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强调核心叙事
——毕飞宇工作室第十八期小说沙龙实录

2020-11-22 02:34
雨花 2020年10期
关键词:李老板毕飞宇烟花

庞余亮:毕飞宇工作室小说沙龙至今已经举办了整整五年,如今到了第十八期。这一次我们第一次跨出江苏,走进上海大学。我们邀请了江苏省著名的评论家、《扬子江诗刊》副主编徐晓华老师,著名诗人、散文家、小说家育邦先生,还有年轻的90后小说家庞羽,当然还有为小说事业、文学教育事业无私奉献的毕飞宇先生。首先有请小说家易康老师。

易康:在我看来,作者受民国时期左翼文学的影响比较大,他很想模仿茅盾先生的作品《子夜》,很值得我们学习。但是左翼文学也有不足,比如说它缺乏生活和写作艺术的积淀,这个小说同样如此。作者有点急躁,作品文学性不够,写作的重心不够突出。毕飞宇先生曾说过:“一个作者写作的时候,就如同一个摄影家端相机,你要看他写得好不好,就是看他端相机的手稳不稳。”作者端相机的手不是很稳当。写作中,他似乎不断地改变自己的写作计划,他表现了很多,给人一种语焉不详的感觉。另外,这个小说不应该是一个短篇,它应该是一个长篇小说。作者很注重批判性,但是小说的批判性,不能以牺牲文学性作为代价。既有文学性又有批判性并做到两者兼顾的有鲁迅先生、茅盾先生。茅盾先生的短篇小说《小巫》,作者应该仔细阅读。这个小说有点粗糙,语言表达能力需要提高。对于小张跟大彪这种草根人物,不是几句粗话就能写出性格特征的。如果用一种反向思维的方法来表现,或许能收到意想不到的结果。小说里出现了一些有始无终的人物,比如小张、大彪、老王,作者需要在小说上多动点心思。

庞羽:开头让我觉得它可能是个杰作,但是后面出现了问题。一个真正优秀的小说家,必须既天真又世故,既世故又天真,好的小说是从世故走向天真的。年轻时人们是感性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理性,而真正的小说家要走向智性化,就是说你冷静理性地面对这个世界时,更加能够保持自我的完整性。为什么要走向天真呢?就是要对这个世界保留一点“看不见”。比如,当你跟你的孩子说这是一只鸟的时候,这个孩子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鸟是什么了。因为他看到的只是你对这个世界的想法,我的意思是你要看见这些鸟的同时又看不见它。所以我觉得这篇小说最缺乏的还是一种天真的东西。刚开始烟花让我对他有了很深的期待,但是毕老师说过,“人的想象有它的局限,但这个局限与想象无关,有时候,与一个人的勇气有关。”作者写到第三页的时候有所退缩,那时候他遇到了一个瓶颈。它的基调也有问题,小说是写“变”,但是它终究还是写“常”的。这个作品呈现的只是情节上的变化,没有写到人性深处“常”的一面。“常”的一面,比如《阿Q 正传》写的是革命的变化,情节有变化,它真正不变的是鲁迅对旧社会的一种批判和对新社会的一种希望。小说中的物理力和心理力必须结合起来,李会计中气十足地引爆的声音,什么一百、一百五十的,几个工人不耐烦了,嚷嚷着要走,这里物理力与心理力是相互结合的。后来作者让交代取代了叙述,比如巧穗说讨李老板欢心的话,“也绝想不到靠着他解放身体的自由来”,这只是一种交代,小说后面物理力与心理力相互结合的状态消失了。可喜的是,这个小说从平衡走向了不平衡,可惜它从平衡走向不平衡的过程实在是太杂了,不是从一而终的。这篇小说是一个群像式的小说,但它可以集中一个点,省略掉一些东西。真正的小说是为生活补充一点东西的,而非复制生活,小说和生活不是手套和手的关系,小说是用手握住东西的瞬间,这个瞬间可能是一个眼神一声叹息或者是一束光线。

