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诗歌通释三则(五)

2020-11-19 08:01查洪德
名作欣赏 2020年10期
关键词:元好问

摘要:本期所选三首元好问的古体诗,技法上各有独特处。《西园》是诗人赴试汴京,游西园所作。对北宋亡国的感叹和对大金即将重蹈覆辙的担忧,使这首诗情感深沉,笔力凝重。思绪的跳跃与时空的转换,单行却转韵,使这首诗既健利又流转,取得了独特的艺术效果。《涌金亭示同游诸君》可以看作是一篇用歌行体写成的游记,长短变换的句式,形成了宏大的气势,创造了独特的诗歌风貌。郝经说元诗“歌谣跌宕,挟幽并之气,高视一世”,此诗确可当之。《雁门道中书所见》是蒙古窝阔台汗十三年,元好问途经雁门所作。诗人目睹百姓在蒙元政权下的苦难,表达了深重的悲悯情怀和无力拯救百姓于水火的无奈。

关键词:元好问;游览诗;感时伤乱

《西园》

西园老树摇清秋,画船载酒芳华游。登山临水祛烦忧,物色无端生暮愁。百年此地旃车发,易水迢迢雁行没。梁门回望绣成堆,满面黄沙哭燕月。荧荧一炬殊可怜,膏血再变为灰烟。富贵已经春梦后,典型犹见靖康前。当时三山初奏功,三山宫阙云锦重。璧月琼枝春色里,画栏桂树雨声中。秋山秋水今犹昔,漠漠荒烟送斜日。铜人携出露盘来,人生无情泪沾臆。丽川亭上看年芳,更为清歌尽此觞。千古是非同一笑,不须作赋拟《阿房》。

诗题注曰:“兴定庚辰八月中作。”兴定庚辰即金宣宗兴定四年(1220),可知这是元好问于是年秋赴试汴京游览西园时作。时年元好问三十一岁,值金向蒙古求和未允,国势日蹙,他感怀时事,写了这首诗。西园是一个特殊的园林名。汉上林苑又名西园,张衡《东京赋》:“岁维仲冬,大阅西园,虞人掌焉,先期戒事。”薛综注:“西园,上林苑也。”曹操的邺城也有西园,曹植《公宴诗》有“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后代都城附近也多有以西园命名的园林。北宋西园也是都城名园,苏轼等名流参与的“西园雅集”,成千古佳话。西园因此也就很容易触动诗人今夕盛衰之感。唐人张说就有诗说:“城郭为墟人代改,但见西园明月在。”(《邺都引》)本诗中的西园,原为北宋汴京近郊的名园,北宋亡时曾被毁。金宣宗南渡后,汴京成为金朝京城,西园也恢复为游览胜地。元好问多次游西园,也多次在诗中写到西园,如“不见西园风露秋”(《探花词》)、“风流一枕西园梦”(《郑先觉幽禽照水扇头》),都指汴京西园。

诗的结构很清晰:四句一转韵,意随韵转,二十四句自然分成六个层次。

第一层次交代缘起:“西园老树摇清秋,画船载酒芳华游”,在清秋时节游园,登临赏景。老树,杜甫诗有“老树饱经霜”(《懷锦水居止二首》其一)句,元好问借其意象,诗中多用,如“老树遗台秋更悲”(《出都》),“试就遗台老树看”(《龙兴寺阁》),表达乔木故国之感。画船,装饰华美的游船。芳华,这里指芬芳美丽的自然景色。芳华游,即游芳华,游于自然美景之中。然而游览并未给诗人带来多少心灵的快乐。“登山临水祛烦忧,物色无端生暮愁。”登山临水,即游赏山水。宋玉《九辩》:“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祛,除去,消除。物色,景色,景象。这两句是说:来游西园,本想借游赏排遣胸中烦忧,而园中景象却无端触起更深的愁思。南朝宋鲍照《秋日示休上人》诗有“物色延暮思”句。“增暮愁”总领中间四节。之所以“愁”,“愁”的内容,就是感怀伤今。由此进入第二层:追怀历史。

