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日本明治十四年政变中大臣的作用

2020-11-19 13:19北京大学
长江丛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伊藤外债天皇

■于 飞/北京大学

一、前言

明治十四年政变是日本近代政治史的重大事件,此次政变以大隈系官僚被清除出明治政府为特点,权力结构由大久保体制更迭为以大臣为中心的太政官制内阁,对日后建立现代内阁制度、实现权力更迭体制化产生了深远影响。

二、大久保去世时的局势

明治八年(1875年)改革的太政官制由正院、元老院及大审院组成,分理行政、立法及司法事务,其中正院处理行政事务,设太政大臣一名,司职“辅弼天皇陛下,司掌立法行政可否之献替”;左右大臣各一名,兼任元老院及大审院议长,“司掌议判诸机务,于太政大臣事故之时为其代理”;参议无定员,“司掌诸机务之参与”。正院章程第一条规定:“正院为天皇陛下总裁万机统理庶政之所,太政大臣辅弼之,左右大臣参议议判参与。”由此可以看出在太政官制下,大臣拥有直接辅弼天皇的权力,而参议则只有辅弼大臣的权力,这体现出大久保与大臣在权力分配上的妥协。此时的太政官制内阁运行机制为参议多数议决制,形成决议后由大臣决定是否上奏天皇并予以实施。

大久保死后,大久保派分化为以大隈重信为首的大隈萨摩系,伊藤博文与大木乔任则转与前木户派的井上馨、山县有朋、山田显义等人组成伊藤长州系,基于大久保设立的侍补及侍讲制度所形成的宫中派也形成独立派系,以影响天皇为手段来干预政治。

岩仓若想建立大臣主导的太政官制内阁就必须改弦更张,促成前大久保派的分化并在内阁中形成均势掣肘,以便利用大臣的身纷统御调和两派参议。因此岩仓于大久保遇刺的次日即明治十一年(1878年)五月十五日,即通过内阁决定任命伊藤继任内务卿一职,仅让资历与人望较伊藤更优的大隈兼任地租改正局总裁。与此同时急电在英国赋闲游历的井上馨回国,运作其继任工部卿事宜。这一系列的人事调动可以明显看出岩仓加强伊藤势力来平衡大隈的打算。

大久保死后政局一大变量是宫中派的政治主体化。作为大久保影响天皇进而掣肘大臣的工具,宫中派在大久保死后表现出了利用天皇亲政成为政治主体的强烈愿望。侍补佐佐木高行及吉井友实、土方久元、高崎正风在大久保死后即一同向天皇进谏:“今日最急迫之事,当属御亲政之无实也。”天皇对此回复:“诸位所奏之事,日后当多加注意,其他事情亦需如实禀明。”由此可以看出不仅宫中派急于乘政府权力真空之际改变权力格局,天皇本人亦有此心愿。

三、参议的分化

与岩仓意图建立大臣主导的太政官制内阁相反,伊藤借板垣推动的立宪政治运动,以建设立宪内阁制之名策划参议、省卿分离的改革。其意图是改变兼任参议在内阁中为专任大臣的下属的地位,使参议成为大臣一样的专任官,再通过参议人数优势获得内阁主导权,进而取代大臣。

在太政官制下,召开内阁会议是大臣的权限,而内阁会议作出的决定如何上奏天皇也是基于大臣的判断,伊藤等参议并没有直接辅弼天皇的资格,这与他们要求掌控政治主导权的期望严重悖离。因此,伊藤在首先取得本派参议井上馨支持后,于明治十二年(1879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写信给参议黑田,请求其支持:“于政体制度之仪,前途庙议一定,基于其方向,施政之顺序等皆可预定,内阁与诸省分任之事,可视为坚固政府之根本且维持公平之手段。”力主通过省卿参议分离来获得专任官的身份,进而利用人数优势获得内阁主导权。

