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古追今风陵渡

2020-11-18 15:03李云峰
黄河 2020年1期
关键词:潼关女娲渡口

李云峰

古老的凤凰咀,雄踞山西南大门风陵渡北侧。 驻足其上,俯瞰山脚下停泊在黄河拐弯处的风陵渡口,自然会遥想曾经安葬于河岸滩地上的女娲陵墓,和香火鼎盛于凤凰咀上的女娲祠庙。虽然女娲墓已然消失在奔流不息的黄河波涛当中,虽然祭祀女娲的祠庙也已毁弃于战火硝烟,但是,眼下已经失去往日繁盛商贸景象的风陵古渡,却目睹过所有的兴亡变迁。 作为后来人,我们必须敬重这栖居着华夏始祖精神魂魄的煌煌高陵,更需要虔诚地探寻她曾经的过往,接续我们更为深邃的根脉。

黄河风陵渡:不一样的壮阔与豪迈

一提起风陵渡,就必然要说到黄河。

黄河从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北麓的发源地出发,经过九曲十八弯的艰难跋涉,再从河套平原掉头南下,穿过黄土高原与吕梁山之间深山峡谷的阻碍,冲出龙门,以舒展的身姿,向南一路浩浩荡荡抵达中条山的末端,面对屏风一样的秦岭山脉, 随即又一个华丽的转身,朝着东方,朝着大海的方向,滚滚而去。就在这个华丽的转身当中,母亲河深情地把河东大地紧紧地环抱进自己的臂弯当中,那形状,有人说,多像是大地母亲一只饱满乳房的侧影啊!这个联想足够形象,不正是民族始祖女娲在这里抟土造人,才有了黄土地一样肤色的华夏初民繁衍生息? 不正是仰赖女娲的炼石补天,才确保了华夏民族孕育的生存环境,肇启了由炎黄奠基、尧舜禹发扬、夏商周光大的中华史前文明的壮美诗篇?

作为一个有幸生长在这片神奇土地上的河东传人,与黄河,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情结。于是数十年人生阅历当中与黄河相关的记忆,便如同电影镜头一般,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比如1982 年秋, 自己在垣曲县古城镇东滩村济民古盐道渡口,平生第一次见到心慕已久的母亲河。 当时的真切观感,刻骨铭心——那从西边黛嵋山峰峦中奔腾而出、挟泥裹沙的身躯,如滚雷一般发出雄壮的轰鸣声,朝着大海的方向滚滚而去。 那东西呼应、昼夜不歇的喧响,恰似一曲唱不尽的《黄河大合唱》:“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与以往在歌曲、图片、影视画面中的效果,截然不同,这扑面而来、粗犷强悍、 奔涌不羁的生动, 顿时赋予了音乐、美术、文学合力塑造的母亲河以生命的张力!

后来,有机会前往宁夏银川,在著名的青铜峡黄河水利枢纽工程附近的牛首山高坡上,竟看到了寒冬里像冰川一样凝固在山脚下的黄河。 一种无声的震撼,贯穿周身——面对近在咫尺、宽阔壮观、银光闪烁的它,简直就是面对了一曲点了休止符的《黄河大合唱》:右边由南面青藏高原奔腾而来,一层高过一层、卷起千堆雪般的流凌,恰似吼叫的风、嘶鸣的马的定格,姿态各异。 这不正是它威猛豪迈的姿态吗?! 而左边,却是翻卷涌动、回旋北去的千军万马冰雕样的定格。虽然不动,虽然安静,但我好像还能感觉得到它不舍昼夜的匆匆与喧腾,就在阳光照射下,一直延伸到山崖背后……

正是对《黄河大合唱》怀有如此深的情结,所以我曾和同学杨良才专程赶赴向往已久的吉县壶口,只为了能够亲眼目睹黄河的汹涌澎湃, 亲耳聆听它怒吼出原生态的《黄河大合唱》,透彻感知那感染、滋养、丰盈了自己精神气节的魔力。 没有想到的是,壶口的黄河先是以沙滩浅流一般的散漫之态跃入眼帘,而后便在大小岩层铺展开来的河床上,突然收敛成一团团不断弥漫而起的土黄色雾气。当我们心存瀑布去了哪儿的疑问, 从河堤踏过水泥栈桥,走近怪石嶙峋的悬崖边缘,顿时被眼前的骇人景象惊呆了! 但见那汇聚收缩的泥色水流,瞬间被白色的泡沫膨化成连续崩塌的“千堆雪”,争先恐后地涌泻进逼窄如函的“壶口”,剧烈的碰撞、挤压与坠落,持续激荡出震天惊心的绝世交响!这绝世交响在抗战年代孕育出激发全民族众志成城的《黄河大合唱》,已然成为中华民族的图腾。

此后,我还在划开吕梁山与黄土高原的幽涧中,寻见黄河深壑陡峡间的隐忍;在河津禹门口,领略到黄河东突西撞、憋屈太久之后的另一种喧嚣……

然而几十年间,自己谋面最多的,还是风陵渡的黄河。

当年第一次在风陵渡望见黄河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记得那是1984 年春天,即将毕业的我,和美术专业的同学们一道乘坐绿皮火车前往陕西写生。绿皮火车隆隆驶过黄河铁路大桥的时候,列车车厢里开始响起女播音员介绍母亲河的甜美声音, 我迫不及待地提起车窗玻璃,尽量探出头去,迎着猎猎扑面的河风,伸长了脖子,瞪大了双眼,贪婪地捕捉着从桥下缓缓流过一直延伸向遥远天际的泥黄色河影,也是第一次领略到黄河的宽广辽阔。大概是距离太远的缘故,只觉得风陵渡的黄河是那样的悄没声息,再听不到那震天响的《黄河大合唱》,而是像一位曾经沧海、气定神闲的智者,被两岸依次抬高的黄褐色高塬夹持护卫着,如同一部内涵深厚的历史长卷一般,静静地任你展读。 尽管这一眼的追寻与瞭望,惊鸿一瞥,却已经成为沉入自己心底里的久久回味。

只是几十年里的阴差阳错,竟一直没有亲临过真正的风陵渡,所以当我开始搜集阅读与风陵渡有关的文史资料时,脑海里便无法呈现风陵渡口的真切影像。 不过,脑海里却又一直呈现着另一种大气磅礴的诗意:

立马风陵望汉关,三峰高出白云间。

西来一曲昆仑水,划断中条太华山。

这是清代诗人纳兰·峻德的诗作《风陵渡(望潼关)》, 形象而又艺术地描述出风陵渡独特的地理位置——地处晋、秦、豫三省交界处,黄、洛、渭三河交汇处,华北、中原、西北经济通衢处,黄河南流东去的大转弯处,“鸡鸣一声闻三省”的最佳突出部凤凰咀的所在。 如果登上风陵高塬极目四望,大河如带、条山叠翠、潼关兀立、华山耸峙、崤函伏虎、秦岭如屏的自然景观将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所以第一次来到风陵渡,我内心最为期待的,就是要登上古城堡一般的凤凰咀上, 想真切地领略纳兰·峻德诗作所展现出来的壮阔景象,感知、体味“中华”的精粹所在。 有一种说法认为,“中华”二字便源自“中条山”与“华山”的首字。

当看过大桥侧畔的游船,找不到一丁半点繁忙渡口的感觉后,我们一行便顶着夏日午后的骄阳,从一尊雕刻着“凤凰咀”的地标性风景石的岸边,跨过沿河公路,再从引黄电灌站机房和已经破败了的昔日旅舍之间,寻得一条泥土小道,朝着陡起的凤凰咀高塬攀援而上。 格外松软的黄土,不时会被脚步带起一股股干热的烟尘。

登上高高的土坡,才发现仰望时貌似干枯的土塬阶梯上,不但有绿茵茵的草丛镶嵌在崖头地垄,还有三三两两的桐树、槐树、杨树点缀坡间。 只是,翻垦过的土地和绝大部分的山体一样,都裸露着褐黄色的沙质土壤。我在想,身傍黄河,又是松软的黄土,怎么就没有披起茂密的绿色衣装呢?

举目远眺西北,脚下的黄河,正是从那烟波浩渺的云气雾霭当中渐渐显现, 由远而近,果然有着“派出昆仑五色流,一支黄浊贯中州”的雄浑与浩淼。而黄河对岸近在咫尺的潼关方向, 也隆起一堵和凤凰咀颇为相似的高塬,那正是老潼关古城之所在。尽管现在已经荒废成和凤凰咀一样的土岭,但是一座正在重建的潼关古城门的威武轮廓,让我依稀望见昔日“汉关”的巍峨雄姿。在它身后,就是突兀耸起却淡如画屏的“太华山”,即今日的华山。 移目正南方, 在黄河一弯弧线重新隐入的云气之上,如同水墨一般淡远的重峦叠嶂,就是与淮河一起把中国大地分成南北两种地域气候概念的秦岭山脉。而在自己驻足的凤凰咀高塬遮挡的背后,就是被黄河“划断”的中条山脉。

看看凤凰咀与对面潼关古城相似的土塬身影,真好似被人齐齐切开的样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则河神巨灵手推脚蹬劈开中条、太华山为黄河开道的神话故事。左丘明《国语》里面这样描述道:“华岳本一山当河,河水过而曲行。 河神巨灵,手荡脚蹋,开而为两,今掌足之迹仍存华岩。”唐代大诗人李白在《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一诗当中,也写到了这个神话传说:

西岳峥嵘何壮哉! 黄河如丝天际来。

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

荣光休气纷五彩,千年一清圣人在。

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箭射东海……

这样的传说,不免令我心生疑窦。 既然巨灵神时代,黄河已经出龙门抵达这里,那么后来的治水英雄大禹,还有必要开凿位于上游的吕梁山口的龙门吗? 不过收回遐思,觉得眼前的景象,还是生动地印证着唐人元载在其《中都议》中的描述:“黄河北来,太华南倚,总水陆之形胜,壮关河之气色。”毛泽东年轻时候的读书笔记里面,也有这样一句关于风陵渡黄河的描述:“河出潼关,因有太华抵抗而益增其奔猛……”并让我联想到金代诗人赵子贞在《题风陵渡》诗作当中的生动描述:

一水分南北,中原气自全。

云山连晋壤,烟树入秦川。

落日黄尘起,晴沙白鸟眠。

挽输今正急,忙煞渡头船。

只是面对着这时过境迁的壮阔景象与诗情画意,虽然“三峰”依旧,虽然黄河依旧,但是由它们衬托着的这巨幅画作的主题景象——“风陵”与“汉关”,却成了空缺。 没有了凤凰咀上金碧辉煌、香烟缭绕的女娲陵庙,没有了“雄关漫道真如铁”的森森潼关,没有了樯帆如织、过客接踵的风陵渡诸般景象, 那金戈铁马、商渡繁忙的历史过往,记录在地方风物文章当中的“风陵三绝——中条雪案、风陵晓渡、黄河春涨”的特色风光便无处附着,于是眼前这缺颜少色的荒芜,也让满腹怀古幽情的我失去了怀想的理由, 也就无从体会纳兰·峻德诗作洋溢着的豪迈气度了。

然而,于这荒芜了的“风陵”与“汉关”之间, 两座彩虹一般横跨东北与西南天堑的铁路、公路大桥,又接连横空出世,让这亘古以来一直被视为肩负防御保卫重任、被誉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隘口锁钥,以一种崭新的开放胸襟, 展现出一派更加恢弘壮阔的时代气象,也让自己感知到一种“而今迈步从头越”、“气吞万里如虎”的壮怀激烈。 这,是黄河儿女和平建设年代与时俱进的伟大创举,也应该属于我们所处时代理应创造与分享的豪迈气派!