西园是一个经历过亡国之痛的地方。“百年此地旃车发,易水迢迢雁行没”,写北宋亡国二帝被掳的历史。从元好问游西园上推大致百年,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金兵攻破汴京,宋徽宗、钦宗被掳北去,初迁安肃军(今河北徐水县),又迁云州(今山西大同),最后迁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县城北)。兴定四年上推靖康二年为93年“,百年”是举其成数。旃车,即毡篷车,古代西北民族以毛毡做车帷,称作旃车。旃,通“毡”。易水,河名,源于太行山东麓流经河北易县,再东南流经徐水,注入南拒马河。迢迢,遥远的样子。这句说:从西园所在的汴京,遥望当年徽、钦二宗被掳北去的易水,远在北飞大雁身影消失更远之处。“梁门回望绣成堆,满面黄沙哭燕月”,梁门,指大梁夷门。南朝梁江淹《伤友人赋》“:余结谊兮梁门,复从官朱藩。”胡之骥注:“梁门,大梁夷门也。”大梁为战国魏都,在今开封一带,这里代指汴京城门。这句化用杜牧《过华清宫》“长安回望绣成堆”句。燕月,燕地的冷月。安置宋徽、钦二宗的徐水一带属古燕地。这两句想象被掳去的徽、钦二宗从燕地回望故都汴京,亭台楼阁,满城锦绣,都已非其所有,黄沙满面的他们,只能对着燕地冷月哭泣。诗人没有对历史做抽象叙述,而是从一个游园者眼中,就游览之地写来:这里就是当年旃车载着二帝出发的地方,循着远去的路,遥望安置他们的易水边,那在北飞大雁影断之处的更远方。诗人又想象二帝渡过易水,回望故都,锦绣的都城已经易姓,他们只能对着燕地的黄沙与冷月流泪。

园林的建造者被掳去了,园林呢?接下来笔锋转到园林。写园林,是这首诗的本位,是诗的主体,以下第三四五层都写园林。这几层用倒追法。

第三层承第二层倒追园林被烧。“荧荧一炬殊可怜,膏血再变为灰烟”,金人一炬,可怜焦土。荧荧,火光。一炬,一火把。膏血,如说民脂民膏。宋王禹偁《端拱箴》:“须知府库,聚民膏血。”西园是用百姓膏血建成。这两句是说,金军攻下汴京,西园一炬焚毁,百姓膏血变成园林,园林再变而为灰烟。“富贵已经春梦后,典型犹见靖康前”,而今只能从某些遗迹想见未烧前(靖康前)西园的风貌与规制。春梦,比喻消逝的繁华。宋赵德麟《侯鲭录》载:苏轼被贬昌化(今海南昌江东南),负大瓢,行歌田间,有老妇年七十,对苏轼说:“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靖康,宋钦宗赵桓年号(1126—1127)。典刑,同“典型”,《诗经·大雅·荡》:“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

由被烧倒追园林初建,这是诗的第四层。“当时三山初奏功,三山宫阙云锦重”,初落成的西园,真如人间仙境,让人沉醉。三山,本指东海上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这里用来指三山仙境般的西园。奏功,收效,成功,这里是指当年西园竣工。云锦,锦绣般的彩云。这两句说,当年西园落成之时如仙境般美好,楼阁宫阙坐落在重重彩云之中。但正是春色中的沉醉,导致秋雨中的倾覆。“璧月琼枝春色里,画栏桂树雨声中”,用象征的手法表达对历史的思考,形象而不着痕迹。璧月琼枝,月圆如璧,树美如玉。琼枝,即玉树。这里暗用陈叔宝《春江花月夜》句意:“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画栏,雕画华美的栏杆。画栏桂树,暗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诗句:“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悬秋香”是“土花碧”之前兆。这两句明写当时落成时西园之华美,暗示华奢正是败亡的前兆。诗以“春色里”与“雨声中”的对应为转折。

第五层,从历史的追怀中跳出,写眼前西园,抒发古今盛衰之慨。“秋山秋水今犹昔,漠漠荒烟送斜日”,山水依旧,繁华消逝,唯余荒烟落日。漠漠荒烟,云雾迷蒙,园林破败如荒野。荒烟送斜日,为金朝日薄西山的象征。“铜人携出露盘来”,典出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序》:“魏明帝青龙元年(按:为景初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汉武帝听信方士之言,以为露水和玉屑服食可以长生不老,于是在建章宫造神明台,上有金铜仙人,手捧承露盘,承接空中露水。曹魏代汉,魏明帝曹睿诏宫官将金铜仙人从长安搬到洛阳,立于宫殿前。金铜仙人辞汉为汉魏易代的象征,这里借汉魏易代喻宋金鼎革,江山易主,警示山河沉沦要再次发生。“人生无情泪沾臆”,用杜甫《哀江头》“人生有情泪沾臆”句,改“有情”为“无情”,言即使无情也潸然泪下。泪沾臆,泪湿胸襟。这两句是说:江山易主,尽管与我无关,不当有情,但也不免落泪。