对于伊藤的参议省卿分离建议,其他参议由于顾忌自身利益因分离受损而抱有敌视态度,因此养病中的伊藤拜托井上馨开展对各参议及大臣的说服工作。井上的说服工作进展极不顺利。正当其时,伊藤提出拟任井上馨就任大藏卿,谋划转行紧缩财政政策,遭到一直坚持积极财政的大隈萨摩系参议的集体抵制。

伊藤于二月十八日拜访大隈,与之秘谈后达成妥协。以大隈亲信佐野常民任大藏卿、由大藏省检查局独立出来的检查院仍交由大隈管辖的条件换取支持省卿参议分离。为避免夜长梦多,伊藤当天即往岩仓府邸汇报情况,并请求岩仓次日即进宫上奏天皇:“为圣上充分解读内阁诸省及分立,重持政治权衡之大眼目者。由两大臣御陈,圣上承知万事为首义”又着重强调避免再生反复之事端:“人选之事于内阁或生异议,于两大臣担任此事,如有与预想稍不同者,为免生大体之异论,圣上注意实为关键”由此可见在此时的行政制度下,参议间达成一致并不具有决定性意义,具有直接辅弼天皇资格的专任大臣的态度才是决定性因素。

伊藤此后趁热打铁,于二月二十五日的内阁会议上提出参议省卿分离并获得通过。从最终的人事方案可以看出,大隈萨摩系大隈、川村、寺岛、西乡四人任专任参议,黑田任兼任参议;伊藤长州系伊藤、大木、及山田三人任专任参议,兼任参议有井上及山县两人。在新任省卿方面,陆军卿为大山严、海军卿为榎本武扬、工部卿为山尾庸三、文部卿为河野敏镰、大藏卿为佐野常民、内务卿为松方正义、司法卿为田中不二麿七名,大隈萨摩系四人、伊藤长州系三人。通过省卿与参议分离,内阁中形成伊藤长州系与大隈萨摩系平衡的局面。

岩仓虽然利用省卿参议分离使两派参议在内阁中形成掣肘关系,但这种掣肘关系并不稳定,两派参议有相互妥协利用人数优势架空大臣的可能性。因此岩仓的应对方策在于拉拢宫中派以天皇权威统御内阁,并将省卿拉入内阁稀释参议权限,这成了日后外债论与米纳论的主要处理方式。由于大隈萨摩系的权势最为庞大,所以在两次事件的处理过程中,岩仓将重点放在拆解大隈萨摩系上,而伊藤长州系也出于自身利益的立场予以积极配合。

明治十三年(1880年)五月,大隈按既定积极财政方针提出了两个意见书,一个是《关于经济政策之变更》,主旨在于针对通货膨胀采取设置皇室财产、出售一部分官营企业以及削减文部省补助金,减少行政支出,从而引发了日后的开拓使官产出售事件。另一个是《改革通货制度之请议》,计划通过募集5千万元的外债来全部取消被认为是通涨祸首的不可兑换纸币,以恢复中断多年的银币流通制度。这便是外债论争端的由来。

两个意见书于五月十四日提交内阁,伊藤抓住外债问题对大隈发起猛烈攻击。实际上伊藤提出的财政意见与大隈相似,甚至于他本人强烈反对的对外借债,也是他自己财政意见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只不过数目减为一千万元而已。伊藤之所以会在主张差别并不大的情势下抓住外债问题制造派系间的对立,主要是由于他觉察到了岩仓及宫中派对外债的反对态度。伊藤的真实目的是在外债问题上附和岩仓及宫中派的声求以增进关系,削弱大隈萨摩系。

岩仓虽然通过支持省卿参议分离使两派在内阁中相互掣肘,但两派参议若达成一致则意味着大臣统御参议职权的丧失。所以岩仓在外债问题上乐见双方争执,并在后续的处理中利用天皇问询手段,将省卿参议分离所造成的参议大臣同质化倾向通过将省卿拉入内阁会议的方式转变为参议省卿同质化,达到强化大臣统御参议、省卿的效果。