创世风陵话女娲

有朋友说,要写风陵古渡,应该从世界着眼,从孕育举世公认的几大文明发源地的大河与渡口写起。

比如应该从西亚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两河流域写起,写写横跨幼发拉底河的古老渡口城市纳西里耶对伊拉克首都巴格达的战略意义,一定会窥一斑而知全豹,折射出远古的苏美尔文明和巴比伦文明无与伦比的灿烂。可惜的是,作为最早文明标志的楔形文字,却在公元1 世纪,随着过分依赖灌溉农业的一代文明族群的衰落而消亡了,所以就不算什么了。

还应该从非洲的尼罗河写起,写写尼罗河上曾经是底比斯王国首都的卢克索市的老渡口,也一定能折射出埃及法老文明的久远。 但是, 那些创造古埃及文明的伟大民族也消亡了,留下的文字刻石,几乎成了后人难以辨识的天书,所以说,虽然古老,却丧失了生命力,也就不算什么了。

当然还应该从南亚的印度河和恒河写起,写写那里供印度教徒净身、祷告或者火葬亡者的渡口,相信那些古老的渡口上,也一定会折射出古印度文明的久远与辉煌。 然而,那些创造早期文明的智慧民族, 也令人惋惜地消亡了,他们曾经使用过的梵文,也像天书一样需要专门的学习与破译,所以也就不算什么了。

这些个曾经为人类发展壮大做出过巨大贡献的文明时代,我们之所以敢说都不算什么了,是因为我们引以为傲的中华文明,不但以自己非凡的成就位列四大文明,而且没有发生过文化层面的断裂,其证明就是文字。 与已经变成死文字的古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古印度的梵文相比,惟有中国的象形文字——方块表意汉字,从已经发现的甲骨文时代算起,直到当下,一直被这个民族广泛使用着,属于有生命的活的文字。 而一直使用着象形汉字的中华民族,就孕育、发祥、滥觞在这大河转弯的风陵渡辐射开去的广大河东地区。

在考察探寻史前人类发展阶段的时候,考古学家找到了一个重要的参照系,那就是证明人类创造性的实用工具——石器,并根据石器从粗糙打制到精细磨制等特征,将人类进化发展的阶段区分为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两大阶段, 中间还夹着一个过渡阶段细石器时代。 依照这一划分法,从距今1.2 亿年往前的旧石器时代, 到距今2200 多年往前的新石器时代,在河东地区都得到了丰富的考古印证。

黄河岸畔,雷首山脉,隐伏其中的西侯度遗址,虽近在咫尺,却距今约180 万年之遥,是已知的中国境内和世界范围最古老的文化遗址之一。 从那里出土的打制石器,说明中华初民已经在熟练地使用着人造工具,而文化层中出土的动物烧骨,则证明他们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结束了茹毛饮血,开启了用火吃熟食的崭新纪元!

与风陵渡相距更近的60 万年前的匼河遗址,是中国华北地区旧石器时代早期文化的代表遗址,也是一个分布密集、范围广泛的遗址群,说明在黄河拐弯处,一直是我国早期人类生产生活的核心地带,已经形成了相当规模的原始人群落。 仅在今天的芮城县境内,就发现了以金胜庄、东庄、坡头、西王为代表的仰韶文化遗存达30 多处, 并且西王遗址是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晚期的典型遗存,为“仰韶文化西王村类型”的命名地。此外,还有同属新石器时代的龙山文化遗存多处。 有人说,在芮城用脚随便一踢,都踢的是文物。 芮城人也不无骄傲地说, 如果说河东地区是中华文明的摇篮,那芮城就是孕育中华民族的摇篮。这是基于先秦文献记载的传说与夏、商、周立都与活动范围,大体以西起陇山、东至泰山的黄河中下游为活动地区,正好与主要分布在这一地区的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两个新石器文化类型相吻合,所以考古与文献专家达成一个共识,认为它们就是华夏远古先民的文化遗存,从而证明了漫漶于多种史籍文献当中的关于河东地区史前文明的丰富记录,不再是不着边际的神话传说。

比如女娲的母亲华胥因踏巨人脚印而孕育伏羲的雷泽,一说在陕西蓝田,一说在山东菏泽,而距风陵渡不远的古蒲州,也有“舜渔雷泽”的雷泽遗址。

又比如《淮南子·览冥训》 记载的著名故事:“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 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 ”《路史》 当中还有另一个版本的记载:“太昊氏衰,共工为始作乱,振滔洪水,以祸天下,隳天纲、绝地纪、覆中冀,人不堪命。于是女皇氏役其神力,以与共工氏较。灭共工氏而迁之。然后四极正,冀州宁,地平天成,万民复生。娲氏乃立,号曰‘女皇氏’。 ”记载当中的冀州、中冀,《史记·集解》注释道:“冀州:西河之东,南河之北皆冀州也。 ”即指我们河东地区。

再比如燧人氏钻木取火、 伏羲氏创制八卦、仓颉发明文字等传颂于先民口碑当中的创造发明,就应该隐伏着先民们告别蒙昧、走向进步的艰辛而又辉煌的文明履踪。

风陵渡岸边今天的凤凰咀, 又称凤凰岭,方圆数十亩大,形同葫芦,俗称“疙瘩岭”。传说舜帝君临天下,引凤凰栖息于此,后世称作凤凰岭。 《中华古今注》 载:“女娲与伏羲为避洪水,逃到一岛,称之为葫芦匏。”这一描述,与风陵渡凤凰咀的地理形胜及传说极为相符。而且据当地民众回忆,凤凰咀上以前还供奉有伏羲陵庙。

而作为伏羲妹妹的女娲,正是在这一方史前初民生存的重要地域成长起来的母系氏族首领,她发明笙簧、创设婚姻、制定规矩,功勋卓著,渐渐被崇敬的后世子孙口碑相传成精神偶像和伟大的神祇,被作为人类始祖和婚姻之神来崇拜。这样一位被神话了的文明创世群体的杰出代表,就安葬在这里,也才使得这里的一代名渡获得一个大气而厚重的名号——风陵渡。

当地文化学者高建中在《风陵说》一文中介绍道,根据风陵渡一带耆老相传,远古之时,女娲的墓就安葬在现在的河道位置上,后被流经的黄河所淹没。 当时有外来过客问渡河之处,濒河的当地人告知“绕风陵就是”,风陵渡的称呼便流传起来了。 这样的传说,也得到了历史文献的佐证。

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这样描述记载道:“潼关直北隔河,有层阜巍然独秀,孤峙河阳,世谓之风陵渡。”但是并没有说明“风陵渡”的确切由来。 不过在当地,通常有这样一种说法, 即风陵渡的由来与人文始祖女娲有关,因为附近的赵村东南,原有女娲墓,冢高两米,周边三十米,墓前原有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重建风后祠及碑记,可惜已毁。 这座墓堆是我在凤凰咀半山腰的梯田当中也看到过的, 只是2000 年新立的碑明确刻着“风后陵”的字样,与女娲显然无关,而且地理位置也与古文献有着明显的出入。

清光绪版《永济县志》载:“女娲陵,在城西南六十里黄河洲渚上, 今风陵渡其遗处也。 ”《陕西通志》则这样记载道:“上古风陵,即女娲氏陵,在潼关卫城北黄河中。 ”

这些记载告诉我们,女娲墓应该是建造在黄河河岸的沙洲滩地上的,而不是在凤凰咀高地上。 今天的黄河铁路大桥下方,还标记着女娲墓的大致方位。而随后的文献资料又告诉我们,女娲墓早就在黄河倒岸的冲刷当中,几番出没,最终消失在黄河当中了。

《水经注》载:“潼关口河滩上,有树数株,虽水上涨,亦不漂没,人号为女娲墓。天宝十三年(754)五月内,因大风吹失所在。 乾元二年(759)六月,虢州刺史王晋光上书:今月一日,忽闻风雷,晓见坟涌出,上有柳树,古老相传云,本如女娲墓。 女娲补天缺,断鳌立地维,故墓在大河中,水高与高,水下与下,盖神之所扶持也。 立祠于岸,载在祀典。 ”

《唐书·五行志》记载:“天宝十三年六月,虢州阌乡黄河中女娲墓,因大雨,晦冥,失其所在。 至乾元二年二月六日已未夜,濒河人闻有风雷声,晓见其墓出,上有双柳,下有巨石,各长丈余,时号风陵堆。 ”

《路史》载:“天宝十三载,天雨,晦冥,失所在。至是河房,风雷夜声。黎明视之,其坟涌,复夹之两柳。 肃宗命祝史祀焉。 ……乾德四年(966),诏置守陵五户。 春穛少牢。 或云三皇之一也。 ”

《元和郡县志》载:“风陵堆在河东县南五十里,与潼关对。 乾元墓出后,陕州刺史上奏,肃宗使祝史祭祀。 宋乾德四年,太祖诏置守陵五户。至熙宁年间,陵复失不见,旧有唐乔潭碑亦失。 ”

又据《关中墓陵志》记载:“平阳府赵城东有娲皇陵,济宁州东南有女娲陵,而潼关之风陵渡则自唐称祀典,宋置守户。 ”

我在想,比我们更接近远古历史的唐宋帝王,从三处女娲陵墓当中唯独选定风陵渡的女娲陵墓庄严祀典,恭谨守墓,一定是有他们令人信服的根据吧。 而女娲墓的消失,应该与马兰黄土地质结构的河道大有关系。

由于黄河出龙门后, 流经黄土高原地域,松软的黄土层不但被黄河冲刷深犁,形成许多深且弯曲的河道,并且因上游水势大小的惯性作用,导致了奇特的倒岸现象,即主河道发生左右两岸来回偏离,遂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谚语传世。这样的特殊河势变迁,还经常导致两岸黄土高崖因被掏空了根基而频频崩塌,不但造成严重的水土流失,而且也使得临近沿岸的许多文物古迹被黄流吞没。比如长沙《楚帛书甲篇》记载伏羲女娲“居于脽□”(万荣县汾河汇入黄河河口上的汾阴脽), 再比如这临河而建的女娲陵墓, 都是这样消失掉的,就连凤凰咀的临河土崖, 也不时出现崩塌险象。 据亲历过的老人们说,凤凰咀临河土崖最近一次大面积崩塌,发生在20 世纪50 年代初期,当时崩塌的土崖壅塞了河道,黄河水便直接涌入了对面的潼关城内。当时流传着这样的一句顺口溜:“凤凰咀土崖崩塌啦,潼关城街上拾鱼呀! ”

看来女娲墓确实是在黄河之滨了,但为什么会叫“风陵”呢?那是因为女娲和她的哥哥伏羲皆姓风。 相传是中华民族最早典籍之一的《三坟》这样记载道:“伏羲氏,燧人子也,因风而生,故风姓。 ”《御览》引戴延之《西征记》所载:“伏羲、女娲,风姓也。 ”所以《河南府志》在记载女娲陵在阌乡县黄河滨失而复出的史事后,还特别指出风陵渡得名,“盖后风姓故也”。

风陵渡因女娲的姓氏而得名,看来是理据充分、毋庸置疑的了。 所以这里就留下了过往墨客关于女娲陵的吟诵诗篇,比如清人张汉有的《女娲陵》:

