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们

2020-11-19 13:19任小乔
长江丛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阿秀阿莲表叔

■任小乔

那一年的春节寡淡无奇。闪电式的从大姑娘变成小媳妇,没有人知道我经受的蜕变,我烧掉了厚厚的字稿,剥离一切凡尘纠结,把对生活的向往悬于凛冽的风中,在一张白纸上押下人生赌注。

大年初六我和我的男人大宽就背着行囊出门了。那是九十年代中期,打工的人流如潮水般涌向全国各地,尤其是深圳广东一带。我和大宽去的就是深圳,是去投靠他的表叔。听说他二表叔在深圳混得不错,凭借一手缝纫技艺,在一家服装厂做主管,得他的关照三表叔四表叔都打进深圳。我们揣着从大姐那借来的600块钱,登上了去往深圳的大巴。

大巴车一路颠簸,车开动不到一小时我就翻肠倒胃地难受,紧接着就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呕吐。而身边的男人,像个陌生人一样无动于衷。那时的我们羞怯于彼此关怀,虽已成夫妻却不知道怎么去融合。山路蜿蜒,群山隐退,风在车窗外呼啸,我的焦虑完全稀释在身体的难受中,我只期盼早点到达目的地。

第二天下午,我们终于到了深圳宝安。那是个落日西沉的黄昏,我踉踉跄跄下了车,半天没站稳,扶着道路边的栏杆,彻底吐出了淤积在胸口的酸水,我感觉那是我体内最后的液体,剩下的只有空空的躯壳。脚下这片陌生的土地仿佛在摇摇晃晃,踏上去轻飘飘的。大宽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字条,上面写着他表叔所在工厂的具体地址,我们还得辗转一个叫西乡的地方。他背着所有的行李,我使出仅有的一丝力气跟在他身后。我落在他后面,影子拉得长长的,我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恍恍惚惚,仿佛世界也不真实。

特区的路,纵横交错,又无限延伸,时间仿佛也在坍塌,一切漫长而溃散。天黑下来的时候终于找了目的地。在一栋宿舍楼前,他三表叔出来引领我们进了一个房间。

这是一间大大的员工宿舍,灯光下放眼看去,里面东西两排摆放着铁架床,上下两层的单人床上除了被褥还有生活用品,一看就是女生宿舍。春节刚过,工厂还没开工,老乡们都聚在一起玩耍。听见有人喊:“老二,你亲戚来了。”我循声看去,一个男人笑嘻嘻地坐在中间的床沿上,左边嘴角上方长着一颗大痣,有意思的是痣上还留着几根毛,约摸两寸来长,两个女孩正趴在他的肩头上,扯着那几根毛嬉笑,那笑声浪荡而百无聊奈。

我想这可能就是他二表叔了,也就是混得好的那位,我们投奔而来的工厂“主管”。见我们进去,女孩们连忙退下,表叔起身接过我们的行李,示意我们坐下,并吩咐一个叫慧儿的女孩给我们倒水。

叫慧儿的女孩当时正坐在窗户边的床沿上织毛衣,听见叫声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抬头朝我们莞尔一笑,不一会儿就笑吟吟地端着两杯水过来,一脸的柔和贤淑,轻轻地挨着我坐下,细声细气地和我说话。

后来我知道慧儿是四表叔的女朋友,她家在武穴,和瑞昌码头的表叔家隔江相望。那天晚上我就跟慧儿睡一张床,男人和表叔睡在隔壁的房间。实在是太疲劳了,一上床我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了,宿舍的女孩子们都上班去了,大宽也被他表叔带到工厂去学做大烫去了。我不会缝纫,服装厂是进不去的。这宿舍也只是暂时的落脚点,我必须尽快地找到工作。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就天天找工作。坐公汽到宝安市区,我穿行在每一个工业区,在每一家招聘广告前停留,排长长的队伍应聘。一个星期以后,终于找到了一份表壳厂做收发的工作。接待我的是一位湖南妹子,大家都喊她“阿秀”。阿秀脸上始终挂着笑,在这陌生的异乡就如一缕明亮的阳光,让我感到温暖。办入厂手续时,我在婚姻状况一栏我慎重地写上:未婚。想找工作,这一点我必须作假。

