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豹的垂钓

2020-11-18 14:56
山东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母亲

周 燊

陈鸳今年三十三,帅气、富有、不近女色。几年前他在超级城市从事将人工智能应用于医疗器械的技术研发工作,为脑损伤患者提供高科技康复手段。现在陈鸳退居国内一线城市,是一家健身房的常客,他说超级城市咬了他的脑子,所以他就把脑子丢在了那儿,和用肉包子打狗一样安全、划算。

失去了脑子的陈鸳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强健体魄上,从肥腻、疲惫、抑郁的状态走了出来,脸上的痤疮也如惊弓之鸟一般消失了。他获得了一笔无法用钱衡量的财富——好心情。几年前他还妄图用自己全部资产换购一天欢愉,但是想买却没人卖。现在陈鸳只担心一件事,就是被他遗弃在纽约的脑子会不会不远万里、历尽艰辛地回来找他,如果有一天它真的敲响了自己的房门该如何是好。每每想到这儿他都不寒而栗,加倍举铁以消除这种从肌肉中增长出的焦虑,他不能让自己的肉也进化出思想。

健身房的规矩挺有意思,当男顾客来,老板就安排青春靓丽的女教练去卖私教课,如果是女顾客来则安排高大威猛的男教练。这种“异性相吸”法则屡屡奏效,只在陈鸳身上除外。他总是以十分纯粹的动机和年轻人说说笑笑,目的仅是打发时光,不过偶尔也凭借一身健硕的肌肉帮忙巡巡场。有些女顾客总想往他身边凑,陈鸳只觉得她们是飘浮在空气中无孔不入的令人窒息的棉絮,散散漫漫,互不相容。

母亲的死是一场骗局的诗眼所在。那时候陈鸳事业高峰,与相恋十年的女友打算订婚,订好酒席的那天母亲拿到体检结果,癌症初期。其实是一种天大的幸运,医生说在初期有一定概率可以控制住癌细胞,发现得早,术后或许可以痊愈。但是母亲被深深震慑住了,觉得癌细胞很快就会壮大,如果这时候儿子结婚,再生出个孙子来,谁去陪护病床上的她呢?母亲有了想要拆散这场姻缘的想法,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那时陈鸳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觉得在步入婚姻殿堂前双方应该开诚布公。他向女友坦白自己肉体出轨的经历,女友则向他坦白了一场精神出轨,二人选择原谅彼此。不过陈鸳越想越觉得难受,似乎精神出轨比肉体欢愉更令人发指。他不知道自己抽了哪门子疯,竟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母亲。

结果是,母亲以放弃治疗相逼,说婚姻容不下不忠并如愿以偿地拆散了这场十年恋情。她入院治疗期间陈鸳跑东跑西,用大量金钱换取了一间有陪床的单间病房。然而术后母亲的癌细胞并没有像老鼠一样藏匿进森林深处,反而变成了花豹,又由花豹变成了大象。母亲临终之际抬起两只手,艰难地比划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数字,陈鸳问什么意思,母亲苦笑着说:“除了我,你爸这辈子还有这么多女人。”

陈鸳一面给母亲换寿衣,一面想着自己那因性病而早逝的父亲,想着母亲生殖系统的动物园是否与父亲的“关照”有关。母亲对父亲究竟有多好,他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可能就像最低等的高等植物苔藓对潮湿的石壁那样,或者像一片非得跟着靴子回家的雪花那样。那天陈鸳第一次察觉母亲原来是将对她自己的恨全部撒在了孩子身上。

最近健身房里来了一位令陈鸳莫名其妙感到紧张的女性,那种紧张不是来自荷尔蒙,而是如同一扇神秘的窗子后紧紧拉着的那扇印花窗帘。听前台负责登记的姑娘议论,这个女人看起来像三十多岁,实则已经年过半百,她拥有完美身材,即使是教练也找不出向她卖课的理由。她在跑步机上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像一只曼妙的花豹,绝不用汗臭来降低自己危险的气息。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女人每天下午三点准时打卡,只在跑步机上徐行十分钟,既不积极流汗也不与人交谈,在她的映照下,那些为扩张肌肉而咬牙切齿的人显得愚蠢起来。其他女顾客开始议论纷纷,用偏见掩盖心底的嫉妒。陈鸳确信她听见了,但她无动于衷,脸上既不窃喜也不卖弄。她的眼睛始终凝视着计时器,只要十分钟一到便穿衣走人。