岩仓对于此次大隈提出的外债论反应强烈:“今日若募集外国债至所论之程度,恐卖渡四国或九州方可然。”其真实目的并不在于财政问题的处理,而是制造两派参议的对立,主张利用天皇问询的手段将省卿拉入内阁会议,借助天皇权威建立大臣统御参议、省卿的卓然地位。

对于岩仓此次外债论一系列动作的目的,敏于政治动向的伊藤感觉到岩仓醉翁之意不在酒,马上向三条进言反对:“过刻于御前,圣上听闻会计问题并向诸省卿问询之事,有圣谕颁与黑田之例。尚又圣上问询之节,并无于世上不致漏闻之样而下致诸省卿,若立时传入新闻界之耳,忽至嚣嚣,生出何种影响难以预测。”与其说伊藤是担心消息传播到外界造成时局动荡,不如说伊藤是担心天皇问询一旦形成惯例,苦心谋划的参议大臣同质化便化为一枕黄粱。

宫中派对此次外债论中岩仓主张的天皇问询方式持支持态度,佐佐木曾向元田表示:“内阁之方面,如往例频频奏表促迫圣上之时,……今日若向广众御问询,不可论多数可成,如所期,不止于敕任官,奏任官或局外者亦在御问询之列。”由此可见宫中派对岩仓运用天皇问询手段比较满意,一方面是因为满足了宫中派反对外债论的政治主张,另一方面是在日后的政治进程中宫中派的政治需求可以通过同样手段与大臣取得协作。

通过实施天皇问询,内阁会议扩大为参议与省卿共同出席。针对参议中外债肯定论占优的不利局势,岩仓开始对大隈萨摩系人员展开说服工作。佐佐木日记记载了岩仓说服工作的主要成果:“岩公与松方、佐野两人的密谈,言及去年勤俭令之事乃出于圣上之睿虑,两人尽皆落泪,为圣上如此思召,尽当遵奉圣意,有大为感激之模样”。从日后内阁会议的结果来看,对二人的说服工作颇为成功,达成削弱大隈萨摩系及参议省卿同质化的目的,但从长远来看,造成了大隈与岩仓关系的破裂,进而导致大隈系与萨摩系分裂转而寻求在米纳论中与伊藤长州系联合,反而形成了令岩仓头疼的大隈伊藤组合。

内阁会议中对外债论持赞成态度的有大隈、黑田、西乡、川村、山田五名参议,及榎本、大山及田中三名省卿。持否定论的有伊藤、井上、山县、大木四名参议,佐野、河野、山尾、松方四名省卿。由于参议寺岛没有发表意见,在此次会议中形成8比8的平局。若考虑到天皇问询之前仅参议参会的情形,肯定论必然占据优势,所以岩仓力主天皇问询,通过说服松方、佐野两名省卿而形成均势,已然是获胜。更为重要的是,在参议省卿全部参加会议却无法议决的情况下,天皇及宫中派的意见成为左右局势的关键性力量,这是宫中派全力支持岩仓的重要原因,也是岩仓发动天皇问询与宫中派协作的重要原因。岩仓在太政官制内阁中,利用天皇问询将省卿拉入内阁稀释参议权限,利用宫中派对天皇的影响来加强大臣对内阁参议及省卿的统御的谋划获得成功。

六月三日,天皇下达勅谕:“朕虽素知会计之不易,然亦知外债尤为今日之不可。”宣告中止募集外债。虽然募集外债是财政事务,但发展至扩大内阁会议方式并最终通过天皇勅谕来解决,说明此事的重要性已远远超出财政问题的范围。除了前述伊藤也认为外债是必须的之外,持强烈反对态度的宫中派成员元田也在勅谕下达后表达过:“(外债)少些可成根本之补助。”由此可见外债募集与否并非争论的本质,外债募集数额大小更不是问题焦点所在,大臣与两派参议间围绕内阁主导权的竞争才是关键所在。

