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

2020-11-18 03:32杨开鹏
骏马 2020年8期
关键词:工区李刚张军

杨开鹏

三月的大兴安岭还没有一丝丝春意,依然是林海雪原。大兴安岭北端西坡是神州最冷的地方,气象记录最冷达到零下58度,称为“中国冷极”。林区的冬季漫长而寒冷,这些年林业停止了伐木,森林显得更加安静。冰封的吉尔不干河面上积满了一尺多厚的积雪,像是茫茫林海中蜿蜒的一条白带,给这静静的水墨画的世界增添了一点点活力。吉尔不干河两岸坐落着三座矿山,随着矿山的开工,吉尔不干镇比周边城镇热闹了许多。青盘山矿是一家国有企业,矿上的职工大都来自内地。青盘山采矿的地方,大家习惯称为“工区”。

据说,当年日本人占领东北的时候,就在吉尔不干河流域勘探、采矿。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地质队员们就在这里漫山遍野地打钻。后期一些私人老板在这里开矿,小打小闹,也没有做大。直到2009年,林业局引进了内地的国有专业队伍,浩浩荡荡进驻林区,才开始了矿业开发。矿工们大都是来自全国各地,操着不同的方言。随着矿山开采,吉尔不干镇也逐渐繁荣起来。周围山里的人,也都通过各种关系到工区打工。山里农民种的菜,山货以及养的猪、鸡,鸡蛋也能就近卖出去了,这座边陲小镇又开始热火朝天。

如今,矿山采矿都外包给温州民工队。民工队雇佣的工人大都来自山区,或是陕南、甘肃、四川的山区。矿工们的宿舍是简易的钢构房,冬天屋内很冷。山里的农民没有其他手艺,有的只是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因此山里人来矿山工作,还是比较好的选择。矿工的收入要比城里搞建筑的工人挣钱多。矿工们在矿上一干就是一年,生活条件差一些。不过现在有了网络,通讯也发达,矿工们下班可以和家里人视频。

矿山井下还是比较危险的,偶尔会发生安全事故。就在前几天,陈老板民工队出了一起安全事故。矿工张成贵在装矿的时候,不慎摔倒,脑袋碰在装岩机铲斗上,当场死亡。市里的安监局组织专案组,进行了事故调查和处理。矿上对矿工们也进行了一次深刻的安全教育。

张军抱着父亲张成贵的骨灰盒,和妈妈、舅舅等几个亲戚,回到了老家留坝县马家坡村。邻里乡亲早听说张成贵工亡的消息,纷纷前来探望、安慰。在族人的帮助下,李慧珍把丈夫张成贵骨灰简单土葬,之后就病倒了,几天几夜地熬,茶不思,饭不想,睡不着。张成贵的事故,如晴天霹雳,李慧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李慧珍今年四十六岁,比丈夫张成贵小四岁。两人结婚整整二十六年。她和张成贵都是马家坡村的,两家住得不远。她十三岁的时候,父母因病双双离开了人世。留下她和五岁的弟弟李刚,姐弟俩相依为命。马家坡村在大山深处,住在山里头,只要人勤快,虽说过不上太好的日子,但饿不死。她上山劈柴,打猪草,放羊,种地,养鸡,什么都会干。她挑起家里的重担,既当姐,又当妈,含辛茹苦,供弟弟上学。弟弟李刚十二岁那年,她带着弟弟一起嫁到了張成贵家。

张成贵也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为人老实巴交,不善言谈。张成贵父亲早年去世,他母亲也因病刚刚离世,孤身一人。在村里人的撮合下,张成贵和李慧珍结婚了。李慧珍带着弟弟李刚,搬到了张成贵家。连年来给老人治病,张成贵几乎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的春风吹进了马家坡。和李慧珍年龄相仿的伙伴们,但凡是家里有些经济基础的,大都走出大山去闯荡世界了。李慧珍有一个姨妈在汉中。在父母离世那一年,姨妈和姨夫带着她和弟弟去了汉中。那是她第一次走出大山,第一次走进大城市。是表哥杨军科开车拉她们去的汉中。李慧珍和弟弟,看见城市原来是那样的繁华,城里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车,还有那么多的商场和公园。其实,姨妈家原来也在附近的山村。表哥杨军科自幼学习好,在留坝县城上的高中,后来考上了省里的工学院,毕业后没几年就下海做生意,赚钱了在汉中买了房,把姨妈姨夫接到汉中。

