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戏台

2020-11-18 10:23吴运时
湛江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戏台卡车

◇ 吴运时

春天又到了,木棉花开得正红,厚实的大地上,挺拔的木棉树上一朵朵丰润鲜红的花儿映衬着澄澈的天空,凉凉的溪水将两岸山石与水草濯洗得干干净净。天边几声春雷滚过,是插秧的时节了。这是春节后的第一个农忙,闲了一个春节的人们正浑身是劲儿。清晨的白雾犹未完全散去,山林与田野还沉醉在昨夜静谧的梦中,大家就挑着秧苗,踏过露水浸润过的田埂,开始插秧了。插秧的时节大概持续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大家也是够辛苦的,早出晚归,只为不误了节气。

年年春耕过后,我们村都有请戏班唱雷剧的惯例。其实也不止我们村有,这是雷州半岛普遍的风俗,也不知是那一年代流传下来的了。这样的风俗,一来是为着人们娱乐的,但更重要的是酬神。田里的禾苗是一年的口食所望,虽然大家天天细心呵护,生怕田里的水多了,或者害虫又来了。可是,渺渺茫茫的大自然,亘古如斯,总有人们所不能预料和控制的事情。于是,我们的祖宗就想到了神。将那无可预知的未来风险交给神灵把控或许能给彷徨的内心带来一丝安慰。我们这儿管神灵叫“公祖”。想要公祖护佑,总得有敬神的表示吧。除了初一十五、逢年过节的酒食五谷供奉外,没有比请庙里的公祖们来看几台戏更好的法子了。因此,戏总是有得唱的,但唱戏时间的长短,则要量村民的财力和演员们的功夫了,若是两者皆备,那唱上个十天八天也不是问题;若是大家去年收成不好,或者是演员唱功粗劣,那么唱个三四晚也不足为奇。

我们这管戏班叫做歌班,因为雷剧的通俗名字是叫雷州歌,雷剧的精华也在于“歌”。歌班一年四季活跃于雷州三县,从不稀缺。经过村里头人们的张罗,歌班很快就请来了。从前人的记述中得知,在河道密集的水乡,戏班多是乘船来去。在周氏兄弟的笔下,绍兴水乡的人们是乘着乌篷船去看戏的,而且戏台在水边,大家也是站在船上看戏。这样看来,估计戏班也是带着箱子细软乘船来去吧,广东的粤剧也有一个别称叫“红船”,可以看出他们和水路的关系。我们这儿,没有河道,歌班大多走的是陆路。他们租了一辆卡车,将所有的家当都装着,奔走于十里八乡的滚滚红尘。

村庄平日里太枯燥了,对于歌班卡车的到来,十几年前年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我,心中总是充满了期待。那辆卡车上似乎装着无尽的快乐与兴奋,因为它的到来是喧闹的开始。若当晚开唱,大约在晌午时分,就有一辆卡车冲破尘土开进村庄。这时候总有几个小孩子趴在戏台的石头上欢呼“歌班来了!歌班来了!”卡车出了一口粗粗的气后,在晒谷场上缓缓停下来了。其实,晒谷场的作用不只是晒稻谷,它还是村子里的戏场。晒谷场东边就是古戏台。说它是戏台而不是戏楼,是因为它就是一个用方石与泥土垒起来的方形台子,而不是雕龙画凤、青砖白墙那样的仿古建筑。歌班来到了,大家总不能光等着看戏。早在前几天,大家就不分老少地到戏台上把经年的杂草清除。还要在晒谷场的西边,也就是戏台的正对面搭一个临时的棚子,那里到时候是请神的地方。卡车停下来后,大家就要帮演员们张罗开来了,一拨人要帮忙把卡车上的一个个大箱子搬下来,再把幕布挂到戏台上去,还要拉电线解决戏台的用电问题。还有一拨人要把演员们领到村里有空房的人家安置。

