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顾所来径

2020-11-22 02:34
雨花 2020年10期
关键词:爆竹祠堂祖父

爆竹店埋葬着我的祖先。

那是一个月弓形状的小山弯子,一屏青山作弓臂,门前山溪当弓弦。弓臂和弓弦之间是百余亩田园,里面点缀着十几户储氏人家,几片桑,一丛水竹,一些桃李杏和板栗米枣。早先,还有几个稻草垛,黄牛站在草垛底下仰头吃草,水牛卧在地上搓着阔嘴反刍,有石头、圆木和稻草麦秸搭砌的简易鸡埘、猪圈、茅厕。在吴头楚尾的大别山中,这样依山傍水自我圆融的自然村落遍地都是,譬如爆竹店周边的汪屋、海螺、邋遢石、杨岭、界牌岭。它们散落明亮如夏夜星辰,安静隐忍又似豆棚瓜架上的草虫。

关于爆竹店这个小地名的由来,我曾经请教过祖父,他怎么解释的我不记得了。或许那里曾经有一爿卖爆竹的小店,或许曾经有人家以制售鞭炮为业,或许那是很古时候的事,连祖父也说不明白。我确凿知道的是,我所见的爆竹店与爆竹没有关系。时移世易,世上的许多重大事件到了后来大都无从梳理清晰,甚至在当时就迷雾重重扑朔迷离,青史的白纸黑字也不见得完全可靠,何况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村庄的名字。但每一次去那里,走过人家屋拐那片四季翠绿的水竹林,我都会下意识地想:为什么叫爆竹店呢?

爆竹店十几户人家背后,是一面朝阳晒暖松柏森森的冈坡,冈坡的半腰上,三层苔痕苍苍的石级高高拱卫着远近这一支储氏祖先的老坟山。我素未谋面的曾祖、高祖、天祖、列祖、太祖们的几十座坟冢,按照辈分紧密地排列成整饬的一字,左昭右穆,尊卑有序。残损的墓碑上,记录着坟冢山向、老大人老孺人名讳、立碑时间以及立碑人名字的阴刻碑文,早已在风雨霜雪和青苔石花的侵蚀下分崩离析,漫漶不可辨读。野草、竹木和荆棘呼啸着丛生坟山之上,像数支冷兵器时代一致对外又相互攻伐的部队,年年上坟山时持刀去砍,扛锄头去挖,下次去的时候,它们必然生长得越发繁茂越发孔武,肆无忌惮地霸占着逝者的地盘。于是,祭奠仪式最后就演变成活人与草木之间的战争,草汁四溅,树液横飞,砍伐者的头脸手脚也往往被竹茬和树刺弄出血来,被隐藏于枝叶间的葫芦蜂蜇一头包,被毒蛇咬伤。这样的拉锯战和持久战,次复一次年复一年永无休止,也从来分不清胜负,像一个隐喻。

在乡间,老坟山以及祠堂、谱馆,与文庙、惜字亭、土地庙、观音庙一样,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坟山无人照管,任其榛莽纵横蛇鼠打洞鸟兽出没,就是忘记根本、背弃祖宗,是会被乡人所唾弃不耻,骂为不孝甚至咒为绝后的。如此骂名谁也驮不起。因此,那些在外工作只在过年前回一次乡的人,归乡后的第一件要事就是上坟山祭扫,带上锄头和弯刀仔细清理祖先的门庭。然后才能回家贴春联,一家老小安心啖肉吃酒纳福过年。

在我的家乡岳西,人家的房前屋后都有坟茔,少的几座,多的几十上百座。虽然新坟上燃烧的磷火在夜晚看起来诡异如《聊斋》,会让小孩子惧怕得不敢出门,但乡人并不忌讳与逝者同居。我小时候还经常坐在坟沟里晨读,站在墓碑上练习金鸡独立,挖坟头上的新笋,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坟茔上墓碑林立纸标飘扬,人家里炊烟袅袅油盐茶饭,死者安之若素,生者也处之泰然,数百年来一直如此。有一年山里发大水,泥石流四处肆虐,我去乡下采访,在一个名叫巍岭的偏僻乡镇里,亲眼看见一口黑漆漆的棺材,从人家房子后山上的新坟里冲下来,撞破土砖墙壁,不偏不倚地停放在那户人家的堂轩正中间,下面还垫着两米厚的砂土。后来,我和几位外地作家说及此事,一位朋友说:这事可以写一个小说,题目就叫“飞来的祖先”。

如果有人问我:你从哪里来?从前我会窘迫,讷讷然不知所措。现在,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从祖先那里来,携带着他们的朴野与沉疴。