陈鸳虽然不近女色,但他喜欢一切有意思的事物,终于忍不住上前搭讪。他单刀直入地问女人为何举止怪异,女人爽朗地笑了起来。原来到健身房来锻炼是儿子送她的礼物,为了防止以后美丽的妈妈换上帕金森病。但是她并不想流汗,又无法辜负孩子的孝心。陈鸳觉得这是一位受上天眷顾的妈妈,进一步交谈得知她姓白,儿子在离健身房不远的一所重点大学里读博。

此后几天白姐一直没来,陈鸳觉得平原上突然少了某种最具威胁的动物,只剩下大象、长颈鹿、野牛这样肌肉发达的素食动物在怡然自得。他不是想她,只是会不自主地想到她存在的意义。一个星期以后,白姐再次出现,使用固定的跑步机,就像花豹只钟情于同一簇灌木丛。

“上周儿子在学术上出了点问题,我得看着他。”白姐解释。

陈鸳觉得好笑,一个博士生也不比自己小多少岁,竟然还像小学生一样要家长看着做作业?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白姐,不料她神情严肃地说:“别看我儿子智商高,心理却不成熟,我们家离得近,他不住校,脏衣服什么的都是我给洗,就连早上吃鸡蛋也是我给剥。不过,我儿子不是没有自理能力,只是他的时间都用来做学问了,不能浪费在生活小事上。”陈鸳大跌眼镜,询问这位博士在何种科研领域拼搏,白姐骄傲地回答:“脑神经”。

“我儿子的课题如果做好了,那是要为全人类做贡献的,他们搞的可是人工智能与脑神经的研究,高级得很,咱们不懂。”

陈鸳笑了出来,问:“既然不懂,那你怎么辅导儿子?”

白姐笑得前仰后合,说:“我儿子小学的作业我就辅导不了啦,不是照样把他培养成了博士?”

陈鸳觉得这位母亲有点意思,但他还是在靠近她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紧张,确切地形容应该是“机警”,条件反射地机警。这是他在纽约时锻炼出来的本领——第六感。在有可能威胁到自己或团队切身利益的时候,脑袋里就会有一圈蜜蜂嗡嗡飞舞,它们像卫兵一样为他的神经通传敌情。在面对白姐时,“卫兵”好像被增派了。

两个月后,白姐神情憔悴,满脸忧心忡忡。陈鸳本来不想再与她攀谈,奈何白姐主动找他诉起了苦,说儿子辛苦写的论文竟被导师窃取了劳动成果,迫于压力儿子只能由第一作者降为第二作者。她一面愤恨,一面佯装淡定,像颗涂了厚厚一层脂粉的炸弹。陈鸳不知事情真假,不好评论,但却对这位博士的论文颇感好奇,无论事情面临什么样的困局,论文内容想必是精彩的。

陈鸳向白姐介绍自己的真实身份,在这座城市她是第一个知道自己究竟从事什么工作的人。白姐起初不信,她和大众一样,以为陈鸳发达的肌肉线肯定不会是潜藏霞光的地平线。陈鸳通过介绍相关专业的工作前景,这才在惊讶中获得了信任。第二天,白姐兴致冲冲地带着儿子来到健身房,与陈鸳三人在休息区坐下。眼前这位博士年轻英俊,头上秀发又黑又亮,如同最晴朗的午夜一般散发着使人迷惑的芬芳。陈鸳这样形容不是因为自己有什么不正常的性取向,相反,用流行词来解释的话,他本人非常“直男”。只是这位博士和他母亲一样,都有一种潜藏的危险性,他们的眼神里有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光晕,仿佛推动数字零与一进行二进制交媾的某种奇特存在,不小心钻进了他们体内。

博士让陈鸳叫他小陶,从他的言谈举止中足见良好修养。陈鸳曾经面试过毕业于麻省理工的一位华人学生,小陶和那位学生一样有着标准精英的专属自信。论文原文人家自当不会拿给陈鸳看,但从他提及到的科研角度来分析,小陶主攻的领域可谓十分新颖且可行性很高。再加上潜心三年的实验已经为他提供了足够佐证,陈鸳当即建议小陶向《Nature》投稿。白姐听到此处,一拍桌子,兴奋地对小陶说:“看,我没骗你吧?”