庞余亮:庞羽肯定了小说的开始,我也赞同,题目我特别喜欢——“无涯”。这个小说最大的毛病是太散,缺少一根绳子。

汪雨萌:这是一个学生的习作,这个作品中,一以贯之的人物只有李老板,但是最后结局又不是李老板,变成了他的儿子,李老板走着走着,没了。小说要把人物的岔路交代清晰才行。作者想表达的东西超越了篇幅。整体语言还可以,有一些句子有一点尴尬。比如易康老师说的脏话问题,还有“而他们过去在骂李老板的时候,也绝想不到日后竟靠着他解放出身体的自由来”,这种长的复杂的句子会给读者造成阅读障碍。“老房子着火,就让它着吧。”这是李老板在性爱的过程中说的一句话,完全可以用叙述的方式把它说出来,不能让人物自己把它说出来。“李老板听到这一番话,胸中涌起一阵酸楚,眼泪‘唰’的就下来了”,毕老师在《家事》里也有类似的表述,但这种表述不是任何场合都能通用的。他突然痛哭,动机其实没有交代,他怎么会到这样崩溃的程度?这是小说中行动力的问题。总体而言小说还是散,人物有一种不知所终的感觉。

庞余亮:这个小说最大的问题是随意性。比如说教《劳动法》那段,你的生活中有这样的人吗?对话中有无数种语言,黑社会用语还有英文,这些话都是作者自己的话,不是人物的话。对话出现的时候,背后应该有很多大的能量在后面。

王锐:我感觉它的问题正好是上次毕飞宇老师批评我作品时指出的问题。

毕飞宇:我上一次批评你的是什么呢?我说你写了一个短篇,你这个短篇里涉及的内容是够一个长篇的。问题在于短篇不是一个短的小说,长篇不是一个长的小说,短篇就是短篇小说,长篇就是长篇小说。你把那么多长篇的内容放到一个短篇里面,无论你怎么腾挪,这个短篇都是没有完成的,从一开始思路就错了。

王锐:毕老师的话语对我的触动特别大,这个小说同样存在这个问题,它的情节非常多。

毕飞宇:它有哪些情节?

王锐:一开始是李老板的娘过生日。

毕飞宇:娘过生日,有两个内容,一个是放烟火,一个是吃寿宴。这写的是伦理,对吧?然后呢?

王锐:然后出现了大彪跟小张的冲突。

毕飞宇:那是生产现场。下面是和巧穗的恋爱,婚恋,然后写的是游龙戏凤被捉奸,然后才离婚。再然后呢?

王锐:厂出现了问题,然后是被绑架。

毕飞宇:然后成了一个黑帮片、黑帮电影或者黑帮小说,然后呢?就是一个动作。你想想看,伦理、婚恋、日常、黑帮,灾难片,一个短篇哪能放这么多的东西?

王锐:是的,很多情节,很多细节,都没有能够垫得起来,每一个情节深挖下去,都能写一个短篇。

毕飞宇:这个小说里,人物大概有十五个,又牵扯到七八个小说元素。一个一万字左右的作品,无论谁都不能做得到。你把这一万字拿给一个电视剧编剧,起码四十集。哪里可以拿掉?这是最现实的问题。

王锐:如果我来写,就从烟花和寿宴着手。

毕飞宇:理性一点分析,这个小说的空间是两个,一个在第一叙事空间里,发生了放烟火、吃寿宴、收份子、恋爱、黑帮绑架、车祸。在第二空间里,一部分是巧穗念《劳动法》,另一部分是交代离婚。交代离婚由两个部分构成:第一,在游龙戏凤的地方被捉;第二,讨价还价。我们在第一空间里明确知道,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有儿子、有婚史、又想跟巧穗结婚的男人。换句话说,不是他原配死了,而是离过婚,所以有关离婚的部分一个字都不要。第七页后面倒数第五行,“哪个老板外面有了情人,谁又离了,谁又找了?以前都是笑谈,可是自从被老婆抓到他在外面包养过一个情人之后”,这里只要一句话,后面的两页就全不要了:“你管我就管我吧,再怎么着你也不能在外面把我堵在床上,这个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李老板一跺脚,拿出自己一半的家产,分了,不就完了吗?