办好这一切阿秀就带我去宿舍。距离工厂不到500米的地方,高高的一整栋楼都是宿舍区。当时正是下班的时间,进进出出都是人,长长的楼道显得拥挤而狭窄。在308室门口,阿秀冲着屋里喊:“姐们们,又有新同事来了!”此时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女工们有的在收拾东西,有的已经躺下准备午休,这会儿齐刷刷瞄向我,我羞怯地对她们笑笑算是打招呼。屋里南北面对面摆放着铁架床,还是上下两层,四张床,总共八个床位。里面有个小阳台,旁边有一个小卫生间。阿秀指着最里面的上层床铺说:“就这一个空床了,你就这睡这张吧。”瞅了一眼我的床铺,一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女孩正从床铺上往下拽一只皮箱,她个儿不高,浑身肉嘟嘟的,婴儿般的皮肤仿佛能掐出水来,长长的睫毛下面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像两汪幽深的潭水,真是一位绝色小美人!正当我在心里感叹,阿秀又发话了:“阿莲,这位姐姐以后就是你的邻居了哦,可要好好相处啊!”阿莲,难怪这么漂亮,人如其名:一朵洁白丰盈的出水莲!

下午我回到表叔那,收拾行李。傍晚上班的人们都回了,我兴奋地告诉大宽,我已找到工作了,而且离这儿很近,晚上就可以搬过去住了。吃完饭,慧儿和四表叔还有大宽一起送我过去。这是我第一次见四表叔,虽然大一个辈分却和我是同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别人都喊他“老四”,我依着大宽叫他四表叔。老四长得很帅气,那一天他刚理完头发,留着时下流行的“飞机头”,穿着一套白色的小西装,阳光而俊逸。那时他和慧儿正在热恋,俩人一路眉来眼去,腻腻歪歪,倒是让我们这对正牌夫妻很是尴尬。

帮我安顿下来他们就回去了。那一晚,我总算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天我就跟着阿秀进了工厂,开始着手我的工作。这时候我才知道“收发”这份工作不是那么好干的,首先必须掌握每种产品的型号及代号,一个一个地牢记。然后要掌握整个生产的流程和进度,一天下来还要做生产报表。车工、铣工、磨工、手工无论哪个地方进货出货我都要登记,安排搬运工收货送货。第一天我就熟悉了各个部门机台的工人师傅们,也大致了解了生产流程。但短时间内记住每种产品的代号还是有困难,我找来样品,在每件样品上贴上标签,写上它们的名称,我每天奔波在车间里,仔细分辨每一种产品的外形特征,记住它们的代号,晚上睡床上还在脑子里默记。因为我知道,我别无选择,唯有尽快掌握工作。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星期后我基本上能独立工作了。每个细节我都很认真,生怕出一点差错,有点空闲就在手工台边帮女工们做事。阿莲就是做手工的,她的工作就是拿碎布擦表壳上遗留下来的蜡屎。她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干着活儿,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磨房里磨工,机台前的工人,各部门主管几乎都是男的,而且大都是本地人。他们操着一口广东话,不停地高声叫嚷,有时是工作上的,更多的时候是对漂亮的女孩调侃。阿莲美丽动人,又加上温顺柔弱,自然就成了他们眼中的猎物。有挑逗的,有献殷勤的。尤其是磨房的主管,四十多岁的人,又矮又丑,色狼一样的小眼睛一直在阿莲身上打转,那猥琐的样子很让人讨厌。有时他凑到阿莲跟前,借故说阿莲没擦干净蜡屎,顺便摸一下阿莲的小手,或者用胳膊碰一下阿莲的胸脯。于是别的男人跟着吹口哨起哄,只有厂长来了他们才不敢吱声,规规矩矩地各做各的事。每每这时候阿莲也不气恼,只是低头红着脸,更加用力地擦着表壳,直到手里的表壳擦得光亮照人。