本来在姨妈家还想多住些日子,可表嫂嫌她和弟弟穿的衣服又破又脏,身上还有味。表嫂成天给她们脸色看,李慧珍带着弟弟很快就离开姨妈家,回到山里。这一次让她长了见识,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李淑珍告诉弟弟李刚,要想出人头地,必须读书,像表哥杨军科一样。李慧珍受刺激最大的还是表嫂对待她的态度。城里人就是高高在上,看不起山里人。从此以后,李慧珍再没有走出大山。在家里干活,供弟弟上学,做个实实在在的山姑。同龄的人回村谈起外面的世界,她都不愿听。李慧珍的心里早就认命了。

结婚后,张成贵和李慧珍对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现在是两个人了,还是有机会改变命运的,自己的小日子要慢慢过起来,好起来。李慧珍要替父母把李刚的中学供出来,至少也得高中毕业。家里还要盖房,将来还要给弟弟娶媳妇成家。张成贵家里的房屋也是年久失修,自己要挣些钱,先翻修房子。以后还要生儿育女。山里人靠山吃山,仅能维持基本生活。村子里有些人开始养木耳、种西洋参,也有些人买大车跑运输,那都需要投入。两口子商量,要想改变现状,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必须外出打工。

后来经人介绍,张成贵去了大兴安岭的青盘山矿打工。李慧珍依旧在家种地、养猪、养羊、养鸡。丈夫张成贵每年回家将大把的钞票交给她的时候,她一遍一遍地数,心里乐滋滋的,盘算着弄个这,弄个那。即使夫妻常年不在一起,两口子也对未来充满希望。

两年后,张成贵和李慧珍生下儿子张军。李慧珍看着白白胖胖的儿子,经常对儿子讲,军娃子,妈一定要好好供你上学读书,考上大学,也像你表叔一样有出息,成为城里人!到时候妈妈也能沾上你的光呀,哈哈。

这一年弟弟李刚中学毕业,没有考上高中。李慧珍和丈夫商量,要不要供他上补习班。丈夫坚持说,上补习班没有用,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还不是要回到家里。干脆趁着年轻开始打工挣钱吧。弟弟李刚也说,我才不去上补习班呢。外甥刚出生,家里负担重,我要跟姐夫一起到矿山去打工,我要去挣钱。李慧珍高兴地说,看把你高兴的,就怕你小小年纪去了矿山哭鼻子。

李刚到矿上,很快就适应了矿工的生活。工区的矿工大都来自山区,李刚很快就混熟了。李刚的工作是在坑口索道上部放矿,就是把井下运出来的矿石,从坑口矿仓装到索道的斗子里,沿几百米索道放到山下的公路旁的矿仓中。矿仓矿石经汽车运输到选矿厂。坑口放矿是又脏又累的活,尤其是冬季风大,一般人受不了。不过,李刚认为工资高,觉得不错。他除了干自己的本分工作外,只要是有空,就干各种零活。什么井下送饭,跑腿送材料,卸车装车等,总之什么都干。工区派临时工的李师傅很喜欢李刚,李刚干活利索,态度又好,不计较。几年下来,工区的工人都喜欢使唤李刚,大伙亲切地叫他“小李子”。工友们有什么零活,也都喊小李子去干。小李子每月比他姐夫挣得多。张成贵和李刚住一个宿舍,一起搭伙做饭。哥俩平时处得不错,又说又笑,大家都说这姐夫小舅子比亲弟兄还亲。

小李子是有想法的。自己是姐姐带大的。住在姐夫家里,姐姐、姐夫供自己上学,都怪自己不争气,没有考上高中。就是考上高中,要到三十里外的县城去上,家里哪来的钱。有些考不上高中,家里出钱可以去上个职业技校之类的,学个一技之长,日后也好找工作。可是山里人,尤其像自己这情况,哪敢想上技校学手艺这事?这些年已经给姐和姐夫添了那么多麻烦,上学花了不少钱。思来想去,自己还是跟姐夫来矿上干活。起初的时候,姐夫说矿上活重,危险,他年龄太小,不让他来矿上。后来,张成贵转念一想,山里人能在矿上找一份工作干,已经是很好的差事了。李刚盘算着靠自己努力挣钱,盖新房,娶媳妇。于是小李子就拼命干活。他常说,人的力气是用不完的,累了,歇一歇就又有力气了。