缺维折柱岂传诬,造化功成史不书。

涛隐风陵随地出,石成云气补天余。

笙疑有窍闻清籁,瑟想无弦入太初。

遥指神媒烟树里,中皇几为识前墟。

再比如另一首无名氏《女娲陵》:

女娲氏族河曲生,自古相传显风陵。

临终洲渚安乐葬,炎黄子孙始伊兴。

唐代武则天于圣历元年(698)在此置关,故名风陵关。因为这里是黄河南泄转而东流之地,又称风陵津,津即渡口,所以后世称作风陵渡。

至于历代帝王对风陵的祭祀礼制, 依照《太玉寰宇记》的记载:“女娲之墓,秦汉以来,俱系祀典。 ”或许是朝代更替、世事沧桑,应该与女娲墓在一起的祭祀祠庙,渐渐被倒岸迫近的黄河水流一点点侵袭淹没掉了。所以才有唐肃宗李亨在女娲墓重新出水后,诏准虢州刺史在凤凰咀上重建女娲祠庙的奏请,还诏命臣子乔潭为女娲墓撰立新碑。 到了宋太祖赵匡胤时,进一步颁诏安置了五户守陵人,以显示皇家对这位民族始祖的礼敬尊崇之仪。

宋熙宁年间, 女娲陵墓再次被黄河吞没,但是朝野之间对被封为三皇之一的女娲始祖的隆重祭祀活动,则在帝王和官民的合力互动当中,一直香火不断,代代相传。

从唐肃宗时起,也将女娲作为婚姻之神祭拜,并认为是她创立婚姻的功绩,令她成为国君。 北宋《新定九域志》卷一说:孟州有“皇母山,又名女娲山,其上有祠,民旱水祷之”。明代人杨慎在《同品》中记述道:“宋以正月二十三日为天穿日,言女娲氏以是日补天,俗以煎饼置屋上,名曰补天穿。 ”此为“天穿节”。 位于河北涉县城西北12 公里处中皇山上的娲皇宫,始建于北齐。 每年农历三月初一至三月十八日,是祭祀娲皇宫圣母诞辰之日。

而风陵渡周边的当地百姓,则相传女娲是在凤凰咀炼石补天、抟土造人的,所以风陵渡一带民间供奉女娲娘娘较为普遍,建有多处女娲宫、火星庙。 每逢初一、十五和正月二十三日,当地就会举行庙会三天,祭祀女娲娘娘。善男信女及婚后未生育女子,届时就会纷纷前来进香祭拜,祈福求子,经久不衰。直至日寇侵占风陵渡的1938 年, 凤凰咀上的女娲祠和其他诸多庙宇建筑, 才在战火当中被日寇毁坏殆尽,中窑村火星庙也在“文革”期间被毁,煌煌风陵从此便淡出了民众的视线,民俗文化中的女娲娘娘,也就逐渐被后人遗忘掉了。

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分子,我真诚期待女娲陵庙早日屹立于凤凰咀上, 与风陵渡相映成辉,重现昔日人文始祖光照千古的煌煌气象。

风后陵与蚩尤,一个令人纠结的话题

有趣的是,风陵渡因女娲陵墓而得名的言说,并非唯一一种。

此外,除了说是由古地名“封陵”、商旅马帮驼队所系的“风铃”转音而来的,还有说是因为中条山与秦岭夹持成葫芦口的黄河河道,令东西来风骤然加剧,入冬常使河水一夜结冰成凌而得名“风凌”。 而另一个更著名的传说,则是因为上古时候有一位功劳很大的人物风后安葬在凤凰咀上,号称风陵,渡口因此得名。

就资料而言,关于风后的传说,也有和女娲墓遗存介绍一样的物证,就是至今仍然存于赵村东南的陵墓遗址, 只是这具体方位和形状,又让我想起关于女娲墓遗存介绍文字的描述,几乎一模一样。 前面已经详尽地梳理介绍了关于女娲墓和祭祀祠庙的文献记载,显然有出入,倒是和《芮城县志》当中的相关记载颇为吻合:“风后陵在县城西45 公里的风陵渡镇西王村西,墓高2 米余,周围30 米,陵前旧有庙,被日本侵华军所毁, 重要碑刻1960 年被毁作石料……” 而这块碑,应该就是明代人王三才撰写的《创建风陵享殿记》,碑文这样记述道:“志称其生于解而葬于浦,今蒲之焦庐里,相传有风后冢,睢乡、坡、渡皆以风陵名,其来久矣。 ”

那么风后何许人也, 到底有多大的功劳,不但可以安葬在凤凰咀上,而且名气大到后世还要以他的陵墓名字作为渡口的名字呢?

一种说法以为, 风后即神话传说中的风伯,是风姓部落的一位领袖,“后”就是对部落首领的尊称,比如夏后启、后羿等,就是这样的意思。 玉皇大帝为了人间风调雨顺,特意在仙班里增加风后一职, 后来渐渐传于人间。 另一种说法认为,风后最早为风姓氏族女娲部落中的一位风师,名叫风后,后世又有多个名字,比如黎山老母、九天玄女,是一位女性。因她多次代表女娲部族出行,故后世将风后和女娲混为一人。第三种说法,比较接地气,说风后就是现在运城盐池西隅解州镇社东村人,早年务农耕田,精通《易经》数理,深谙天地大道,清贫自守,隐逸为乐。

记得有一次我和朋友们在黄河对岸一家船上餐厅吃饭的时候,听端盘子上菜的船家操着地道的陕西腔调, 热心地给外地游客讲解道:为啥叫风陵渡? 就因为对岸那个叫凤凰咀的高塬上头,有一座风后陵。 那风后相传是辅佐黄帝的良相,因带兵和那边的部落首领蚩尤作战时战死哩,就被黄帝安葬在了那上面。 也不知道是当时就叫风后陵呢,还是后人为了纪念他才尊称风后陵,反正后来这个渡口和地名就都叫成了风陵渡。

那么风后又是怎么成了黄帝的大臣? 据《帝王世纪》载:相传黄帝做一梦,梦见一场罕见的大风, 把大地上的尘垢刮得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清白世界。黄帝惊醒后,自我圆梦,心里暗叹:“风为号令,执政者也。 垢去土,后在边,天下岂有姓风名后者哉? ”于是他食不甘味,寝难安席,到处留神察访,终于梦想成真,在古称为渤澥(hai)的盐池西隅(社东村)这个地方找到了风后,即拜为相。

黄帝之所以会这么迫切地寻访风后,是因为他当时正指挥着与炎帝部落的联军,在冀州涿鹿之野和蚩尤部落持续交战长达三年,即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中记载的涿鹿之战:“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又据《逸周书·尝麦》记载:“……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阿,九隅无遗。 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

那么涿鹿之战的战场到底在何处?前文已据《史记·集解》确定《淮南子·览冥训》《路史》所载《女娲补天》文字当中提及的“冀州”、“中冀”,就是古代的九州之一,包括运城市在内的山西、河北两省大部分区域。 国学大师钱穆在《史记·地名考》中,进一步把“中冀”具体到今山西省南部运城地区解州市境内。既然杀死蚩尤的地方在中冀,那距离涿鹿之战的战场还会远吗?

也有学者认为,逐鹿之战与另一场主角为黄帝炎帝的阪泉之战,本就是同一场战争的不同记载。 因为皇帝对阵的炎帝,其实就是打败炎帝取而代之的蚩尤。关于阪泉地理位置的四种说法当中,就包括运城市。据宋沈括《梦溪笔谈·辩证一》:“解州盐泽方一百二十里。 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尝溢;大旱未尝涸。卤色正赤,在阪泉之下,俚俗谓之‘蚩尤血’。 ”又据运城的盐文化学者柴继光先生考辨,阪泉即今运城市北的鸣条岗。

综上所述,涿鹿之战的主战场,应该就在今天的运城市盐池北鸣条岗下。

总之,黄帝和炎帝联军为争夺冀中重要的“砂石子”盐池资源,却不能取胜,所率大军也被蚩尤做法施展的弥天大雾困于战场,处于极为不利的困境当中。就在这样心事重重的情状之下, 竟然做了这样一个充满神谕的好梦,得到风后这样一位非常难得的人才。

《帝王世纪》记载说,黄帝“得风后于海隅,登以为相”;《史记·五帝本纪》 集解部分有云:“黄帝仰天地置列侯众官,以风后配上台,天老配中台,五圣配下台。 ”

在蚩尤统辖的地面获得一个了解敌方详情的人才,应该是风后的价值所在。 从此黄帝对蚩尤的战场劣势得到了根本扭转。风后根据北斗星座的位置,发明指南车,帮助黄帝率领军队杀出蚩尤作法兴起的弥天大雾,并按照自己编著的八阵图兵法, 指挥大军最终打败蚩尤。我在想,指南车是不是那个时候的发明,尚有待实物考古发现来佐证, 但是我倒是觉得,那神奇的指南车,或许就是风后对当地地形地貌了然于胸的“向导”作用。 而风后的八阵图兵法,或许就是对蚩尤战法了若指掌后的破解之策。 当地著名的河东文化学者孟海生,生前在《蚩尤考论》一文当中,有关于风后胆识与智慧的生动描述,或许可以成为我这种推测的一个注脚:

风后是本地人,即盐池西侧土生土长的智者,对当地地理熟悉了解,又有胆有识,并已经观察过黄帝与蚩尤之战,于是登台号令,所有本部军士, 一律在头一侧插槐树叶为标识,对阵开始后,好看清对方动手,初战大胜。

经休整后,两家交兵,蚩尤部也号令所部头插槐树叶,敌我难分,风后急忙退兵回营。

再次整休后,两家对阵,一直厮杀到中午,风后指挥的联军一鼓作气,击败对方,并生擒了蚩尤。重要原因是当天风后令军士换插了皂角树叶,蚩尤依旧插槐树叶,太阳一晒,皂叶坚挺,而槐叶枯卷,显出背面白色,敌我分明了……

轩辕黄帝大喜,亲手杀了蚩尤,并将尸体肢解,分数处埋掉。

所以根据文献记载,在风后帮助黄帝战胜蚩尤部落后, 有熊部落的军队乘胜又打败了“鬼方”部落,完全征服了古冀州这一重要的战略要地,为统一大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他随后南下渡过黄河, 在今灵宝地区整休一番,再西进北上,一路凯歌,直到“定都”今天的陕西黄陵,并最终实现了华夏部族的统一,开启了中华民族发展壮大的崭新篇章。

风后追随黄帝开疆拓土,治国安邦,功勋卓著,由于他是黄帝的第一任宰相,故被后人誉为“开辟首相”。 所以在风后积劳成疾去世后,黄帝又特意将这位大功臣葬回他战斗过的地方——河东黄河大拐弯处临河高塬之上、自己的行宫之侧, 希望自己在都城也能遥望到,便是今天的凤凰咀。

明代人王三才在《创建风陵享殿记》中记载,风后辅佐黄帝“纪天周地,造律制裳,刳竹作室,经土设井,宾服裔彝,淳化鸟兽,为万世章程。 鼻祖至今,籍其神泽不衰。 ”又据《汉书·艺文志》所载,风后著有“兵法十三篇,图二卷,孤虚二十卷”。另有文献记载,他还著有八阵兵书《握奇经》一卷。

