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宸诗选

2020-11-18 22:12苏宸
诗林 2020年1期
关键词:月食老虎

白鲤,或者关于鸢尾的虚构

你必须去长沙,像明月,必须回到词语内部

群鸦,必须在汐水中变得缓慢

连擅于迷狂和敷衍的你,也必须警惕

一横岸的黑铁鸟笼,一撇为山,一捺又成鬼

肺中,晨雾塌陷如湖。想起这一生的不安,

你袖口的云就向西斜挂。被你藏匿的是怀里的鲤鱼

你转身,有鹤从潇水与湘水含混不清之处而来

期待、恐惧,逃避、踟蹰,肋骨间温顺的泥土

毕竟,你面对的是巨大又难以抵达的长沙

她即使再锈蚀一下,也总是冷漠如一颗酸枣

你最后也没有买票,骆驼也依旧于江边缺席,崎岖的脂肪

并非毫不逾矩,车站外的那丛鸢尾旁,泥菩萨开始下沉

再不曾舔舐你清澈的左眉,长沙被掷入枕木中酿造

变成隔夜后卑微的雨水,或者一次礼貌的聒噪

月食复调

当我们谈论人间的时候月食就来了

你必须让伦敦等等你,

当云雀的尾羽变成一种黑褐色,

很多东西就来不及了,

比如温暖的月食抑或是你难以启齿的云雾。

你知道在他们变得更柔软之前,

已经有某种恨意被凿进雾中的桦木林。

你也知道那一定是老虎,

是老虎踩在松软的雪上,一定是老虎

在离开你的时候抚过你的胃吻过你的唇。

必须等一等,铃铛,马蹄,

你笑起来时藏不住的虎牙,必须等一等,

毕竟这里的星空如此浩漫,

毕竟情欲总要落到河梁之下,

你知道,这绝不是一个好时候。

然而群星静默,有白鲫鱼如泣如诉,呼啸过

(膨胀却不失规则的)山林,又回到

你厨房的砧板,再等一等,等一等下坠的你,

等一等那只老虎。它会从密密麻麻的头发里,

扭动出它削瘦的躯体,直至大雨瓢泼。

那时,你会同我再一次谈论起人间,

好像关于爱情的一切原本就没有那么难。

当我们谈论月食的时候人间就来了

你不能不让上海等等你,

当杜鹃的茎叶变成一种乳白色,

有些东西就来不及了,

比如云雾的温暖抑或是你难以启齿的月食。

你不知道在他们变得更坚硬之前,

曾经有某种爱意从桦木林中被拎出。

你更不知道那是否是老虎,

是否是老虎踩在松软的雪上,也许是老虎

在抵达你的时候抚过你的长发吻过你的眉。

不得不等一等,锦绣,麦子,

你落泪时化不开的腮红,不得不等一等,

因为这里的星空如此逼仄,

因为河梁总要落到苦涩之下,

你不会知道,这一定是最好的时候。

星群灿烂,有黑鲤鱼如歌如颂,徘徊过

(凝滞又毫无秩序的)山林,又回到

你客厅的花瓶,再等一等,等一等上升的你,

等一等那只老虎。它会从稀稀疏疏的日子里,

扭动出它臃肿的躯体,直至大雪骤停。

此时,我会同你第一次谈论起爱情,

好像关于人间的一切原本就没有那么简单。

饮 水

自古残蛩多无语,子规多无情,

月色有时偏凉,南山适宜养鹿。

木屐不熟悉蠹虫,雨水辗转了一整个夏天,

很多个夜就这么蹉跎过去了。

大概是你告诉我,不能敷衍地对待生活,

所以我只好靠看戏和写诗来凿一口深井。

反复练习《轻薄篇》里的草书,

并且过午不食,路过茶馆就抬头看看云。

剥菱角的时候唱“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大口饮酒,把昨天喝回昨天去,

把碎花小碗喝回田垄,把苔藓喝回骨头里,

把你的左眉喝得更清澈些。

等宿醉醒来,就看得到通往梅花洲的路牌。

而你回头时有风自南,飞鱼渡下安静的水。

它们走得很慢,慢到使我感到害怕。

你依然对风过敏而我开始想念很长的日子,

毕竟,像星星总归要落到河梁之下去,

我现在也算是个不错的人吧。

糖灯影——致X

1

大概和你看到的风景不同,这里的岚气不论斤两,

雨水不辨东西,就连庙里的香火都算不上旺盛。

夜深前有白马在山下饮水,老比丘尼绕佛塔三匝,

她叩首时山尖被迫鼓起,至今也没转到另一个广阔世界去。

2

返乡的念头总令人犹豫不决,似乎来不及备好越冬的柴火。

毕竟是九二年,你额边意味深长的积雪从立冬开始惊涛骇浪。

我对此所知甚少,门槛湿漉漉的,听到收音机里说,

明日可能还会涨潮,有人只好丢下经筒跑向更远的地方。

3

后来的很多个夜里,山色偏于平淡而流水依旧淙淙。

日子均匀地印拓一些无关爱情的琐事,比如枣仁可以安神,

葳蕤养阴润肺,烧白饭时添几粒玉米,小院前落满了野麻雀。

我们坐在屋后的白石头上,看黄昏把经幡上的风磨得更细。

4

剥栗子的时候你说你打算要渡海,我吞吞吐吐无计可施。