唱戏的第一天傍晚,大抵是最热闹的。因为这天晚上开演之前要把最重要的事情完成了,那就是请神和奉神。大约六点多钟的时候,夕阳还没有落下山,但阳光已变成了柔和的橘黄色,温情地洒在无边的田野上。家家户户都提着煮好的白切鸡、米酒与米饭,踩着晚霞来祭祀神灵了。雷州半岛用白切鸡来祭祀神灵与祖先,这在别的地方是看不到的。我们村子并不大,就一百来户人家,可当这一百多只黄澄澄白切鸡整整齐齐地摆在由好几张桌子拼成的祭台上时,也是一道颇为壮观的景象,足以令外地人叹为观止。祭台的后面,也就是棚子的正中的桌子上,插着村中庙里神祗们的牌位。牌位是用红纸与竹篾糊成的,上面用毛笔小楷端庄地写着他们长长的神衔,深奥且让人望而生畏。摆好祭品后,村里请来的老道士便在祭台前铺开来一张草席,再在头上系上一条红绸,郑重地坐在了草席中间。一串噼噼剥剥的鞭炮声响过,慈祥儒雅的老道在弥漫的白烟中,便开始祷告了。他念祝词的时候语速特别快而且声音低沉,内容也不是我们平日里所说的大白话,我很难从他行云流水般的表达里捕捉到他的意思。不过这也正常,毕竟这又不是念给人听的。念完祝词,老道士一摔简子,请示神灵,结果皆大欢喜。于是,祷祝便完毕了。渐渐地,落日西沉,夜色也便弥漫开来了。棚子里亮起了红色的灯光,烛火生花,银台报喜;檀香升烟,宝鼎呈祥。那时,我不禁想烟火之中诸神是否在正在推杯换盏,高谈阔论?是否想到了佑护子民?

三雷之地,自古以来,尤重敬神。除了老道士的祷祝,晚上开唱之前,歌班也要虔诚地奉神一番的。一来是为了帮助村民更深刻地表达他们的虔诚,再三叮嘱公祖们不要光顾着看戏喝酒,还要记得履行职责,二来也是歌班行走江湖的规矩,到了一地,总要跟本村庙主和土地公报告一下吧。一开始是戏班里的老倌和老旦上台唱奉神歌。这奉神歌是最原始的雷州歌,完全清唱,没有伴奏,而且唱词也清晰嘹亮、通俗易懂,一通声情并茂地歌文表将下来,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听得懂了。歌词内容大同小异,来去就是乞求公祖保佑种田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一年都头无灾也无欠;年老的长命百岁、子孙满堂,吃到百二十岁腰也不弯;年幼的聪明伶俐,将来文采也像李太白,武功也如赵子龙;做生意的一本万利、财源广进等等。接下来便是上演一出或几出几出简短的折子戏,诸如六国封相、七仙送子、八仙贺寿。在这些程序走完了之后,才是正儿八经的大戏。此时,随着后台的广播里传出重复三遍的“今晚演出大型历史古装雷剧……”的嘹亮报幕声,鞭炮声又噼噼剥剥地响起了,紧接着八音齐奏,锣鼓喧天,戏台上的灯光一下子提高了好几个亮度,继而生旦净丑们粉墨登场,唱作念打、插科打诨,将一个个古今传奇故事搬演到了方寸戏台上。

我们这个地方的剧目,既有全国普遍流传的,比如秦香莲告状、薛仁贵征东、五子登科等,也有生于斯土、传于斯土的剧目,就比如最古老的断机教子。本地剧目,基本的剧情也大多是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主题也是教化人们忠信待人、忠孝传家等等,和别地并无大异,即使是外人看了也不会觉得陌生。但无论怎么说,雷剧中还是存在她的特色,就像川剧中的变脸,雷剧有一种独特的“乞丐戏”,给我印象极其深刻。台上乞丐身穿白衣或褐衣,腰扎蓝布,且多是老者,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背上破旧的包裹,一瘸一拐。本来是戏中角色,唱词甚是凄惨悲凉,但唱着唱着却将戏中的情景与台下连接起来了,说是到了斯乡斯土,还请叔伯婶嫂、阿公阿婆怜苦救穷,有多分多,有少分少。唱到情深处,眼泪往往不住地泛滥。台下观众似乎真的遇到了一个可怜的老人,竟也随着“老乞丐”的哭腔纷纷落泪。不消一会,便纷纷解囊相助。有给一块两块零钱的、有给饼干吃食的,不一而足。面对“施舍”,“老乞丐”也并不是安然受之。你给他一份,他就声情并茂地给你唱一段感谢祝福的戏文,让你坚信善行肯定有善报,也让你觉得这“施舍”有所值,丝毫不存在巧言索财的意味。