“怎么说?”陈鸳不解。

白姐笑着对陈鸳说:“你果然是专家。”

小陶难掩激动,双颊涨红,如沐春风,“我也想发《Nature》,可是没什么门路,陈哥,你说我的论文即使能投上去,会不会人家也看不上?”陈鸳说:“有可能,具体还要看你在文中是如何论述的。”小陶摩拳擦掌,很明显是在衡量究竟要不要把原文拿来给陈鸳看。

“我倒是熟悉《Nature》的发表渠道,也愿意帮你们年轻人实现自己的目标。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看论文,要是信不过,我把途径告诉你,你自己去做。”陈鸳说道。白姐冲小陶使了个眼色,小陶犹豫片刻,说:“行,陈哥,我信你,要是你真能帮我们发表,我就把你名字也加上。”陈鸳摆摆手,用一副云淡风轻的口气说了三个字:“不需要。”

当晚,小陶把纸质版论文送到了陈鸳手里,其中第一作者并不是小陶的名字,陈鸳猜测,这位应该就是白姐说的那个“坐享其成”的导师。他没多问,既然小陶能接受,自己作为一个外人不好再搅局。陈鸳连轴转了几天,终于把文中似是而非的语言、模棱两可的立场和偏激片面的论断都找了出来,说实话小陶研究的领域已经超过了自己的经验,他只能在有限的认知内尽可能多的帮助这位前途无量的博士。许久没有逐字推敲过文章,陈鸳觉得体内有股火被燃了起来。他本想把论文递给自己在美国的朋友,可是脑子里的“卫兵”再次加强了警备,这次蜜蜂们把警戒线拉得很高,虽然陈鸳大可以从底下钻过去,但是他的脚却迈不动步子。

因为发论文的事情,白姐变得殷勤起来,特意煲了鱼汤装在保温饭盒里带来给陈鸳,看着他喝下去。年轻人们看到这一幕不禁起哄调侃,搞得陈鸳十分不好意思。不料白姐大声宣布“我是单身”,看起来似乎在反抗年轻人的玩笑,实则也进行了某种暗示。陈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汗都冒了出来,像一只误入别人领地的猫,想悄无声息地退出去,越是隐藏波澜越怕闹出动静。

“我没结过婚。”白姐凑到陈鸳耳朵边,充满雌性诱惑力地说道。“那小陶是……”陈鸳不解。白姐邪魅一笑,说:“偷来的。”

陈鸳觉得白姐挺开放,她那个年代能未婚先孕,且一个人把孩子培养得这么优秀,真是实打实的女强人。如果他还没有打定作不婚族的主意,也许会考虑一下这只欲望强烈的花豹,都说姐弟恋的感觉很奇妙。不过与前女友分手以后,陈鸳这辈子没考虑过再有别的女人。母亲的死亡过程让他患上了严重的精神洁癖,入殓那天他跑到楼顶看了一整晚月亮,以至于现在看见弯的东西都会忍不住反胃。白姐的前凸后翘正是令陈鸳无法接受的弧度,只要他一靠近别的女人,就会想起母亲的骗局,想到对前女友的伤害。

为了摆脱白姐,陈鸳有好几天都没去健身房,白姐不知从哪打听到的消息,竟然直接杀到了他家楼下。陈鸳只是想帮小陶实现自己的价值,未曾想他母亲非得用自己表达谢意,事态变得严重了。陈鸳也不怕伤害白姐,直说自己不可能和她发展关系,结果白姐放下豪言:“我就是爱征服优秀的男人。”

迫于无奈,陈鸳只得把小陶约出来,希望他能说服自己的母亲不要犯傻。这场会面是陈鸳经历过最尴尬的情境,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在艳阳底下摆动的雨刷器,摩擦着既没有灰尘也没有雨水的玻璃,企图用笨拙的“吱嘎”声来掩饰一些非分的辞藻。