中止募集外债意味着丧失从国外借入金银币平抑通货膨胀的可能性,抑制通货膨胀、消除不兑换纸币的途径只剩下增税及节省开支。同时还面临通货膨胀带来米价高涨的窘境,至明治十三年(1880年)底,东京地区米价已经达到明治三年以来的最高纪录一石米为12元11钱。由此也埋下了后继以米代替货币进行缴租的米纳论争议的伏笔。

为了打开局面,同时也是为了修复与大隈萨摩系的关系,岩仓自八月开始力倡米纳论。米纳论主要是针对通货膨胀,建议以米来代替货币上缴税赋,以缓解财政压力。岩仓八月五日写信给五代友厚,五代作为萨摩系商人与大隈关系极为亲密,因此岩仓此举带有明显修复关系的用意。岩仓在信中感谢五代:“昨日恭迎来访,感铭其节及米纳意见书。元来热心此义,必贯彻之,实意见相符。”岩仓对于曾经关系十分亲密的大隈,抱有一种乐观的预测,在与五代友厚的信中亦表示:“此旨趣既定,想来前大藏卿亦能同意。”岩仓抱有大隈会支持米纳论的幻想,一方面是由于米纳论是萨摩系提出的,另一方面是认为大隈在外债论中的挫折会需要与自己联合来改善处境。但岩仓忽视了大隈与伊藤长州系的联合动向以及宫中派的不确定性。

在八月十六日的内阁会议上,大隈与伊藤、井上一起强烈反对米纳论,这不仅使岩仓措手不及,也使已经与岩仓达成25%额度部分米纳协议的萨摩系十分震惊。井上强硬拒绝米纳论:“十分之二点五也好,全额也罢,全然不问。”坚持以官省定额削减及增税为主要内容的紧缩财政路线。内阁会议上形成以岩仓大臣、萨摩系为一方,以大隈、伊藤长州系为另一方的对立。

九月十七日召开米纳论采纳与否的内阁会议上,赞成与反对米纳论双方形成人数上6比6的平局。天皇及宫中派的意见再次具有左右政局的决定性意义。九月十八日,天皇下达敕旨:“其米纳之议,虽出于救时之策,但觉于今日行之颇为不稳。”事实上宣告了岩仓及萨摩系的失败。

岩仓想以采取米纳论的方式缓和与大隈的关系,却加速了大隈系与萨摩系的分裂,促成了大隈系与伊藤长州系的联合,并于其中暴露了自己与宫中派的矛盾,造成了自己的被动局面。对于大隈与伊藤长州系的联合在内阁中形成的优势局面,时任元老院议长的大木有这样的评价:“于大臣之权力,若使大隈、伊藤、井上三参议退其要路,则天下自可平定,然大臣无此权力,叹息之。”

明治十四年(1881年)一月中旬,黑田在大隈的说服下于热海与伊藤、大隈、井上召开了著名的热海会议。伊藤在策划热海会议的主要目的是在各派参议间达成一致以促进元老院改革,利用大臣与宫中派的矛盾削弱大臣在内阁中的地位。为了说服黑田等萨摩系人员支持伊藤的立宪改革方案,紧缩财政方针转变为积极财政方针是必选的妥协条件。

对于热海会议期间伊藤长州系与大隈系、萨摩系之间矛盾的凸显,宫中派有明确的研判,打算坐收渔人之利。四月四日,佐佐木即将此情况上奏天皇:“本年春内阁必破裂,于此时,兼兼如所呈,圣上应思虑弥弥大权归圣上之事,从今日起做好准备至关重要。”表明天皇及宫中派已经预见内阁分裂之势并准备乘机进一步掌握政治权力。

