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之花

2020-11-18 09:05姚中华
山东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弟媳侄儿悲剧

姚中华

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我的家人都不敢面对残酷的现实,不敢谈及到有一点沾边敏感的话题,甚至不敢思考隐藏在巨大悲恸之后事情的缘由和真正的原因。如同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任何触碰,哪怕是抚慰,都会再次触犯隐藏在心底的疼痛。

然而,我又不忍忽略他,不忍将他遗忘在另一个阴暗寒冷的世界里。他曾经是家族中的一员,血脉中流淌着家族的基因。他曾经来过这个多彩的世界,尽管只有短暂的十二个年头。他用淳朴灿烂的微笑,点燃一个家庭的梦想;他以活泼的身影,以及割舍不了的血脉亲情,给我们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

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年,竟然用自杀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结束花蕾一般绽放的生命,无论如何,这都是让人无法理解和接受的事实。然而,它却发生了,发生在亲人们猝不及防中,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呈现,如同用一把锋利的刀刃,活生生在亲人们的肌肤上剜割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事件的缘由简单得让人难以置信。弟弟和弟媳在家中拌嘴,如同农村所有家庭一样,柴米油盐,鸡毛蒜皮,针尖儿大的小事都会成为引起口舌的起因,在大人们看来早已习以为常,不至于在孩子身上引起多大的反应。弟弟和弟媳感情很好,侄儿是他们一段轰轰烈烈爱情的结晶。然而,这一幕碰巧被刚刚放学回来的侄儿碰见。我很难想象侄儿当时的表情,只是事后弟弟追悔莫及反复念叨的一句话,让人感到父母的争吵,哪怕是玩笑似的拌嘴,在子女心中引发的发酵和震荡。侄儿说:你们再吵嘴,我就死给你们看!

侄儿的话,当时弟弟和弟媳谁也没往心里去。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一句玩笑,一如往常说过无数无关痛痒的玩笑,充其量只是想吓唬父母、终止他们争吵的一种激将法而已。然而,正是这微小的忽略,导致悲剧的发生。不一会,侄儿从房间出来,说:爸妈,我喝药了!弟媳刚开始还以为是儿子在搞恶作剧,等她急忙跑到房间一看,果然看到那瓶在庄稼地里尚未用完的农药,瓶盖被打开,一股难闻的农药水味直冲耳鼻,差点让她喘不过气来。弟弟、弟媳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先是慌忙地给侄儿灌肥皂水,一种让其呕吐解毒的急救的土方法;看到侄儿脸色渐渐发白,他们彻底害怕了,慌忙骑上摩托车,发疯似地朝市区医院奔去。

得到消息时,我刚开始怎么也不相信,后来又抱着一份侥幸心理,即便侄儿真的喝了,也许不至于出现最坏的情况。在我眼里,侄儿一直是一个懂事、乖巧的孩子。我每次回到家乡,他总是最先站在路边,没等我的车子停稳,就欢天喜地地扑过来,二伯长、二伯短,问这问那,亲热得了不得。他身材比同龄人略显矮小,却机灵过人,在学校,他的学习成绩在班级始终名列前茅。就在不久前,他还自豪地打电话向我报喜,他又考了全班第一!他不仅是弟弟、弟媳的命根子,也是家族中惹人喜爱的好孩子。他不仅是弟弟家的未来,也寄托着一份家族的希望。

这样的孩子,怎么会如此极端,用这种惨烈的方式对待自己?我难以想象,更不能相信!

车子载着我一颗焦急的心向弟弟家飞奔。我试图转移思绪,注视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树木与村庄,然而,各种各样的结局情形还是在脑海中胡乱闪现。我不敢想象,如果真的发生不幸,弟弟和弟媳会如何承担得起如此无情的打击,更惧怕那一幕生死离别的场面一旦出现,该是何等的残忍,让人如何面对?

来到弟弟家,心存一线的侥幸最终还是被无情的现实所击破。弟弟家中哭声一片。弟弟、弟媳被人强行从医院护送回家。而侄儿已经永远离开他熟悉的家,冰冷地躺在医院的太平间了。

弟弟家天塌了!

侄儿的离去,弟媳整整哭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一刻没停!

弟媳刚开始是嚎啕,呼天抢地,后来嗓子哭哑了哭不出声,便是无声地哀号。她瘫坐在地上,双手不停地拍打着地面,一遍一遍呼喊着侄儿的名字,每一次呼喊,似乎又拉扯一次痛苦的神经,唤起更大的哀伤,哭声更加悲戚。她反反复复述说着她自己的不是,哭诉着自己不该闯下的祸端。哀号,成了她唯一能做的事情,谁也劝说不了,谁也制止不住。事实上,试图劝说她的人,也都在哭泣。

弟弟的反应却是相反,他没有哭泣,一直沉默,面无表情,如同雕塑一般。从医院回来后,他就蜷缩在家中墙边的一角,瘫倒在那里。面对瞬间发生的灾难,他找不到依靠,也找不到答案,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似乎只有蜷缩在那里,才能把自己与眼前的世界隔离开来,才能找到一些躲避现实的可能。他目光呆滞,四肢僵硬,似乎还没有从突如其来的灾难中缓过神来,不知道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他一直不相信自己疼爱的孩子已经离他而去,灾祸已经降临。

