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 望

■秦 遥

王泽心坐在村头石条上，手中捧着一本书，没有翻几页就无心看下去。他将书搁在石条上，站起身来伸了几个懒腰，又转过头看了看进村的唯一条路。一辆小轿车由远而近，叔叔从车上跨下来，走到了他的跟前。

王泽心跟着叔叔后面走进家门。父亲单刀直入地对叔叔说：“才伢的事，你得帮忙在县城找个好单位！”才伢是王泽心的乳名。

“怎么帮？现在大学生很多，国家再也不负责分配了。”叔叔吸了几口烟，接着说：“这样吧！马上要招考大学生村官，让才伢去报考！当几年村官，再考国家公务员。”

“不行，不行。你想办法要在县城找份好工作。”父亲坚决反对。

叔叔许久没有吭声，猛吸着烟，在室内转了几圈，然后板着脸说道：“我没有办法安排！考村官这是最好的出路，也是目前唯一的出路。”

王泽心坐在堂屋旮旯里寻思叔叔如果不能给他谋个好差事，就南下深圳。他在大学谈的女朋友在深圳工作，多次写信叫他去。他见叔叔执意要他去考村官，忍不住大声吼起来：“我不当村官。我要去深圳。”

“反了。老子把你养大，就不管老子了？你离家那么远，老子有个三病两疼谁照顾？”父亲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发脾气。

“当村官有什么不好？当几年村官再考公务员。现在的公务员很吃香。”

王泽心考上大学生村官后，没料到组织上把他被安排到全县最偏僻、最贫穷的村当书记助理。这个村叫秦界岭，是个野鸡不下蛋的地方。

“我不去。这个村太偏僻、太贫困。”王泽心恼怒地对叔叔说。

“你懂什么？越是艰苦越是锻炼人。”叔叔板着脸，慢慢地喝了一口水接着又说：“要想出人头地，必须劳其筋骨，苦其心志。”

王泽心走马上任，村书记秦大明把他带到村部靠北一间空屋住了下来，然后又请王泽心去他家吃顿饭。

吃饭时，村书记从厨房端出几个炒菜放在堂屋饭桌上。“不好意思，说是给你接风洗尘，却没什么好招待。”秦大明一边请他坐，一边解释。

“吃，吃菜。”秦大明说完用筷子指着一碗萝卜肉片。

王泽心用筷子去夹萝卜肉片，一不小心夹的肉片掉在地上。王泽心正要考虑捡起来扔到外面去时，秦大明抢先一步，上前用两只手指夹起那块肉片，在衣服上擦了擦扔在口中津津有味地嚼着。

“吃菜，吃菜。”秦大明说完又客气地叫王泽心去夹萝卜肉片。

王泽心点了点头，将筷子伸向萝卜肉片碗中。他停顿半天，不舍得夹肉片，挑了一筷子萝卜放在口里。王泽心发现萝卜有一种怪味，认为萝卜是村书记在菜园种的，应该没有问题，难道是肉？王泽心去夹了一小块肉片放在口里，吃着吃着，终于明白肉片有霉味。肉片的味很冲人，王泽心无法咽下去，不好意思也不忍心吐掉。他知道是村书记不舍得吃特意留着招待客人的。

村书记组织召开村支委会，研究秦界岭村如何发展。王泽心从未想过村的发展如何去搞，想在秦界岭村混一段时间，捞一个考公务员的优越条件，当村书记点名要他发言时，不知讲什么为好，想来到秦界岭时路实在难走，在途中差点摔了一跤，突然脱口而出：“要想富，先修路。”

秦大明喝了一口茶，用欣赏的目光看着王泽心：“读的书多就是不一样，一句话说中要害。我们村穷主要是交通不便，村里的农副产品运不出去，城里的东西运不进来。”

“修，怎么修？国家实行村村通，每公里补助资金只够路面建设，缺口资金我们去哪儿筹呀？我们村太穷，我们村干部补贴，都被村里挪用开支了，多年没见过一分钱。”村主任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别总是叹气好不好，影响我们的情绪。”会计望着村主任说：“难怪大家把你叫叹气主任。三十五六岁了，还找不到老婆。”