有了固定的工作,并且掌握了工作方法,同时也熟悉了人员关系,我那颗悬着的心算是安定下来了。每逢周六不加班我就去大宽那,他表叔会去旁边的菜馆炒几个菜回,再买些蚕豆、花生米、啤酒饮料什么的,召集老乡一起“加餐”,拥挤的宿舍充满了欢声笑语。在他乡异土我们高谈阔论,简单的欢乐足以让我们满足,在酒精的驱使下,大家情绪高涨,有那么一刻,好像那片土地就被踩在脚下,我们拥有着整个生活,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我们忘记了时间,一直闹到月隐星沉,才各自散去。

可是,安逸的日子没过几天情况就变了。大宽的表爹去世,几位表叔都回老家奔丧去了。此时大宽所在的服装厂大量裁人,技艺不精,没有人际关系的几乎都被裁掉,大宽失业了。那时通讯迟缓,远在家乡的表叔也无法帮忙。大宽在街上转了三天也没找到工作,整天提心吊胆害怕被抓,眼看身上的钱所剩无几,我们只得决定让他先回家。那时候从深圳到武汉火车票要75元,我们搜遍了全身总共80元钱,全部给他勉强能回家。我们在黑夜里道别,没有过多的寒暄,更没有难舍的拥抱,憋屈的生存压力使我们失去所有的浪漫,他眼里只有无奈和牵挂,在异乡清冷的星光下闪烁,可有什么办法呢?严酷的现实摆在面前,再不回去粮草殆尽,而且可能会遇上更大的麻烦。

大宽一到家就给我来信,信里不外乎注意身体之类的话,并告诉我让他四表叔给我捎来100块钱。说四表叔过一两天就会回深圳,二表叔和三表叔迟些日子过去,叫我有困难找他们,他们会关照我的。

阿秀像位贴心的大姐,不停地对我嘘寒问暖,阿莲却像一位恬静的邻村小妹,让我心情舒畅。室友们相处得都很融洽,虽然来自全国各地,彼此都互相谦让。她们用深色的布做成床帘,把小床严严实实地围起来,隔离成一个个私密的小空间。这样尽管在人多的集体宿舍也可以保留自己的隐私。

我的床铺在上面,虽然隐蔽一些,但我也学着她们的样围了起来。下铺的阿莲是粉色的床帘,她轻手轻脚,睡觉不弄出一点声响,一帘静谧。有时我喊她一声她就应一声,声音轻轻柔柔,从不多说一句。她才十七八岁,还是个孩子,怎么就安静得如一泓清水?看着她我就生出莫名的怜爱。

还有两位小媳妇,每到周六就有老乡来找她们玩,有男的也有女的,每当这时候宿舍就显得很乱,我也不想去大宽表叔那,那里除了慧儿也没有让我想念的人了。阿秀好像看出了我的孤单,就约我一起散步。我们沿着西乡大道一直走到热闹集市上,很多时候我们只是看看,市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只是闻闻小吃摊上飘过来的阵阵香气,只是摸摸五颜六色的裙衫,只是温习一下市井的喧哗,然后又走回。这样的情景许多年以后想起,总是那么深刻,安宁到无言的落寞,简单到自然的生存,淡泊在记忆里挥之不去。

宿舍越安静脑子越清醒,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睡意,每一个舍友回来我都知道,我下意识地等着阿莲,可是直到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也没见她回来。第二天早起我掀开阿莲纹丝不动的床帘,空空的床上果真不见阿连人影。听阿秀说她几乎没有朋友,也从不独自外出的,那这长长一夜她会去哪儿呢?想到这,我心底不禁“咯噔”一下,我是害怕这个小女孩出什么事。

一进工厂就看见阿连好端端地坐在手工案台前,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我也不好意思问她昨晚去哪里了,只是发现她眼泡微肿,眼神倦怠,像是没睡好,而且一直低着头,躲避我的目光。我不禁心里断定:昨晚一定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