大姐和妹妹们,这些平时被侄儿唤作姑姑的亲人们,一边哭泣,一边帮助弟媳收拾着侄儿留下的遗物。理智告诉她们,这些衣物如果不进行清理,那将会埋下日后悲伤的种子,尽管有万分的不舍,却不得不含泪将它们付之一炬。她们抚摸着遗物,似乎还能感知侄儿留下的体温。她们流泪,然而泪水再多也平息不了内心的悲痛。在她们看来,任何哭泣,都对不起那个刚刚逝去的年幼生命。

左右邻居都来了。女人们呜呜哭泣,男人们闷声不响地抽烟,空气凝重得让人难以喘息。

弟弟沉默可怕的表情一直持续到护送侄儿最后一程。当侄儿被人推出来,让亲人见最后一面时,弟弟突然不顾一切扑上去,发疯似地嚎叫,哀求人们放开他,让他再抱儿子最后一次。

侄儿静静地躺在那儿,如同熟睡一般,似乎不经意间还会醒来,头发还像从前一样,梳成他曾经喜欢的三七分,衣服被整理得整整齐齐,身边放着他曾经天天背起的书包。只是一张还满是稚气的小脸,苍白得像一张纸。他已经无法感知周围这个世界了,而周围这个世界正为他陷入无限的悲哀。

谁都不忍心多看一眼,谁都无法相信,一个活泼的生命,一棵处在茁壮成长的小苗,就这样无情消失。

泪水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却无力改变眼前残酷的现实。我们只能用哭泣、用叹息,用发自内心的悲伤,向这个不幸的幼小生命投去最后不舍的一瞥。

生死,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件常事,而它降临到一个家庭,却是如此让人不可接受,如此惊天动地!

又是一年清明节,弟弟、弟媳上完祖坟后,执意要去侄儿的坟茔上去看看。

弟媳说:孩子离开我好久了,一个人在那里,不知道他害怕不害怕,也不知道他想不想我,我要去看看他,和他说说话。弟媳的话半疯半傻。

侄儿的坟茔矮小、简陋,孤零零杵在那里,十分扎眼。大地上,那本是不该出现的一堆黄土,如同肌肤上本不该长出一个意外的脓疱。

弟媳半跪半趴在侄儿的坟上,将脸面紧贴着黄土。她似乎想抱起那堆黄土,去亲近,去爱抚,就像过去无数次抱起侄儿那样。

她哀伤地哭泣着,一遍一遍呼唤着侄儿的名字,不停地自责。她哭诉着种种假设,似乎每一个假设都会避免悲剧的发生。但假设终究是假设,即使与现实只有一步之遥,也阻挡不了灾祸埋下的陷阱。

忏悔,只能是事后一种残忍的自我解剖,问题关键显然还是如何预防和阻止悲剧的发生。

十二岁,正是懵懵懂懂的年龄,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对于死亡,也许觉得就是一个游戏,对它的认识,对它的敬畏,还处在一知半解状态。而这一点,作为家庭、学校,乃至社会,应该如何尽到各自的责任?如何让他们走出心理的误区,珍爱生命?从这个意义上讲,侄儿的不幸夭折,不仅仅是弟弟和弟媳一时失误所酿成的悲剧,尽管他们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了解到,在我国,每年非正常死亡的青少年至少有40至50万人。这其中,自杀占据相当大的比重。这一数据何等触目惊心!

对家庭而言,这是一种灾难;从社会来看,它是一个痛点。每一个幼小生命逝去的背后,都有泪水无法冲刷抹去的教训。

曾经读到一则报道,在美、日等国,从小学开始,就开设一种特殊的课程,那就是死亡教育。青少年在启蒙阶段就让他们了解死亡、正确认识死亡,从而珍惜生命,珍惜每一天的阳光,感受生活的美好和人生的快乐。

而在中国,青少年中关于死亡的教育,几乎为零。

死亡不应是青少年教育中回避的话题,更不是对那些涉世未深青少年避讳的理由。让悲剧不再重演,让每一个生命都能沐浴和煦的阳光,健康成长,这不仅仅关乎青少年身心健康,也是社会成熟的一种标志。

显然,驱散笼罩在青少年心灵上的阴霾,防止悲剧的发生,需要依靠社会各方力量,需要每一个人都伸出关爱的双手。

家庭是港湾,不仅仅有养育子女的责任,更有保护他们的义务。

父母不仅要关心孩子的衣食住行,留意他们的言行举止,更要关注他们的心中最隐秘、最容易被忽视的一角。

学校是摇篮,不仅要教授青少年自然知识、社会知识,更要传授他们生活经验,培养一颗能经受风雨的健康身心。

社会是熔炉,不仅要为青少年提供成长的环境,还要为他们擦亮心灵明净的蓝天。

那天,在侄儿坟茔的角落处,我无意中看到一朵孤独的小花,淡黄的花蕊,白色花瓣,娇嫩、弱小,在料峭的寒风中摇曳着身子。

这是一朵幽暗之花,生长在阴暗的角落里,没有阳光照射,没有园丁呵护,兀自生长,轻易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尽管它和阳光下的花草一样,在春天举起自己生命的旗帜,但看上去很难经受风吹雨打。

我轻轻掐起那朵小花,把它放在侄儿的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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