最后一层,“丽川亭上看年芳”回应开头“芳华游”作结:放下历史的是是非非,且欣赏眼前芳华,清歌美酒,以慰情怀。丽川亭,应该是汴京西园内一亭。元好问有诗句:“旧曾家近丽川亭。”(《自赵庄归冠氏》)年芳,这里指一年中应时的芳花。下句说古今盛衰都付清歌杯酒中。“不须作赋拟《阿房》”,没有必要像杜牧那样作《阿房宫赋》,感慨兴亡。阿房,阿房宫,秦朝宫殿。秦统一后,在咸阳渭水南岸的上林苑建造朝宫,朝宫前殿所在地名阿房,所以叫阿房宫。秦末被项羽焚毁,据说火三月不熄。唐人杜牧感其事作《阿房宫赋》。这句说:像杜牧那样作《阿房宫赋》,感慨兴亡,全是多余。其实,他是感觉,大金国重蹈北宋覆辙,已是不可避免,感慨何益?不如清歌痛饮,忘怀世事。

这首诗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思绪跳跃与时空转换。首四句:当下,西园,芳华下的暮愁;五至八句:百年前,宋帝被掳,汴京与易水;九至十二句:靖康之难,西园;十三至十六句:西园,初建时,豪奢藏凄凉;十七至二十句:当下,西园,神游汉魏易代;二十一至二十四句:当下,西园,神游,秦亡,阿房成灰。如此看,不需要分析,诗的题旨已彰彰在目。

这首诗形式上有些特别。七言古诗在唐初受律诗影响走向律化,诗中多律句(符合律诗平仄要求)或准律句,还多运用对仗,后人称之为“入律的古风”。像王勃的《滕王阁》诗,被一些人误认为是律诗。又有一些诗人,如杜甫、韩愈等,为使古体区别于律诗,有意使其诗句不合律。这两类七古,一种是律化,一种是反律化,形式上最顯著的区别,是入律者多四句(或六句)一换韵,大致平声韵与仄声韵相间。而反律化的不换韵。再看元好问这首诗,就发现,它是换韵的,并且平仄相间,依次押平声尤韵,入声月韵,平声先韵,平声东韵,入声质韵,平声阳韵。从这方面看,似乎符合入律古风的特点。但是,它不用律句(平仄不合),也多有对仗,少单行句。这也显示出元好问诗歌写作的个性。单行又转韵,使得这首诗既健利又流转,取得了独特的艺术效果。

《涌金亭示同游诸君》

太行元气老不死,上与左界分山河。有如巨鳌昂头西入海,突兀已过余坡陀。我从汾晋来,山之面目腹背皆经过。济源盘谷非不佳,烟景独觉苏门多。涌金亭下百泉水,海眼万古留山阿。觱沸泺水源,奫沦晋溪波。云雷涵鬼物,窟宅深蛟鼍。水妃簸弄明月玑,地藏发泄天不诃。平湖油油碧于酒,云锦十里翻风荷。我来适与风雨会,世界三日漫兜罗。山行不得山,北望空长哦。今朝一扫众峰出,千鬟万髻高峨峨。空青断石壁,微茫散烟萝。山阳十月未揺落,翠蕤云旓相荡摩。云烟故为出浓淡,鱼鸟似欲留婆娑。石间仙人迹,石烂迹不磨。仙人去不返,六龙忽蹉跎。江山如此不一醉,拊掌笑煞孙公和。长安城头乌尾讹,并州少年夜枕戈。举杯为问谢安石,苍生今亦如卿何?元子乐矣君其歌。