“什么？主任，你，三十五六，还没结婚？”王泽心目瞪口呆地望着村主任。

“你个鸡巴日的，不是你妈养的女多，你照样是光棍。”村主任受到刺激，恼羞成怒。

会计的妻子也是秦界岭的人，没有嫁到山外，是他妈把妹妹许配他妻子的哥，岳母强行把女儿许配他。会计结婚时，妹妹同天出嫁。

“别吵架好不好？今天是开会，研究村的发展，不是谈家事，不是相互揭短！”秦大明说完把桌子一拍，起身就走出村办公室。

王泽心见村书记发火，怕得罪了秦大明，赶紧跑出来：“对不起，秦书记！都是我开头的话没有说好，让大家闹得不愉快。”

“不关你的事，我见他们吵就心烦。”秦大明说完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要赶去看望一名老红军。他回到会议室说散会，叫王泽心一起去。

这位老红军以前在部队当过团长，解放后主动要求回家务农，在大山里隐姓埋名多年。去年，老红军得大病，家里没有钱医治。他的儿子没有办法，向报社写了一封求助信。省军区副司令看了报纸，好像是自己寻找多年的战友，立即带着警卫员赶到老红军住的医院。确认是自己寻找的战友后，立即与有关部门联系，落实老红军该享受的待遇。

王泽心跟在村书记屁股后面顺着山路向前走，发现到处都是荒山野岭，有种凄凉感，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上大学的时候。上大学对他说是最美好的时光，生活在大城市，出门就是繁华的街道，到处都是五彩缤纷的世界。他又联想到大学时谈的女朋友，好久没有给她写信了，也不知怎么给她写信。

来到老红军家，秦大明问了老红军的病情。王泽心用目光扫视了老红军的家，看到桌椅都很破旧，饭桌有一只脚断了，钉上木棒；三张椅子，有两张靠背已断；房屋是几十年的土坯瓦房，土坯墙还时不时地掉下尘土。

从老红军家出来后，秦大明说要去看望一下这湾另一家贫困户。王泽心跟着秦大明的后面，边走边看这个自然村落，全湾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屋，有几家房屋顶，还是用茅草盖的。王泽心跟着村书记来到湾的西头，这家贫困户房屋更奇怪，是顺着别人山头披盖下来的茅草屋，一边空间高，一边空间低。空间低处，人只能弯着腰。门，是用竹篾片编织的，没有安锁，只是用一根麻绳环套。

王泽心跟着村书记走进去，里面更是让他伤感。茅草屋里，大约三十多个平方，客厅、床铺、厨房全挤在一起。屋里没有木椅，只有几个稻草编织的座垫。床上躺着一位五六十的男老人，见王泽心和村书记走进门连忙坐起来，披上一件破旧棉衣。

“伯伯！我上次给您送来的衣服呢？”秦大明把稻草垫拿到大伯床旁坐了下来。

“傻儿子穿着去田地做事去了。本来有两条裤子的，傻儿前几天点火玩烧了一条。这不，现在父子俩又共一条裤子。”大伯说着流泪了。“总让你们为难了，养个傻儿子没有办法。”

王泽心站在屋里，摸了摸自己的下身，立即毫不犹豫地脱下外面的长裤，将秋裤脱下来递给大伯。大伯推辞了半天说不要，后来还是感激地接了过去。大伯穿着王泽心给的秋裤，下床后要去倒开水给他们喝。秦大明阻止大伯去倒开水，说这次空手过来关心一下，正在给他家争取国家救助。出门时，大伯激动拉着秦大明的手，说感谢党、感谢政府。大伯放下秦大明的手后，又去用双手握着王泽心的手，眼睛里巴满泪花。王泽心与大伯握手时，感到他的手像老树皮，粗糙还有裂缝。大伯用力地握着，殷红的血从裂缝里溢了出来。秦大明趁大伯与王泽心握手说话时，悄悄地脱下上衣外套，放在稻草座垫上。

“这里怎么这么穷？”出门后，王泽心不理解地问。

“穷的原因，你今天会上说的交通是主要，再就是农民种庄稼靠天照顾。到处是荒山野岭，田地面积窄，即使是丰收年，乡亲们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秦大明说。

“修路缺口资金，可以找有关部门争取，如扶贫办，还有其它有关单位。”王泽心说。

秦大明停止脚步，望着王泽心停了半天，接着说：“告诉你，你可不能对任何人说。我家喂的母鸡，每年都送给扶贫办一位领导了，那位领导多年答应帮忙，但没有落实。路，是解决脱贫的关键，今年非建不可。你看，还有什么办法？”