厂里的男人们还是喜欢逗阿莲,语言轻佻,目光暧昧,那个磨房主管眼睛都放绿光了,就差口水没流下来。今天有一个更奇怪的现象,办公室传阿莲过去,阿莲只是个普通的员工传她做什么?大家都很好奇。可这一去阿莲就没回车间了,我看见一个中年男子从楼上下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目不斜视地走出工厂大门。后来听别人说这就是董事长,工厂里的事都有厂长全权负责,没有重大事件他是不露面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见到阿莲,她告诉我她调到办公室工作了。我很诧异但不忘祝贺她,她幽幽一笑说:“都是干活,只是地方不一样,我又没文化,能干什么,就是干些打杂的琐事罢了。”

车间里少了阿莲好像少了调味剂,变得死气沉沉,那个磨房主管像是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偶尔扬起头就是对着他磨房的员工一顿狂吼,他那气急败坏的熊样并没震慑到任何人,反倒让人忍俊不禁,大家心里都明白他发的是哪门子火。

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我也一样,我并没有告诉她们我的实际情况。人生就像一叶漂泊无定的扁舟,茫茫人海中偶尔相遇都是缘分,很多人就是那短暂的相遇,擦肩后一生一世都再难相见。我忽然生出一些伤感。工作一清闲我就想起家乡的亲人,想起大宽,千丝万缕的牵挂。

那时候我开始感到身体不适,整天有气无力,在车间里只要有空就躲到角落里眯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就很想睡觉。见到脏东西就恶心反胃,时不时地呕吐。当时我并不知道原因,我以为长期没吃早餐引起的身体虚弱,肠胃不好。好在工作已经轻车熟路了,我那要死不活的样子也不影响工作。我盘算着:大宽叫四表叔带的100元钱应该到了吧,有了钱我一定将豆浆、牛奶、水果吃个遍,我要好好调养一下身子。

收集2015年4—8月杭州市儿童医院22例麻疹急性期住院患儿的粪便样本,并送至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传染病诊治实验室进行检测。粪便样本的采集和运输、麻疹病例诊断标准等参照2009年原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部颁布的《全国麻疹监测方案》和《麻疹诊断标准》。

就在我心心念念时,四表叔真的来了。保安叫我出去时他就站在厂门口,还是那样帅气,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好看极了。他说替大宽来看看我,只是手头紧大宽带的100元钱他挪用了,等他这次发了工资给我,等不了几天的。他还说慧儿怀孕了,他要努力挣钱去她家娶亲,说着说着激动起来,眼睛都放光了。可怜我心心念念的钱啊,我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我可是一个月没吃早餐了!说起慧儿我心就软了,这个女孩自带一种美,而且有着淡淡的伤感。我看的出他们是真心相爱,在他乡异土,在这辛涩的打工路上,祝福这么美好的一双人儿吧!于是我违心地说:“没事啊,迟点就迟点,我有办法的,祝福你们啊!”听我说完,四表叔乐了,像个孩子似的跳起来,做着很酷的告别手势,嘴里念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在风里目送他远去,不知怎的就感觉他的背影无限悲壮。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见他最后一面,这个和我同年的小伙真是跟我告别的。

心心念念的钱没带到,我的指望也就落空了,好在我已经在厂里干了一个月了,可以支工资了。我在会计那支了100元钱,第一件事就是买了几斤桔子。坐在路边一口气吃了好几个,这是我记忆中最好吃的桔子。每天下班从这个水果摊前经过,没有人知道我有多么馋,恨不得过去抢一个就跑。那时我还没意识到我已经怀孕了,很多的孕期生理现象折腾着我。我把剩下的桔子放在床头,那诱人的酸甜味在我的床头萦绕,我禁不住又剥开一个,边吃边寻思:这个糊涂阿莲,怎么又没回来!