很小的时候,逢清明、七月半、腊月二十四以及除夕的早晨,一年四次,我都跟在祖父和伯祖后面,提着一篾篮子香纸爆竹、纸标冥钱和鱼肉米饭,翻山过河走五六华里山路,到爆竹店去祭拜祖先。祖父辈的人,是普遍极其看重祭祀的,再忙都是亲自到场。孔老夫子说:“祭神如神在。”又说:“吾不与祭,如不祭。”祖父和伯祖没念过什么书,自然不知道这些话。但圣人的许多教诲,是以另一种朴素的民间语言,以口口相传代代相继的方式镌刻在他们心里的,比如“死者为大”,比如“祖先有灵”。在他们看来,祖先们仍然是活着的,只是不在阳间,他们在另一个地方继续生活着,祭祀的时候,他们就会出来享用祭品,收受子孙孝敬的钱财(黄表纸、冥钱以及锁钱),在阴间受用。因此,祭品可以不很丰盛,但一定要精洁,也一定要把家中最肥的一条鱼、最好的一刀肉奉献出来。香纸冥钱烧得越多越好,祖先不至于在地下受穷。他们还说,地下的人平时是睡着的,放爆竹是为了把先人从梦中唤醒。

在供上祭品烧过香纸放过爆竹之后,祖父和伯祖就会令我给祖先磕三个头,告诫我态度务必虔诚恭敬,额头必须着地,听到三声闷响,跪要有跪相,膝盖处必须沾有黄泥巴,并且先行双手捧着香烛庄重示范。他们说,老祖宗们的在天之灵会保佑我无病无灾,也会保佑我将来会念书,考上名牌大学。每一回,祖父都会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爆竹店是我们的故土,我们家是在我的祖父你的高祖手上,从爆竹店迁到车湾的。”他一次又一次地指着那些一模一样的土馒头,教我一一辩认这一座坟是我的什么公,那一座坟又是我的什么婆。他指一个我就点一次头,当时我或许确实记得几个,但也或许只是胡乱点头哄他高兴。他是个慈祥的老人,我一点儿也不怕他,但他故意唬着脸翻出大半眼白时的样子,还是有几分吓人的。

我真正记忆深刻的,是烧完香纸祭毕列祖列宗之后,腿脚困乏了,照例到爆竹店隔壁的汪屋三叔祖家里去喝茶歇脚。三叔祖与我的祖父和伯祖是“共爹爹各老子”的堂弟兄,也就是同一个祖父不同的父亲。“爹爹”在皖西南方言里的意思是“爷爷”。那个慈眉善目的矮胖光头爹爹,常常赏给我一些当时很稀罕的东西。有时是几个霜果,有时是两粒水果糖,有时是数片茯苓糕,有时是一小挂鞭炮,反正从不让我失望。这些恩惠也是我乐意去爆竹店的重要原因。他们三个老弟兄则坐在天井周围,靠着门框或墙壁惬意地抽黄烟,在缭绕的蓝白烟雾中吞吞吐吐,轻言细语闲道家常。三只烟筒钵子在石础上轮流磕得叭叭响,地下的烟灰东一小撮西一小撮,有的还在冒着烟。虽然我们与汪屋储家是还未出五服的至亲,并且都是从爆竹店那“一颗菜”分蘖出来的,是“家里人”,但因为住的地方离得远,农活又紧而重,除了祭祀和婚丧喜庆,平时两边人也少有来往。祖父在生时经常对子孙说:“家里人之间要经常来往走动,一年不走就疏,两年不走就远,三年不走就成了世人。”祖父所说的“世人”,指的是非亲非故的世上人。爆竹店虽然是家族发脉之地,那里的十几户储氏人家与我们却早已出了五服,也就是说早就成了世人,见了面只是礼节性地打声招呼,相互发一圈平头纸烟,说几句不咸不淡的世面话。他们每次也都恳切地叫我们去屋里喝茶,去吃午饭,但毕竟很疏了,不好去的。