四、大隈意见书与大臣的统御角色

热海会议后,大隈提交了自己的立宪政体意见书。与其他参议的渐进路线不同,大隈意见书的主要内容表现出与以往迥然不同的激进态度。除了建议在明治十六年(1883年)即开设国会外,还建议在永久中立官大臣之下设置政党内阁制,将军队及警察系统的政治中立化。究其原因,大隈此时的利益在于尽快开设国会,以利用自己的人望及在野政党的力量来扭转劣势。觉察到大隈系与伊藤长州系的关系有恶化的趋势后,岩仓大臣开始谋划拆散两派联合的动作。

在此种情势下,五月下旬本来应由三大臣协议国会问题的步骤被更改为在左大臣的主持下,由天皇向各参议问询意见。其时,三大臣对政务作了明确分工,宪法问题由三条及有栖宫二人主持,废止开拓使厅的任务则交由与萨摩系关系较好的岩仓去办。宫中派对国会问题的强势介入体现了宫中派力求促使内阁分裂化以从中渔利的目的。

岩仓在米纳论中受挫,统御参议的大臣权限面临被架空的危险。实际上在五月上旬,岩仓还在冲绳县令锅岛真彬后任的问题上与伊藤、大隈发生严重对立。此次对立与其说是人事方面的纷争,不若说是伊藤对岩仓掌控华族制度的一次试探性攻击。岩仓主张:“后任之义必以华族为可”但伊藤及大隈坚持后继人选应由省厅内部人员选任。双方僵持不下,事务拖至五月下旬仍未有定论。此时岩仓得悉大隈密奏于有栖川宫的意见书,敏锐地发觉这是一个好机会,决定利用国会开设的论争来瓦解两派的联合。于是本来分工负责废止开拓使厅的岩仓,决意介入国会问题,在六月初即召来颇受其重视的太政官大书记官井上毅,将大隈意见书传看给他,并命其起草反驳意见及制定应对方略。

虽然委托井上毅做了细致的宪法调查,但岩仓并不想自己挑起国会开设的论争,于是岩仓在与三条会谈过后决定任命伊藤进行调查,并借机将大隈意见书通过三条传阅给伊藤。伊藤于六月二十七日从三条处借出大隈意见书抄写带回。起初伊藤反应平淡,究其原因恐怕在于大隈的意见与井上馨提出的意见颇为类似。即便是开设国会的时间期限较为激进,但就双方的关系而言大有商量的余地。伊藤此时尚未将大隈在热海会议上的表现与国会开设意见相联系,也未体会到岩仓将宪法调查委托给自己并传阅大隈意见书的真意。迟至六月二十九日,在回复井上毅来信之时仍然未有变化:“高意所在之大意虽领承,尚可再熟虑。愚考亦无大差别,只迟速之事未得了断耳。”井上毅三十日赴伊藤宅邸与伊藤详尽密谈,终于促使伊藤改变态度,七月一日伊藤即以辞职相威胁,向三条表明对大隈意见书的强烈反对。

伊藤强烈反对大隈意见书所陈之观点,固然有设三大臣为永久中立官、政党内阁、军队及警察系统中立化等不利于伊藤长州系及萨摩系的地方。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大隈系自与伊藤长州系联手后,一直以其为主要合作对象,意见书的主旨也是争取宫中派支持以稳定现行内阁权力结构。另外政党内阁的建议也是和伊藤、井上等人于明治十四(1881年)年一月在会谈中达成一致的内容。