“你母亲的控制欲很强。”陈鸳委婉地说道。小陶点点头,没吱声。“她似乎总有信心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效果。”陈鸳本来没想加“效果”二字,但谦和的心态使他脱口而出地表明了一种中性立场,既不太伤人也给自己留有周旋的余地。

小陶让陈鸳喝咖啡,问自己那篇论文现在进展如何,看样子并不想谈论母亲。不过从他的微表情中陈鸳不难发现,小陶肯定被戳中了痛处。作为掌控对话局面的老油条,只要陈鸳想,没有他不能驾驭的舵。他巧妙地避开论文不谈,围绕小陶的痛处窸窸窣窣,如同派遣一队蚂蚁助攻,温水煮青蛙。最终小陶败下阵来,极不耐烦地说:“她的事我管不了。”

没有小陶的理解,陈鸳孤军奋战地对抗白姐,压力很大。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正在以加速度从纽约赶来,比起白姐他更怕他的脑子,那个塞满了抑郁的集装箱烫手得很。他打算寻找一个新住处,彻底摆脱烦恼。至于小陶的论文,过阵子编个借口,让他自己开辟道路吧。

陈鸳故意放出风去,说自己要搬家,希望白姐知道后可以就此“放过他”。这座城市的房源不太好找,陈鸳现在这个住处是他最满意的,并不想轻易放弃。白姐倒也识趣,果真没有再来找过。正当陈鸳窃喜的时候,小陶却虎视眈眈地找上了门。

“我的论文还没有进展吗?”小陶毫不客气地质问陈鸳,语气令陈鸳十分不舒服。“没什么进展,你如果着急就另谋出路。”小陶的两条眉毛顿时像火柴盒边正在打架的红磷和三硫化二锑,他说:“到现在都没进展,你为什么急着要我的核心数据?”

陈鸳大惑,什么意思?

小陶面红耳赤地说:“别在这儿装糊涂!”

陈鸳气得站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如同石块掷地一般说:“我不清楚你说的‘核心数据’,第一,你给我的论文,里面但凡涉及到具体数据的,你自己都隐去了,我改后也已经第一时间拿给了你。当时我和你说,等我这边联络好了,你自己再把完整的稿子投过去。我是这么说的,对不对?”

小陶被震慑住,脸上布满阴云,开始重新整顿自己的思路。陈鸳想叫他离开,但是他的脑子里似乎打响了一场激烈的战争,看那满头大汗就知道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正经受着巨大的精神煎熬。陈鸳心软,见不得别人情绪崩溃,因此给了他喘息的机会。

“可能是我误会你了,陈哥。”半天,小陶开口说道。陈鸳愤慨地说:“我真是好心惹了一身腥,再重申一遍,你的论文除了你打算给我看的内容,别的我什么都没动。”“那女人不是我妈。”小陶忽然用眼神刺向陈鸳,好像一盆绝望的开水突然泼向零下四十度的空气。“姓白的那个。”见陈鸳一脸错愕,小陶补充。接着,他全盘托出:“陈哥,你得帮帮我。姓白的那女人是个骗子,问我要实验的核心数据,说是你要的。当时我也没多想,以为你要肯定是有你的理由。现在我明白了,她是骗走了我的实验,那些核心数据足够她倒卖一大笔钱,咱俩都被她利用了。”

陈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小陶的可怜、白姐的可恨都比不上自己的可悲。

半晌,他咬着牙伸出手指,使劲指了指小陶的脸。这个动作像极了母亲去世时对他做的。“我知道我蠢,陈哥,我也是慌不择路。我写这篇论文的时候没经过导师同意就擅作主张把他的名字放在了第一位,所以姓白的那骗子等于勒索的不是我的成果,而是我导师的。这事要是弄大了,我就真把导师坑惨了。”陈鸳恨不得揍小陶一拳,大骂:“你有病吗?你的成果,你给你导师算怎么回事?”“我只是想讨好他老人家,陈哥,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导师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他要是知道我这么干,又被人骗,非气死不可。”小陶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像在悬崖边溜冰的小女孩。

陈鸳见小陶一下子从骄傲的高材生变成了惹祸的小孩子,又好气又好笑,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扔给他,安慰的话他不会讲,静静看他喝完的耐心倒是有。“陈哥,你能不能帮帮我?”小陶乞求。