依照《芮城县志》“风后庙”条目记载,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蒲州知州张翼翔曾在西王村现存的风后陵前“充拓庙址,再建祠宇,春秋至祭”。 共建享殿3 间、门楼1 间、东西廊房6间、占地5 亩余。到民国初年,河东道尹崔某还曾督促重建已经毁圯的庙宇,以纪其功。 新庙又增绘壁画, 为黄帝战蚩尤等与风后有关故事,为堡子村尚绮章手笔,后被侵华日军拆毁。

现在的盐湖区社东村,早年尚有一所占地二十多亩的风圣庙,村中、村西、村东各有石碣石碑, 书为“风后故里”, 可惜毁于20 世纪50—70 年代。 原风圣庙大殿于1956 年拆除,盖了一个解县人民大礼堂,原庙遗址即现在村小学所在地。 本地有一个农历二月十五的古会,传说那是纪念风后生日的,至今未中断过一年。

据解州一带不少上年纪的文化人士讲,风圣庙至少建立在汉代, 因为上世纪40 年代维修该庙清挖土基时,从旧址中挖出过几件汉代玉璧、金饰。后来在50 年代中,当时风行“死宝变活宝”,解县政府发动挖坟拆庙,该村将风圣庙西侧一座三间小庙拆除,从毁弃的神像肚子中,得到了一批珍珠、玛瑙、金银元宝,其中有12 枚30 两重(有人称为五十两)银元宝,其元宝上有宋代铸造字样。

而在社东村村中、村南曾有两个“铁冢”,世代传说那就是埋葬蚩尤尸体一部分的坟墓。位于中条山下、原称蚩尤城的蚩尤村,与社东村仅仅相距二十公里左右。

回过头来,再说说女娲、风后二位与风陵渡名字由来都有关系又各执一词的传说现象。如果作为部落首领称“后”,《河南府志》 所载“盖后(女娲)风姓故也”不足以证明风陵渡得名于女娲陵,那么,黄帝时代尚无法确证已经由传说中的仓颉发明和使用了成熟汉字,黄帝梦见“风吹尘垢现后”的解字故事,也就难说不是后世的善意附会,风陵渡因风后而得名的传说,恐怕也很难令人信服了。 但是由于这些传说故事,都是源自史前口碑传说的遗存,已经难辨真伪, 所以在考古发现有所突破之前,我们也没有必要在这上面下无用功了。倒是这种说辞庞杂的文化现象本身,反而再次证明了中华民族发展史迹的悠久漫长,有文字记载之前的史前时代人杰层出、史事叠加,从而导致民族口碑相传的记忆重叠漫漶、张冠李戴、将错就错,也都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了,这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现象,兼收并存,没有什么不好。

我倒是从风后辅佐黄帝征战降服蚩尤这一充满神话传奇色彩的战争故事当中,从有关黄帝筑都城于凤凰咀上的民间传说当中,似乎影影忽忽地浮现出另外一幅没有提及的宏大甚至是惨烈的攻守战场,那就是由对岸潼关而来的黄帝部落的将士们,对蚩尤部落严防死守的风陵渡口前赴后继的勇猛进攻,并经常因河雾弥漫而不得不终止战斗。 或许,当时发生在风陵渡口的这场战役,就是它作为渡口所经历过的第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役?

渡口风陵:烽火硝烟话古今

黄帝当年率领军队渡过这河曲咽喉要冲,进入河东地界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发生战斗,我们今天无法确定,但是这里的渡口作用,显然是已经成为了一种客观存在。据《芮城县志》记载:“周武王推翻殷商王朝后,分封其姬姓子弟于魏(今芮城),建立魏国。 ”从河西到河东,最近距离的渡口非风陵渡莫属。虽说文中没有只言片语提到渡河, 但却是必不可少的行为过程,这能不能被认为是风陵渡作为渡口的实际性记载了呢?

也正是因为它具有了渡口的功能,才无可避免地有了战争。而且风陵渡第一次被载入史册,就是缘于一场战争——发生于春秋时期秦晋之间的“河曲之战”。

周顷王四年(前615)冬,秦康公亲率大军渡河攻晋,取晋西南部边邑羁马(今风陵渡地区)。 晋国方面,权臣赵盾为中军元帅,率领三军西进迎敌,与秦军相遇在时称“河曲”的风陵渡。晋国方面,上军佐臾骈认为秦军孤军深入,经不起长期消耗,建议晋军高筑营垒,以逸待劳,伺机而动,被赵盾采纳。 求战不得的秦康公,听从晋国叛臣士会的意见,发兵攻打晋军的上军,诱使其部将赵穿出战。 赵穿是赵盾堂弟,年轻气盛,无实战经验,见秦军来犯,即不顾禁令,率所部迎击。赵盾恐其有失,下令全军出击。 因双方均缺乏进行决战的准备,故两军刚一接触即各自后撤。 当天夜里,臾骈发觉秦军有乘夜撤退的迹象, 建议立即发起攻击,将其压迫至黄河北岸后一举歼灭,却又被赵穿阻止,致使秦军连夜退走。晋军此役,虽未大败秦军,倒也未让秦军攻下风陵渡,还设计骗回了叛臣士会。

而这场让风陵渡载入史册的大战起因,秦晋交恶的“泛舟之役”是一个很大的关节所在。先是急于雄起的秦穆公为了在诸侯国间立威,决定帮助晋国流亡的公子夷吾回国登基,夷吾允诺事成之后,将以河西五城(或八城)赠秦作为报答。 可是等夷吾掌权做了晋惠公后,却食言了。秦穆公大概碍于自己的老婆——晋惠公的姐姐穆姬的面子,没有发作,赖就赖了吧。紧接着晋国遭遇大旱,举国发生了大饥荒! 晋惠公竟然又厚着脸皮找姐夫秦穆公买粮,于是就有了这场救急的“泛舟之役”。可是第二年秦国也遭灾了,秦穆公想到晋惠公这回总该投桃报李了吧,也派使者前去请求卖粮接济。 没想到秦国不但粮没买到,还招来了晋国乘其不备的进攻。 这下可惹恼了秦穆公! 两家就此撕破了脸皮,在晋国的韩原(今临猗)发生大战,秦国活捉了晋惠公。 又是由于姐姐的拼死相救,秦穆公只能以签字画押兑现应该割让的城池为条件,放了晋惠公。

心怀嫉恨的晋国,随后又先后派军队在崤山和彭衙(陕西白水县)两次设伏大败秦军。正在崛起的秦穆公当然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于是就发生了记载在《左传·鲁文公三年》(前624)中的攻打晋国的战役。 秦穆公为了洗雪“崤之战”和“彭衙之役”的耻辱,首先起兵过河攻打晋国,并以必胜的决心,诏令过河后的将士烧掉所有船只,迅速推进到晋国的东部,占领今天的永济市王官峪村和临猗县的临晋等地,打得晋军龟缩起来不敢应战, 才从容绕道茅津渡,过河进入灵宝和渑池之间的崤地,祭奠了“崤之战”和“彭衙之役”的阵亡将士,凯旋而归。

就在秦穆公大败晋军凯旋而归后的第四年,晋军又在卿士赵盾率领下,在令狐(今山西临猗西南)击败了护送晋公子雍归国继位的秦军,让秦穆公带着耻辱死去。 所以刚刚继位才六年的秦康公, 当即发动了雪耻令狐之败的“河曲之战”。

秦晋两家就这么你来我往一直仇杀到战国时期,虽然和秦国对抗的角色已经换成了魏国,但相互攻战的故事依旧。 史书记载:“周赧王十二年、 魏襄王十六年、 秦昭王四年(前303),秦师占领魏国阳晋(今匼河)、封陵(今风陵渡地区)等邑。周赧王十九年、魏襄王二十三年、秦昭王十一年(前296),秦将占地阳晋、封陵等归还魏国。 ”

透过这些被记录在史册当中的秦晋、秦魏之间的恩怨故事,就让我们后来人看到了当年这些诸侯君王着眼长远或者鼠目寸光的胸襟与气度的差异。 而这些故事,犹如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一幕幕活剧,都被这古老的风陵渡口看在了眼里。

或许正是这样的接连不断、你来我往的攻防杀伐,黄河转弯处这个咽喉要冲,便越来越引起统一天下、建都长安的当权者重视,所以到了汉高祖五年(前202),在今陕西潼关县设船司空衙门,专管黄河与渭河的水运、船库。后来就以船司空官名为县名,隶属京兆尹。 东汉时, 光武帝废秦代在河南灵宝县创建的函谷关,迁关于河南新安,汉献帝又迁关至弘农衡山岭。曹操为防范关西兵乱,于建安元年(196)再迁关于潼关南门外的桃林塞旧址,即今港口镇杨家庄、城北村一带,北临黄河,南踞山腰。《水经注》载:“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又言因有潼水穿城而过,潼关之名由此而始。 作为关中东大门的潼关,和隔河相对的风陵渡,从此也就成了兵家的必争之地。 而移驻潼关的曹操,没有想到首先在这里吃尽了苦头。

史书记载,建安十六年(212)三月,西凉马超、韩遂领10 万大军反叛,盘踞潼关要隘。 兵临潼关城下的曹操久攻不克,不得不经风陵渡暗中北渡河东,沿黄河绕道蒲坂(今天的永济市蒲州镇西)再西渡。看看仍无机会,便命令部队北撤,自己率领百余名虎贲之士断后,结果却被马超如雨一般的弓箭压在胡床后面,连头都抬不起来。《三国演义》里面更是演绎出曹操如何在高人指点下于渭河沿岸借大风降温,“运土泼水”,一夜筑起一座冻沙土城,与马超、韩遂对垒; 更有曹操被马超追杀时割须弃袍、绕树躲闪、狼狈逃窜的窘相。 幸亏有号称“虎痴” 的大将许褚用马鞍掩护曹操登上渡船,才得以仓惶北渡风陵渡,在沿岸扎营,与马超、韩遂十万精锐对峙。 曹操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以此吸引马超和韩遂的注意力,暗中却派遣精锐兵将在河西渭河上架起浮桥悄悄南渡,埋伏在潼关以北。 同时,他又利用与韩遂故交这层关系,巧施离间,这才得以瓦解马超、韩遂联军,强渡风陵渡,与河西埋伏之兵南北夹击,大败对手,攻克潼关,并最终夺取关中。

由于潼关的城池坚固,便凸显出了风陵渡作为进退之地的重要性。比如南北朝时期刘宋王朝大将檀道济北伐北魏时,就曾经攻占风陵渡潼关据守,作为继续进攻北魏的桥头堡。 随后东魏、西魏两国军队在这里发生的“马牧泽之战”,让风陵渡作为战略要地的价值,再次得到充分的体现。

西魏文帝大统二年(536),东魏分兵三路西进,来势汹汹。但是西魏的军事统帅宇文泰,面对东魏咄咄逼人的阵仗, 却显得临危不惧。这位西魏国的实际操控者, 冷静分析敌情,识破了东魏以中路军虚张声势, 摆开决战架势,吸引西魏主力, 以左右两翼直插西魏军侧背,实施内外夹击的计策,便决定将计就计,避开东魏中路主力,先集中兵力,歼灭东魏军插向小关(今风陵渡)的右翼,然后再回师与其主力决战。 虽然右翼是东魏的精锐部队,但宇文泰深谙主将窦泰性情急躁的致命弱点,部下也多因屡战屡胜而骄狂不羁,所以他们表面看上去强大,其实不堪一击。 于是宇文泰先是大张旗鼓地率6000 人马回驰长安,声言要保卫陇右,借此转移东魏中路军的注意力,暗中却集中精锐部队, 日夜兼程赶赴潼关黄河北岸的风陵渡,在马牧泽设下埋伏,待窦泰的部队从风陵渡过黄河、 兵围潼关的部署尚未展开之际,西魏的伏兵突然发起猛烈的进攻, 立足未稳、仓皇应战的东魏右翼之敌,被悉数全歼,主将窦泰羞愧难当,自刎身亡。西魏军旗开得胜,令东魏的中路和左翼闻风丧胆,匆忙退兵败走。