涌金亭在河南辉县西北百门山附近,百门山又名苏门山,苏轼写有“苏门山涌金亭”六字。涌金亭下的百泉,是豫西北一处名胜。嘉靖《河南省志》载:“百门泉出苏门山,泉通百道,故名。”明人李濂有《百泉》一文,言:“《诗》曰:‘毖彼泉水,亦流于淇。又曰:‘泉源在左。斯盖谓共城之百泉,实卫源云。共城西北七里,有苏门山:一曰百门山,乃百泉始出之山。其地岩谷幽邃,林樾茂密,古名士多卜居焉。”据《彰德府志》载:“涌金亭在百泉上,亭在泉侧,泉从地涌出,日照如金。”故名。这里既山水清美,又多人文景观。年轻的元好问到游百泉,作此诗。

关于这首诗的写作时间,一般认为是蒙古贵由汗二年(1247),从诗的内容看,显然不符。也有说在金正大五年(1228),不知何据。据诗中“长安城头乌尾讹”句看,只能作于金亡前。另外,此诗借鉴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痕迹明显,也似乎非晚年熔化无迹的作品。时间难以断定,同游诸君亦不详。尽管说的都是娱情林泉、隐居乐志的话语,但诗的情调感慨激越,展示的是进取情怀。潘德舆认为“太行元气老不死,上与左界分山河”这样的诗句,“豪情胜概,壮色沉声,直欲跨苏、黄,攀李、杜矣”(《养一斋诗话》),夸赞的主要是其雄迈的心胸志趣。

这首诗的一大特点是,在写涌金亭之前先用一大段导入;写完涌金亭之后,又借助相关传说与人文遗迹发了一大通感慨。全诗43句,这一首一尾占去19句,但读者没有游离与断裂之感,觉得都是在写涌金亭,都是在写百泉。又由于运用了巧妙的过渡,衔接无痕,读来浑然一气。

诗的前八句是导入,从太行写起,气势阔大“。太行元气老不死,上与左界分山河。”太行即太行山,苏门山在太行山南端,为太行余脉。左界,指天界、天际。《白虎通》:“天左旋,地右周。”这两句说,太行山禀天地元气,亘古长存,其高大上与天接,为山河分出界限。“有如巨鳌昂头西入海,突兀已过余坡陀。”巨鳌,海中大龟。神话传说海上有巨鳌背负神山,这里借神话形容太行的威势。突兀,高耸突出之貌。坡陀,倾斜不平之貌。这句说太行山高耸之处已过,到苏门只剩下坡陀了。后四句是说:“我”沿着太行一路行来,历览美景,最终还是苏门最美。与苏门美景形成对比的是汾晋、济源、盘谷。汾晋,即汾水与晋水,指汾水与晋水流经之地,即山西中部地区。济源,今属河南,因当济水之源,故名济源,著名的王屋山、九里沟都在这里。盘谷在济源北二十里,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称其地“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诗人历览了太行山前后腹背,对太行山的形貌有全面了解;济源、盘谷的景物也并非不美,只是和涌金亭相比,还是相差很多。这些描写都是为了衬托“苏门烟景”的美好。烟景,指山水的云烟草树景象。《宋史·李宥传》言李成:“善摹写山水,至得意处,疑非笔墨所成……酒酣落笔,烟景万状,世传以为宝。”这样导入,尽管如遥天归鹤,却不牵强。

中间22句写涌金亭景色,分两个层次:水与山。

从“涌金亭下百泉水”到“云锦十里翻风荷”写百泉水。“海眼万古留山阿”,海眼,指泉眼,古人认为,泉水潜流地中,与江海相通,故称泉眼为海眼。杜甫《太平寺泉眼》“:石涧见海眼,天畔萦水府。”山阿(ē),即山弯。“觱沸泺水源,奫沦晋溪波”写百泉之形,言其喷涌有泺水之势,波澜有晋溪之美。觱(bì)沸,泉水涌出貌。《诗经·小雅·釆菽》:“觱沸槛泉。”《毛传》:“觱沸,泉出貌。”泺(luò)水,源出山东济南。《水经注》:“泺水出历城县西南,水涌若轮。”奫(yūn)沦,波浪回旋貌。白居易《和三月三十日四十韵》诗:“鱼尾上奫沦。”晋溪,即晋水,在太原西南。元好问《过晋阳故城书事》:“惠远祠前晋溪水,翠叶银花清见底。”