时隔多年,在我的伯祖和祖父均已驾鹤西去,肉身安葬在车湾向阳的山坡上之后,祭祀的礼仪也随着他们的仙逝以及时代的演变而简化。我和父亲以及家族的叔伯弟兄们,只在每年腊月二十四过小年那天,开着车来爆竹店祭祀祖先,祭品只有一束塑料花。因为森林防火,香纸冥钱不能烧,爆竹不能放,鱼肉荤腥弄起来很麻烦,干脆省了,头是磕的,有人的西装裤子连地上的草尖也没有挨着。匆匆而来,草草一祭,然后车屁股冒着青烟急驰而归,连坟头上比人还高的野草也懒得拔掉一棵,清理砍伐的事全部交给了爆竹店和汪屋的族人。如果祖父仍然健在,他不知道该如何暴跳如雷,如何怒骂甚至痛哭。与他那个时代人的标准对比,我们是望墓而非祭墓,只是履行了一个义务,了一桩差事。爆竹店的同宗越来越陌生,连还在五服之内的汪屋家里人的门也很少进了,那些发型时尚的新生代小青年我一个也不认识。渐渐地,流着同一管血的我们和他们,变成了世人、路人、了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的孩子已经十五岁,他从未去过爆竹店,弟兄们的孩子也一样,幼儿带过去怕喝风着凉,怕“鬼摸头”,大孩子们的作业总是日夜写不完。没有来过,也就意味着爆竹店在下一代将被彻底地遗忘,就意味着那个地方、那片老坟山、那个祖居之地在如不在。遗忘其实就是抛弃。多年以后,当他们长大成人走向四方,在他乡忆起祖先,只会想到车湾的坟茔。即使他们想去爆竹店祭祀远祖,也找不到来去的路。于我这一代人而言,爆竹店老坟山上的先人,哪座坟里安葬着哪位祖宗,也是一团模糊,我的父辈也未必说得清,除非翻查家谱,但无事翻家谱做什么呢?祖先的坟茔其实不过是一些代号,一些生命的链条,只剩下抽象的象征意义。但他们是血脉之河的上游,是我们的来处,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

他们其实大多是有姓无名的人,一辈子在山中修理地球,不曾富更不曾贵,有的也许还十分潦倒,留在家谱上的记载,只有寥寥一两行字:姓名字号、生卒年月、儿孙谁谁以及安葬何处,生平事迹是空白。只有一个例外,按照碑文和家谱记载,是清朝嘉庆年间人,曾是太学生,在国子监读过书,当过江南省的州县长官,家谱上有一整页的版面。少年的时候我曾经认真翻过家谱,想寻觅我们这一支储姓祖先里的闻人达士,除了几个地方上的小官吏和并不太知名的文士,其他都是平头老百姓。这让我很失望,于是曾经说过这样的混账话:“都是些蝼蚁,这谱修得有何意义?”这大不敬的话被父亲听见,他劈头盖脸把我痛骂一顿,末了补上一句:“你狗日的有本事,能把天捅一个大窟窿,你以为你能进国史啊?”转个身,他又气愤地补上一句:“要是在过去,非把你请进祠堂,扒掉你一层皮不可。”

无人年少不虚荣,无人年少不癫狂,奈何英雄名士不世出。苍生里的绝大多数,无论当初怀着怎样的襟抱与野心,在短短数十年的生命历程中又曾如何地顽强折腾过,最终不过平凡如土鸡柴犬,微贱如苍蝇蚊蚋,一生行迹只有留在世谱和墓碑上的一两行字,简略而冰冷。但在一个人自以为雄姿英发如周郎的轻狂少年时,要他承认这样一个黑色的令人沮丧的终局,毕竟也是困难的。

己亥年腊月二十四日,一个阴雨天,我和叔伯弟兄再次来到爆竹店祭奠先人。下跪的时候,忆起当初的轻薄和无知,想到自己随流逐波毫无建树的半生,不禁心生羞惭。愧疚罢,又徒然心生“水月镜像”的空幻感。前年,我曾经在一篇题为“清明记”的文章里这样写过:

荒草没径芭茅割颈,树木丛蔚隐天蔽日,走兽飞禽品类繁滋体态硕大,熟悉的故乡山已成陌生可畏之地,要提柴刀一路劈砍才可抵达祖先的坟茔。一大家子的男丁,儿辈渐长大,父辈渐老迈,兄弟辈渐沧桑,当年一起来祭祀的祖父辈已享血食十数载。故去的人,久了之后,就很少来入梦,甚至很少想起,一想起,忽觉人间空寂。

先祖有灵,请宽宥我这个不肖子孙,原谅我弱冠时的冒犯。

祖父当年说过的话,有一些是非常有道理的,比如先祖们仍然活着,在另一个世界里注视并护佑着我们。他们都没有留下照片,也没有遗物。他们的骨殖埋在九泉之下,灵魂升在碧蓝的高天上,生平写在黄脆的族谱里,木主供奉在家族威严的祠堂中。

