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下,我的乡愁

2020-11-19 14:32丘艳荣
骏马 2020年11期
关键词:姨母榕树下姨父

丘艳荣

最早接触到“乡愁”这个词汇,是因为余光中那首最为人所熟悉的诗歌《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年少的我,虽然无法完全体验到这首诗里所表达的宏大的历史主题和民族苦难,但我却似乎可以触摸到诗人的悲情,一份融合了对母亲、妻子、家园和祖国的痛苦的牵念。我记得,我曾把这首诗端端正正地抄在我的笔记本里,并可以把它流利地背诵出来。

那时,我还没有出外求学。不曾远行,不曾客居他乡的人,照理来说是不应该有乡愁的。可是,我问问自己幼小的心灵,你有乡愁吗?我居然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回答,我有。我的乡愁在一个叫“榕树下”的小地方,那里是我的出生地,是我梦里怎么也靠不了岸的所在。小的时候,我的梦境常常重复同样的场景:一叶小舟,颠簸在茫茫水面,一会儿颠向东岸,一会儿颠向西岸,可无论如何都靠不了任何一边。我知道,那叶小舟就是我。我住在河之西,而我的乡愁在河之东。

在我不满两岁的时候,母亲生了第四个孩子,在当时来说,这第四个孩子属于超生。可老四跟前面三个孩子一样,依然是女孩。据说,父亲脸色很难看,于是,姨母很为她的亲妹妹操心,张罗着让我母亲送走一个减轻负担,以求博个“带柄的”。张罗来张罗去,最后说要不把老三抱到她家去,由她暂时替我母亲养着。于是,我便被大人从河之东抱到了河之西,成了姨母的女儿。

母亲后来并没有再生。送走我一年之后,年仅7 岁的大姐,因乡下医生误诊,延误了病情不幸夭折。而我的姨父姨母已将我视若己出,担心大姐夭折,母亲会趁机把我要回去,便立刻要求把我的户口迁至他们所在的生产队,并主动提出不给我改名换姓。母亲虽经受丧女之痛,但仍是通情达理的,她对姨父姨母说,我知道你们疼我家三妹已是入心入肺,我也不敢提把她要回来的话,户口要迁你们就迁吧,日后,三妹就当是我们共同的女儿!

因为这种特殊的关系,我并没有跟亲生父母断了联系,每年八月节和春节,姨父都会带我回榕树下过节。每年寒暑假,便可以回榕树下小住一段时间。每次小住后要回去时总是百般不舍。每一次我离开,妹妹总躲在大门背后,噘着嘴,拉长着脸,不肯送我。母亲硬要把她从门后面扯出来,一边扯一边说:“三姐要回钟屋坝了,快点出来送送她。”妹妹使劲挣开母亲的手,一跺脚,一甩头跑回里屋。每当这时,我的眼眶就红了。

奶奶不懂孩子的心。她总是年复一年地提起让我伤心的往事:“你去大姨家时,两周岁都不到啊。在大姆的怀里不断挣扎,大声哭喊‘阿婆,我不去阿姨家,我不去阿姨家!’哭得我心碎,把送你的大姆也惹出了眼泪。看哪,一下子就这么多年了。”我忍着酸楚说:“那时小,没有记忆。姨母和姨父都对我挺好的。”

知晓自己身世的我从小就显得特别懂事,乖巧。姨母老说,我家阿妹啊,可真是难寻的。从小念书不用大人催促,田里的活,家里的活都会帮着做。最最难得还是脾气好、品性好,从不顶撞父母,最是听话的……这些逮着人就翻来倒去说的话总让我有点脸红,我知道我自己的乖巧,一半是因为我的本性,一半是因为我觉得我不能也不敢在他们面前肆意妄为的缘故。

我在我的亲生父母面前也是拘谨的。我怕亲生父母看我的眼神,透着一份生疏,一份愧疚。每次回去,父亲母亲对我从没有特别的亲热之举。他们只是笑笑地看着我,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同龄的那个好姐妹,她常常坐在她父亲的膝上,揽着父亲的脖子,叽叽喳喳地说话,肆意地撒娇撒泼。我多少会期盼许久才见一次的父母,可以用动作表达一下亲情,可眼前的父母甚至都没有拉一拉我的手,或者摸一摸我的头。

我知道,他们其实是爱我的。他们把对我的爱藏在可口的饭菜里。每次回去小住的那几天,父亲母亲在厨房忙活,可着劲儿给我做许多好吃的。父亲的油炸豆腐、冬笋香菇炖鸭肉、蒜丝炒鱼饼,母亲的老火鸡汤、炸鱼块……他们用一道道美食来表达爱,抚慰我的心,我也用这些美食填充我心底的隐痛。父亲常常喝醉,醉了就红着眼睛说很多话。姐姐妹妹溜到了楼上,只有我还留在饭桌旁,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不忍离开,我就在那里沉默地听他说话,时而给他夹一些菜……