“云雷”两句继续描绘百泉之状。云雷,比喻波涛。波涛翻卷如云,奔腾之声如雷。苏轼《同正辅表兄游白水山》:“擘开翠峡走云雷,截破奔流作潭洞。”元好问《鹳雀崖北龙潭》也有“云雷鼓飞浪,喷薄齐万弩”之句。窟宅,洞穴,这里指泉水深处。蛟鼍(tuó),蛟龙和鳄鱼。百泉并无奔腾之势,这两句借想象为百泉增加神秘色彩。“水妃”二句则是说:泉水喷出无数闪光的水珠,像是水中仙子在玩弄夜光珠,把地下的宝藏都发泄出来,上天也不责怪。水妃,即水中仙子。明月玑,即夜光珠。玑指不圆的珠,或说小珠。地藏(zànɡ),地下的宝库。发泄,即泄漏、散发出去。诃,指斥责、责骂。“平湖”二句,平湖,指百泉水汇成的池。油油,水流动貌。刘向《九叹·惜贤》:“江湘油油,长流汩兮。”王逸注:“油油,流貌也。”云锦,本义是彩霞,这里比喻荷花。韩愈《奉酬卢给事云夫四兄曲江荷花行见寄并呈上钱七兄阁老张十八助教》诗:“问言何处芙蓉多?撑舟昆明度云锦。”即指荷花。

这部分很难写,眼前可见的,只有水中冒出的水珠和十里风荷。在本无可着笔之处,诗人展开视通万里的联想和无中生有的奇思,写出了百泉水的韵味。

“我来适与风雨会”到“鱼鸟似欲留婆娑”写山。写山,着意写其变化,从不可见到微茫缥缈,各有魅力,写草木,写飞鸟,都将它们人化,它们似乎都有意展示风姿。

“适与风雨会”是说正赶上风雨。“世界三日漫兜罗”句,世界,指整个天空。兜罗,指木棉。《楞严经》注“:兜羅树上出绵。”这里用以比喻云雾。“山行不得山,北望空长哦”,不得山,指看不到山。长哦(é),长叹。“今朝”二句,写山峰高峻的形貌。千鬟万髻,即千万鬟髻,比喻众多山峰。鬟髻是古代女子的环形发髻,因高耸于头顶,故常以之比喻青黛色的山峰。黄庭坚《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

“空青”句以下转写烟景,即山峰与云烟草树。“空青”二句写山峰上隐约散布着烟萝。空青,即青空,青碧空阔的天空。断石壁,被石壁遮断。用杜甫《不离西阁》诗句:“江云飘素练,石壁断空青。”微茫,犹言隐约。烟萝,指草树茂密,烟聚萝缠。“山阳十月未揺落,翠蕤云旓相荡摩”,山阳,即山之阳,山的南面。摇落,零落,凋谢。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翠蕤,本义为饰以翠羽的旗帜。云旓(shāo),本指绘有云彩的旗。翠蕤、云旓,这里都用来描写不同色彩与形状的山上草木,远看山坡上,深秋草木色彩丰富,像无数形色不同的旗帜相互摹荡。“云烟”两句是说:山上烟云变幻,似乎有意变化浓淡展示其多姿景象。鸟飞鱼跃,好像都想留下婆娑的身姿。婆娑,指优美的姿态。

写完水景与山景,诗人从景物描写中脱出,表达人生感悟。

“石间仙人迹”句是从写景到议论之间的过渡。仙人迹,指苏门山西岭大方石,号仙人岩,上有仙人足迹和“仙人迹”三字。仙人传说已不详。“六龙忽蹉跎”句,用阮籍《咏怀》诗“白日忽蹉跎”句意,感叹时光虚度。六龙,日车驾六龙,代指日。《淮南子》云“:日乘车,驾以六龙,羲和御之。”蹉跎,度过,指日西沉。“江山如此不一醉,拊掌笑煞孙公和”句,写到了一位苏门山隐士孙登。孙登,字公和,三国魏人。隐居苏门山。按《古诗纪·忧愤诗》引《文士传》言:

嘉平中,汲县民共入山中,见一人,所居悬岩百仞,丛林郁茂,而神明甚察,自云孙姓登名字公和。(嵇)康闻,乃从游三年。问其所图,终不答,然神谋所存良妙,康每茕然叹息。将别,谓曰:“先生竟无言乎?”登乃曰:“……今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子无多求。”康不能用。及遭吕安事在狱,为诗自责云:“昔惭下惠,今愧孙登。”