橘子吃多了,晚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为了不影响别人休息,我也只好忍着不动。眼睁睁地看着窗外,淡淡的月光里可以隐约看到对面的高楼。

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台上,我吓傻了,躲在黑暗里大气都不敢出。眼看着人影熟练地翻窗进来,竟然是阿欢的男朋友!黑暗中我还是认出这个经常串门的男孩。只见他蹑手蹑脚地爬进阿欢的床铺,没有一点声响,整个夜死一般寂静。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如果让他们知道我还醒着,目睹这件事,那该多么尴尬!

过了好一会儿,阿欢的床铺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床帘微微颤动着,在深夜的女生宿舍暗涌着一场暴风雨。我不是个窥觑狂,遇上这样的事真是倒霉透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醒着的,也许知道了也像我一样默不作声。那一夜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阿欢的男友什么时候溜走的。早上起来阿欢还是乐呵呵地大声说话,我偷偷地打量她好一阵,什么异样都没有发现。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阿莲还是经常不回宿舍,阿欢的男朋友还是时不时地翻窗进来,我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转眼就到了三月中旬。四表叔应该发工资了吧?我寻思着过去问问,顺便看看慧儿,许久不见竟有些想她了。

三月的南方已开始有些燥热,我穿着一件翠花棉裙,一路溜达着就到了。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哭声,那哭声伤心欲绝。我连忙向里面看去,一群人正围着慧儿,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慧儿是越哭越伤心,嗓子都快哑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走过去拥着慧儿安慰她。后来知道事情的原委了:四表叔和几个老乡偷工地上的建筑材料转卖被抓了,那几个同伙都跑脱了,就把四表叔抓住了。听说包工头是当地有名的混混,这真是想钱想昏了头,竟敢老虎屁股上揩油。想想这些人就不会善罢甘休,已经过去两天了,托人去问说是交到派出所了,到派出所去问却没有此人,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杳无音信。而且他是犯事在先,当时偷盗工地建筑材料是很严重的犯罪行为,情节严重的是要判刑坐牢的。而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们外来打工的多是受欺负的份儿,有理也说不清,发生这样的事谁也无能为力。找了几次没找着大家也就泄气了,只好发加急电报回去,告诉老二老四出事了,让他赶紧回深圳。

我抱着慧儿,帮她擦着眼泪,她停止了痛哭,小声地抽泣着。她一只手放在肚子上,我看见那微微隆起的小腹,想起上次四表叔见我时的情景,想到他当时神采飞扬的样子,想起他说要努力挣钱娶慧儿的豪言壮语……我的眼泪也哗哗流出来。本来多么美好的一双人儿啊,那微微隆起的幸福将是一个新的开始。可是现在,我也不敢想了,我心里充满了惋惜和痛楚。

后来大宽又来信说又让二表叔给我带了100元钱,二表叔终是没有将钱送给我,我也没去问他。我预支的钱还没花完,再等上一个多月就可以发工资了。可就在这时我已意识到,我已经怀孕了!这纯属意外,我们一直打算两年之内不要孩子,因为条件实在太差了,这样的环境怎么能把孩子养好。我心里每天忐忑不安,盼着来例假,可一直不来,想想从腊月结婚以后就没来过,而且生理上这么多的反常现象,我不得不面对:我已经怀孕了!

我的身体更加虚弱了。有一次起床晚了,匆忙赶往工厂,那天下着小雨,刚到厂门口“扑通”摔了一跤,雨水泥浆粘了我一身,膝盖擦破了,我坐在泥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一种悲伤袭来,我竟哇哇大哭。保安大叔连忙过来扶我起来,笑着说:“小孩家,摔一跤爬起来就是,哭个什么劲啊。”接着又说:“你回去换套衣服再来,我帮你请个假。”我感激地看了一眼大叔,一跛一拐地返回宿舍换衣服。其实我不是摔痛了,我是心里痛了,自己痛,身边还有那么多的人让我心痛。