政变发生后,福泽谕吉曾给井上馨写信就此进行质问,直斥井上、伊藤二人对大隈的背弃,直言三人之间不是有过“其后经会谈,假以想像国会开设之后,政党如何组成,其成员有谁。若其党得组政府,谁为外务卿,谁主内务”情投意合的时候吗?由此来看,伊藤对大隈意见书的攻击虽与热海会议中双方关系恶化有关,但主要原因还是岩仓指使井上毅的游说起了作用。伊藤以六月三十日为节点,前后几天的表态反差极大,可以合理推断与六月三十日井上毅的造访及密谈有关。井上毅作为岩仓的心腹,在六月底密集与伊藤通信及密谈,岩仓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不言而谕。岩仓在整个事件演变中,从强行介入国会开设问题至委任井上毅起草大隈意见书的反驳意见,再至委任伊藤进行调查并经三条之手将大隈意见书传阅伊藤,最后派井上毅与伊藤密谈,终于成功地促使伊藤和大隈的矛盾爆发,达到了分解伊藤长州系与大隈系联合的目的。

五、大臣调和失效与参议矛盾激化

岩仓通过介入国会开设问题的方式对伊藤长州系与大隈系联合进行离间获得预期的效果,局势趋于平静化。但岩仓身体健康恶化使局势发展产生了新的变数,六月中旬开始,岩仓健康骤然恶化,七月六日决定离京休养。岩仓作为三大臣中的实际掌权者,其政治手腕对平衡各派参议及调和各方矛盾具有决定性意义。由于岩仓因身体原因暂时脱离政治中心,大臣主导的太政官制内阁出现短暂的权力真空期。对伊藤而言这是一个借国会开设问题掌握政治主导权的好机会,为此伊藤频频就国会开设问题发声。三条及有栖川宫两大臣对此准备不足,疲于应对,七月二十日写信给岩仓诉苦:“于今枢密一件无法充分运转,左大臣及拙下均感困惑,伊藤参议于此事有种种意见,除所诠御旨外别无他法,只能等还幸后决定。”岩仓休养的另一个负面因素是与其素来亲近的萨摩系出现异动倾向,就与本派利益相关的开拓使官产出售之事与伊藤长州系商讨,以期在内阁会议中获得多数参议的支持。

七月二十一日参议兼开拓长官黑田向太政大臣申请开拓使官产出售。萨摩系与伊藤长州系形成一致的赞成意见,而大隈则与有栖川宫左大臣及宫中派持反对立场。最后阁议以萨摩系、伊藤长州系的人数优势作出出售决定,七月三十日勅裁,八月一日发表。但阁议一经发表便在社会上引起在轩然大波,持反对立场的大隈人望陡增,大隈与萨摩系、伊藤长州系的关系急剧恶化。

为应对大隈、左大臣及宫中派在开拓使官产出售问题上形成的舆论优势,伊藤于八月三十一日急电随天皇巡幸北海道的黑田促其回京进行两派会谈,同日井上馨也回到东京参加密商。九月六日萨摩系松方提出财政建议并为伊藤所接受,标志着两派就清除大隈达成妥协。同日,嗅到反常气氛的三条写信给岩仓透露伊藤等人已经达成一致,内阁分裂几不可避免的情况:“伊藤、井上、山县、西乡等密谈(中略),此节孰有必死尽力进退之决内意,察还幸后必生一大变动,无论如何内情迫切之极(中略)大隈氏建言以来,以致福泽党之气脉侵入内部之事,有一同愤激之模样,此般到底与大隈氏共存,必致内阁破裂之迫切也。”

然而由于三大臣在体制上仍然垄断直接辅弼天皇的资格,两派联合即使清除了大隈系也不能产生掌控内阁的实质性优势,两派参议清除大隈的决定无法绕过三大臣直接生效,这便要求两派需要争取到三大臣中至少两大臣及宫中派的同意。