庞余亮:我也有个修改方案,孙子的死结合奶奶的寿宴,以烟花为线索互相捆起来。孙子在寿宴的前一天晚上或者早上死了,李老板说继续放,放完,份子钱出现,一切都在一个时空里。

毕飞宇:小说的结尾,李涯的父亲让他去卖车,他跟女朋友出去喝酒了,上车了,车祸了。小说内部推动的能量既要符合生活逻辑,在符合的同时,还要想办法去挑战生活逻辑。如果我来写,我一定会想尽办法让巧穗出面让他卖车,余地就大了。巧穗跟李涯平时一言不发,突然找他的第一件事,不是跟他商量,“你他妈得卖,你老子都这样了。”跟他吵。“为了养你,我老爸花了多少钱?”“你老爸在我身上花了这么多钱,我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了,你呢?”冲突马上就出来了,小说的能量推动,小说人物之间的衔接和小说人物之间的关系,马上就会有变化。第六页,一回到宾馆,躺在床上,李老板抚摸着她已经隆起的小腹,这里根本没有刻画出一个老流氓的形象。

庞余亮:90后作家写的多是青春故事、校园故事,这个作家勇气了得,走出了围墙之外,但书生气太重了。

谢尚发:小说第一部分还挺吸引人的,但场景转换有点快。比如放烟花,他喊了一嗓子,大家要去吃喜宴。直接吃喜宴就行了,中间大彪跟小张的冲突感觉隔断了小说。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比较强调“气”,就是核心。它一直贯穿到小说的每一部分。小说就像一口气正顺畅的时候,突然间打了个嗝儿,抽出了一个关系去写,把它给写充分了,这个小说就完成了。

许道军:人物关系需要大量简化,老板、巧穗、儿子,这三角关系做文章,弟弟、前妻、准舅子等,全部删掉。你要突出爱,老板与巧穗的爱、老板和儿子的爱,以及巧穗和李涯因为年龄相仿而产生的微妙感情,小说的情感线从头到尾都是模糊的。中年男人事业成功后的感情空虚还是男人成功后对异性和金钱的占有欲?文学作品要遵从三个逻辑:一个是事实逻辑,一个是情感逻辑,还有一个是审美逻辑。这个小说最大的问题,就是事实逻辑,小说要有主线,还要有一两个副线,一个短篇小说一般只要有一两条支线,这篇小说的主线是毛巾厂由盛到衰,用一两万字,写出乡村农民企业家的生存困境。但小说里有好几条副线,父子矛盾、兄弟矛盾、夫妻矛盾,还有小三,主线副线不明晰。情感逻辑也没有一个合理的逻辑让它串起来。比如说李廷龙为什么换掉老婆?人物行动的合理性没有写出来。李老板是个农民企业家,巧穗是农村女孩,她姿色很好,充满野性,李老板以前那个老婆长得又丑,又不野,夫妻生活也不痛快,干脆换掉,可巧穗的形象太粗糙了。还有大彪或者小张把刀子掏出的一瞬间,一定是震撼的,可你没有把读者镇住。

庞余亮:有一个最大的漏洞——毛巾厂不可以跟烟花在一起,禁烟重地,不能放烟花。

育邦:这个小说人物众多,事件众多,但它不聚焦、散乱,叙事效率低下。它观感很不好,不舒服,为什么会有这种观感呢?它没有核心叙事与核心人物,李廷龙、李廷虎、小张、大彪、常玲、巧穗,李涯、李老板前妻等等,若干人。我觉得有一到三个主要人物,两到三个次要人物足够了。这个小说人物扁平化,故事没有重点。作者表达目的不明确,没有一个很强烈的东西来推动叙述。这里就涉及到一种技术性的东西,叙事的主体很不明确,前面是常玲叙事,过一会儿是李老板叙事,后来变成了李涯叙事,最后是全能视角。一个短篇最好一个叙事视角,以巧穗的视角进入小说可能比较合适。有些情节不符合生活逻辑。高明的小说,不但符合生活逻辑,还需要符合文学逻辑,大家都看过马尔克斯的《巨翅老人》,一个天使到人间变得很肮脏、龌龊,像真的一样,其实一切都是虚构的,但是它完全符合文学逻辑。文学逻辑是可以通过想象成立的。文学基础要扎实,每一个细节都形象生动,才能让读者觉得可信。这个小说可以从某个小的角度切入,将有限的素材集中高效地呈现。

学生:一开始我看到焰火的时候,觉得这具有象征性,如果让他们先庆祝,后来庆祝没有成功,因为破产或者绑架,最后产生一种幻灭感,焰火最后来放,可能更好些。

谭旭东:如果让李涯出场多一些,以几条线索作为背景,如父子矛盾、兄弟矛盾、夫妻矛盾,会更好些。

毕飞宇:这个小说里出彩的地方:李涯叫老王上车。老王不肯上车,晕车。我们想像一下,跑车从0到100公里过了0.8秒或0.9秒,脑浆还在50米开外,人甩出去痛苦极了。

作者:我有一个问题,各位老师怎么看这个小说的第一段?