或许等你路过莲台,路过悬置金顶的云,路过我的身体,

路过后就地打个滚,往事就不值一提。

唯一毫无疑问的是,所有卦签都在反复叮嘱我,要爱你。

金山寺

盐,

八点,

茶多酚,

玛格丽特,

肾上腺激素。

你哄骗我说九月的鼓声如雷,再多的不合时宜

都不会让我的床前长满淡黄色的野芦苇。

然后月色毫无疑问就更湿了一些,潮水也不期而至。

妈妈,忘了我,我怕我是赶不到金山寺了。

你曾经教我做一个善良的人,或者做土地的

盐巴。金山离得不远,点火,松刹车,轻带油门,

往东去一百三十公里,云会第一次在你的胃里生根。

八点

山里的月亮与钟楼其实是同步的,20:00,

更准确的时间是20:32,那时你的唇色红得恰到好处。

我还来不及把某种苦放得更远些,流火就已经结束。

茶多酚

你的小腹平坦如湖,而我是湖边的茶树。

不能再吞下更多的云,我只好重复练习

衰老,并且在梦中对你虎视眈眈。

玛格丽特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醉酒,有人索吻,

有人转身化成一尾黑鲫鱼,有人在寺前弄花眼影,

有人把柠檬切片,有人拿氯化钠当眼泪。

肾上腺激素

你答非所问,你点烟的姿势恰如一只海豚跃出罐头。

你根本无意渡江,你从来不认识那个叫“桃叶”的女孩,

潦倒却依旧多情,灯火在你薄薄的耳垂上变得通明。

鼓声

举起鼓槌时江水被迫涌起,必须说

这个秋天并不温柔。白果不能轻易入汤,我们也不能

轻易地谈到爱情。

野芦苇

你一言不发地离开这个星球,不知是否忘记

带上维生素药丸,吉他拨片,利他林以及用来指路的勺子。

如果你失眠,我可以像过去一样陪你数数芦苇的浮穗。

湿

到最后我们也没能成功地命名一段关系,

我只好看着你消失在月亮与木星间狭窄的夹缝中。

那时你躺在我右边的另一张床上,小腿伸到了被子外面。

妈妈

后来我终于明白,金山寺其实也会老去,也会

如同一段白绸一般抚摸你我,大概

这就是我们唯一的办法,我只能任由你想念我。

短 评:

现代世界的征途所向披靡,从二三十年前兴起的“购物街”到如今遍及朝野的“购物节”,卢卡奇所说的作为“商品形式”的人类情况已经驻扎到现实的角角落落,锻造一新的空间与时间已经不再为古典情绪遗留下任何余地了。在大洋此岸另一片“荒原”的背景之下,苏宸与他的诗歌像一面奇异的镜子,人们从中窥见的不是单一的现实,而是复数的,古典世界不再是某种残念的幻影,而是一种信手拈来的真实。从这个意义上说,恰恰相反于那个从古典汉语中发掘现代情绪的青年张枣,苏宸诗歌的汉语性之所以具备一种接近纯粹的质地,是因为他不认为心灵应该屈服于堕落的外部现实,对应了诗歌语言不急不缓、错落有致的节奏和呼吸,“白鲤”、“岚气”、“莲台”、“经幡”、“河梁”,这些典雅古语的采撷不仅不像拙劣的复古者那样生硬可笑,反而如同一处秘境一般生趣盎然,事物的可爱之下所含蓄的是纯美的情感,让人觉得这片土地上的汉唐帝国或许并没有真正逝去。

——复旦大学中文系 王子瓜

读苏宸的诗,仿佛置身于一片芦苇荡,必须不断用思维的手去拨开眼前的意象,才能顺利进入每首诗的内核。他似乎擅长于以一个“记录者”的身份,捕捉生活中隐匿的诗意,诸如“你”“她”等视角的诗写,并未失去一首诗应有的“在场感”,因为“我们”从未缺席。这几首作品的选择,具有很鲜明的“个性化”特点,尤其是在《金山寺》一诗中,体现得很充分。这首诗的正文与注释,形成互补,而且恰如其分,没有丝毫卖弄或多余的成分,在形式上是一种新的尝试。他长句的运用也让人着迷——“连擅于迷狂和敷衍的你,也必须警惕/一横岸的黑铁鸟笼,一撇为山,一捺又成鬼。”“是否是老虎踩在松软的雪上,也许是老虎/在抵达你的时候抚过你的长发吻过你的眉。”这些诗句无不展现出苏宸的才华。个体经验如何找到“最大公倍数”,这是当代诗人共同面临的难题,期待在今后的创作中,苏宸写出自己的答案。

——诗人 袁伟

苏宸的文字有着一贯的词句恰到好处、气息流畅自然、意象生动奇崛,以《金山寺》为例,他试图通过突破语言的形式来突破表达的可能,每个注释所释放的张力使得这首诗的阐释空间获得了平方式的增长。他的诗歌在完成了树木整体的构图以后,对个别枝叶浓墨重彩,在其精心构造的语言空间里还嵌套俄罗斯套娃式的小房间,而每一个小房间里都蕴藏着迭代的风暴。

——诗人 童作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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