这两句是说:面对如此美好江山而不高卧沉醉,会被孙登所笑的。

“长安城头乌尾讹,并州少年夜枕戈”,写到了另外两个典故。长安城,唐代的京城。乌尾讹,“讹”通“吪”(é),动的意思。杜甫《日暮》诗:“日暮风亦起,城头乌尾讹。”王嗣奭《杜臆》:“日落风起,云屯波撼,此虏将入寇之象。”元好问借此典故写金末局势。“枕戈”典出《晋书·刘琨传》:“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少年刘琨立下志向,随时准备杀敌报国。后为并州刺史,在西晋末年经营和坚守并州十二年。元好问有《并州少年行》:“君不见并州少年夜枕戈……拔剑起舞鸡鸣歌。”言并州少年枕戈以待旦,随时准备从征卫国,形容杀敌报国心切。

“举杯”三句同样用典。谢安石,谢安字安石,东晋孝武帝时宰相。谢安中年隐居东山,后被桓温起为司马。《晋书·谢安传》载,谢安“将发新亭,朝士咸送,中丞高嵩戏之曰:‘卿累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苍生今亦将如卿何!安甚有愧色”,讽刺其改节。元子,指唐代诗人元结,少居商余山,曾著《元子》十篇,自称元子。元结《五规·心规》:“元子病游世,归于商余山中,以酒自肆,有《醉歌》,歌曰:‘元子乐矣!俾和者曰‘:何乐亦然,何乐亦然?我曰‘:我云我山,我林我泉。”此处遗山以元结自比,表达乐居林泉之志。

这十三句,是由前半部分对水与山的观赏,引出了有关出与处的人生思考。美景醉人、仙人遗迹、前代故事,都导向逍遥逸乐的价值取向。尽管最后五句完全脱离了涌金亭的话题,但读来感觉那是由景而情的自然引发。

总体来说,这是一篇用诗写的游记,它对同类作品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多有借鉴。比如要写涌金亭先写苏门山,而写苏门山则从太行写起,以此张大形势,与韩愈诗写衡岳庙先写衡岳,而写衡岳则从五岳写起,是同一思路。更具体的,写诗人向往一游涌金亭,但“我来适与风雨会,世界三日漫兜罗”,令人失望,好在“今朝一扫众峰出,千鬟万髻高峨峨”,与韩愈诗“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须臾扫尽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完全相同。诗最后以说自己无意于世事,思路也同。不过,元好问运用歌行体的形式、长短变换的句式,凭借宏大的气势,还是创造了有别于韩愈诗的风貌,赢得了后人的赞赏。郝经评元好问“歌谣跌宕,挟幽并之气,高视一世”,此诗确可当之。

《雁门道中书所见》

金城留旬浃,兀兀醉歌舞。出门览民风,惨惨愁肺腑。去年夏秋旱,七月黍穟吐。一昔营幕来,天明但平土。调度急星火,逋负迫捶楚。网罗方高悬,乐国果何所。食禾有百螣,择肉非一虎。呼天天不闻,感讽复何补。单衣者谁子,贩籴就南府。倾身营一饱,岂乐远服贾。盘盘雁门道,雪涧深以阻。半岭逢驱车,人牛一何苦。

先来解题。雁门,指雁门山,在今山西代县西北四十里。山上有雁门关,是长城重要关口之一,以两山对峙峻峭险要,大雁飞度其间而得名。蒙古窝阔台汗十三年(1241),元好问北游应州金城县(今山西应县),归途经过雁门,目睹蒙古政权下之乱政和百姓的苦难,写下了这首五言古诗,表现了诗人面对百姓苦难的悲悯情怀和无力拯救百姓于水火的无奈。