最后一次去见慧儿的时候,我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那时慧儿肚子已经很大了,可她还是坚持上班。很多人劝她把孩子打掉,她就是不听,她说要等四表叔回来娶她。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四表叔还是没有音信。慧儿也不敢回家,一个未婚女子挺着大肚子,谁接受得了,况且肚子里的孩子父亲杳无音信。我无法了解慧儿复杂的内心挣扎,但我能体会她巨大的伤痛。我没有告诉她我也怀孕了,而且我一点喜悦之心都没有,有的只是担忧和畏惧。

天气越来越热了,我也隐约显怀了,我穿着大大的衬衫掩盖着,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情况。过了剧烈的妊娠反应期我身体也好多了,不再那么昏昏欲睡,工作也积极了,厂长师傅们都夸奖我。

可就在这时阿莲出事了。那天她红着眼睛从办公室出来,重新回到手工案台前,一言不发地擦蜡屎。大家议论纷纷,我反倒安心了。可接下来事并非我愿,阿莲一天一天地沉默,经常中饭都不吃,一个人坐在车间也不回宿舍休息。更要命的是她的双脚不停地肿起来,慢慢肿到到脚踝再到小腿,鞋子都穿不进去了,她也就更不爱动了。她的异常急坏了我和阿秀,可无论我们怎么问她,她都不说实情。依稀听到一些传闻:厂门口有家超市,店主是个单身老男人,有一天老男人跑到厂里找阿莲,说阿莲骗了他两千元钱。阿莲躲在仓库里硬是不出来,阿秀骗老男人说厂里根本没有叫阿莲的女孩,人家才气哼哼地走了;有人说阿莲跟厂里好几个领导有染,她经常去领导们的公寓,这不人家老婆都找上门来了;还有人说阿莲就是一个狐狸精,别看她年龄小,骨子里全是狐媚,她姐姐就是给人做情妇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离奇,一个比一个荒唐,把我的心都搅乱了。

流言蜚语瞬间淹没了阿莲,这个可怜的女孩头低得更沉了,恨不得把自己小小的身躯隐没,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从此厂里的男工们再没人挑逗阿莲了,更没有人献殷勤,就连磨房主管那个猥琐的男人也吐着舌头,做出一副嫌弃的模样。

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衣衫有些遮不住了。更可怕的是阿莲的肚子也隆起来了!我找到阿秀,跟她说明了我已结婚,尽管是意外怀孕但毕竟是有夫之妇,可阿莲这算怎么回事?好多天了也没见阿莲在外面留宿,她每天中午也不出车间,晚上吃了饭就回宿舍睡觉,神情呆滞,像个木偶。

天天盼望的周六又到了,约会的,逛街的,串门的都走了,整个宿舍就剩下我、阿秀和阿莲。我对阿秀使了使眼色,她就走到阿莲床铺前,在床沿上坐下。阿莲把头蒙在被单里一动不动。阿秀揭开被单说:“这么热的天还蒙着被,脑子进水了啊。”阿莲拿手挡着眼睛还是也不理睬我们。阿秀又说:“阿莲,你有什么困难告诉我们,我们一起想办法好吗?”我也赶紧应和:“是呀,是呀,我们都比你大,见识也比你多,有什么困难就跟我们说吧啊!”可不管我们怎么说她就是不开口。后来阿秀就发火了:“你以为我们愿意管你破事,我们只是心疼,看不过眼,你是不是怀孕了,而且好几个月了!”阿秀的声音把整个宿舍都震动了,阿莲缩了缩身子,两手扑在脸上哭泣起来。几个月前见她还是一朵娇艳的白莲,这会儿躺在床上双脚肿得像两只白胖的莲藕,本来就不高的个头,这会儿肚子大起来整个身子圆乎乎的,她憋屈地抽泣,使劲压着不让出声,整个人都在颤抖。看到这一切我心也痛了,我的眼泪也禁不住往外涌。那时候我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会动了,我一阵激动,他就在肚子里蠕动。女人怀孕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啊!应该是痛并快乐着啊,可是我和阿莲,还有慧儿,我们各自揣着各自悲伤,我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样的结果。