李刚和姐夫在工区一干就是十多年,他也攒下一些积蓄。三十岁的时候,就在家里盖了三间新砖房,在姐姐和姐夫的帮助下,娶了媳妇。马家坡村的人都十分羡慕张成贵和李刚两人的工作。是呀,要不是这些年在矿上打工,李刚也不能这么快盖房、娶媳妇呀。李刚结婚后,把媳妇也领到矿上。在工区开了一家米皮店,这里陕南人多,喜欢吃热米皮和菜豆腐。李刚夫妇人也随和,人见人爱,生意不错。

转眼间,张成贵的儿子张军已经高中毕业。张军没有考上大学。张成贵本打算干脆让儿子张军也来矿上干活,但李慧珍和李刚坚决反对。后来,在舅舅李刚的坚持下,家里额外花些钱,让外甥上了省城的一所大专学校。李刚给姐和姐夫说,我是你俩拉扯大的。军娃子上学的学费,我全包了。张成贵笑着说,不用,不用,你两口子还要过日子呢!嘴里推脱着,心里乐滋滋的。李刚经常给外甥军娃子说,咱们祖祖辈辈都是山里人,现在家里条件好了,有钱供你上大学。你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舅舅那阵想上学,家里拿不出钱,供不起。你上了大学一定要好好读书,学本事,将来走出山沟,进城工作!没钱,问舅舅要!

这些年,张成贵在家里也翻修了房子,添置了家具家电。儿子在省城上学,平时也不怎么回家,只是需要钱了,给家里打打电话。他和老婆李慧珍一个在矿上没日没夜地挣钱,一个在家里辛勤地劳作。苦日子终于有个盼头了,两口子的干劲也越来越大。

李慧珍最疼爱儿子。儿子在留坝县上高中的时候住校,别的小孩都是一个月回一次家,她不让儿子回家,自己搭班车每月跑县城两次,送些泡菜、自己烙的饼子,把换洗的衣物拿回来洗。这一来一回,就是整整一天的时间。李慧珍想到弟弟李刚没有条件上高中,那时家里穷,實在没办法。看到弟弟每次从矿上回来,她都感觉对不起死去的二老。儿子张军如今上高中了,他一定不要儿子吃一点苦!山里人到城里,城里人瞧不起山里人。她不想自己的孩子吃亏。即使自己两口子受再大的罪,吃再大的苦,也要让孩子像城里娃一样。城里娃有的,咱军娃子也得有。她很舍得给儿子买衣服。她常常告诉军娃,人靠衣装马靠鞍,你在学校一定要穿好。

有一年夏天,那是李慧珍第一次来丈夫和弟弟工作的矿上。她找出自己最好看的衣服穿上。搭便车从马家坡出发,几经周折到机场,坐飞机转火车,经过两天时间到了吉尔不干镇。听弟弟说,到镇上以后,离矿区还有二十多公里路程,而且顺路有到矿上的拉矿车,随便搭一辆拉矿车就到工区了。那天,她等了三四个小时的车,看着一辆一辆的拉矿车上山、下山,任凭自己怎么招手,人家就是不给她停车。后来还是捎话给丈夫,是弟弟下山来接的她。弟弟告诉姐姐,车队拉矿的司机可牛了,一般不拉农民。姐姐说,我也没说我是农民呀?弟弟笑着说,一看你的穿着,人家就知道你是农民了。姐,你知道吗?在我们工区可奇怪了。工区工人养狗,大小也得十几条狗。工区来了外人,只要是工人,哪怕是第一次到工区,狗都不叫。也怪了,只要是来了农民,那些狗就围着不停地叫。你说怪不怪?姐说,狗眼看人低呗!