“借鸡下蛋。”王泽心又脱口而出。

“瞎说，靠借鸡下的蛋，能卖钱修好路？这不是扯淡吗？那要借多少只鸡？要卖多少个蛋？”秦大明恼火，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不是……”王泽心要解释。

“不是扯淡，是什么？我没读多少书，但这个简单数我能估计到。”秦大明打断王泽心的话，说着用眼瞪着他。

“你听我把话说完。我说的借鸡下蛋是现在的流行语，不是您那个借鸡下蛋。我说的借鸡下蛋，是让老板垫资修路，我们再逐年想办法还。”王泽心解释。

“原来是这样的！”秦大明的脸由阴变晴，不好意思地笑了。“你说的办法可以试下，到底读的书多，懂的道理也多。”

王泽心最怕秦界岭的夜晚，这里看不上电视，也没有网络，感到寂寞和孤独。他闲着没有事，拿起笔想给女朋友写信，握笔半天却不知写什么为好。他想写这里环境艰苦？不行，女朋友会担心他；写爱她想她，不行，女朋友会说这是假话，爱她想她为什么不去深圳工作？却偏偏来到这个大山里当什么村官？女朋友已经在深圳给他联系好工作单位，是一家外资大型企业。她希望他去她身边工作。王泽心越想越烦心，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块。他走出房间，站在村部门口的广场上。他想闲着无事，不如到处走走，走着走着不知自己该去哪儿。他信步来到秦大明家，书记说正想找他商量如何启动修路的事。王泽心说先动员全村人捐款，再不够找老板垫资修路。秦大明用欣赏的目光望着他，然后点了点头。

第二天，秦大明召开村干部会，板着脸威严地坐在村部会议室中间。“修路的事！今天无论如何要把它定下来。修路，再不能等了，更不能拖了。”

“搞。应该尽快。”村主任带头发表意见。

“搞？怎么搞法？国家一公里只拨那么多钱，缺口资金如何化解？”秦大明说。

会计、财经都把头转过来望着村主任，又把目光集在村书记脸上。

“看，看我有什么用？看，看我的脸就有金子出来？”秦大明双眼瞪着大家。

王泽心见状，认为该到自己发表意见的时候了：“修路，是全村的大事，要动员全村人人尽心尽力，首先动员大家捐款，看能否凑齐缺口资金？”

“捐款？我手中可没什么钱。家里有点积蓄，不知我娘藏在哪儿了，说留着给我找媳妇用的。”村主任说。

“修路，动员捐款！我认为可行。修路是为了大家，大家都出力修路，天经地义。我带头捐，我把我准备建房子的存款全部拿出来。”秦大明说。

“秦书记，别开玩笑。你家老房子垮多年，一直借住在小学废旧破瓦房里。现把钱捐出来修路，你家做房怎么办？”村主任说。

“修路是全村的大事，做房是个人的小事，我必须带头捐。”秦大明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刚到期的定期存单交给财经：“这，你明天去乡储蓄所取一下。”这存款是秦大明多年省吃俭用省下的。

“书记！这么慷慨，我这个村主任也不会自私。我回去想办法把我家的钱，从老娘手中骗出来。”村主任说完叹了一口气：“媳妇，媳妇个球。这么多年没有媳妇，照样过来了。”

“我们这儿富了，我不相信你找不到老婆！我们要想办法改善交通条件，带领村民脱贫，让村里光棍们都能讨上老婆。”秦大明说。

这时，村部门口人声鼎沸。秦大明急忙从村部走出，看见地上有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位老人。秦大明仔细一看，是那位老红军。老红军的两个儿子累得脸色苍白，站在担架旁边上气不接下气。

“快，救人要紧。”秦大明见状立即叫村主任用村部办公室电话请救护车到山口公路边接人。

接着，村书记和王泽心从地上抬起老红军，与老红军的两个儿子，轮换抬着老红军，马不停蹄走着崎岖不平的羊肠山路。他们来到山口公路边，救护车早已在那里等着。医院人员一边采取紧急措施，一边往救护车上抬。他们很快来到人民医院，专家说老红军没有救了，如果早半小时送到医院，也许做手术还来得及。