宫中派对伊藤系与萨摩系达成排除大隈协定迅速作出回应。九月十二日,宫中派鸟尾小弥太、谷干城、三浦梧楼、曾我祐准4将军,就开拓使官有物出售事件上奏表示反对,并上奏《国宪创立议会开设之建议》,批判“亲政有名无实”主张“速于元老院中开设国宪创立议会,以特命征收各府县会议员若干列席此议会制定国宪,立永世不拔之国基以为民心归着之所在”。在外债论及米纳论中意识到宫中派重要作用的伊藤,此次面临着如若坚持官产出售便会促进大隈、宫中派及左右两大臣协作的不利态势。对于右大臣岩仓基于维持阁内平衡反对清除大隈与左大臣基于宫中派立场反对开拓使官产出售的障碍,伊藤与萨摩两派参议在制度上无法逾越,只能以牺牲利益的方法求得大臣的妥协。

对于左大臣及其亲近的宫中派,伊藤则利用大隈及岩仓都不在东京的有利时机与之接触,利用广为流传的大隈阴谋说展开说服工作。佐佐木听信伊藤,对大隈转持强硬的驱逐主张。虽然佐佐木倾向于驱逐大隈,但他对开拓使官产出售的反对立场没有改变,这就使两派面临着重新商讨妥协条件的局面,要么使佐佐木等宫中派改变在开拓使官产出售问题上的立场,要么两派放弃开拓使官产出售的决定。

九月二十六日山田向佐佐木打探宫中派转变立场的可能性,但佐佐木坚持强硬立场回答:“吾论开拓使处分无论如何不可者,君不同意,另籍民权家之力以伸吾意者,要路在于实奸人申之,扫除之当然也,然若为之,须使开拓使处分之公明正大勿见疑于世人,然后上述奸人亦可除,政权亦可立,皇威亦可耀。”明确表明坚持反对立场,并暗示若按己方意愿操作,将会配合对方清除大隈出政府。

时近天皇还幸回京,在开拓使官产出售问题上若不能与宫中派协调立场,驱逐大隈恐难成功不说,伊藤长州系与萨摩系的联合也必将受重创。因此九月二十六日伊藤在拜访佐佐木后,决定在开拓使官产出售问题上让步换取宫中派对清除大隈的默许。两派参议与大臣之间完成关于驱逐大隈的利益交换谈判,以内阁改革及放弃开拓使官产出售的让步换得两大臣对驱逐大隈系的支持。

十月十一日天皇回京,当日夜三大臣及两派七名参议召开御前会议,七参议提交立宪政体的奏议,奏议以伊藤主张的渐进论为基底,并将华族制度改革方案及元老院改革方案一并列入其中。天皇对奏议大体认同,但对开设国会的时间持保留态度。接下来的进行到奏请驱逐大隈的核心议题。

天皇在巡幸过程中对随从出行的大隈印象一直颇佳,回京前听闻“萨长团结以清退某参议”的消息,还表露过对大隈的担心:“于开拓使事件,大隈因经过实地,回京多半愈加主张不同意论,担心其为参议一同攻击。”因此当大臣、参议在御前会议申诉:“大隈不免官,政府之趣旨不立”时,天皇甚为反感,当即反问:“于上述之顺序,如若,萨长参议结合,则成清退大隈之议歟。”岩仓回答:“不只萨长而已,平素正义论家亦有心得,愤懑有之,若萨长之事为圣上疑念,忽至内阁破裂,如何容许之。”即便如此天皇仍然认为驱逐大隈的理由不足:“暧昧之下而为辞表之事,不可。”对驱逐大隈与开拓使官产出售中止之事联动处理表示不信服。对天皇就官产出售中止一事的询问,岩仓无奈之下只能说出真实原因:“大隈免官一事成立,则开拓使之事黑田无异议。”天皇则抓住此点进而追问:“如此甚不得当也,开拓使与大隈之事为两件事,然若言大隈免官云云,如何之事歟。”御前会议因在驱逐大隈问题上天皇与大臣、参议间意见对立而一直持续到深夜,最终天皇妥协并向大隈下旨:“诚于意外适宜时机,无异议则可递辞表。”并交由伊藤及西乡二人作为御使进行传达。至此驱逐大隈一事已成定局。