李慧珍不但爱给军娃买衣服。只要军娃张口,什么都给买。从BB机、小灵通、大灵通到手机,从MP3一直到MP5,样样不落。在她心里,自己和丈夫吃再大苦都应该,但千万不能苦孩子。孩子在城里上学,不能让城里看出咱军娃是山里人。

上大学后,张军一看城里的同学花钱很阔绰,心里很羡慕。同学问他的身世时,他告诉同学们他爸妈在东北开矿呢。张军身材很瘦,个子高,一表人才。同学们都叫他“张少帅”。身边经常有几个女同学围着。宿舍里别的同学只要有的,他就一定也要。有一天,班里有一个同学买了一个笔记本电脑。他立马打电话给妈妈,说学校要买笔记本电脑,李慧珍二话没说就给买了一台。张军告诉妈妈,别的孩子拿的都是苹果手机,自己的手机拿出去丢人。于是李慧珍不顾丈夫和弟弟的反对,给军娃花五千块钱买了苹果手机,看到军娃高兴,李慧珍也打心眼里开心。

令李慧珍没有想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读大三的儿子张军,在舞厅和同学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把人家腿打断了。被学校开除,被公安拘留。得知这一切后,李慧珍和弟弟李刚专程去了学校求情。班主任老师看到眼前两位朴实、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长后很诧异,他总以为自己的学生张军是个富二代。事已至此,学校没有回旋的余地。姐弟俩带上张军,失望地离开了学校。

他们和张军商量以后怎么办,张军说自己也大了,提出先找工作干着,以后有条件了再自己创业。于是,他们给张军在租了房,安顿好后,回了留坝老家。在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李慧珍给儿子聊了大半夜。苦口婆心,希望儿子浪子回头,咱们是山里出来的,山里人最能吃苦。要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干事。要像舅舅李刚一样,吃苦耐劳,总会过上好日子的。

张军送走妈妈和舅舅后,在网上投了几十份应聘简历,几乎都是石沉大海。后来到劳务市场去了几次,没有找到适合自己干的工作。在劳务市场,很多有手艺的人,像打家具、维修工、铺瓷砖的、刷墙的都在那里闲着打扑克,守株待兔。他也想到了做个小生意,一打听太累了,自己吃不消。有个同学建议他去送外卖,说是当下比较火的,也赚钱,干得好一月收入四五千,没有问题。张军去干了两天,因身体受不了,就辞职不干了。

自己好坏也是上了三年大学的人。宁愿闲着,张军再也不去干那些体力活。干体力活不仅累,身体受不了,更主要是丢人。以后的日子,他成天待在出租屋不出门,上上网,玩玩游戏,偶尔投投简历。

十几天后,张军给家里回电话说,工作找到了,在一家私人公司工作。实习期工资低,让妈妈给卡里打些钱。李慧珍信以为真。高高兴兴地给儿子卡里打了钱。叮嘱儿子珍惜机会,好好工作。可张军依然是无所事事,坐吃山空。一次偶然的机会,张军迷上了电子游戏,成天出入游戏厅。省城的一些游戏厅能赌博。张军慢慢开始了赌博,一发不可收拾。一开始手气不错,挣了钱就去海吃海喝,去卡拉OK或是夜店,一顿乱造。到后来开始输,越输越想赌,越陷越深。张军知道舅舅疼自己,经常是妈妈舅舅两头要钱。没有钱了,就撒谎说自己谈女朋友了,需要花销。后来直接说自己要创业,需要本金。善良的妈妈和舅舅,自然是有求必应。平时,李慧珍打电话给儿子,都推脱说工作忙。李慧珍还心疼儿子,不要太累了,注意休息。

直到年前,张军欠下一万元的赌债。债主给舅舅李刚打了电话,大家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舅舅亲自去了趟,帮外甥还清了欠债。交清了房租,退了租房。带张军回到留坝老家,不能让他一个人再这么胡折腾了。

张成贵万万没有想到,从小一直听话的儿子,身上染上打架、打游戏、赌博的恶习。怎么就不知道自己在矿山一天吃的是什么苦?张成贵认为,这一切都是老婆和小舅子给惯的!想起来就生气,骂娘。从小要什么就给买!真以为咱家是开矿的。一心想成为城里人,山里人怎么了?工区的工友们不都是山里人吗,我看山里人善良、实诚,值得交。要想成为城里人,想法也是好的。要自己去努力,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干。明明是山里的农民,伪装成城里人,那算什么呀?那是扎势!是羞先人!小狗窝在粪堆上就成大狗啦?