在我的家乡,至今仍留存着一百多座各个氏族的古宗祠,储氏、刘氏、王氏三大姓宗祠之外,有孙氏宗祠、祝氏宗祠、方氏宗祠、程氏宗祠、汪氏宗祠、柳氏宗祠,等等等等,像一册册典籍递藏在群山之间。当年我做新闻时,有几年对祠堂特别感兴趣,查过一些资料,采访过好多人,写过几篇文章,拍过上千张图片,深叹它们的壮观与精美。它们历经数不清的天灾人祸,能够完整地保存下来,本身就是奇迹。并且两三百年来,在时代演进中,它们先后发挥过多重功能:起先是家族祭祀、供奉牌位、私塾授课、家族议事、举办红白喜事的场所,是藏书楼,是戏台,后来是抗日营地、红军军械制造所、红军医院、红军独立师司令部、解放军指战员驻地,再后来是人民公社、地方人民政府办公室、中小学校园、粮仓、批斗场、牛栏、革命教育基地、民俗展馆、书画摄影作品展厅、古建筑遗存、省保县保单位……在不同的时代,它们都是庄严而不寂寞的,承担着不同的历史使命。这也是它们历几世劫经几世难,依然屹立不倒的原因。

这些祠堂均是江右赣派建筑。有人说是徽派,其实不是。赣派建筑和徽派建筑固然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都是倚山面水,都是青砖白墙黑瓦,都是雕梁画栋,都有马头墙,也都素雅敦朴风韵苍古,很容易混淆。但徽派的马头墙没有赣派那么高耸,更没有那么飞翘生动,整体气势也略为逊色。赣派也没有徽派那样精雕细琢、极人工之能事。前人说,这些祠堂都是江西人进山来建造的,未必如此,也未必不如此。但我以为最大的可能,它们就是当年本地能工巧匠的作品。原本,岳西人的老祖宗,除了西南片极少数原住民(那里有新石器时代人类活动遗址),其他都是元末明初时期,因躲避战乱,从江西鄱阳湖畔的瓦屑坝迁进山里来的。

明代的宗祠早就在漫漫时间中化作齑粉无从寻觅了,现存的多是清代早期和中期所建,也有一两座建于清末和民国初年。其规模有大有小,形制有繁有简,视氏族当时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而定,但基本上是三进三出。封建社会是家天下,所谓修齐治平,个人治身,家庭治家,氏族治族,省府州县治地方,朝廷治国,五者治则天下大治,氏族实际上就是封建统治的基本单位,也是封建社会的缩微。自朱熹于南宋时立祠堂之制,祠堂就既是家庙,所谓“正本清源,认祖归宗”,也是权力的象征。

幼年时,祠堂于我是可敬更可畏之地。里面既高大空旷又潮湿阴冷,黑森森的,瘆人,住着许多“檐老鼠”,也就是蝙蝠,它们齐齐整整怪模怪样地倒挂在房梁上,用绿豆眼睛瞧人。最可怕的是神堂里供奉的祖宗牌位,一列列一排排呈佛塔状,比躺在门板上新死的人以及坟头上的幽蓝磷火更令我惶怖。牌位就是木主,乡人谓之“灵牌子”。于是无意中会想起乡间骂人丢东西的话:“做鬼都看不住灵牌子。”祠堂里顿时鬼影幢幢,飘飘而来忽忽而去,头发立时被屋顶吸得站起来,冷汗瞬间浸湿了衣裳。尤其是想到,有一天,亲人和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块涂着黑漆刻着大字的木片,荒凉与悲伤就不请自来。谁说童蒙无知?在生死面前,猫狗鼠雀也是有知的。

及至长大了,读了几册圣贤书,有了一些并不值得说道的阅历,才渐渐懂得,祠堂里的文化和学问大得很:建筑的,历史的,人文的,艺术的,民俗的,谱系的,移民的……别的暂且不说,单说里面的戏楼和楹联。

吾乡的祠堂大多有戏楼,一般设在前厅阁楼上,也有的设在正厅二楼,与后厅神堂供奉的祖先牌位正好相对。戏楼过去唱地方戏,潜山弹腔、岳西高腔、黄梅戏、琴书,也有打鼓书。戏是供活人消遣娱乐的,也是用来娱神的,也就是请祖先一起来分享。追溯戏剧的最初功能,本来就是用来娱神而非娱人的,如识者所言:“勾栏剧场起源于早期庙宇前的酬神表演,雏形状态的戏曲文化也多与春祈秋报的酬神谢神有关。”戏楼所娱之神,其实是鬼,是祖先的魂灵,请祖先听戏,体现着孝道。世间本无鬼神,但在古代,从孝道文化而言,不崇神、不信鬼,就是不认祖、不敬宗,是大不孝。关于此,周作人在《无鬼论》中说得十分透彻:“在中国讲神灭论,人们还可以容忍。成问题的乃是无鬼论。因为这不是宗教上的,乃是伦理上的问题了。说无鬼便是不认祖宗有灵,要牵涉到非孝上去了。”当年我读这篇文章,十分佩服,批点道:知堂老人此语一针见血,极富卓见,儒家以忠孝治天下,怎么能自打嘴巴,否认祖先之灵也就是鬼的存在呢?