老红军临终前拉着村书记秦大明的手：“路，路……”话没有说完就离开人世。秦大明跪在地上捏着老红军的手，嚎啕大哭。

老红军的后事处理完，王泽心回到村部刚坐下，就看到叔叔和乡党委书记走进来。

叔叔从口袋里掏出钞票，放在办公室桌子上。王泽心没有想到叔叔也会捐款，看样子捐的还不少，放在办公桌上的一大沓钞票估计有上千元。乡党委书记也掏出大把钱，放在办公桌上。

叔叔捐完款要去王泽心住的房间看一下。王泽心把叔叔带到自己的房间，乡党委书记和秦大明紧接着跟着进来。

“秦书记，马上要表彰优秀村干部，我们乡的指标不够分，王局出面找有关部门多要了一个名额，给你们村的。王泽心是大学生村官，是县组织部重点培养的对象，也是乡党委重点培养的人才。您看，这名额到秦界岭村？”乡党委书记说完用目光盯着秦大明。

叔叔也望着秦大明紧接着补充一句：“大学生村官得过优秀，报考公务员有利。你把优秀村干部的名额给王泽心，对他是一种帮助和鼓励。”

“王泽心，这伢是很优秀。我做他们几个人的思想工作，报他就行。”秦大明说。

“不，村里干得最苦的是秦书记，没日没夜地工作，有时忙得连饭也顾不上吃。”王泽心从心底敬佩秦大明，有时看到他拼命地工作感到心痛。

“苕，我要那荣誉有什么用？”秦大明想这么多年上面从未考虑把优秀名额分配到秦界岭，这次是王泽心的叔叔出面找人要的名额，带帽给秦界岭，其实是带帽给王泽心，这个顺水人情他应该送到位。秦大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继续说：“我，在书记这个位置上不求什么，只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名额给秦界岭村，由村干部民主投票，谁的票多就给谁。”王泽心知道叔叔是为他好，但是他想到自己来的时间不到一年，这样做会引起大家反感。

乡党委书记也考虑到把优秀名额直接给王泽心怕大家不服气，更怕村干部之间闹矛盾。他之前说把优秀名额给王泽心，是王泽心的叔叔叫他帮忙，是没有办法才说的。他见王泽心说民主投票，急忙拍板敲定：“行，民主投票。”

在村部会议室，秦大明介绍优秀村干部的名额来之不易，也讲了大学生村官得优秀的重要性。村书记讲完话后，给叔叔和乡党委书记每人倒了一杯水。他放下开水瓶，见大家犹豫都没有填，立即坐了下来在推荐表写上王泽心几个字。村主任见秦大明已经填了，犹豫半天还没有拿笔去填，过了一会儿神神秘秘地把票拿到一边去。大家填完推荐票，统计结果是王泽心一票，秦大明四票。

“怎么会是这样？我不要，给王泽心。”秦大明听到推荐结果傻眼了，之前已经暗示大家把票投给王泽心，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他怕得罪王泽心的叔叔和乡党委书记，着急地说。

“不行，我不会接受。这是民主推荐结果。”王泽心认为秦大明是名副其实的优秀村干部。他受之有愧。

秦大明送走领导们后，考虑到捐款资金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修路的钱，立即带着王泽心找人垫资修路。他们在一位朋友介绍下，终于与一位姓王的老板签订了修路工程协议。

秦界岭村动工修建公路那天，全村人欣喜若狂。一位八十一岁的老人拄着棍子来到村部，拉着秦大明的手说：大明呀！大明！你为全村人办好事，这是积德行善呀。你让我这个快死的老头也能坐车看一次山外的“天”。

路基成功后，王老板找到秦界岭村部要钱，要求按协议拨付到位。村里没有钱，秦大明只有抱着好话说。王老板第一次找他要钱时轻言细语，第二次找他要钱时阴沉着脸，第三次找他要钱时一阵冷笑。

那天晚上，秦大明加班忙完准备回家。王泽心把他送到村部门口，看到一辆越野车突然停在秦大明的面前，从车上下来一帮人把他拉到车里。王泽心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台车已经消失在他的视线中。王泽心想报警，但又怕弄错，也许是秦大明的朋友带他去有事。王泽心犹豫半天，决定等等再说。