张成贵一家的这个年,是在抱怨和苦闷中度过的。

李刚给姐夫说,前面是把军娃子给惯了,主要是我和我姐的错。姐夫咱得往前看呀,要想想下一步怎么办。几经商量,张成贵最后决定:年后带军娃子到矿上打工。一方面在大人监督下戒掉赌博的恶习,一方面体验一下挣钱是怎么个滋味。

年后正月初三,张成贵、李刚两口和军娃子就出发去了矿山。张成贵盘算着,这一次到矿山,要让军娃子看看老子的钱是怎么挣来的。临走时,老婆还悄悄对他说,孩子年龄小,别让干重活,主要是锻炼锻炼。张成贵瞪着老婆说,他舅来矿山时才十四五岁,比他现在的年龄还小,不是也过来了吗?瞎操心!你心疼个啥子?要不是你惯着,军娃子能成这样吗?老婆子低下头,摆摆手,那就注意安全吧!

丈夫死在了矿山,悲痛欲绝的李慧珍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一次说啥都不能让儿子再去矿山了。要再有个闪失,可怎么给丈夫交代呀?李慧珍叫来了弟弟,说了自己的想法。弟弟李刚靠门蹲着,眼睛直勾勾地瞅着地上,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一言不发。姐姐说,你姐夫没了,和你商量事呢,你咋闷头不开腔?你到底是咋想的嘛?李刚只顾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还是不搭腔。

姐姐也发现弟弟李刚自从他姐夫出事以后,情绪一直很低落,成天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成天抽烟,轻易不说话。心想着,弟弟和丈夫一直搭伙做饭、一起干活十几年了,感情深,大概是一时心里放不下。

“军娃子走到今天,成了这个样子我也有责任。”半天,弟弟沮丧着说。

“把军娃子惯坏,主要责任在我。现在说的是今后军娃子咋办?”姐姐有气无力地说着。

“反正我不同意他再去城里!”说完,扔下没抽完的烟把,抬屁股走人了。

看弟弟这态度,李慧珍回头对儿子说:“你舅也是在气头上。这事我做主了,矿山你不要去了。你好好琢磨琢磨,下一步你要干啥子?”

张军自从父亲死后,像落了魂似的,很少和人说话。经常夜里睡不好。白天也走神,怪怪的。李慧珍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不能让儿子再去矿山冒险了!

李刚回矿山上班走了。李慧珍在家守着张军,看到魂不守舍的儿子,李慧珍心里酸酸的。丈夫没了,但这个家不能倒,自己要把这个家替丈夫撑起来。李慧珍相信,自己的祖父母、父母、弟弟都是老实巴交的山里人,儿子的本质是好的。儿子张军,的确是自己惯坏了,都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军娃子就是怕吃苦,从小自己怕娃受罪,什么事都替他做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些天,李慧珍干活总带着张军一起,要求他叠被子,打扫卫生,洗衣服,喂猪,下地干活。张军也不说什么,指哪儿干哪儿。在外不说话,回屋闷头就睡。李慧珍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不能让儿子这样下去了,要尽快给找个正经事干。

大概過了一个月时间。张军告诉妈妈,听同学说买个车,跑滴滴出租很赚钱的。李慧珍这次也请教了不少亲朋好友,大家觉得这事靠谱,当下也正流行。李慧珍打电话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在矿上的弟弟李刚。没想到,电话那头的弟弟李刚坚决反对。姐,你咋好了伤疤忘了疼呢?咱军娃子是啥样子你忘啦?狗能改了吃屎?姐,你还嫌教训不够吗?做不好人,不改邪归正,啥事都弄不成。让他现在进城,我是一万个不同意!说完,狠狠地挂了电话。李慧珍想弟弟这是怎么了?

第二天,李刚不放心,专程请假回来。告诉姐,我想了一晚上,还是觉得让外甥去矿山,让这“货”待在我身边,我才踏实。我和媳妇商量好了,这回让军娃子不下井,帮她在米皮店干活。米皮店生意好,也缺人手。在店里干活既安全,也不比下井少挣钱。可李慧珍还是觉得卖米皮没出息。这次矿上给你姐夫赔的钱,拿出来一些给他买个车,去跑出租。这是个好事呀,我想你姐夫在的话也会同意的。听姐姐态度这么坚决,李刚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沉默了良久,说我单独找军娃子谈谈,明天再说。