吾乡城郊的汪氏宗祠,其戏楼两侧楹柱上的一副对联,恰好体现着戏楼既娱人也娱神的双重功用。联文是这样的:

演一部忠孝图后人作鉴

唱几阕青平调先祖是听

我每见一次,就叹服一次,对联文瘦气腴、字平意曲,古人写得真是好。

在我的家乡,储氏是第一大姓。所谓大姓,也并非是名门望族的意思,而是说四十万人里姓储的差不多有十万人之众。第一人口大姓的宗祠自然宏伟壮丽。储氏宗祠建于清代咸丰年间,距今一百六十多年。建造时,远近乡人称之“为历传所未有,一时人心翕然,莫不有本源之感、亲睦之风”。其大厅影壁上,书古联一对:

读圣贤书当作仁人志士

听祖考训即为孝子慈孙

此联体现的是忠孝节义的道德准则,也体现着报效国家之心、为生民造福之志。先辈言必行行必果,后世延其德昭其志。抗战时期,经国民政府安徽省建设厅厅长储应时和中共地下党员储醉醒筹划,在祠堂里创办安徽省私立南岳中学,宗祠成为中共地下党的活动场所。1947年,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在宗祠里建立鄂豫皖军事政治大学皖西分校。这是刘邓大军在安徽境内较早创办的一所军政学校,安徽因此成为二野军政大学的发祥地之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祠堂一度是人民公社所在地,粮站、信用社、供销社等也都先后在此办公。现在则是南岳中学校园,兼作鄂豫皖军政大学皖西分校旧址纪念馆,系省保单位。吾乡是革命老区,也是纯山区,人称“红色岳西,绿色海洋”,储氏宗祠也是红色祠堂。

前些年,因为维修祠堂检点文物,负责修复事宜的族兄储昭武在祠堂藏书楼上发现了数十本珍贵古籍,包括明版的李白诗集,有几首《全唐诗》都未曾收录。还有一套八册《皖典类编》,清初所纂,经查证为海内孤本,另有两本分别藏在哈佛大学和日本。祠堂里发现的这些书后来捐献给了文物部门,我曾借来《皖典类编》第八册《艺文类》看过几天,已经多处破损,收录的是李白、黄庭坚、王阳明、杨载、王煜、周霆震、李公麟诸名公大笔和安庆本地文人写的关于古皖山川风物的诗文。

闻弦歌而知雅意,见古籍而思盛衰。据说,祠堂里原先保存着诸多珍贵文物,只惜历经风沧云幻之后,故物多已不存,渐渐只剩下一个空壳建筑,在风雨吹打和白蚁啃咬中慢慢衰朽。

祠堂不仅仅是宗庙,也是历史和文化的载体。每一座祠堂,都蕴藏着丰厚的历史文化信息,是一部无字的史书,也是一本无声戏。小说家和剧作家可以之为题材,著百万字长篇,写全本大戏。

上一次在祠堂的戏楼上听戏是哪一年?我说不清楚,只知道我出生的时候,戏楼上就没有锣鼓响琴瑟鸣了。

吾乡人家,过去无论门第高低贫穷富有,家家有堂轩,系正屋居中的一间,作用大致相当于厅堂,是一户人家的脸面。但不止如此,堂轩也可以说是袖珍版的祠堂。古有轩堂,汉乐府诗云:“黄金为君门,璧玉为轩堂”,我估计诗中的轩堂就是后来的堂轩,堂皇而轩敞。当然,不是所有人家的堂轩都堂皇而轩敞。寒素如我家,连堂轩的墙壁都不曾用石灰水粉刷过,土砖裸露着,砖与砖之间也不曾勾缝,泥迹凹凸粗憨,但它仍然是我家的脸面,只是脸小一点而已。