大概是这些决定战略态势转换的关键性战斗的发生,让后来的统治者更加看重潼关与风陵渡至关重要的战略地位,到了唐代武则天当政的圣历元年(698),更是下诏在风陵渡口设风陵关,重兵把守,与潼关相对,共扼黄河天险。 只从名字称谓上,已经可以想见它当年作为河渡要塞的地位举足轻重。风陵关当时又名风陵津,津,水渡也,风陵渡之名由此而得。

风陵渡虽然也成了名正言顺的“关”了,但是当时增设了怎样的建筑设施, 没有记载,现在更是了无踪迹,想必仍是以潼关为主体进行攻防布置的吧。

夏日里,和朋友们踏访潼关城遗迹,寻觅隐伏在沟壑之间的关城旧有格局。 纵目驰骋,东起原望沟西沿, 向西穿城北村至禁沟东岸,只见两面深沟如渊, 和散落在沟对岸塬顶、坡间和村落当中的十二连城烽燧遗存一起雄视平坦、开阔河岸的态势犹在。遥想当年“安史之乱”“渔阳鼙鼓动地来”的时候,古老的潼关想必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和风陵渡一起,再次经历了安禄山叛军与唐军在这里展开的惨烈战斗。

天宝十五年(756),叛贼安禄山在攻占洛阳后,令部将崔乾佑兵临风陵渡,进攻潼关。唐军兵马副元帅哥舒翰是一名老将军,以潼关利在守险,不利出战,选择坚守拒敌的策略。不想与他素来不和的杨国忠, 竟然不顾国家安危,蛊惑唐玄宗下诏令催促他立即出关迎敌。哥舒翰不得已,只有以步马兵15 万出战。他令官军造毡车、画龙虎,以马架车布阵,虚张声势,希望能借此唬住叛军。可惜哥舒翰的计谋还是被叛军识破了,他们积薪草于大路,顺风纵火,毡车被焚,烟火熏天,两军对面无法辨认,马惊奔逐,兵将大乱,弓弩乱射。 待到天色放亮,唐军才发现叛军早没了踪影,只是他们之间在自相残杀。 抽身退伏南山设置疑兵的叛军,又以精骑直逼黄河拦截突袭官兵, 最终夺取了潼关。在河北风陵渡观阵的哥舒翰,忙令粮船100 余艘驶向南岸转运落败的唐兵,结果兵将竞相争渡,许多船只不堪重负,倾覆沉没在激流当中……安禄山由此西进,以滴血的利剑,挑开了华清宫紧闭的珠帘,唐玄宗闻讯仓皇西逃。

唐朝以后, 随着后世朝代的国都东移北上,潼关也由京畿之地的重要拱卫,渐渐边缘成偏居一隅的河边小城了。

到了明代烽火四起、岌岌可危时,风陵渡看到的,不再是抢渡风陵渡到对岸攻打潼关险隘的军队了,而是自潼关而来的李自成率领的农民起义军。 尽管当时山西巡抚到蒲州、芮城沿河渡口一带巡查, 极力防御义军由陕豫入晋,可是缺乏坚固城防的风陵渡,终究无法阻挡李自成义军往来的步伐。

崇祯十六年(1643)十月,李自成率义军抵达潼关风陵渡口,与山西巡抚蔡懋德所部官军先后在风陵渡沿岸激烈交战,因未能突破明军河防,暂时撤回河西。同年十二月初,李自成在关中部署两路前卫军进攻山西,一路由风陵渡入晋,一路由河津县津门口(今禹门口)入晋。风陵渡、津门口相继被攻克,农民军直奔平阳而去。 明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在西安建立大顺政权,改年号为永昌,发布文告,二次进军山西。 正月十六日,农民军渡黄河二过风陵渡,扎营蒲州城。同年六七月间,李自成因失守北京,从河北定州退兵山西,在平阳进行重大军事部署,分派三路人马:一支兵发关中夺取汉中,一支兵南下经风陵渡、潼关攻取河南,一支兵攻占四川保宁图谋兴复大顺。这是李自成义军第三次经过风陵渡。

如果说速成又速败的李自成农民起义军,让风陵渡看到了一个军事集团虽然可以因顺从民意而打败腐败朝廷,但是却无法以那种以暴易暴、戕害生命、湮灭文化和及时行乐的流寇姿态君临天下, 其败亡是一种必然的话,那么到了清朝末年的光绪二十六年(1900)闰八月二十六日,当风陵渡看到实际上的一国之君慈禧太后,因为自身腐败无能,导致举国积弱难返,被侵略中华、入京劫杀的八国强盗吓得落荒而逃的可怜相,从风陵渡乘三艘饰缎锦绣木船, 逃过黄河时架子依然不倒的苍白“凤仪”,又能说明什么?

我在想,幸亏那些自诩为文明人的八国强盗因为贪财不追了,假如这些两脚禽兽再一路烧杀抢掠尾随追来,被康熙皇帝誉为“天下第一城”、貌似强大的潼关巨隘,能抵挡得住洋鬼子的洋枪洋炮吗?恐怕也只能是干瞪着屈辱的眼睛,任其践踏而过了吧? 如果风陵渡这沧桑的渡口会说话,它会不会爆粗口:人心散了,雄关又将若何? 有个屁用呀!

但是风陵渡很快就会明白, 巍巍潼关,坚固与否,虽说砖块石头之类建筑材料的坚硬程度举足轻重,但是真正的坚固与否,更取决于守卫者是否具有一颗牢不可破的坚定决心。

就现有史料和自然建筑的遗址现状观之,潼关与风陵渡夹河而对,身份和功用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体现。相对于潼关作为天下闻名的重要关隘所具有的高墙壁垒、烽燧连城,包藏着神秘森严气象而言,风陵渡只是它需要防御的河对岸一个外来者兵临城下的渡口集结地,是潼关城外的一处视野开阔、 一览无余的风景。这大概源于自古以来帝王之都多在秦地长安,拱卫京畿之地的意识,确立了这种由西向东防御的内外有别的战略态势。风陵渡就是以这样一种毫无设防的开阔姿态,和全国人民一起迎来了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

随着西安事变后形成的全国抗日统一战线大好形势,1937 年9 月3 日,风陵渡迎来了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周恩来、八路军副司令员彭德怀、129 师副师长徐向前、115 师副师长聂荣臻、120 师副师长肖克以及程子华、 南汉辰等风云人物。 阎锡山的秘书、上校军官梁化之与随从人员已经在岸上恭候多时。他们想在这尚有一条街道和十多家货栈及商铺酒店的风陵渡口设宴接风,尽最大努力进行招待。 没有想到作为共产党的高官,周恩来表示给他们下一碗面条,再放点豆芽,就可以啦!行事简约得让梁化之感到颇不适应。

周恩来一行是受中共中央委托前往太原,就八路军开赴华北抗日等问题,同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进行谈判的。作为山西军阀的阎锡山,迫于全面抗战的新形势,也为了保住山西这块苦心经营的地盘,他只有接受共产党提出的在山西开辟敌后战场的军事战略,欢迎八路军进入山西抗战。入冬后的11 月某日,周恩来一行十余人又带着谈判成果,乘坐卡车再次来到风陵渡,渡过寒彻刺骨的黄河,返回延安。很快,改编后的八路军便以“万里赴戎机”的果敢渡过黄河,奔赴山西太行山抗日前线,成为楔进侵华日军心脏的一颗钉子!

没想到第二年年初,风陵渡就被南犯的日军侵占了。 芮城人骆文清老先生创作的《抗日劫难歌》当中的一段,为我们再现了当年日寇铁蹄祸及风陵渡的悲惨情形:

三八年二月五蒲州失陷,

王县长逃避在中条山间。

初八日风陵渡人民四散,

急逃命顾不得自己家园。

每日里凄惨惨心惊胆战,

求神灵乞罢兵偃武平安。

只可惜无组织人心涣散,

亡国奴受凌辱势在必然。

但是在黄河岸边,奉命拒敌于东岸的抗日军人,却没有放弃与日寇的战斗! 风陵渡再次面对了抗日军民凭借潼关关隘,与有史以来最凶残的日本侵略者展开旷日持久的惨烈搏杀,史称“风陵渡争夺战”。

自1938 年3 月初至8 月, 在这长达半年的时间里, 中国军队抵抗的鲜血从春流到夏,将日寇完全阻滞在黄河东岸。 8 月初,第四集团军司令孙蔚如将军奉命东渡黄河进击日寇,曾经一度收复风陵渡、 永济等十几座城池。 8月23 日, 日军20 师团3000 人再次疯狂进犯风陵渡,西北军31 军团在赵村、田村、凤凰咀顽强阻击,展开长达一个星期的惨烈激战。 将士们虽然同仇敌忾,斗志昂扬,但是由于武器落后,后援匮乏,致使他们先后阵亡团副一人、营长二人,伤亡惨重。 8 月28 日,当31 军团弹尽粮绝,被迫撤离阵地后,日寇再次侵占了风陵渡。

风陵渡作为渡口,从此遭到有史以来时间最长的封锁与阻隔。 在日寇占领的七年间,虽然架设大炮不断轰击潼关城里的中国守军,但是面对窄窄的几百米河面,他们愣是没有能够越雷池半步, 更无法扑灭中条山上的抗击烽火——也正是坚守在中条山的中国军民将近八年的顽强抗击,致使日寇无法完全占领这一重要军事要塞,解除后顾之忧,从而最终迟滞了他们实施其打过黄河占领大西北、 大西南,与侵入东南亚的日军包抄国民政府战时首都重庆、中国共产党延安边区政府,一举灭亡中国的战略图谋——直到1945 年8 月15 日投降,从这里仓皇逃离,滚出中国的土地,成为最大的输家!

被称为“中条山铁柱子”的第四集团军司令孙蔚如将军,以一阕《满江红·中条山抗日》,再现出在中条山西段和风陵渡两岸与日寇鏖战的抗日将士坚如磐石、韧如蒲苇、悲壮不屈的必胜信念:

立马中条,长风起、渊渊代鼓。 怒眦裂、岛夷小丑,潢池耀武。锦绣江山被蹂践,炎黄冑裔遭荼苦。 莫逡巡、迈步赴沙场,保疆土。 金瓯缺,只手补;新旧恨,从头数。挽狂澜、作个中流砥柱。剿绝天骄申正义,扫除僭逆清妖蛊。跻升平、大汉运方隆,时当午。

1942 年,国民政府组织中央前线慰劳团,分赴抗日前线劳军,猗氏县(今临猗县)人、辛亥革命元老王用宾为第一分团团长,慰劳河南及豫鄂和豫皖一带战区,并抵达了山陕交界的潼关风陵渡一带。 当时已年逾六旬的王用宾,未曾进入山西,但是作为一位力主抗战的爱国官员,他对耳闻目睹的抗日将士浴血奋战的豪情感佩不已,当即赋诗一首:

三月劳军万里程,中原形势略分明。

角声觱篥吟难就,沙际髑髅血未清。

父老遮询恢复日,旌旗屹坚汉家营。

精神正是新沟垒,除此莫谭纸上兵。

若干年后,隔河遥望风陵渡的情形仍令王用宾刻骨铭心,于是遂成《满江红·忆风陵渡》:

莽莽长河,冲破了、鸿沟峭壁。 看一抹、雷崩陵岸,浪飞沙石。突兀雄关天半挂,苍茫古道斜阳窄。 任胡骑、封豕卷长蛇,淤流隔。 弦拓处,抛霹雳;烟缕里,攒锋镝。尽山头火力,风声清激,众志成城牢可恃,潜师暗渡终无策。况中条、十五次交锋,俱摧敌!