晚上,李刚把军娃子叫到自己的屋里谈了很久。姐姐纳闷,这李刚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也不好问。到李刚屋子外面听了一阵。好像一会大吵大闹,一会大哭大叫,一会默不作声。听不见具体说什么,也就回自己房子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刚过来给姐姐说,姐,你还是考虑考虑吧,现在要紧的不是挣钱。我的意思是我姐夫不在了,到矿山我带着军娃,有个监督,先帮军娃子改掉坏毛病,走上正道!咱再商量找工作挣钱的事也来得及。吃不了苦、好吃懒做、赌博的坏毛病不改,干啥都不成!姐姐听了,也对呀,开车也是正道呀?弟弟见姐姐听不进去,摔门就走了。

“不吃早饭呀?”李慧珍朝走远的弟弟喊着,弟弟没有回头。

李慧珍想着丈夫的死,弟弟大概是因为难受、内疚的原因吧,由他去吧。弟弟倒是好心。到矿山虽说不下井,但一个小伙子卖米皮能有啥出息?

随后,张军又进城了。租房。报驾校。考试。三个月后,花十几万买了新车。开始跑滴滴。头一个月,张军的热情很高,有时还加班加点。收入还行,扣除各种成本,月收入七千多元。兔子攒不了隔夜的食,那点工资没两天就折腾完了。到后来就觉得太累,太乏味。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打游戏赌博来钱快。于是,又重操旧业,开始赌博。老妈、舅舅打电话来,撒谎说开车。到后来干脆整天泡在游戏厅,浑浑噩噩,沉迷其中。

半年后的一天,张军开车回到了留坝老家。这一回,张军带回来一个漂亮女孩。李慧珍看着眼前的女孩,别提心里有多高兴了。看来军娃子真是浪子回头了。张军告诉妈妈,女孩在一家大商场上班,卖化妆品。女孩是凤翔人。女孩子一口一个阿姨地叫着,也很有眼色,帮李慧珍干些家务。

在家里待了三天。临走时,李慧珍叮咛儿子,我看这女娃人长得好看,又懂事,你们好好处!张军拉着妈妈的手说:“妈,你放心吧。我俩商量好了,五一就订婚。现在好好攒钱,明年结婚!”

“看你说的,没有房子在哪结婚?我妈说了,结婚前先在省城把房买了。”女孩小声说道。

李慧珍也知道,如今结婚要房要车已经是常事了。安慰孩子们:“只要你两个处得好,结婚买房子的事,家里砸锅卖铁,家里要帮的!”

“房子以后肯定要涨价。妈,你给我们凑个首付,我俩贷款买房,反正还年轻。这事也不急,我们先慢慢看着,有机会再说。”张军说着自己的计划。

儿子带着女朋友离开后,李慧珍心想,儿子处了女朋友,对未来的日子还有计划,看来是长大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张军急匆匆地回到老家。说是房子看好了,要35万首付。女朋友家里催着买房。过年就让他们结婚呢!不抓紧买房,女朋友就不和自己谈了。这下可急坏了李慧珍。李慧珍拿出存折,里面只有34万。这可是丈夫张成贵用命换来的钱!本来指望着留一部分养老用,可现在儿子要买房结婚。纠结了半天,还是给了儿子。都拿去吧,只要你能娶上媳妇,好好过日子就不说啥了。说完,背过儿子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她想起了丈夫张成贵。

晚饭后,李慧珍觉得今天的事是大事,打电话告诉了弟弟李刚。电话那头,李刚诧异地问:“姐!军娃谈女朋友了?还要买房?会不会是在骗你要钱?”

“带回来的女娃,姐看了。人长得很俊俏,不像你说的。我看军娃这一次是变好了。”李慧珍自信地说。

“你问过没有?女娃是哪个地方的?这么大的事,家长咋不出面?”弟弟一直在追问。

李慧珍只听说儿子的女朋友是关中凤翔县的,其他情况也没有仔细问。经弟弟这么一提醒,自己也觉得有些怀疑起来了。

“姐!不好了,我刚才打军娃的手机,关机了!军娃在哪?为什么不接手机?”李刚急了!

李慧珍一听也急了!赶紧去张军的房子,两个人都不在!再看看车,也不见了。李慧珍的脑子“嗡”的一声,晕倒在院子里!

李刚再打姐姐的电话打不通。他预感出事了。情急之下,他打了邻居的电话,邻居赶过来,这才叫醒了姐姐。李刚告诉姐姐,他连夜晚就从矿上赶回来,让姐姐不要着急。张军帮姐姐给银行打了电话,把存折挂失。

李慧珍一夜没有睡着。她想起了丈夫张成贵,泪流满面。为了儿子上学,为了家里盖房,丈夫常年在矿山打工。两口子吃尽苦头,让孩子没有受一点点的罪,什么都是买最好的。如今怎么养了这么一个白眼狼?!让李慧珍不理解的是,自己和张成贵都是老老实实的山里人,都是勤勤恳恳的本分人,怎么就把娃培养成了这么一个不成器的东西?