陈鸳摊摊手,表示无奈。“你要是不帮我,恐怕我这辈子都完了。”

就小陶被盗的科研价值来看,一次重大失误足以让他在这个领域里名声大跌,所以他的担心并不夸张,没人愿意和讨好型蠢人做队友,毕竟能推动时代进步的智商少了小陶的大脑,别处也会出现。

一个猝不及防,小陶重重地跪在地上,说陈鸳是唯一知道这事的人,是他的救命稻草。陈鸳属于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虽然理智告诉他不要再掺和这事,感性却如同踢出去的皮球,越滚越远,叫人不得不追。

陈鸳盘算着如何能帮小陶从骗子手里再把成果骗回来,但是这个问题光靠他发达的肌肉肯定想不出来,唯有他好不容易甩掉的脑子回来,事情也许才有转机。不过这个代价太大了,陈鸳感到窒息。他的每一根脑神经都是散发着腐臭和讪笑的黑色深渊,它们一旦回来,陈鸳想,一旦回来……

白姐已不知所踪,不管花豹如何在原野上猎杀目标,大地仍然平静地呼吸着,岩石和风沙作为皮屑和呼出的二氧化碳,把一切阴险和狡诈都罩上了一层新陈代谢的自然属性。只要一个骗子愿意,他的逍遥快活人们不会找到痕迹。他会成为一个故事被一代代地讲下去,越传越神。陈鸳琢磨着要不要请以前的老朋友帮忙查出这个女人的下落,但为着一个不相干的受害者动用尘封已久的老关系,似乎不太划算。

出人意料的是,在陈鸳用他的肱二头肌想象着白姐此时的境遇时——她找到了合适的买家(可能是中间商),把小陶的核心数据卖了一大笔钱,她怀着报复心理(陈鸳总觉得所有骗子都存在报复心理)远走高飞,继而在海外购买一处房产为自己养老做准备。她可能有不少不动产,如果她只做科研骗子的话,她应该比别的女骗子更理智,更会管理她的不义之财。也许通过什么高明的洗钱手段,她能问心无愧地继续下一个目标。她的野心在一次次成功中加倍膨胀,所以才有了跑步机上那种诱惑而稳健的步伐……正当这些令人反胃的香艳画面浮现在他的手臂上时,他的电话突然响了。

白月约他见一面,语气舒缓,像一个柔软的命令,像一条不怕下雪的小溪。陈鸳很惊讶,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但是只要想到白月那张精致的脸,陈鸳就多少有点“姑且”的退步,这是男性基因决定的,他也对抗不了。白月肯定不敢在这个城市久留,也不会再胡搅蛮缠。陈鸳想,如同一块雨坑里的泥巴,强迫自己从容。

会面地点在一个没有监控的胡同里,周围景色如画,陈鸳不知道这座城市还有这么一个有趣的漏洞。白姐开门见山:“你应该以为我是个骗子。”陈鸳本来想装糊涂,看她是什么动机,如此一来他倒不清楚该怎样回答了。

“真正的骗子是小陶他亲妈。”白月说道,步步紧逼陈鸳躲闪的目光。

“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他说。

白月一只手抓住他的小臂,一股芬芳的清凉顺着陈鸳的静脉向上流淌,骄傲地对抗着地心引力,像一棵薄荷突然做了森林之王,谁不服就抓住谁,蔓延他,缠绕他。

“我是小陶的生母‘雇’来专门骗他的。你没听错,就是他的亲妈,不是后妈,叫王菁。是我的好姐妹。”白月淡定地说。

陈鸳像听戏曲一样听着白月那阴晴不定的音调,体内那股因好奇而燃起的火烧得更旺了。

“比起他妈妈,我根本算不上骗子。小陶父亲是商界巨擘,二十几年前,王菁就是用设计好的方法成功傍上小陶父亲,挤走了原配。那个法子,还是我帮她想出来的。王菁是个控制欲特别强的女人,一旦掌控不了什么人她就会发疯。小陶他爸爸受不了,把钱都留给她,自己跑到外面‘避难’去了,她就把心思全都放在了小陶身上。”白月说。虽然岁月没有在她的皮囊上留下痕迹,但一定在她心里割了道疤。