前四句为第一节。旬浃,即浃旬,满一旬,十天。兀兀,混沌无知貌,浑浑噩噩。唐寒山《诗》之二三四:“兀兀过朝夕,都不别贤良。”这里指在歌舞中沉醉。出门,指出金城城门。览民风,即观民风,观察民情,这里指百姓生存情况。《礼记·王制》:“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这四句由一个宽泛的扇面对构成(重点是“兀兀醉歌舞”与“惨惨愁肺腑”的对仗,核心是“醉”与“愁”),凸显城中官府与城外百姓苦乐两重天,推出了“惨惨愁肺腑”这一核心诗句。诗并不写“兀兀醉歌舞”,它是反衬“惨惨愁肺腑”,但没有“兀兀”,“惨惨”就缺乏强烈的冲击效果。

以下二十句,写“惨惨”与“愁肺腑”,或说是“惨”与“愁”,百姓之“惨”与诗人之“愁”。又分两个层次,一层总写,一层特写。“去年夏秋旱”到“择肉非一虎”是总写“惨”,“呼天天不闻,感讽复何补”两句总写“愁”,是面对如此“惨”而无力拯救之“愁”。“单衣者谁子”以下是特写“惨”,写一个远赴南府籴粮者的“惨”“,半岭逢驱车,人牛一何苦”,是因所“逢”而引发的“愁”,即由这一个体的艰难人生引发诗人之“愁”。

总写展现一方百姓之“惨”,写得极为概括。诗人先用六句写出三重灾难:“去年夏秋旱,七月黍穟吐”,一重天灾,去年天灾,预示今年无食。黍,黍子,通称黄米,一种耐旱作物。穟,同“穗”。“一昔营幕来,天明但平土”,二重兵祸,庄稼荡为平土,收成彻底无望,百姓何以度日?一昔,即一夕,一夜。《左传·哀公四年》:“为一昔之期,袭梁及霍。”《新唐书·惠宣太子李业传》:“业有疾,帝忧之,一昔容发为变。”“调度急星火,逋负迫捶楚”,三重苛政之害,百姓再无生路。调度,征调赋税。《后汉书·桓帝纪》:“其令大司农绝今岁调度征求。”逋负,拖欠。捶楚,指杖刑。

“网罗”以下四句,是对百姓命运的悲叹:网罗高悬,无处可逃;虎狼遍地,唯有死路。网罗比喻法网。宋欧阳修《江邻几文集序》:“其间又有不幸罹忧患,触网罗,至困阨流离以至。”乐国,也称乐土,指安乐无苦难之地,出自《诗经·魏风·硕鼠》:“势将去女(汝),适彼乐国。”这句意为:乐国到底在何处呢?人间没有乐国,百姓何处逃避苦难?“食禾有百螣,择肉非一虎”,螣(tè),指吃苗叶的害虫。《诗经·小雅·大田》:“去其螟螣。”《毛传》:“食心曰螟,食叶曰螣。”这里泛指危害庄稼的害虫,故言“百螣”。择肉,本指选取禽兽为射猎的对象。汉司马相如《上林赋》:“射游枭,櫟蜚遽;择肉而后发,先中而命处。”后也指择人而食,汉张衡《东京赋》:“嬴氏搏翼,择肉西邑。”非一虎,多个虎,都是非虎之虎。元好问的友人杨奂有《射虎记》,历数当时各种害人之“虎”,盗虎、豪虎、吏虎、兵虎、过客之虎等,他称作“非虎之虎”。

接下来的十句,特写“惨”又很具体:呼天,天听不到;写诗感讽,于事无补。百姓天寒衣单,腹中无食,为谋口食,不惜身涉死地。贩籴,买粮食。《史记·货殖列传》:“谚曰:‘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南府,这里指南边的府县。倾身,竭尽全力。《后汉书·郭太传》:“乡里有忧患者,淑辄倾身营救,为州闾所称。”营,指营求、谋取。服贾,经商。盘盘,道路曲折回绕貌。李白《蜀道难》诗:“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写出了百姓谋食之艰难:路途遥远,道路盘曲,深雪艰阻。

总之,乱政之下,百姓生路何在?这是一首泪血写成的诗。从艺术上看,结构独特,手法高超,是元好问诗中名篇。

作者:查洪德,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内蒙古元代文学研究基地首席专家,闽南师范大学闽江学者讲座教授。主要著作有《理学背景下的元代文论与诗文》、《姚燧集》(整理)、《元代诗学通论》、《元代文学通论》、《元代文学文献学》(与李军合作)、《中国古代诗文名著提要·金元卷》(主编)等。

编辑:杜碧媛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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