姥姥忙给我擦屁股,对奶奶说,怪不得孩子哭呢,憋得拉屎了。奶奶一个劲地说,你看看,真难为他姥娘了。姥姥连忙说没事,亲了不臭。听到这里,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问姥姥手还臭不?姥姥笑着说,臭的话,做的饭还好吃吗?我咯咯地笑了。

煤油灯忽明忽暗,看不清姥姥的脸。姥姥侧过身来问我,以后你还来看姥姥吗?我不假思索地说只要姥姥在这里,我就常来看姥姥。姥姥欣喜地说,好外甥,姥姥这地方,你该来啊。姥姥讲了很多事情,讲到边疆的风土人情,外族小姑娘的梳妆打扮,我像听天书一样,听得如醉如痴,觉得姥姥了不起,比奶奶讲的“大张三呀快起床,梳梳头,洗洗脸,快给俺牛郎去当家”那些耳朵都起老茧子的故事新鲜好听得多。

朦朦胧胧,火车进站了,咣当当——咣当当——车轮碾过一节节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声音,震得窗户隆隆作响。伴着火车轰鸣声,我进入甜美梦乡。我梦见爸爸妈妈乘着火车也来看姥姥,还带来从火车上买的酥皮面包。

第二天早上,姥姥做好早饭等着我,我醒来先问知了变好了吗?姥姥说快来看看吧。只见桌子上放着一个盖垫,盖垫上扣着一个瓷碗,知了猴就在瓷碗里。姥姥掀开一个小缝让我瞅,我看见两只蝉的翅膀了。姥姥说变好了,咱放了它吧?等它下了籽再来捉知了猴。我一阵欢喜,当即答应把它们放了。于是,姥姥端着盖垫来到院子里,我掀起碗来,看见两只蝉并没有飞走。我当时想,它们看见光了,一定很高兴吧,是不是对我和姥姥不舍得离开呢。但不一会儿,知了抖抖翅膀,扑棱、扑棱飞向屋后杨树林。那片杨树林就是它们的家,它们要在那里代代繁衍。望着飞走的蝉,姥姥静静地站立许久。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姥姥用衣袖擦拭眼角,她的眼圈红了。

在姥姥家住的日子,姥姥领着我转了好几条街巷,给我买了很多好吃的。那天,姥姥说要给我买五香炸肉吃,便牵着我的手来到巷子东侧一个大众饭店,让我坐在一个长方凳上等着。一会儿,姥姥捧着一个纸包过来,放在桌子上打开,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我立即扒过去,翘着鼻子使劲闻,然后扭过头来看看姥姥。姥姥说趁热快吃吧!说完用筷子夹起一块炸肉塞我嘴里,我迫不及待,大口吃起来,炸肉外香里嫩,含在嘴里像化了一样,满口香味回味无穷,我不舍得一口咽下去。姥姥看我吃得香,坐在一旁开心地笑。

趁着我来的这几天工夫,姥姥给我做了入冬穿的棉袄和棉裤。姥姥说天冷的时候,她不在镇子上住,我去年穿的棉袄,又薄又小,该做件新的了。

我在姥姥家住了几天,要回奶奶身边了。姥姥用包袱包着棉袄棉裤,挎在我肩上,俯下身来亲了亲我的脸,把我送到巷子口,嘴里念叨着,外甥狗,外甥狗,吃饱饭就走。姥姥说不情愿我走,还没亲够呢。我回过头看见姥姥朝我招手,大声地对我说秋天再来啊,姥姥给你留着大枣和石榴……

时光如梭,一晃,几十年过去。多少次,我从姥姥的小镇子上乘车去外地上高中、读大学,又从外地往返出差穿越这座小站,亲人依依惜别的身影一直浮现眼前,刻骨铭心。而姥姥,已去世快三十年了。多少次我来到姥姥居住的小镇,寻访故地,老屋早已拆除,原来的小巷变成宽敞的大街,姥姥住过的地方已没有了痕迹。

姥姥,我真想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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