我们不好再说了,好一会儿,阿莲终于停止了抽泣。阿秀接着问:“到底是谁的?你打算怎么可处理?”我们看着蒙着脸的阿秀,她还是不说话,我们陪着她一起沉默着。屋子里静得怕人,过了好大一会儿阿莲摇了摇头,那是一种让人心碎的无助,屈辱与痛苦折磨着她。阿秀又问:“你不是有个姐姐在深圳,要不找你姐姐解决?”还没等阿秀说完,阿莲使劲地摇头:“千万不要让我姐姐知道。”

我们也无能为力了,这次谈话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也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能任其发展了。

我们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四表叔还是没有音信,慧儿的肚子眼看要瓜熟蒂落了,只好由三表叔护送回老家,年迈的舅奶没看见幺儿回来,竟回来了一位小媳妇,还挺着个大肚子,自然是乐得合不拢嘴。三表叔没告诉老人老四出事了,只是说老四有事暂时回不了,让老人好好照顾慧儿,肚子里可是亲孙子。舅奶连连点头:“放心放心,哪还有不好好照顾的事,我生养你们几个不也养得好好的。”就这样,慧儿算是暂时有着落了。

我和阿莲的肚子更大了,最大的衣衫也遮不住了。陆续有人对我们指指点点,有个讨厌的师傅还故意挺着肚子跟在我后面,一摇一摆地行走,引得工人们哄堂大笑。我本想骂他几句,想想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忍气吞声算了。厂长也发现了我的问题,把我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是我招进来的,工作也很出色,也算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怎么就不洁身自好,而且还这么糊涂!”他指着我的肚子生气地说:“你打算怎么办?”我知道再也不能隐瞒了,我把我已婚的事实告诉了厂长,并请求他原谅。厂长叹口气说:“早知如此我就不培养你做收发员,这没几个月又要招收发员,而且这工作不是人人能做的,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学会的。”过了一会儿又说:“现实已经这样了,你也干不了多久,我再物色一个人,你赶紧把他带熟,你走时我也不压扣你工资了。”我连连点头道谢。

那时候,我还没有初为人母的幸福,对这意外怀孕还是惴惴不安。可每一次胎动都提醒着我,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必然是有缘的,母子一场也许前世所修,如此想来,心中便生出些许柔情,我抚摸着肚皮,心里默默祈祷:“孩子,但愿你能健康成长,这些天妈妈正处于生活困顿时期,饭没吃饱,身子也没养好,真是对不住了!”我写信告诉了老家的父母,也告诉了大宽我怀孕的事。他们都很高兴,一个劲地叫我赶紧辞工回家。大宽更是迫不及待,买了火车票要来深圳接我回去。

为了腹中的胎儿,我只好辞掉辛辛苦苦找到的工作,挣钱的宏图计划也只能放弃。我哪儿也不敢去,一个人呆在宿舍里等待大宽的到来。那是1994年的初夏,端午节刚过,整个南方不同程度地出现洪涝灾害,特别是湖南,广东北部更为严重,房屋被淹,铁路桥梁冲毁,大宽被困在半路,那时没有手机,无法知道具体信息,只有焦急的等待。三天后的上午,我听到窗外好像大宽在喊我,我跑到窗前向外看去,果然是大宽,他对我挥着手说:“怎么宿舍锁着,我还以为没人。”我扑进大宽的怀里,眼泪哗哗地流出来。这些天我经受了太多磨难,强硬的内心已变得格外脆弱,大宽捧着我的脸一边替我擦着泪,一边对我说:“媳妇辛苦了,以后你就歇着,专门养我们的孩子,一切有我。”这个木讷的男人竟会哄人了,我破涕为笑。

大宽迅速地收拾东西。我把没吃完的食品全部堆放在阿莲的床上。有麦片,有桔子,还有红糖,我只希望这些能给她些许慰藉,这个倔强又糊涂的小女孩,人生才刚刚开始,却背着如此重负,还无处伸冤,无处寻求帮助。她就算想引产,也是很难的:第一没有任何证明医院不收,第二她也没有钱付医药费。她只能任其肚子疯长。也许就这一次怀孕已经让她彻底丧失了做母亲的快乐,这一次还不够打击她对未来的向往?