“你知道‘讨好型人格’吗?王菁每天变着法折磨孩子,还美其名曰‘培养’。只要孩子有一点做得不好,她就把婚姻里受的委屈全撒在孩子身上。小陶从小为了讨好他妈,养成了这种性格,所以才未经老师允许就以人家名义写论文。王菁知道了此事,如梦初醒般地发觉小陶这种性格如果再不纠正,以后肯定会吃大亏,于是她找到我,想让我替她‘教育’一下这孩子。”白月说。

陈鸳听到这里,心里的烧水壶已达到八十度。如果放在以前,说什么他也不会相信一个母亲会去坑害她的孩子,但是现在他信了,世间万物都有一个人们普遍认为的必然和它自身的偶然,虽然必然占绝大多数含量,但一毫克偶然就可以迅速发酵,扭转全局。他自己的母亲就是这样一小柄量勺,尘封在塑料袋里,贪婪地吮吸返潮的水汽,父亲几年都不会瞧她一眼。

白月凄惨地说:“我是真心喜欢小陶这孩子才答应帮她,毕竟我们也是几十年的姐妹,小时候跟同一个师父讨生活。虽然小陶从没见过我,但我却是看着他长大。王菁总是迫不及待地跟我分享她得到的每一份喜悦,经常会偷偷把小陶的照片寄给我,以及照片中她‘不经意’显露出的各种昂贵用品。”

看白月的神情不像在撒谎,陈鸳忍不住问:“你是怎么盯上我的?”白月脸上立刻浮现出“行业精英”式的自信:“我们做功课的认真程度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是问,你们为什么利用我?”“在了解你的事业和家庭以后,我发现你和小陶一样,都爱讨好人。”

陈鸳觉得白月这是在扯淡,自己从来没讨好过任何人,相反,他最看不起这种凡事委屈自己的“哈巴狗”。

“你母亲下葬时,你父亲来了,对吧?”“你怎么知道?”陈鸳大惊。“我说了,我做功课很仔细。当时你父亲讲了话,他说他为你骄傲,你象征性地笑了一下。”

确有此事,不过白月究竟怎么知道的?难不成她看到了当时殡仪馆的监控录像?陈鸳感到汗毛倒竖,虽然熟悉电脑的他深知这个时代人们已经没有隐私,但这种事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他直接从旁观者变成了受害者,根本无法理智地接受。即使白月是个女人,他也有想一拳打歪她鼻子的冲动,但他克制住了,这也是雄性基因在面对美丽的异性入侵时所作出的短暂投降。

白月继续说道:“你那个笑容很是欣慰和骄傲。”“胡说!”陈鸳气急败坏。

“你可能不敢承认,但瞬间的心理情绪反应在微表情上时,很难立即隐藏,除非你接受过专门训练。显然你没想到你父亲会在你母亲的葬礼上夸赞你,因为他从没认可过你……和你的母亲。你能有今天的成就,其实都是出于想讨好你父亲。”

陈鸳简直要跳起来,他的肺像被人吹进了好多气,就要炸裂。“你再说一句,我就真的不客气了!”他说。

白月连忙摆手,转移话题:“OK,我不说这个。所以,抛开资源方面单就情感来说,你一定会帮助小陶。”“我助人为乐。”陈鸳自嘲。

“没错,你确实爱帮助别人,虽然看上去没有讨好他们的意思,但你的动机是期望日后能得到回报。爱讨好别人的人总是在巧妙地掩饰他们对自己的投资,喜欢为自私戴上一顶冠冕堂皇的帽子。你大概经常会幻想你父亲老了以后,下不了床的时候,你一边侍奉左右,一边听他忏悔这辈子如何对不起你们母子。那时你会拥有世界上最有分量的权利——要不要原谅一个将死的至亲,让他无憾地离开人世。那时你会感到一种巨大的成就感。”白月冷静地分析,像花豹静静剔除着猎物的肠肚。

陈鸳哑口无言,他的确构想过这样的画面,对这个女骗子的憎恶突然间多了一分欣赏,但他不会承认的,顶多冷静下来。“你只在学术界干这个?”过了一会儿,陈鸳一面问白月,一面比划了一个寓意不光彩的手势。

白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接着说:“现在我帮她‘教育’完了儿子,她竟然要反咬我一口。”“那是你自找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没有要小陶的核心数据。”

陈鸳点了根烟,无奈地摇摇头。

“我特别喜欢小陶这孩子,再怎么‘教育’他也不会使这么下贱的手段,我真的没有向他要核心数据,我要那东西干什么?拿去卖钱吗?我没有那么不要脸。但是王菁非说我卖了小陶的心血,要起诉我!”