他说:“我原本给你取的名字叫做‘艳榕’,不是‘欣欣向荣’的‘荣’,是‘榕树下’的‘榕’,因为你的根在榕树下,在榕树下啊……艳榕、艳榕、念榕、念榕……”他醉了,耷拉着头,不断地念叨。我的眼睛腾起水雾,看着他已经开始花白的头发,我的视线慢慢模糊,泪水静悄悄地淌了下来。

短暂的欢聚之后又是长时间的别离。每次回去,总会让身世独特的我,一次一次重温这幸福和伤感交集的滋味。这应该就是我对乡愁的最初的体会,这种乡愁叫“血脉”。

我的出生地叫“榕树下”。这个地名的由来是因为一棵树,一棵已超过百年的老树。因为父亲酒后的那些话,榕树下不再只是一个简单的地标,它变成了我心中的一种图腾,也是隐隐的痛。那棵榕树长在村子的中央,硕大的树冠撑开绿色巨伞,为村人遮风避日。树下供奉着一个矮小的“伯公”神龛,一年到头香火不断。祈福、还福,四时八节,似乎都有人在树下虔诚地焚香祷告。古树临水,一条灌溉圳蜿蜒在榕树前,灌溉圳边的乡间小路又紧挨着两座鱼塘。树荫横过小路,将自己一半的身影倒映在鱼塘水面上。水圳两边砌着可同时供七八个人洗衣的石板。闲暇时,人们便在这树下乘凉聊天,打牌下棋。或者是因为树龄太长,树干近乎黑色,有的树干贴地而生如飞龙伏地,有的旁逸斜出如飞龙探云,底下盘根错节,树上“胡须”长垂。老榕树像是一个慈祥的老者,甩着他那长长的“胡须”,给人们讲述一个个久远的故事,把人的思绪牵引到无边无际的远方,根却紧紧扎在地下,地老天荒。

与老榕树比邻而居的还有另一棵树。之前我一直以为另一棵树也是榕树。父亲告诉我,另一棵树是柯树。只要稍稍注意一下就会发现,榕树是四季常绿的,而另一棵树冬天的时候总是光秃秃的,那就是柯树。我没有问为什么我们这里叫“榕树下”而不叫“柯树下”。我想,或者是榕树的寓意更好的缘故吧!榕树根系旺、枝叶繁、易生长,向来被视为长寿和吉祥的象征,有荣华富贵之意。

树下总是热闹的,树上也如此。当树下的人们东家长西家短聊开来的时候,树上的小鸟也总唧唧啾啾地应和着,似乎它们也有说不尽的家长里短。

总不能忘记父亲醉酒后说的那句话,“你的根在榕树下”,年少的我常暗自抱怨,可是为什么您却忍心把我移植到河的另一边呢?这样一想,我的心便感受到了一种说不出的痛。余光中的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席慕蓉的乡愁是家乡那一曲清笛,贺知章的乡愁是家乡的那一片镜湖,王维的乡愁是家乡那一树寒梅,而我的乡愁是那轻轻一扯就能生出许多痛来的老榕树。

后来出外求学,乡愁具化成河之东老榕树的树影,也具化成河之西姨母那爱的唠叨。说是出外求学,也只不过是从小县城的乡下到了市里的乡下,只不过我的学校冠了“省“和“市”的前缀罢了。我到底还是没有离开客属地区。可我还是给两边的父母寄家书。但很令我失望的是,我没有收到过两边父母的回信。可能是作为农人的他们,土地和锄头才是他们的信笺和笔。他们不习惯握笔在信笺上叮咛和教导,因为他们在阅读女儿的信件时,早已回复了一个憨厚的微笑,也可能是他们觉得,五十公里的距离,一两个月就回家一次的频率实在用不着书信来抒情。确实,这个距离有些尴尬,求学的几年里,我没有收到过一封我期待的家书。乡愁,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此后,便是遵循“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分配原则,我回到了家乡工作生活。不那么安分的灵魂因为种种客观条件过起了安分守己的生活。出生地榕树下已不再是年节才能回去的所在。每个星期,我都会回去陪陪那边的父母。那棵老榕树,变得越来越真实可感,越来越亲切温暖。乡愁,变得似有似无。

“树比人活得长久”,这是老人们流传下来的一句话。如今,老榕树依旧苍翠着,父亲却已离世数年了。从此,我的乡愁多了一重——它是刻着父亲名字的一块冷冷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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