多年前,我和我的祖父坐在台前的椅子上。他一年到头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土地里挥汗如雨,看雷州歌是他生命里少有的娱乐项目。因此他非常珍惜这一刻的消遣,但他没有像祖母一样容易受剧情的影响,他的神眼总是平静而专注地看着戏台上的悲欢离合。他坐在高高的长条凳上,我则时站时坐,静不下来。小时候的我对台上的内容是不大在意的,我喜欢看着台上灯光晃动,萤火虫在巨大的光束里和着弥漫的烟尘兴奋地飞舞着。我也喜欢到后台看演员们化妆。只要不去乱翻他们的箱笼,演员们对我们小孩子大多是和善的,大花脸还时不时地哇哇吼两声逗你开心。演员们对着镜子,拿着画笔细细地描着飞扬的双眉和红艳的嘴唇。他们平日里嬉笑怒骂,和常人并无异,但是一旦上了妆,穿上绣满花朵和龙凤的戏服后和平日里看起来就完全是两个人了。喜欢蹲在屋檐下看手机的后生成了文质彬彬的书生,染着淡淡黄色长发的姑娘成了举止优雅的千金小姐,白天总是板着面孔、心事重重的中年汉子成了滑稽逗笑的老伯伯。角色在白天与黑夜之间不停地转换,不知他们更加喜欢台下的自己还是戏中的自己,到底戏是他们的人生还是他们的人生就是这一出出戏。

村里唱戏的那几天是本村和邻近村经营小本生意的人们的大好时节。近水楼台先得月,住在戏台旁边的村民干脆就在家门前、庭院里摆起了卖酒食的摊儿。外村的则是骑了三轮车装着行当过来。戏台的周围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摊,有卖甘蔗、西瓜的,有卖腌粉,有卖水饼的,不一而足。发黄的钨丝灯光照着鲜亮的吃食,也照着摊主爬着皱纹的脸庞,散乱的两鬓发丝。大富是由天,小富由人勤,勤劳才是生活的希望。在这个小村庄里,他们不奢望天降横财,一夜暴富,他们相信,只要坚持,这一点点的希望就如涓涓细流,始终会汇成流向远方的河流。

那些年里,我还在上小学,第二天是要早起上学的,而台上的戏是要唱到十二点多,我便自己提前回家。我家在村子的西北方,我要沿着村里的水渠一直走。播种的时节,水渠的水总是半满的,若逢上晴朗的晚上,天上的月儿倒映在水里,明净如镜,在漩涡急流处,又被冲破揉碎在了潺潺的流水声中。这月儿,你走它也走,你停它也停,不知道是你在陪伴着它,还是它在陪伴着你。远处望去,树木和竹林的轮廓在夜色下起伏,深沉地呼吸着。田野里传来了蛙声阵阵,如鼓声密奏,打破了天际的宁静。

到家了,我很快地睡去。村里的戏还没有散台,锣鼓与歌喉仍然在梦乡里回响。多年以后,我离开村庄,到了重重山水之外的西南山城。当年戏台上的唢呐二胡、婉转歌喉时常从遥远深邃的梦乡传来,总能激起内心阵阵波澜。如今远离乡土,为着未来劳碌烦忧,当年戏台前那个天真快乐的小男孩已不知去了哪儿。但无论如何,当年的戏台永远在,它在小山村的春天里,在我的血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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