伫立在这个古老的渡口关隘,遥想当年曾经来之不易的胜利,与其说是仰赖潼关城池的坚固,倒不如说是抗日军民守土有责、誓死不退的决心,铸成了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

而风陵渡最后一次经历战争,则是到了体现中华民族命运大抉择的解放战争期间。它不仅目睹了晋冀鲁豫军区第4 纵队一部进驻芮城和风陵渡、随后解放芮城全境的摧枯拉朽之势,更目睹了解放大军由此南渡的壮观场面。

1949 年5 月, 太岳军区在风陵渡设立风陵渡河防司令部,风陵渡为第一军渡。 部队迅速调集木帆船102 只,由芮城、永乐、潼关等县船工、民兵1500 余人组成渡军运输大队,风陵渡船工耿冠军被任命为大队长, 分管永虞、荣河、芮城、潼关一队、潼关二队等6 个中队。 从5 月5 日到6 月24 日,运输大队人歇船不歇,昼夜轮番抢渡,将野战军18、19、20 兵团40 万官兵及炮车、武器弹药多达5000 吨随军物资,全部、安全、胜利地运过黄河,确保大部队迅速挺进大西北和大西南。

6 月24 日, 河防司令部在渡口召开隆重的庆功大会,表彰了周高儿等一批“渡河模范船工”。运输大队随后又将华北教导团、华北炮校教导团、南下工作团第1、2、3、4 梯队运送过河。风陵渡也由此被西北军区政委刘海滨誉为无事故安全模范军渡。

自此以后,风陵渡与对岸的潼关,便“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它们结伴告别烽火硝烟,与新中国一起,进入了和平建设、脱胎换骨的发展新时代。

彩虹凌波,风陵渡口变迁编年

地处黄河大转弯处的风陵渡口,北承吕梁山禹门口一路浩浩荡荡迤逦而来的130 公里上游黄河, 其间有曾经盛极一时的龙门渡口,有当年韩信木罂渡兵打败魏豹夺取安邑的吴王古渡,还有著名的蒲津渡,唐开元年间铸造的拖拽浮桥铁索的大铁牛更是闻名遐迩。但是由于这段河道两岸大部分为河滩,河床多为泥沙,冲淤变化非常剧烈,“揭河底”现象触目惊心,河道中沙洲浅滩棋布,岔流串沟交织,主流左右摆动频繁,“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的俗话由此而来。 所以有史以来,这段河道少有纵向航运,多数横向摆渡的渡口也以季节性为主。 现在,龙门渡、蒲津渡和吴王古渡,都先后被铁路、公路桥所取代。

而向东直达三门峡水库大坝的这段黄河,已经成为一条长达127 公里的河道形态的库区风貌,沿线一带许多大小渡口,诸如原村渡、礼教渡、大禹渡、许八坡渡、沙窝渡(陌底渡),再到平陆的洪阳渡、太阳渡、茅津渡,或者撤销了,或者随着水库蓄水与泄洪期而季节性存在着, 并随着河岸沙滩的流变而更换着停泊位置。

风陵渡介乎于这样的转折关口,又是河岸较为逼窄稳定、 河水相对和缓恒态的地段,真是一处天赐的绝佳渡口。战国时候的魏国诗人缪袭,在《过风陵渡》诗中为我们再现了那时候的渡口景象:

千里长源此一湾,寒风激浪射冲关。

扁舟幸值安澜日,云气平看两岸山。

风陵渡的水运, 始于春秋时期的黄河漕运。东周时晋、秦荒年借粮的“泛舟之役”,大批船队往来于渭河、黄河、汾河,风陵渡就是必经的中转渡口。 所以汉高祖刘邦刚刚立国,便决定在这里设置船司空专管水运和船库,成为洛河、渭河到黄河的漕运枢纽要津,官管公营朝廷所需物资和百姓往来贸易交流事宜。虽然到了成帝阳朔二十四年(前24) 又撤销了船司空,但是作为军民商旅南北交通不可或缺的重要渡口,风陵渡应该会随着社会生活的繁荣而日趋繁忙起来。

隋、唐时期,朝廷调东南米粮到京都的必由之路,让风陵渡河段的水运发展,盛况空前。故而唐武则天圣历元年(698),朝廷又把这里提升为风陵关,又称风陵津,委派官员经营调集东南米粮丝绸等贡品,运往京都长安。 直到宋代之前,黄河漕运异常繁忙,风陵渡口停泊的过往船只连绵不断。 州县物资交流,官民往来,直至京都,也多通过黄河水运。 唐宋以来,永乐、芮城等县的大型建筑用材,多从潼关太要口出山,扎筏下放,运至风陵渡、永乐、陌底渡口;本县官民所需煤炭,从禹门口船运而下,停泊于沿河各渡口。当地群众把从秦岭运来的木材称之为西河松,把从禹门口运来的煤炭称之为船炭。

和平年代黄河繁忙的漕运,和风陵渡口连绵不断的过往船只,让统治者看到了这里蕴藏着的巨大经济利益, 所以明洪武八年(1375),朝廷不失时机地在此设置风陵渡巡检司船政,隶属潼关卫,统管两岸渡口,稽查往来商贾征收税金。 由此可见,经济管理的功能已经远远大过了军事要塞的功用。

所以自唐代以降, 除了偶尔的战争梦魇,风陵渡渐渐沉寂于史籍当中。 究其原因,应当与位居上游的蒲津渡不无关系。蒲州作为唐代“中都”、“四辅”的显赫地位,和长期贯通黄河东西两岸的铁索浮桥,自然使蒲津渡成为更为直接连通秦晋两岸的便捷通道。地理位置上偏居一隅的风陵渡,当然无法与之相比了。 但是风陵渡仍以自己四季通畅的渡口优势,在商贸运输上,继续着自己从容发展的脚步。“挽输今正急, 忙煞渡头船”, 就是金代诗人赵子贞对金、元时期风陵渡口商货运输繁忙景象的生动再现。

历史行进到清代和民国时期,风陵渡经历了由官办军事、商务兼顾的关卡口岸,逐渐向商业民营转变的过程。

雍正时期, 已经隶属永济县的巡检司,官船由2 只木船增加到11 只, 专业船工84 名,随后又并入了以前永乐镇的船只船工。乾隆年间裁撤巡检司,废除带有军事防卫性质的风陵关。《同州府志》为我们记录下乾隆以来风陵渡口的鼎盛气象:“每逢晴日,大小舟船往来于河上,有客船、货船、游舟,星罗棋布,消停弋疾,飘忽无定,煞是繁华壮观……日进税金白银数万两。 ” 通往渡口两侧的老滩上,依靠土崖坐北面南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几十家的字号商铺,形成一条街道,多是秦、豫一带大商号开设的分支,以及当地商贾开设的店铺。

风陵渡谭郭人监生张华,乐善好施,为了遏制津吏恶行,维护风陵渡地方的声誉,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创建“风陵渡会馆”,严整渡口规矩,方便过往商旅,得到广泛称颂。道光二十九年(1849),同知凌树棠以水夫恶意勒索行旅客商,牟取暴利,且不时发生船只沉覆、客货损毁事件为由,设立救生局,募款购置救生船2 只。

民国初年, 风陵渡由赵村西北角的南北街、 风陵渡口和火车站形成颇具规模的集镇,商铺达三十多家,还有一家机械轧花厂。 清代留下的12 只官船和救生局交由商会管理,商会则将船租给艄公营运, 每月租金300 元,不久航运由公营转为私营。 1933 年6 月,河南船帮组织百余只渡船私自营运, 垄断河渡,山(西)陕(西)船帮派代表赴陕西省控告。省建设厅派技师林明翰调查调解,他会同潼关县党政要员,召集商船成立船运同业工会,进行协调,纠纷才得以平息。

1936 年, 阎锡山铺设的窄轨南同蒲铁路通车后,风陵渡成为同蒲、陇海铁路的连接纽带,渡口的客货运量大增,每日仅客流量往返达万余人次,渡口沿岸一条街上,数十家货栈、商店、旅馆、饭店一字排开,别开生面。博文《风陵晓渡映晋陕》为我们再现了风陵晓渡的繁忙景象:

每日拂晓,沉睡的黄河刚刚苏醒,岸上树影依稀可辨时,南来北往的客商就熙熙攘攘地朝风陵渡集结了。 推车的,骑马的,赶牲口的,荷担的,负囊的……接踵而来。有的赶路,有的候渡,有的则已经坐在船头泛舟中流。 遥望黄河上下,烟雾茫茫,桅灯闪烁。 船只南北横驰,彩帆东西争扬,侧耳倾听,哗哗 的水声,吱吱的橹声,高亢的号子声,顾客的呼喊声,鸟声,钟声……汇成一片,古渡两岸回荡着优美的清晨争渡的交响曲。

从清代中期至民国初年,以风陵渡为枢纽的芮城一带黄河航运,船只多在50 只以上,往来于上下游和左右岸, 年水运物资约3.9 万吨。 航运输入物资主要为木材、煤炭、铁器、瓷器、 桐油和日用百货等, 输出物资主要为粮、棉、油及其他土特产品。于是,不知始自何年何月,在这水陆通衢、四通八达的渡口沿岸,形成了每年农历三月初三举行的大型物资交易古会。 届时,三省商贾民众上万人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交易着各自的农贸物资,购买着生活日用,品尝着风味小吃,享受着山陕梆子的高亢激昂,再登高凤凰咀,进女娲陵庙,烧香求子,祈愿美好生活……

由于风陵渡地处三河交汇的特殊位置,汛期洪流导致水势涨落, 沙洲浅滩变化多端,常常让船只无法靠岸,无论人员还是货物,都得从河心搁浅的船上往岸边转送,于是也就产生了一种古老的“背河”营生。相传当年慈禧太后都迫于无奈,只好放下恼怒的身段,被背过浅滩送上船,这可让“背河人”炫耀了好多年。 因为这些背河的年轻人经常赤裸着身子,让一些大姑娘小媳妇感到难为情,不愿意让背。 他们就会不无自豪地显摆道:“当年慈禧太后我们都这么背过去了,难道你们的身子比她老人家还金贵吗?”等到了河水较深的地段,一些调皮鬼还故意把身子晃上两下,吓得背上女子惊叫着把他抱得更紧了……

因为风陵渡的船工,几乎全出自前面提到的赵村,作家鲁顺民在《寻访风陵渡》当中,也记录下了赵村老船工赵兴元对当年摆渡生活的描述:

风陵渡地处山西最西南端,黄河冬季基本上不封冻,所以很少有停船的时候。 老人只记得民国十八年冻过一次河, 船停了半个多月。但是,一到雨季,河里行船就十分困难,过渡的船都扯起帆篷,顺风顺水过渡到潼关也就半个小时左右,而风不顺水流逆的时候,过渡一次没有两个小时拿不下来。 秋天水涨,船在主河道一直下漂, 根本靠不过对岸的潼关码头上,汹涌暴涨的河水能将河船一下子漂到河南境内,那时节,也是渡口上最为紧张的一段时间。