堂轩的门平时是关着的,只有在办正事做大事譬如过年、娇客初上门时才打开。堂轩的南墙下常年放置着一张条形的香火桌,有一米六五高,漆成黑色或棕色,浮雕或透雕着梅花鹿、麒麟、仙鹤、喜鹊、庆云、老梅、苍松、秀竹一类的祥瑞图案,上面供奉着近祖的牌位。每年腊月二十四,上坟山请祖宗们回家过年,要在堂轩焚烧香纸燃放爆竹,对着牌位行三跪九拜之礼。到了正月十五,年过完了,也行礼如仪,送祖宗归山。除夕之夜,在桌子一左一右各点一根红烛,中间燃一炉香,一家人围着一盆栗炭火吃瓜子花生和糖果,陪着祖宗守岁。家中有尊贵的客人初次来,比如新女婿上门、新媳妇娘家人登门拜访,要请到堂轩里,以示对娇客的尊宠。男人来,让家族的叔伯弟兄陪坐,女人来,让婶子姑嫂陪坐。先摆糕果茶叙话,然后吃正饭。所谓糕果茶,就是在正饭前喝一杯清茶,配以糕点、糖果、水果和坚果,给肚子打个尖,同时也起铺垫作用,让陌生的新亲戚之间彼此有个初步交流,吃正饭喝酒时才有气氛。周代有乡饮酒礼,照《礼记》的记载,是地方诸侯的乡大夫、州长、党正,于三岁一大比之年,或者春秋两季会民习射之际,或者冬季蜡祭之时,所行的宴饮礼仪,请地方上有名望的人来聚餐喝酒。其作用,是向诸侯举荐贤良方正之士、宾礼贤者、祭祀山川鬼神以及习射,其礼仪十分繁琐也十分隆重。吾乡的摆糕果茶,我以为也可以谓之乡饮茶礼,只是与古代的乡饮酒礼相比,仪式比较简单,但也是很正式很郑重的。茶汤三泡之后,撤席再布席,上正饭。正饭是以豆腐为主的八大碗,都是半肴半汤的水碗,一碗碗地上,一道菜吃完再上下一道菜,一道菜两盅酒,饭前上红烧肉、蔬食和各色小咸菜,一一吃喝下来,往往要从正午吃到日落时分。现在想来,那些菜都家常得很,除了银鱼、虾米和猪肉,其他都是素菜,只是在当时也算是盛宴了。

堂轩的南墙上,挂着中堂。此中堂既非宋元的宰相,也非明清的大学士,而是贴在墙上的字画。家境殷实或者有些地位的人家,堂轩里放置着待客的名木桌椅茶几,中堂上的字画也是一方名家的手迹,画一般是《松鹤延年图》或《螽斯衍庆图》。普通人家则只有一幅本地略通文墨者比如教书先生写的对联,以及贴在对联之间的一整张红纸。红纸上用墨汁写着“天地君亲师”五个楷体、魏碑体或者隶体的大字,以示崇奉,后来改成“天地国亲师”。对联的内容一般与家族源流相关,各个姓氏都不相同。横批多是“紫微高照”。紫微的意思是紫微星,也就是北极星,古人认为紫微星是众星之主,乡人视之为吉星,可以护佑门庭照亮前程。

我家的中堂两三年就要换一回,风总是把红纸撕成碎片,即使仍然完好,红纸也经不住岁月的淘洗,褪色,发白,甚至因为屋瓦漏雨而霉烂。中堂可以换,但内容不变,我家的中堂对联一直是这样写的:

河东世第传千古

皖北家声振万年

这幅对子写的也是我们这一支储氏的源流:受姓于齐(今山东),望出河东(今山西夏县北),辗转江苏江西,最后迁徙到安徽。但我们这里属于皖西南而非皖北,为什么说“皖北家声”,这个少年时的疑问至今未解。

储姓在岳西乃至皖西南是人口大姓,外地却不多见,是名副其实的人口小姓。无论是旧版的《百家姓》还是新版的《千家姓》,这个姓氏都排在非常靠后的位置。据本土民俗专家考证,其他地方的储氏,只分布在上海市,江苏的镇江、宜兴、常州、泰州,湖南的怀化、桃源,安徽的阜阳诸地,以及秦岭以南的陕南和鄂北一带。这些年,偶有各地同姓相互走动,寻根溯源,延修族谱。国有国史,家有家乘,老一辈的人是极其看重纂修谱牒的,今人多已不然。

修谱的主要依据,自然是字辈,乡人谓之“派”。同一个姓,并不表明是同一族的,因为有的姓是帝王赐姓,有的是由于特殊原因中途改姓。譬如王氏,就有太原王和琅琊王之别,有的出自姬姓,有的出自妫姓,有的出自子姓、田姓或燕太子丹,有的出自少数民族。但“储无二姓”,是同一棵树结的种子,同一株菜发的苗。储姓发源自周朝早期,初祖姓姬,春秋战国时期受姓储。《风俗通》是这样说的:“储姓,齐大夫储子之后也。”也就是说,储姓源自储子。储是他的字,子是尊称。储子为齐国国相,曾主导齐宣王破燕国,《孟子》和《战国策》有相关记载。后世子孙以其字为姓,并尊其为“储太伯”,一如古公亶父的长子、勾吴第一代国君吴太伯。到了东晋,司马睿率衣冠南渡,储姓随之渡江到了江南,据说曾是江苏的望族。