半夜时，王泽心听到有车在村部门口停下，他急忙跑出来，见秦大明从车上下来，冻得浑身发抖，头发湿淋淋。“怎么回事？”王泽心着急地问。

“他们，他们把我……”秦大明把话说了一半，噎了回去。他想把受折磨的经过告诉王泽心，突然想到不合适，那样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影响村的修路。

车上那帮人是王老板手下的混混，他们把秦大明带到金沙湖大坝上，脱光他的衣服把他扔在水里。秦大明上岸后，手脚已经冻得失去知觉。混混送他回秦界岭时，在车上再三叫他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没有他好日子过，并要求修路的欠款，必须半个月拨付到位，否则下次让他更难受。秦大明从车窗借着月光望着路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王泽心见秦大明不愿告诉他什么原因，也不好盯着问。他叫秦大明到自己的房间，拿了一条毛巾把他的头发擦干。不会儿，王泽心感觉秦大明浑身发烫，用手摸他的额头，估计近四十度。王泽心在屋里找出感冒药，急忙冲好递给秦大明喝。

秦大明喝完药后不一会儿睡着了，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他醒来时，想翻身一下，感觉全身酸痛。他用力支起身体坐起来，头还是昏昏沉沉的。王泽心端过一碗面条，说他昏睡二十多个小时了。秦大明推开王泽心递过来的碗，说吃东西不慌，要求王泽心与他一起去乡政府。

“什么事这么急？吃了再去。”王泽心有些心痛这位村书记了。

“钱，钱，修路的钱。我们得想办法按协议给别人。已经拖了一个多月了。”秦大明语无伦次地说。

“你感冒得这么厉害，还去乡政府？等你病好些再去。”王泽心说。

“不行，现在就去。你不愿意去，我自己去。”秦大明有些不耐烦了。

“好，好，我陪你。你先吃这碗面。”王泽心似乎用乞求的语气。

秦大明接过王泽心递的面条往口里扒，却无法咽下去。他发高烧后，吃东西口里没有味，加上也没有心思去吃。秦大明把碗放在床沿，穿上衣服直往外走。王泽心没有办法，只有紧跟在后面。他们步行到乡道上，拦了一辆车赶到乡政府大院。他们刚进乡政府大院，看到乡党委书记上车正准备外出，秦大明赶忙跑过去，立即把乡党委书记扯住。

“你，你，今天怎么了？”乡党委书记火了。

“对……对不起！我……我是没有办法。我怕您……怕您忙去了。”秦大明知道刚才行为过激，见乡党委书记发脾气，吓得说话结结巴巴了。

“快说，有什么事？”乡党委书记看着秦大明可怜的样子，语气软和许多。

“修路，钱，路基已经成功，得按协议付款。”秦大明说。

“你们村，不是收了许些捐款资金吗？再说乡党委书记也不是管钱的。”乡党委书记说。

“我叔叔叫来找您！”王泽心知道乡党委书记与叔叔关系好，他赶紧撒了一个谎。

“好吧！我给乡长打个电话，你们去找他。他在三楼办公室。”乡党委书记见是王泽心叔叔叫来找的态度明显变亲切了。

王泽心与秦大明一起来到乡长三楼的办公室，乡长正在批文件。乡长见他们进来，打了个手势叫他们先坐。乡长是从县委政研室提拔到乡政府任职，到任时间不到两个月。秦大明以前与这位乡长不熟，见面后有些胆怯。秦大明坐在乡长办公室，静静地等着乡长批阅文件，不敢吭声。王泽心见乡长面前文件一大堆，不知乡长签到猴年马月，考虑到村书记身体不舒服，想办法让乡长停下来批文件。

“乡长，您！三十多岁就是正科，真是年轻有为。”王泽心说完，上前给乡长倒了一杯水。“我叔叔说您是全县最年轻正科领导。”

“你，你叔叔是谁？”乡长仍然连头也不抬，继续批阅文件。

“我，我叔叔是县财政局的……。”王泽心见乡长开腔了，就进一步套近乎。

“哦！财政局王局长。听说王局长是这块的人。”乡长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扫了王泽心几眼：“有些像！刚才书记给我打了电话，乡的也没有钱。通村公路建设资金要等路面铺成功，通过质量验收才拨款。这钱，还在县里。”

“那怎么办？老板要钱，村里收的捐款，不够路基的付款。”秦大明差点要哭出来。

王泽心见村书记可怜巴巴的样子，急忙抢着说：“这样吧，乡里想办法救个急。等通村公路款到后再补上。工程质量问题，我们确保。”