陈鸳没有质问白月为什么要倒卖小陶的核心数据,白月反而自己说出来,这里面一定有个蹊跷,陈鸳连他的肩胛肌群都用上了,也没挖出这个蹊跷是什么,他感到头痛,脖子也痛。一个职业骗子和一个博士,究竟谁在说谎?“几十年的姐妹……我一直以为我们除了彼此再没有别的亲人。”白月说着眼泪流了下来。“陈鸳,你帮帮我吧,就当为了小陶,王菁这种骗子不配做他母亲。”

“关我什么事?”

“要是你能帮我‘假戏真做’,我就欠你一个大人情,你总有用得着我的时候。”白月“诚恳”地说。陈鸳刚想反驳,一股电流席卷全身。宇宙中有太阳也有黑洞,以前做生意的时候,他也没少动用见不得人的“暗资源”,像白月这样的老手,如果哪天他的脑子找上门来,使他变得更贪婪……

真正的骗子到底是谁?陈鸳像一条活蹦乱跳的蚯蚓,特别想被串到吊钩上,飞到半空。

想知道真相有一个特别有效的办法——陈鸳出面见王菁,假装自己是白月的同伙,如果王菁执意起诉,他就把小陶论文里的核心数据公布出去。如果王菁想帮儿子要回知识产权就得拿钱来买。这样一来如果是小陶说谎(虽然陈鸳想不通他说谎的动机),自会告知母亲不要出钱;如果是白月说谎,陈鸳就把这笔不义之财截胡,回头再还给小陶一家。白月立马赞同这个主意,看起来仿佛真是被冤枉的。

第二天,白月把王菁约了出来,陈鸳特意戴上墨镜和口罩,虽然他是个好人,但一入戏总难免心虚。王菁外形比白月还要美丽,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特别无辜,有少女的清纯。单凭这双眼睛没人会把她和“骗子”的身份联系起来,想必白月是在刻意诋毁她,也许出于嫉妒。

陈鸳向小陶母亲说明情势后,王菁十分气愤,但是优雅像一张透明的大手,及时抚平了她暴跳如雷的下一秒。她没怎么思考便说:“我买,只要不让我儿子的成果付之一炬,多少钱你说。”

白月突然猛拍一下大腿,显然本来应该发作在王菁身上的暴跳如雷竟跑到她身上去了。她指着王菁的鼻子说:“你不问问小陶事情的真相就掏钱,你脑子锈掉了吧!”

“你把你的同伙都带来了,你们正在这儿敲诈我呢,你觉得我还要问我儿子什么?难道坐在我眼前的不是骗子,我儿子才是骗子?”王菁声音尖锐,脖子青筋暴起。

白月转身离开,她本想伸手打王菁,但她克制住了,手掌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又落下,也像一条吊钩上的蚯蚓。

陈鸳迅速结束了会面,与王菁约好三天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白月气急败坏,对陈鸳说:“她钱多,正好,我钱少,她不相信我,好,那她就斥巨资买空气去吧。”

“你如果真拿了小陶的核心数据,现在交给我吧,三天后替你卖个好价钱,你不亏,卖谁都是卖,这么干还不至于太伤天害理。”陈鸳激将白月。“我没有我拿什么?我自己去造吗?”白月狠捶了一下陈鸳肩膀。

第二天晚上,陈鸳接到王菁电话,约在明天晚上八点西华宾馆见,只能陈鸳一个人去。放下电话后陈鸳一阵狐疑,选什么地儿“交易”不行,怎么小陶他母亲非得选在宾馆?他打了一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真相自己浮出水面——陈鸳告诉白月,让她明晚八点十分带着小陶一起到西华宾馆,说这是唯一证明她清白的机会,实则却是一个对白月的考验,如果她真窃取了小陶的核心数据,她一定无法把小陶带去“交易现场”,一个骗子不可能把受害人带到犯罪地点,那等于把证据赤裸裸地曝光给了原告。结果白月竟对陈鸳说:“不用你说,我一定把小陶带去,让他亲眼见识一下他母亲的变态和愚蠢。”