这是一条活命的河, 也是一条要命的河。船工们对这条从北方奔涌而来的大河充满敬畏。船靠不了岸,能惊出一场恶梦,赶紧延请蒲剧班子给河伯唱几天大戏。每逢初一、十五,行船之前,要备好供品焚香拜过河神大王,将祭品一股脑儿地倾入黄河才能安下心来。风大水急浪淘天,一脚踏在阴阳界,渡口上摆渡也是一碗难吃的饭。

及至新中国建立, 以摆渡存世的风陵古渡,终于迎来了脱胎换骨的沧桑巨变。

1949 年9 月, 风陵渡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太岳军区风陵渡河防司令部的第一军渡,在完成渡运南下大军的任务后, 随即改称为“陕甘宁边区政府西北后勤总部潼关办事处”,并于1950 年2 月移交地方, 更名为潼关船舶管理处,住址在潼关城北大街,拥有职工346 人,木船30 只。 不久又改为潼风渡船舶管理委员会,由永济、潼关两县人民政府派代表参加,共同管理。 1955 年1 月,渡口管理机关改称为潼风渡口运输处, 共拥有各种船只100 多条,船工、装卸工及其他员工3000 余人,年吞吐量和年收入相当可观。 配套经营的还有浴池、文化馆、保健站、理发店、供销社、职工业余学校等单位,如此庞大的水陆运输机构,在风陵渡航运史上可是前所未有过的。

1955 年冬季, 黄河冰封, 煤炭运不过黄河, 潼风船舶管理委员会于11 月决定购置木板, 在风陵渡上架起了建国后第一座黄河浮桥,郑州铁路局支援发电机一台,浮桥昼夜通行,每昼夜过渡行旅4000 余人次,煤炭1000多吨,给晋、秦、豫三省旅客的客货运交通带来巨大的方便。

风陵渡的浮桥,虽说比秦国公子鍼于公元前541 年在古代蒲津渡口创举性架起的连舟浮桥,要晚两千五百多年,但是相对于蒲津渡上不断重复架设的各类大同小异的浮桥而言,风陵渡的浮桥虽然出现得晚,却开启了这里桥梁革命的新篇章。

为了彻底改变风陵渡口充满风险的摆渡生活, 也更好地发挥风陵渡的交通枢纽作用,当地政府已经于1954 年开始在这里修建风陵渡至潼关的黄河铁路便桥, 并于1958 年1 月1 日竣工通车,使南同蒲铁路一直延伸到了潼关车站,直接与陇海铁路相连接。 虽然铁路便桥1960 年8 月因三门峡水库拦洪被拆除,但是亘古未有的桥梁带来的便利性,让风陵渡民众尝到了不再受河水洪涝涨落影响、畅通无阻的甜头, 更关系到晋秦豫一带经济发展的速度。 1966 年7 月, 国家开始重新修建风陵渡——潼关黄河铁路大桥,并于1970 年10 月1 日建成通车。

作为人类交通史上不可替代的进步标志,这座铁路大桥彻底改变了古老渡口单一水上摆渡运输的历史,在给国家、地方和民众带来生活便利的同时, 却也使风陵渡的航运业继1958 年由便桥通车遇到的低落局面后, 再次出现无法逆转的萧条窘境。 1958 年就已经三七开分家、 结束山陕联运的原渡口运输处职工,不得不改行经营旅社、浴池、砋石厂等,以谋生计。

尽管1978 年改革开放后, 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发展局面,带来市场活跃,船渡客货流量成倍增长,风陵渡电灌站和县治黄指挥部都相继购置数艘机船开办轮渡业务,但是当风陵渡黄河公路大桥于1994 年建成通车后,风陵渡渡口的航运业, 终于走到了历史的终点。现在依傍着渡口岸边飘着红旗喷着“凤岭水上餐厅”字样的两艘铁皮餐饮船,与潼关对面陈列岸边的数艘餐饮船,还有光鲜的游船、摩托艇, 成了今日风陵渡口悠然闲散的景区风光了。

对于在风陵渡口风风雨雨数千年的传统船渡航运业和那些世世代代依靠水上摆渡技术谋生致富的船工们而言,或许会有一种风光不再、与时代告别的落寞情绪,但是我相信那只是一种情感上暂时还不能够适应的情结流露。如果让旧时代的船工有所选择,我相信,他们宁肯耕田种地做生意,甚至是守在并不出航的船上悠闲地做水上餐厅老板,也不大乐意再顶风冒雨地在惊涛骇浪当中讨生活了。

实现“天堑变通途”,是古今中外人们的一个共同愿望,也是人类发展进步的一个文明标志。 风陵渡虽然告别了依水相“渡”的古老招牌,但是凌空飞“渡”,则是它今日崭新的招牌!看看那铁路桥、公路桥横空出世、比翼双飞的高度,也抬高了风陵渡的视野,开阔了风陵渡的胸怀。 山西省级高新技术开发区的规格,以独拥两座宏伟大桥,作为山西省南大门东引西连桥头堡的新气派,让风陵渡最大限度地发挥着黄河金三角经济、旅游、文化交流中心区的核心优势,更好、更快、更加安稳迅疾地把南来北往的商旅辎重、中外游客、文化信息渡过滚滚黄河,把繁荣昌盛、文明美好的幸福生活渡向四面八方、五湖四海!

然而,一切已成过往的霸业与功绩,抑或是今日的辉煌,乃至是未来的希望,只有被文字记录成史,被文学艺术呈现,才不会风流云散,被岁月的河流席卷而去,了无踪迹。换句话说,纵观人类文明古往今来的足迹,无论是有形的建筑、器物,还是无形的情感、音韵、思想与精神,都架不住生命寂灭与沧海桑田般的侵蚀风化,唯一可以相对抗的,惟有文字形态的历史文献与文学艺术。 所以说,风陵渡在我的心目当中,归根结底,更是一个文学的镜像。

文学镜像中的风陵渡

其实, 在古往今来诗词形态的诗意描述之前,最早进入我视线的风陵渡,应该是一种武侠世界的浪漫意象,就因了金庸武侠小说里触及到了风陵渡。

大宋理宗皇帝开庆元年,是为蒙古大汗蒙哥接位后的第九年,时值二月初春,黄河北岸的风陵渡头扰攘一片,驴鸣马嘶,夹着人声车声,这几日天候乍寒乍暖,黄河先是解了冻,到这日北风一刮,下起雪来,河水重又凝冰。 水面既不能渡船,冰上又不能行车,许多要渡河南下的客人都给阻在风陵渡口,无法启程。 风陵渡上虽有几家客店, 但北来行旅源源不绝,不到半天,早已住得满了,后来的客商也无处可以住宿。

镇上最大的一家客店叫作“安渡老店”,取的是平安过渡的彩头。 这家客店客舍宽大,找不到店的商客便都涌来, 因此更是分外拥挤。掌柜的费尽唇舌, 每一间房中都塞了三四个人,余下的二十来人实在无可安置,只得都在大堂上围坐。 店伙搬开桌椅,在堂中生了一堆大火。门外北风呼啸,寒风夹雪,从门缝中挤将进来,吹得火堆时旺时暗。 众客人看来明日多半仍不能成行,眉间心头,均含愁意。

这是出现在金庸武侠小说《神雕侠侣》第三十三章《风陵夜话》里面的风陵渡口住店的景象。

然后,随同姐姐郭芙、弟弟郭破虏一起到晋阳邀请全真教耆宿长春子丘处机至襄阳主持英雄大会的郭襄,一个被金粉们认定为金庸心中最为心仪的重要女子,因冰雪阻于风陵渡口,便也夜宿在了安渡老店里。这一夜,她不但从住客口中第一次听到了“神雕侠”杨过的传奇故事,而且还在西山一窟鬼与万兽山庄史氏五兄弟缠斗之际,终于见到了满心期待的神雕侠杨过。 就是这传奇般的相识,和而后的三个约定,注定了16 岁少女郭襄的爱情,被永远定格在了生日那天杨过为她点亮的 “恭祝郭二小姐多福多寿” 的漫天烟花里,从此再没有走出被摄去魂魄、没了着落的情殇。

走过山的时候山不说话,我路过海的时候海不说话;

我坐着的毛驴一步一步滴滴答答,我带着的倚天喑哑。

大家说我因为爱着杨过大侠,找不到所以在峨眉安家;

其实我只是喜欢峨嵋的雾,像十六岁那年绽放的烟花。

……

这首长诗,是一位痴迷郭襄的金粉的假托之作,纠结地道出了作者所理解的郭襄伤情的根由。 尽管苦苦寻访杨过几十年而不得的郭襄,最终绝望世情,创建了峨眉派,但是她却给自己捡来的一个徒弟偏偏起了个“风陵”的名号,可知这情殇至重至深,绵绵无绝期。

正是这绵绵无绝期的情殇,拨动了无数金庸拥趸的怜爱之心,不但纷纷大撰小写地研讨探究着这注定要流传千古、凄美无望的爱情悲剧,风陵渡也成了他们寻访、体味、追思、遐想最令人惋惜的郭家二小姐襄儿永恒美丽的去处。据说香港女作家林燕妮因为感慨怜惜郭襄的痴情一片,还专门为这个痴情女子的一生拟写了一首总结性诗作:

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

只恨我生君已老,断肠崖前忆故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艺术情境的设置与演绎,让眼前早已改了容颜、濒河的安渡老店也早已湮没进过往岁月波涛当中的风陵渡,仍旧具有着寻常人所看不到的充满了文学意味的浪漫镜像,而且会神奇地将渡口河道当中曾经“晚输今正急,忙煞渡头船”的渡者交错、扰攘一片、人鸣马嘶的抢渡盛况,行旅不绝、相逢意气、 快意恩仇的江湖意境呈现在想象当中,盘踞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这样深刻而久远的影响力,也让多年从事文学编创工作的自己, 更为透彻地意识到,地域文化对文学创作无可替代的重要性,因为风陵渡之于《神雕侠侣》所产生的影响力,让我想到湘西的凤凰城之于沈从文的《边城》,绍兴的乌篷船之于鲁迅的《社戏》,陕西的白鹿原之于陈忠实的《白鹿原》, 山东的高密之于莫言的《红高粱》,正是它们,赋予了作品独到的地域特色, 折射出深植于作家心智深处的民族根性。

或许金庸不是一个属于河东地区的本土作家,风陵渡也只是其作品当中的一处故事场境,但是他在文学创作当中对地域文化的自觉植入意识,却让一处处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立体、恒久地生动在作品当中,也让作品因地域文化的营养,而获得长久的艺术生命力,辉映在中华民族的文学世界里。

而把风陵渡写进自己文学作品里的,何止金庸一人。古往今来的帝王将相与文人墨客所留下的礼赞风陵渡的诗词作品, 更是不在少数,除了前文多有引用者外,还有一首令我无法释怀的诗作,就是清代文学家、翰林院编修洪亮吉的《风陵渡歌为巡检李玑作》。当年这位好官被嘉庆皇帝贬官伊犁途经风陵渡的时候,遇见正在岸边执勤督察的小小巡检官李玑,闻听民众赞扬这是一位清廉好官,忍不住惺惺相惜,有感而发,为这位监河小吏写下这首赞诗。它既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清官的艺术形象,也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客观揭露出当时的津吏勒索行旅商贾的丑恶嘴脸:

风陵渡头行客喜,昨来长官闻姓李。

长官白皙尚少年,法严不受津吏钱。

津船月支得归橐,十舸峨峨敢横索。

官骑白马立岸头,行者色喜津吏愁。

津头鲤鱼长数尺,长官市鱼时宴客。

鱼人得鲤争进衙,发钱还比市上加。

我闻客言为动色,长官清贫我已识。

君不见津船东西暴客多,

客行结队乃敢过。

官好安得常监河!