一大早,李刚就回来了。到姐姐房间,看着憔悴的姐姐,难过地哭了。靠门蹲下,一个劲儿地抽烟。李慧珍给弟弟说,要不要出去找找张军?李刚坚决地说,找什么找,这怂拿不到钱,还得回来!姐弟俩沉默,谁都不说话。

不出所料,张军一个人开车回来了。一进屋,和舅舅打了招呼,问他妈要身份证。这时,蹲在门口的舅舅李刚,猛地站起来,扭着张军的胳膊去了他的房间。嘴里骂道:“今天我弄死你狗日的东西!”

李慧珍听了半天,没有动静。起床,走进张军的房間看个究竟。一进门,李慧珍被眼前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李刚!你这是干什么?”李慧珍对弟弟李刚大吼起来!

原来,李刚把外甥张军五花大绑起来。张军跪在李刚的面前,满脸泪水。李刚抡起手打了张军一个耳光!

在李慧珍眼里,弟弟从小疼爱外甥,没有动过他一个手指头,听到怒气冲天的弟弟李刚说的话,两手抓住李刚的胳膊,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果不其然,这狗东西变着法子骗你的钱。那女的不是什么女朋友,是他雇来演戏的,为的是骗你的钱!不好好跑出租,又去玩游戏、赌博,欠下一屁股债!”李刚指着张军大声说!

“李刚,那你绑娃干啥?”

“这个造孽的货,给你妈说,我为啥打你?”李刚怒气冲天!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年初,儿子张军到了矿山。张成贵和李刚商量,让张军和他们在一个班的出矿,这样既能监督张军,也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这是一个底柱回收的出矿点。出矿班一般是四个人,两个人开装岩机,两个人开电机车。

张成贵出事的那一天,和他们一班的小王临时有事。这天出矿班只有他们三个人。在下井的时候,李刚告诉姐夫张成贵,听说张军这几天晚上和一些人“砸豹子”,输了不少钱。“砸豹子”是一种用麻将玩的赌博,输赢挺大。张成贵一听就火冒三丈。到了出矿工作面,一边干活,一边教训儿子张军。

张成贵开装岩机,张军负责拉电缆。李刚一个人开电机车,从出矿点到坑口来回跑。等李刚运了一趟回到工作面的时候,看到张军和父亲正厮打在一起。张成贵要打儿子,儿子猛地一推张成贵,张成贵倒在地上,头恰好碰到装岩机铲斗上。等李刚跑过去的时候,看到姐夫头上流了大量的血,摸摸姐夫,已经断气了。张军傻了,李刚傻了。李刚把姐夫张成贵抱在怀里,头脑一片空白。张军瘫在地上,跟死人一样……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李刚回过神来,揍了张军一顿,张军一动不动。过一会,张军给舅舅跪下来,哀求道:“我打死我爸了,我不是人!”边哭边扇自己的脸。

“舅舅,你救救我,我不想坐监狱!我不想死!我死了我妈怎么办?舅舅!”

李剛这才冷静下来,姐夫已经死了,如果矿上知道真相,外甥要被判刑。他姐以后指望谁?怎么过?想到这里。李刚觉得,这事先瞒着,给外甥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李刚问张军,那你说该怎么办?

张军说,就说他和舅舅李刚两个人开电机车运矿,父亲张成贵一个人在开装岩机装矿。等他俩进来时,发现父亲张成贵倒在地上出事了。李刚只好默默点头,还能有什么办法。

接着,张军跑出去喊人。后来,施工队、矿上和安监局经过现场调查,结论是张成贵在装矿过程中,因本人不慎摔倒,头部撞击到装岩机铲斗,导致当场死亡。

听完这些,李慧珍又一次晕了过去……

李刚急忙抢救姐姐,掐人中,按太阳穴。一会姐姐李慧珍醒了。姐弟俩抱在一起,大哭起来,天昏地暗。

李刚等姐姐稍微平静下来,他给姐姐解释:“这些天我反复想这件事,晚上几乎总是失眠。矿上陈老板越对我关心,我心里越难受,在矿上我都不敢见陈老板,总是躲着走。当时,我也闷了。只想着姐夫没了,军娃再有个事,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我担心人财两空。说成是工伤,起码工队还能给赔些钱。我原以为经过这件事以后,军娃会悔过自新,会变好。没想到,这怂娃越来越坏,还恶习不改,竟然还找个女孩合伙来骗你,骗赔偿的钱!军娃害死他爸,祸害施工队和矿上。姐,如果再不收拾军娃,继续下去,我担心他还会闯祸,我怕他再连累你。”