六、大臣中心化内阁的形成

十月十二日,开设国会的勅谕公布,同时宣布的还有御准大隈辞表及开拓使官产出售取消的决定。内阁中原本可以制衡伊藤的大隈被驱逐,面对伊藤长州系、萨摩系联合在内阁中形成的人数优势,岩仓为了保证省卿参议兼任制恢复加强大臣中心化的效果不被侵蚀,开始利用各种手段抑制两派参议的联合。

首先岩仓利用伊藤与山县的不和,在之前与伊藤达成的妥协方案上大幅退步,只同意设置参事院,并且另设宫中制度取调局,自任总裁负责宪法的准备工作,事实上收回了原本委托给伊藤的宪法起草权限。

不仅如此,岩仓还利用萨摩系与伊藤系的嫌隙,采用萨摩系寺岛的建议于明治十五年(1882年)三月三日向伊藤下达了赴欧进行宪法调查的命令,将伊藤调离权力核心。岩仓此举有以下几点目的,第一,虽然伊藤的元老院改革计划搁浅,但难保伊藤不会卷土重来,派伊藤赴欧可以借机巩固政局。第二,伊藤对岩仓推崇的德式宪法一向不赞同,岩仓此次派其赴欧考察主要目的国设为德国,若伊藤转向归国后可为岩仓所用;若伊藤坚持原有路线,其对内阁的影响也减弱至最低,足以保证内阁的平稳运转。

岩仓不仅将伊藤调往欧洲,同时还将寺岛派往美国同样从事宪法调查,为将来在宪法理论上掣肘伊藤作铺垫,此后岩仓将宫中派核心人物佐佐木拉入内阁任工部卿,一方面以加强大臣与宫中派的联合态势,确立以大臣为中心的内阁机制,另一方面此来降低天皇亲自参与政事的频率,减低天皇日益强烈的参政意愿对内阁事务的影响。

岩仓通过上述几个步骤有效地抑止了两派参议在内阁中膨胀的权势,确立了太政官制内阁中大臣统御参议的优势地位。通过吸收宫中派入阁的手段与宫中派完成协同,使天皇于明治十四年(1881年)地方巡幸后的御临内阁参政频率大为降低,且以后的参会次数呈递减趋势,就此确立以大臣为中心的太政官制内阁制度。

概括来说,明治十四年政变的发生使日本明治政府权力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初步确立以大臣为中心的太政官制内阁制度。这种内阁制度是以岩仓右大臣为核心,由于太政大臣三条及左大臣有栖川宫并不具备单独执政的能力,所以政变后的太政官制内阁的运转依赖于岩仓的身体状况。虽然岩仓在伊藤出游后暂时掌握了内阁主导权,但其本人的身体状况很快便无法支持以大臣为中心的内阁运转,因此当岩仓去世之后,太政官制内阁便无法再维持有效运转,最终被明治十八年(1885年)建立的内阁制度所代替。

注释:

①東京大学史料編纂所.保古飛呂比·佐々木高行日記八[M].東京:東京大学出版会,1966.

②春畝公追頌会.伊藤博文伝中[M].東京:原書房,1971.

③春畝公追頌会.伊藤博文伝中[M].東京:原書房,1971.

④春畝公追頌会.伊藤博文伝中[M].東京:原書房,1971.

⑤東京大学史料編纂所編.保古飛呂比·佐々木高行日記九[M]. 東京:東京大学出版会,1966.

⑥春畝公追頌会.伊藤博文伝中[M].東京:原書房,1971.

⑦東京大学史料編纂所.保古飛呂比·佐々木高行日記九[M].東京:東京大学出版会,1966.

⑧東京大学史料編纂所.保古飛呂比·佐々木高行日記九[M].東京:東京大学出版会,1966.

⑨宫内厅編.明治天皇紀五[M].東京:吉川弘文館,1907.

⑩岩波書店編集部.近代日本総合年表[M].東京:岩波書店,1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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