庞余亮:第一段很有野心。我一下子想到了《风波》,但这是个长篇小说的开头,不像一个短篇小说的。

作者:我想问一下第一段的功能。

易康:第一部分很吸引人,我想这烟花可能会是一个很重要的道具,但烟花只写了一点,直接没有了,你应该把这个烟花作为一个核心意象来写的。

作者:我的第一段其实是这个小说的结尾。

庞余亮:问题就在这里,你把结尾放在前面,别人没感觉这是个结尾。

毕飞宇:作者的任何一句解释对文本都毫无意义。读者只认文本,只知道这个文本是怎样的。难道你把书写完以后,后面要附一个光盘?讲第几页第几页我是这样想的,第几页第几页我是那样想的?没有一个作家在文本后面附一个光盘,大家只认文本。

作者:我很感谢各位老师的建议。我写得很任性,想到哪写到哪,以后我会注意这一点。

徐晓华:我想先谈一谈我的认识,作者的野心非常大。首先,作者对整个社会现实有深刻的思考,他想反映现实问题、社会问题,在这一点上,他动了很大的心思,尽管可能有的地方没有到位。作者有很强烈的社会意识、问题意识,有对社会的负责任的态度。第二点,作者构建了非常复杂的关系。社会的方方面面构成一张千丝万缕的网,这个网表现出人物和人物之间、事件和事件之间,包括情绪和情绪之间、情感和情感之间各种各样的关系。作者掌握了小说的精髓——关系的艺术。第三个值得肯定,尽管很多老师都提出了人物不突出的问题,可是我觉得作者是想写好人物的,他有人物意识。第四点,小说的叙述语言不错,描写可能弱一点,但是情节的推进、语言的转换都还是可以的。但是,第一,这个小说的整体调子是负面的,如果要改的话,小说的调子不能是负面的,也不能是片面的。我希望看到一些正面的、阳光的东西。第二,你抓住了这些关系,但是关系太复杂了,短篇小说是简单而复杂的艺术,复杂不是呈现在作品里的,是让人感受到背后的复杂。这里面有劳资关系、政商关系、母子关系、父子关系、兄弟关系、夫妻关系、情人关系,太多了。第三,我刚才说你注重了刻画人物,但是你的人物还是传统的、单一的。比如李老板,你可以写出他的多面性、复杂性。或许你也考虑了一点,比如他对儿子、对母亲、对工人、对情人、对前妻不同的态度,但是我觉得还不够。另外,人物的同一性很高,区分度很低,工人基本就一个样子。第四,叙述语言还是可以的,但是描写语言确实比较糟糕,比如第一句话“万家灯火还未掌起,白杨的寒枝上还栖落着橘红的夕阳”,我觉得如果抠字眼的话,第二个“还”就不需要。还有“大摇大摆”,两行就出现了两个“大摇大摆”,你完全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表现它。

庞余亮:青年作家都有语言的毛病,他要把他知道的语言放上去,他要展示所有他知道的语言。

徐晓华:还有巧穗要生孩子的时候,她嘴里发出十分凄惨的叫声,这些都不是很准确。“打离婚给老婆好几百万,难道几百万的工钱他拿不出”,这个里头缺少对比,发工钱几十万,这才有一个落差呢。要做减法,怎么减?刚才毕老师提到的,兄弟关系那一段可以删,毕老师说老婆的那一段可以删掉,老婆在第二空间里面,就没必要让她出现,她不出现你也感觉到她的出现。这个结尾还挺好的,它呼应了开头,车祸就像烟花一般,火车刹车时的火花,暗地里呼应了开头,但以李涯做结尾还是不恰当的。叙述的方向发生了太大的改变,前面是李老板,李老板没交代,最后是以李涯为主角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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