李慧珍:“李刚,你说,咱祖祖辈辈是山里人。没有做过害人的事,没有做过亏人的事。军娃咋是这样呀!作孽呀!他竟然打死了他爸!你姐夫冤呀!李刚。”李慧珍用拳捶打自己的心口。

李刚:“我和姐夫在矿上干了十几年,陈老板和工区的人对我们都好。我姐夫也挣钱了,家里盖了房,我也娶了媳妇。姐,说实话我都没脸在工区待了。再说,军娃失手打死了姐夫,已经给矿上添乱了。咱还赖成工伤,让人家陈老板给赔好几十万块。工区发生工伤,让安监局停产一个月进行整改,所有矿工都受损失。工区领导那么多人还被罚款和处理。每当听到大家在议论这事时,有人说张成贵这件事出得很蹊跷,总感觉人家已经知道了真相,故意在我面前说的。这样的日子我实在受不了了,姐。你说陈老板赔的钱,咋花吗?这是不是亏人呢?!”

李慧珍:“现在知道事情真相,人家赔的钱无论如何要还给人家!咱不要亏人的钱,那是羞先人呢,弄不成。”

一大早,李刚开车,李慧珍带上张军一起去了矿山。

这下子,工区像是炸了锅似的,大家议论纷纷。原来是这样呀?狗日的,打死他爸,还要骗钱,许多人很打抱不平。但也有惋惜,有感动,有敬佩,有同情……

由于是自首,李刚被取保候审。张军涉嫌过失杀人、骗赔等犯罪,对其拘留,进一步调查。

李刚带着李慧珍找到陈老板,赔礼道歉,主动退还了陈老板的赔偿金。姐弟俩也到工区领导那里,赔礼道歉,请求原谅。工区工人们看着李慧珍落魄的样子,想起她丈夫张成贵刚死不久,儿子又被拘留,大家都同情起这位来自山区的中年妇女。

李刚也不上班了。李慧珍要等待儿子的处理结果,暂时在弟媳妇的米皮店里住下。和张成贵生前熟悉的工友,常来米皮店看望李慧珍,安慰几句,表示同情和惋惜。

李慧珍、李刚姐弟俩的大义之举,让工区和民工队的领导十分感动。矿上领导以企业的名义,请求公安机关从轻处理张军。民工队陈老板也向公安机关做出不予追究的请求。

三个月后,法院传来消息,李刚不予追究刑事责任,张军判刑三年。

李刚辞了职,折了米皮店。李慧珍和李刚夫妇去监狱看了一回张军……

在他们离开工区的前一天晚上,民工队陈老板来看望李慧珍。

“张师傅和李刚在我们工队干了十几年活,为我们做了不少贡献。两人的口碑很好。尽管发生了这种事情,毕竟张师傅已经去世,家庭的顶梁柱没有了。我们队上研究给张师傅的赔偿还是退给你!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陈老板诚恳地说。

“使不得,老张不是工伤。这钱我们千万不能要!老板的心意我领了,谢谢!这钱的确不能要。”李慧珍坚决不接存折。

“李刚,给你姐说说,拿上吧。这是队上研究的,是大家的一点意思。既是对张师傅这几年的补偿,也是对你姐弟俩这种义举的奖励。弟妹呀,拿着吧!现在这个社会,你们这种行为真的是难能可贵!话说回来,你们要是一直隐瞒下去,不也就谁都不知道了吗?但你和李刚没有那样做。我们出门做工程的,也得尽些社会责任吧。李刚,替你姐收着。以后有什么困难,说一声。”陈老板把存折交到李刚手上,离开了。

第二天,工区的矿工们看着李慧珍、李刚夫妇的面包车徐徐离开,每个人眼眶里都噙满了泪水,心里默默祝福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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