现在陈鸳有理由相信白月没有窃取小陶的知识产权,但他总觉得在她眼神后面还隐藏着其他眼神,就像王菁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后也隐藏着其他眼睛一样。内心复杂的人会有苍蝇一样的视觉和嗅觉系统,无论他们怎么掩盖,总会被人识破。陈鸳脑壳里面的蜜蜂做出了进攻姿势,敌人是狡猾的苍蝇。

到了与王菁的约定时间,陈鸳准时来到西华宾馆,王菁先来一步,已经开好房了。陈鸳进去发现是套房,玄关处可见室内一半灯光,昏黄暧昧。一种危险的香气蹿入陈鸳鼻孔,是刚洗完澡的水蒸气味道,里面夹杂着各种香波。“王菁?”陈鸳犹豫着没敢走进去,在门口试探性地问道。

只见王菁穿着性感睡衣,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姗姗来迟”地从大床上下来,扭动屁股走向陈鸳。这下陈鸳真要被花豹攻击了,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嗓子眼因紧张而发辣,这种紧张一方面缘于几年没碰女人,一方面缘于对女人有心理恐惧。

“你这是干什么?”陈鸳问。

“我来付你钱啊。”王菁语气中充满了诱惑和鄙夷,诱惑的音调大于鄙夷。“什么意思?”“钞票我一分没带,但是咱们可以通过别的渠道解决这事。”

陈鸳明白了,王菁这是要用肉体来交易,他的胃因紧张和恐惧突然翻江倒海,越咽唾沫越憋不住,食物一下子呕了出来。王菁吓得惊叫一声,冲陈鸳大喝:“你干什么!”陈鸳跑到卫生间,对着马桶一阵猛吐,好像胃里积攒了好几年没能消化的东西这会儿一股脑全喷了出来,酸腐味夹杂着水蒸气里的香波形成一种奇特的巨臭,瞬间散入房间里。王菁跑到窗边大喊:“恶心死了!”

不过随即她像想起什么似的,质问陈鸳:“我有这么恶心吗?”陈鸳完全听不见,他被便池内的呕吐物熏得更加想吐,心脏似乎都要吐出来了,在这些恶心的浑浊物的刺激下,他产生了一种极大的兴奋,像所谓的“颅内高潮”,美妙至极。

“我有这么恶心吗!”王菁来到卫生间门口,站在陈鸳身后质问。见陈鸳不回答,她竟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说:“我丈夫嫌我恶心,躲到外面鬼混,现在我倒贴你,你也嫌我恶心!”

陈鸳什么也听不见,只隐约觉得母亲在他周围喊叫,可能是自己要吐死了?

突然,他感觉有一个尖锐冰冷的东西顶住了他后背,呕吐戛然而止。他回过头,发现王菁正用匕首顶在他心脏的位置。

“今天你要是不和我上床,我就杀了你!”她愤怒地说道,眼睑处贴着被泪水冲掉的假睫毛,像一个戴着面具的鬼怪。

陈鸳缓缓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他和王菁谁都没有注意到此时房门被开了一道缝,白月和小陶的眼睛正从缝隙中延伸过来,如同四只触手。如果算上小陶手中的摄像机,应该是五只触手。

等到陈鸳被尖刀逼着往床边走的时候,门缝又被悄然关上了。

“都录上了?”白月问小陶。其实她知道小陶刚才丝毫没有手抖。

小陶没出声,紧紧低着头,没人能看见他的表情。

“什么时候把视频传给你爸?他们越早离婚你才能越早解脱。”白月又问。小陶依然没有言语。两个人像两条鱼一样游进了电梯里,他们只按了关门键却没有按楼层。

“不要有心理负担,你那么优秀,只有我能做你妈妈。我,你,你爸,咱们三个才应该是真正的一家人。”一束狡黠的白月光射进电梯里,变成一个女声,对一个深深低着头的年轻人说道。年轻人压低帽檐,将双脚紧紧地并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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