“是呀，乡里先想办法帮一下。质量，我们确保。”秦大明像见到救命草，赶紧跟着说一句。他从心里佩服这位年轻大学生村官的机智。

“不相信我，总得相信我的叔叔吧？”王泽心又上前给乡长倒了一杯水：“如果质量出现问题，上面验收没有通过，您拿我问罪。”

乡长站了起来在办公室走了几圈，想到财政局局长得罪不得：“好吧，我想办法。三天左右你叫村里的财经过来办手续。”

秦大明见乡长答应先拨一笔款，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从心底感激王泽心这位好帮手。

通村公路的路基经过沉淀与辗压，该铺筑路面了。乡政府提前拨来的钱，按协议支付给王老板后剩余不多，如果完成路面建设，资金还差好一大节。王泽心向秦大明建议，向扶贫办争取资金。秦大明认为这是唯一的办法。

秦大明在家里到处找能拿出手的东西，寻找了半天看到坛子里的花生油，眼睛盯着一会儿就跑村部附近的代销店买了一个二十斤的塑料壶，把坛子的花生油舀到塑料壶里。

秦大明准备好东西后，去县城找扶贫办领导。王泽心说也要去县城，发一件重要的挂号信件。

“什么重要信？我带到邮局帮你发。”秦大明说。

“不行，我自己跑一趟。别人发，我不放心。”王泽心说。

“是女朋友的吗？这么重要？不让我带去发？”秦大明说。

“不是的。比写给女朋友的信还重要。到时您会知道。”王泽心流出神秘的表情。

“让他一起去，可以帮您拿东西。路上，有个陪伴。”村主任说。

两人决定一起去县城，秦大明提着花生油走在前面，王泽心在后面跟着。两人时不时聊些村的工作。来到县城后，还没有到下班的时间，王泽心说他先去邮局，叫秦大明在车站候车室等着，办完事再回来自己找他。

秦大明没有等王泽心，自己去扶贫办领导家，路过一家面馆停止脚步，听到肚子呱呱叫声。他摸了摸口袋有几张小钞票，想去买点吃的，犹豫半天把从口袋中掏出来钱又放了进去。来到扶贫办领导住的小区，秦大明站着休息一会，提着油壶向楼上走去。他上楼梯时很有些吃力，感到油越来越重。上到四楼时，他咳嗽了一下，急忙用手捂着嘴，发现有殷红的血丝。他吃惊不小，怎么会有血？难道是妻子传染的肺病？秦大明从来没有去过医院，更不会去体检，身体不舒服时就在村医疗店买些药喝。他马上镇定下来，顾不上多想，急忙提着一提油吃力地往六楼爬去。

到了六楼，秦大明在门口站了半天，不敢敲门，心怦怦地跳。他发现自己此时像个饿得快要死的乞丐，向人乞求施舍。他以前来时没有这种感觉，可能那是以拜年的名义，这次是专程来赤裸裸地乞讨。秦大明鼓足勇气按了门铃，扶贫办领导热情地把他接进屋。

“吃饭没？”扶贫办领导关心地问。

“吃过了”秦大明说。

“怎么现在过来了？”扶贫办领导边问边去沏茶。

秦大明站了起来双手接过扶贫办领导递过来的茶，此时又渴又饿，来不及多想喝了一小口。他感觉好烫，放在口中含着，不敢吐出，让茶水在口中翻动着，过一会儿才咽了下去。“今天，今天是来找您帮忙。”

秦大明向扶贫办领导说明来意，说实在没有办法才硬着头皮找他。扶贫办领导说：尽力。目前搞不到。得要找机会！扶贫办领导的夫人从厨房出来，用眼扫视了那提花生油，脸上流露出鄙视的表情。秦大明心里好不是个滋味，知道城里人看不上这些东西，可他实在拿不出钱去买什么，那花生油是自己留着过日子用的，给扶贫办领导后家中再没得油吃了。

秦大明回到车站，王泽心迫不及待地问结果，他不想说话，只摇了摇头。王泽心从秦大明失望的表情中找到答案。

“别着急！我……”王泽心想安慰一下秦大明说点什么，但只说了半句停住了。他从口袋掏出手帕：“给，擦下汗。”