一切收拾妥当我就去工厂和她们告别。我抱着阿秀说:“谢谢你,这些天给与我的帮助,记得经常给我写信,告诉我你们的情况。”我又走到阿莲身旁,拍拍她的肩轻声说:“妹妹,多保重。”其实说这话时我也觉得冠冕堂皇,明明就挺着个无人认领的大肚子,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何保重?无非是等待命运的宰割。

婚后的第一次打工结束了,短短几个月经历的事实在太多了,四表叔、慧儿、阿莲、阿秀、阿欢……甚至爬窗的阿欢男友、邻厂高喊我“四眼妹”的男孩、以及那些猥琐得可怜的男人们,这些人都在我脑海里交织着,诉说着卑微的尘世生活。

回到老家我就享福了,只要我想吃什么妈妈都会做给我吃,我把前几个月想吃的东西全吃了个遍,我成了重点保护,什么事也不用做。就是经常想起慧儿和阿莲,比起她俩我的孕期我是幸运的。家门口有一棵枣树,那一年结的枣最多,树上也有很多花喜鹊,它们也惦着这一树的蜜枣,每红一颗就飞过来啄,一啄就掉到地上,我就赶紧过去捡,留下它们在枝头喳喳乱叫,像是对我的抗议。我什么也不着急,静静地养胎,俨然一位幸福的准妈妈。

慧儿在一个月前就生了,顺产一胖小子,把年迈的舅奶给乐坏了。慧儿家在湖北武穴,四表叔家在江西码头,本来两家隔江相望。慧儿也不敢回家,她无法交代眼前的现实。她希望四表叔赶紧回来。后来四表叔也真的回了,就在小孩满月的那天。二表叔带着四表叔出现在慧儿面前慧儿怔住了:这个老四与先前的老四完全判若两人,他蓬头垢面,瘦得皮包骨,一双眼睛空洞呆滞,任凭谁叫他都没反应。二表叔说前天早晨起来,看见一个人躺在宿舍门口,扒开一看是老四,当时他已不省人事,他们把他抬到床上,照料了两天能起床了,可是就是不说话,好像痴呆一样。二表叔说着说着眼泪也出来了:“也不知道他受过怎样非人的折磨,身上到处都是伤疤,也不知道是他自己摸回的,还是别人扔到门口的……”二表叔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此时的慧儿抱着孩子已泣不成声了,她日夜期盼的男人竟是这副模样,老天怎么就这么捉弄人呢!更残酷的是没过几天四表叔就死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曾经那么帅气的小伙子就这样没了,直到死前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更不知道眼前的娇妻幼儿还指望着他。

树上的枣子快掉光时我也到了预产期,大宽日夜守护着我。这一天我收到阿秀的来信,她在信中写道:

亲爱的妹妹,你还好吧?孩子应该快生了吧?本来我应该告诉你一些快乐的事,可是现实就那样,不由人想。前几天阿莲生了,是一个男孩。她是在宿舍里生的,就在生产前一天她还在上班,是我接生的,我拿开水泡一下剪刀算是消毒,剪断脐带那一刻我手在颤抖,我是逼得没有办法,面对那样的情景。整个生产过程她都没吭一声,只有眼泪淌了一地。我的心都碎了。第二天有个陌生人来了,说想抱养孩子,这也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那人花5000块钱抱走了孩子,可怜的阿莲连看都没看孩子一眼。厂里已经开除了阿莲,产后三天阿莲就走了,什么话有也没跟我说,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读到这里我读不下去了,泪水已模糊了双眼,我深知一个女人怀孕的感受,更能感受生孩子时的痛苦,可我无法体会阿莲的心灵折磨。

经过这些,我也看淡了人世,什么贫穷,什么梦想,什么挫折,这些都不是事,努力活着就好,孩子生下来自然有生存的空间。预产期那天晚上我生下了我儿子,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夜空,大宽拎着长长的炮竹在门口点燃,光亮照彻了整个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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