而当年经历抗日战争洗礼的许多现代文学艺术家们,也多有以特定历史时期的风陵渡为题材的作品传世。这些伴随着现实主义文学在中国的风行,而确定了为人生为社会的文学创作,也不可避免地为风陵渡深深烙上战乱频仍、灾难深重、血泪斑斑的苦难与抗争的烙印。

1937 年,著名的西部民歌传播者、被誉为中国现代歌曲之王的王洛宾,参加了由著名作家丁玲领导的西北战地服务团,并随团出入枪林弹雨,以饱满的激情创作了《洗衣歌》《老乡上战场》《风陵渡的歌声》 等一系列抗战歌曲。其中的《风陵渡的歌声》,以“号子”开篇,并以氛围和谐、回环往复的节奏,通过简约铿锵的寥寥数语,便将风陵渡口紧张备战的繁忙场景生动地烘托了出来,从而起到了利用号子的气势来鼓舞人们树立抗战信心和抗战决心的效果:

咳哟! 咳哟! 咳哟! 咳哟!

咳哟! 咳哟! 咳哟! 咳哟!

我们是为了来抗战哪, 大家齐上肩哪,搬运手榴弹哪,伙伴们莫偷懒哪!

咳哟! 咳哟! 咳哟! 咳哟!

掌好你的舵呀,拉紧你的帆呀,我们是为了来抗战哪,咳哟!大家都流汗呀,咳哟!咳哟!咳哟! 咳哟! 咳哟!

就是这激越奋进的《风陵渡的歌声》,又召唤来更多积极投入到抗日工作当中的爱国作家们。 1938 年3 月,由于日寇逼近临汾,应李公朴之邀,在山西临汾民族革命大学任教的丁玲、艾青、田间、端木蕻良、萧红等作家,只好跟随“西战团”从风陵渡过黄河,然后乘火车去了西安。 这次特定历史情境下摆渡风陵渡,让已经因《大堰河——我的保姆》《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等诗作而蜚声文坛的艾青,再次创作出激越的新作《风陵渡》:

风吹着黄土丘上的黄色的泥沙,

风吹着黄河的污浊的水,

风吹着无数的古旧的渡船,

风吹着无数渡船上的古旧的风帆。

黄河的泥沙,使我们看不见远方;

黄河的水,激起险恶的浪。

古旧的渡船,载着我们的命运;

古旧的风帆,突破了风,

要把我们带到彼岸。

风陵渡是险恶的,黄河的浪是险恶的。

听呵,那野性的叫喊,

它没有一刻不想扯碎我们的渡船和鲸吞

我们的生命;

而那潼关啊,

潼关在黄河的彼岸,

它庄严地守卫祖国的平安。

诗作的字里行间,通过风帆、渡船与“没有一刻不想扯碎我们的渡船和鲸吞我们的生命”的猎猎河风、 混浊波涛充满凶险与力的拼搏,通过对“庄严地守卫祖国的平安”的彼岸潼关的向往与期待,无不彰显出作者被民族健儿奋起抗敌所激发的热情,和对抗战壮怀激烈的现实前景充满必胜的信心, 从而成为他以渡口、关隘、河流意象来烘托中华民族坚强不屈伟大抗争精神的代表作之一。

面对诗人迎着苦难和斗争,慷慨地把自己的感情、 命运都赋予祖国热土的赤子情怀,又让我想起他在《诗与宣传》中曾经说过一段誓词般的话:“我们是悲苦的种族之最悲苦的一代,多少年月积压下来的耻辱与愤恨,将都在我们这一代来清算。我们是担戴了历史的多重使命的。 ……我们写诗,是作为一个悲苦的种族争取解放、摆脱枷锁的歌手而写诗。”这铿锵有力的誓词,正是他的抗战诗歌作品的精魂所在,也形成了艾青抗战前期诗作的主基调——爱国主义诗情。

同样的爱国主义诗情,则被萧红融入了小说《黄河》当中,作者以大篇幅描写黄河景物和摆渡风陵渡的情景,不但展现了黄河船工的生存图景, 还不动声色地表达出对战局的乐观。作品当中有这样一个情节:

渡过黄河追赶队伍的八路军战士,被老船工追上来问道:“是不是中国这回打胜仗,老百姓就得好日子过啦?”战士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拍着老船工的肩膀说:“是的, 我们这回必胜……老百姓一定有好日子过的。 ”

后来成为萧红丈夫的端木蕻良,也把同行的经历,创作成短篇小说《风陵渡》,并在报纸上连载的同时,还于当年12 月,把这一时期反映抗战全面爆发后全国各地抗日斗争生活和大后方社会图景的短篇作品,以《风陵渡》为题结集,由上海杂志公司出版。

还有一位社会学者高华先生出版的一本现代中国重大事件研究文论集,著作本身与风陵渡没有任何关系,却取名为《在历史的风陵渡口》。 待读及作者自序《行走在历史的河流》当中的一段话:“文章合为时而著,古代、近代、现代、当代,又都是相对的时间概念,它们构成了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的历史之流……”我似乎读懂了书名的隐喻, 作为一个历史的旁观者,作者要以秉笔直书的态度,对历史的真相进行摆渡。风陵渡不正是这样一处阅尽亘古及今中华历史的“智者”吗?自上古史前到近现代史以来,历史的如磐风雨,让风陵渡一次次地被卷进时代洪流之中,牵引着许多重要的历史瞬间, 承载了太多的穿越古今的千千情结,谁又能言说得清楚,辨析得透彻?由此足见“风陵渡”在作者的心目当中,已然被赋予了某种超乎现实层面、 具有形而上意蕴的哲学寓意,值得玩味。

但是,我也在网络里发现有《〈秦始皇〉坐山观虎斗:魏赵两军大战风陵渡》和《〈秦始皇〉国战首次爆发:楚魏两国血战风陵渡》等电玩游戏画面,还有这样的介绍文字:“《秦始皇》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国战全面爆发,楚魏两国的将士们都聚集在风陵渡,敌人相见,分外眼红,双方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激烈厮杀。 ”后者当然是换成“魏赵”两国将士聚集风陵渡捉对厮杀了。而且读读那些玩家的对话,几乎都是与历史知识相去甚远的胡言乱语, 真的非常令人堪忧!没有一个正确的历史观, 胡乱编造战国游戏,以这类无知错误的历史背景误导青少年,无疑将会混淆年轻一代对历史知识的了解和掌握,是极其有害的文化垃圾,一定要引起国人的关注与警惕!

……

看来,文学的风陵渡,乃至文化、娱乐层面广义概念当中的风陵渡,还将会以许多不同的面貌呈现给广大读者,常读常新的,也仍然会出现在玩家的游戏里,让他们记住一个虚拟的战场所在。 当然我更期待着我们的本土作家们, 能够以文化底蕴丰厚的风陵渡为素材,让业已消失的古老渡口, 复活在文学作品当中,为读者再现出由无数军民商贾、帝王将相鲜活演绎过的曾经的历史过往……

尾声:山河表里潼关路

写风陵渡,笔墨不可能不涉及对面的潼关古城。 因为一河之隔的它,与风陵渡就像一对孪生兄弟, 在古往今来的战争与和平的岁月里,堪称唇齿相依、荣辱与共。 而最初关注潼关,就因了元代诗人张养浩的那首散曲《山坡羊·潼关怀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尽管曲中没有正面描画出潼关这个战略要地的具体面貌,却被一句“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衬托着,让我在脑海里努力地想象着,它应该与我见到或未曾谋面的“天下第一关”山海关、“春风不度”的玉门关、最西端的嘉峪关、老子当年留下煌煌巨著的函谷关一样的雄伟,雄伟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高危地步了吧?

但是第一次的顺道造访, 除了一座公路桥,一个南城门洞外,就是被居民用来围墙盖厦的老城砖,特别厚大,还有一些石柱脚和瓦脊等残存的建筑物件,或埋做路面,或废弃在墙边屋角处,或垒做台阶,而沿河一带被废弃的残垣断壁, 一如一处考古遗址一般苍凉着……一个古代知名的战略关隘,因为一座三门峡水库的建造,便和对岸不远处的蒲州老城一样,面临着没顶之变。 后来虽然因为无法解决的泥沙淤积问题,水库降低了蓄水高程,这座显赫于史书当中的一大名关, 没有被淹掉,但那些在日寇炮火下得以幸存的建筑,还有没有被抗日军队拆除的建筑,却早已在政府组织的搬迁当中,被人为拆毁殆尽了,实在是可惜。

而后又在朋友的陪伴下,更大范围实地寻访了无异于废墟一般的潼关古城。虽然曾经显赫巍峨的六座大小城门都荡然无存,但是其险要的自然形貌,依然故我地呈现眼前——南有秦岭屏障,北有渭河、洛河汇入黄河抱关而下,东南危临禁谷与十二连城遥相呼应,西依如背华岳,山峰相连,谷深崖绝,当年只有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曲折关前, 往来仅容一车一马,难怪前人要以“细路险与猿猴争”的奇绝来惊叹“人间路止潼关险”啦!

但是因为太平盛世,天下通衢,关隘失色,所以此时能够吸引到我的目光者,惟有古城遗存下来的许多老建筑。 看看那些城门遗址、旧城墙遗存、硕大的旧城砖、塬头上的烽燧踪影、老家户讲究的木雕砖花的遗留,真的让人情不自禁地沉浸在了漫长深邃的古隘城堡当中,好想让眼前突兀重现那曾经巍峨险峻的潼关真貌呀!

在古潼关所在地港口镇上和人们打招呼攀谈,有陕西腔比较浓重的,但也有和芮城话相似的。看着手推车后面的师傅麻利地整出一个馍夹肉,简直就是阳城卤肉的味道;看着饭店师傅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怎么也无法接受这是潼关的特色,因为不只是在风陵渡,就是在运城,在其他县城,这些也都是随处可见的家常快餐,还有两边街头都可以见到的风陵渡泡泡油糕,还有两岸水上餐厅都作为招牌菜招揽游客的黄河大鲤鱼, 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秦晋两家哪里能分得清你我啊。 再比如那边知名度颇高、曾经得到逃难路过的慈禧太后赞誉的潼关酱菜,居然是芮城风陵渡人在那边经营创下的品牌,而且据说如果不用风陵渡这边的水, 那潼关酱菜的味道就不对啦。至于两边人民之间的姻亲往来,更是七大姑八大姨梳理不清该有多久远了,恰似秦晋之好的遗风,仍在美好地延续着,承传着,繁衍着……

站在潼关高塬上,再次深情眺望着对岸浑朴高隆、起伏舒缓的褐黄色的凤凰咀,便又想起老子《道德经》里的智慧之语“大方无隅”。觉得这本色的高塬,恰似我们中华民族人文始祖大象无形、 雍容安坐的身姿, 是那样安详、平和、包容、温情地俯瞰着孕育了中华文明的汤汤黄河亘古不息的奔流姿态,环视着中华大地上繁衍生息的后世子民努力奋进的蓬勃朝气,并默默送上一份永远的祈福, 永远的期待,永远的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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