秦大明没有去接王泽心递过来的手帕，自己用衣袖擦了额头。他自己也不知道额头上的汗，是累出的汗，还是肚子饿出的虚汗。

路面铺筑很快完工，全村老小激动得热泪盈眶，家家户户放着鞭炮。秦界岭村部代销店鞭炮卖个空，剩下最后两挂时，店里老板没有卖，说要留着自己放。

通车庆典结束，秦大明回到村部感觉腹部剧烈疼痛。他跪在地上握着拳头顶着腹部。

“怎么啦？”王泽心看到秦大明面色苍白，头上还冒有豆大的汗珠。

村主任等几个村干部都围了过来，见跪在地上的秦大明，知道他病得不轻，异口同声地说快送医院。村主任出门找车，看是否有参加庆典没回县城的车，搜索了半天没有发现一辆。村主任正在着急时，远处有一辆小轿车向村部奔来。

“快，快，秦书记病得厉害！”村主任对小轿车上带着眼镜的男人说。

眼镜先生下车后二话不说，叫把秦大明抬上轿车，然后又钻进副驾。村主任安排王泽心一起去医院，他们随后就到。小轿车到达县人民医院后，眼镜先生帮着王泽心把秦大明扶到门诊急救室。

急救室值班医生，一边给秦大明做检查，一边叫人去办住院手续。王泽心在口袋找了半天发现分文没有，上车时走得太急来不及准备钱，也忘了去准备钱。

眼镜先生看到王泽心用手摸了这个口袋，又去摸另一个口袋，知道忘记带钱，他从包里掏出一沓钱递给王泽心。他对王泽心说他是报社记者。

“那怎么行？”王泽心嘴上说不行时，手却情不自禁接过钱。“谢谢！回头还给您！”王泽心接过眼镜先生递给的钱，连数也没有数跑去办住院手续。

王泽心在眼镜先生和司机的帮助下，很快办完秦大明的住院手续，护理秦大明做完一应检查。医生告诉王泽心，秦大明腹部剧烈疼痛的原因，是胃部出了问题，诊断是胃癌。

“什么情况？”村主任随后赶到医院见到王泽心迫不及待地问。

王泽心把村主任拉出病房，在走廊里小声说：“是，是胃癌。”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村主任接连说着。

主治医生从病房出来，看见王泽心他们，问谁是秦大明的亲属？他擦了额头的汗珠，接着说：胃癌，急需做手术治疗，要多准备一些钱。

王泽心和村主任异口同声地对医生说，要不惜一切代价治疗；钱，马上筹齐。乡亲们得知秦大明得了胃癌都着急，许多老人急得哭。听说做手术没有钱，家家户户有什么卖什么。一位年近八十的老村民逢人便说，秦大明是好人，全村人砸锅卖铁也要凑钱给他做手术。

秦大明做手术那天，全村老少能来的都赶到医院。病房走廊、医院门口都涌满了人。乡党委书记等领导都来了，叔叔也来了。乡党委书记叫村民都回去，他们都不愿意走；乡党委书记叫派代表留下，他们也不干。医院院长发脾气，说到处挤满人影响医院正常运转。村民见医院领导火了，商量了一下派一些代表在医院，其它去医院外等候消息。

秦大明见乡亲们都来了很感激，听说要去做手术，死活也不干，说要把钱留着还给修路的王老板。

“治病要紧！”乡党委书记说。

“我过五十了，黄土快要掩盖身的人，没必要花上万的钱去做手术。”秦大明转头对医生说：“开些药，让我出院回家治疗。住在医院，床铺也贵。”

眼镜先生不知什么时候走进病房，哭出声来。乡党委书记转过头看了看眼镜先生，王泽心急忙向他介绍眼镜先生是省报的记者，那天去秦界岭村采访巧遇秦书记发病，是他帮忙把秦书记送到医院，也是他垫钱办的住院手续。

那次王泽心说到县城发重要挂号信，是寄给省报的。编辑部收到信后，领导怀疑来信内容的真事性，派他深入秦界岭调查核实。那信主要内容反映秦界岭村在大革命时期，近百人参加红军。全中国解放后，参加革命近百人只有一人活着。这位活着的老红军，认为仗打完了，自己没有文化，腿又在战斗中负过伤，再不适合干革命，就隐姓埋名回到秦界岭。老红军的家乡，因交通闭塞，在改革开放几十年的今天，老百姓仍过着贫穷的生活。村书记为完成老红军的遗愿，找老板垫资完成公路建设，但缺口资金没有着落。