在我的髫龀之年,家祖父即教我熟记储氏的派:熙福祁永代,文安太伯叔,仕浩启聪明,睿志贤良达……这个派序五字一句,流丽雍容,绵绵如瓜瓞絮絮如雨丝,每一句都完整有深义,每一个字都吉祥庄敬寓意美好。这“字辈歌诀”必是先祖中颇通文墨者的创造。每一个字就是一辈人啊,思之能不惊悚?但在四五岁的幼儿听来,佶屈聱牙如周《诰》殷《盘》,既听不懂,更难以记忆。勉强记住的,只有“茂德诚昭著”,因为祖父一再地耳提面命:他是德派,我的父亲和叔叔是诚派,我是昭派,以后我养了儿子是著派。直到祖父作古多年之后,我才从家中珍藏的族谱里把这个字辈抄写下来,并进而明白,我们这一支储氏,先祖是唐代山水田园派代表诗人之一的储光羲,人称“江南储氏之祖”,江南储氏多为其后裔。他留下的作品甚多,有一首《寻徐山人遇马舍人》是这样写的:

泊舟伊川右,正见野人归。

日暮春山绿,我心清且微。

岩声风雨度,水气云霞飞。

复有金门客,来参萝薜衣。

其诗清鲜自然如草尖晨露,徐缓悠闲若大象漫步,读起来,似是与庄周谈人,与故人谈心,与仙家说世。据说,在大唐盛世,储光羲与李白、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诸公齐名。后来,在安史之乱中,他被攻破长安的叛军俘虏,被迫接受伪职,不久脱身归朝,贬死岭南。或许是这个原因,他的诗名与清誉一起被掩。但说起唐诗,他的名字和诗作仍然是绕不开的一座山峰。

先祖有诗名,子孙与有荣焉。自十九岁时起,我即立誓当作家,乃至以文章自命,孜孜以求读读写写二三十载,如今已然到了齿摇发稀的中年。只惜生性驽钝,好文章依然是巫山一段云,是梦里俏佳人,依然只在春秋大梦中。前几天还这样写:“好文章是一瓣梅,丝丝缕缕,其香在有无之间。”文章之事实难,比古人登蜀道还要难,却又从未轻言放弃。于是常常在情绪低迷的时候,这样劝慰自己:一直写,一直写,我的得意文章就在下一篇,绝妙好词可以远追先祖。

储光羲是什么辈分的,我没有弄清楚,只知道他是储太伯的第五十八世孙。

昔年,乡人淳厚端方有古人风,很看重礼仪规矩,人与人之间相处,首先注重的是辈分,也就是派。在家族内部的一些重要场合,比如在祭祀、饮宴、议事、祠堂看戏时,尊卑长幼之序自然是错乱不得。就是平常在路上遇见长辈,哪怕对方比自己要小一大截,哪怕来者痴呆傻或者穷困潦倒,也要主动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按照辈分喊一声尊称,殷勤问候其自哪里来、到哪里去、吃未吃过饭、身体强健与否之类。寒暄一过,然后低眉顺眼侧立路旁,待其先行十数步远,之后才敢移步向前。假如遇到的是自己的晚辈,架子大的人大可以显示辈分尊贵,无论来者年龄、男女、身份、贫富,一律站在路中间,静等其上前温言软语地献殷勤。如若对方稍有不恭敬不周到的地方,轻则可以教训之、呵斥之,重则可以体罚之,屈起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狠狠在他头上凿几下,谓之“磕毛栗”,大约其声音与熟透的板栗从树上掉下来砸到人头上的声音相似;或者捡一根柴禾,打一顿不肖子孙的屁股。遇到平辈,则区分年纪大小,大哥就是大哥小弟就是小弟,年纪小的要主动“加敬”年纪大的,并让其先通过,年纪大的也要温言问候年纪小的,颇有古人所说的“岂弟君子”之风。只有同一字辈年龄又相差不大的,才可以嘻嘻哈哈玩笑打闹。

辈分当然不止体现在家族内部,不同姓氏的乡人之间也是如此。祖父的异姓同辈视作祖辈,儿孙的异姓同辈视同晚辈,相处时一样讲究礼仪规矩。只是除非被激怒不过,轻易不会代他人教训儿孙罢了。万一有人越俎代庖,将他人不晓事的子孙打骂了一顿,那人家也是不敢吱一声的,当面还要千恩万谢,甚至要用手帕提几只鸡蛋去赔礼道歉,惭谢自己教导无方坏了门风。