“您！您怎么又来了？”王泽心向乡党委书记介绍完后，接着又问记者。

记者向大家说：他上次来把秦大明送到医院抢救后，又转到秦界岭村深入调查采访，发现那封写给编辑部的信是事实。他回省城后找到有关部门领导反映了秦界岭的情况。有关部门领导高度重视，立即安排人深入实地调研，然后根据秦界岭的特殊情况，研究决定将秦界岭公路建设列入交通扶贫项目。他这次是奉总编之命写一篇关于秦大明的人物通讯，定在头条刊用。省报社长说：秦大明任村干部几十年，虽然没有评过先进、受过表彰，但老百姓人人敬佩，这是最珍贵的表彰。

乡党委书记见记者泪流满面，心里也好难受：“我，我……。”他擦了擦流到嘴角的泪水继续说：“我有愧，对不起秦大明，对不起秦界岭的村民。我这个乡党委书记太官僚主义，太形式主义，也太不称职。”

“记者，您那天垫的钱，把帐号给我，我近几天转给您。”王泽心有些不好意思，那天住院办手续的钱至今没有还给记者。

“那钱我不要。我捐给秦书记治病。”记者说。

秦大明还是不愿意去做手术，乡党委书记说公路建设资金已经解决了，你还担心什么？秦大明说村的还有许多地方要用钱，再说是大伙捐的款，更要用得关键处。医生有些着急了，乡党委书记叫医务人员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秦大明往手术床架上抬。医务人员强行把秦大明抬到手术床架后，急忙向电梯处推去。在走廊中间时，秦大明用强硬的语气叫医务人员等等。医务人员不得不停了下来。乡党委书记见手术床架停了下来，急忙走到秦大明的跟前,王泽心也紧跟过去。

“又怎么了？再不能拖延时间了。”乡党委书记板着脸。

“我有话……要说。”秦大明捏着乡党委书记的手，泪水就不停地往下流：“我有个恳求！我们……秦界岭村，发展太落后！我这个书记有责任。我们村缺少有文化的干部。我建议王泽心……接任我的书记。您是乡党委书记！一定要帮……这个忙。”秦大明说话有些吃力了。

乡党委书记听到这里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没有想到秦大明这个时候还牵挂着村的工作。

秦大明松开乡党委书记手后，又把王泽心的手紧紧地捏着：“你……你很优秀。我们村，缺乏你这样有知识的干部。你要等……等乡亲们过……过上好日子……再离开这！”

王泽心此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为好，家里的人要他把村官作为跳板，任期满去考公务员。他也决定选择考公务员离开这穷山僻壤。王泽心看到秦大明这个样子没有说什么，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从秦大明巴满泪花的眼睛中，看到他内心深处的渴望。

“再不能拖延时间了。快送手术室。”乡党委书记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医务人员立即把他往手术室推。在手术室门口，主治医生看到秦大明不对劲，仔细一看发现他已经落气了。王泽心赶上前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想到秦大明会走得这么快。主治医生说秦大明除胃癌外心脏也有些问题，可能是胃癌引起的并发症。王泽心看到秦大明虽然断气了，但是眼睛还睁着，表情仍然停留在不安的状态中。王泽心这时有些后悔，恨自己不该没有答应秦大明的要求，让他死不瞑目。王泽心含着泪把秦大明眼睛合上，一边合拢秦大明的眼睛，一边默默地说：秦书记，一路走好！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考公务员的前一天，叔叔来到秦界岭问王泽心考公务员的事准备得怎么样？王泽心突然对叔叔说不考公务员了。叔叔不理解望着王泽心说机会难得，他已经与有关领导打了招呼，在县财政局调整出好的岗位，想在退二线前把王泽心安排好，只要笔试通过面试由他负责找关系。

王泽心感激地对叔叔说秦界岭现在需要他。送走叔叔，王泽心回到村部办公室给女朋友写信，告诉她不能去深圳她的身边工作，也放弃考公务员，等乡亲们过上好日子才能离开，希望得到她的谅解。他给女朋友写信时，满脑子却是秦界岭的发展规划，眼前浮现秦界岭人们过上好日子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