在我咿呀学语时,祖父和父母叔伯就教我识人、叫人。小孩子叫不叫人,也就是是否主动尊敬他人,是衡量其懂不懂事的一条首要标准,更可以考量其家风是否淳良家教是否严格。乡人过去常言:“从小看到老。”又说:“小时偷针,大时偷金。”认为苗不秀则树不正,主动叫人的孩子,长大了必定有出息;小时候品行不端,长大了就是害人精。老古话多是经验的总结,有朴素的道理在,也往往在很多人身上应验。

时间的车轮走到了当下,乡人已经不大讲究字辈了,但遗风尚存。假若在饭局上遇到同姓,礼节重的中老年人还是要相互问一声:“您老是什么派?”若是辈分不同,座席也因之有所调整,敬酒时晚辈也要先敬长辈。遇到本乡本土的外姓人,也要按辈分坐席吃酒。更年轻的一代则不然,很多人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派了。在我还是无知少年时,有一度非常反感在饭局上论辈分,心里想:辈分大有什么了不起?及至后来马齿渐增,终于认识到,论辈分并不是虚情假意繁文缛节,更不是封建糟粕的残余,而是中华民族优良道德传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勇恭廉,这十五个字,其间有大义存焉,新时代倡导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与之也是一脉相承的。

先儒言必称三代,在言辞中反复感喟和怒斥世道变坏人心不古,所谓礼乐崩坏、世风日下,后世的人感叹时事,也动辄说世风日下。“世风日下”这个词我在《尚书》中见到过,作为中国最古老的历史文献,足以证明这个词早在公元前五世纪就在使用了。一代接一代的人,都在喟叹世风日下,但是不是世风真的就日下、一蟹不如一蟹了呢?自是未必然。我们丢失了一些金玉,也传承发扬了一些国风。正如草木枯而又荣、河水涸而又丰、春花谢了来年又清发,江山代代有人,每一代都有忠孝仁义的人杰,都有温良恭俭的楷模,美好的品性如同长江之水黄河之波,其来有自,也滔滔不绝源源继进。真、善、美总是长存人间的,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全部姓氏所有炎黄子孙的三位始祖。

时间如密雨,千条丝,万根线,落在地上都不见。

不知不觉间,祖父离世已十五载,照古人的说法,“墓木已拱”,坟前树木有两手合抱那么粗了。他的阴宅就在故园背后,离我们的新家一华里之遥,踮起脚尖几乎就能望见。但一华里足够远,十五年也足够长,家人早已习惯失去他的日子。那个命运多舛又谦恭隐忍的老人,一世劬劳,一生做了别人三生的事,一辈子不说别人一句坏话。他对后辈的影响,身教重于言教。

人间匆匆忙忙,走着走着,祖父辈的亲人就一个一个走散了,慢慢地被淡忘。世事也是如此,许许多多的事在心头记着记着,渐渐地就记不住了。他们和它们,分明来过,又分明没有留下确凿的痕迹,就像一阵晨风。珍藏情感和记忆需要一个匣子,重拾或者打开需要一把钥匙。想起木心先生的《从前慢》: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属于我的匣子和钥匙,无非是大脑和文字。我将从前的事写下来,其实也是无意间的事。

庚子初春的一个傍晚,我一个人去坟山上看望祖父。墓碑上所嵌的照片里,老人家还是那个样子:清瘦脸,脸腮和下巴上的胡子桩密密的硬硬的,白发向后梳着,目光又温和又静远,像在无声诉说着岁月万年久长,说着子孙奕叶吉昌。

墓碑上刻写着他的大名:储德志,以及他的字:子明。说来惭愧,当年乡人喊他子明、子明哥、子明表爷、子明爹或者胡子老爹,我一直到他安葬立碑时,才知道他的大名。

他活了七十八岁,劳作了一生;青年丧妻,分蘖了三棵菜;死于非命,留了个好名声。

一代人去世,于家人而言,是一个时代的终结。我写下关于亲人往昔的碎片,写下爆竹店、祠堂、戏楼、堂轩,以及祭祀、乡饮茶、字辈和礼仪,也并非只是为了纪念。何况,文字是很虚幻的东西,不如供奉一刀肉一尾鱼实在。多年写作的经验也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写作就是钩沉和打捞,而写下,则意味着从此放下从此遗忘,就像还一个人情。这当然不是我的初衷。

那天,从祖父安息的山坡上下来,乡间的夜已经黑透,天上大小星斗烂漫闪烁,松竹在晚风中摇摇晃晃,枯草的影子在地上写写画画。望见坍塌的故园,瓦断椽残,草白苔苍,李太白的诗忽然浮现在眼前: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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