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炉

2020-11-22 17:45于厚霖
海燕 2020年11期
关键词:铁水船厂师傅

于厚霖

1980年8月至1981年9月,我在长海县修造船厂工作。那是我中专毕业后参加工作的起点,在我先后供职的七个单位中是排头兵,凡填写工作履历,先落笔写下的,只能是它。回溯37个年头的工作历程,我只能首先向它致敬。

船厂设船体、机械两个主要车间和制氧、电工两个附属车间,整体布局呈“臼”字形。船体车间沿海岸分布,负责船的外壳拼接和总体舾装,以露天作业为主,只有少量工棚,多条坞道上经常悬空架起大小船舶,多台固定吊车和沿轨道移动的龙门吊车排成巨阵,卷扬机嘶吼着卷紧钢丝绳……机械车间有纵横的厂房,负责船舶附属设施包括稳车头、变速箱、螺旋桨等传动系统零部件的生产,下设车钳铣刨锻钻镗等班组,车床的轰鸣、锻造的击打、钳铣刨钻的嘈杂,就是车间的常态。

铸造是隶属于机械车间的班组。我在船厂工作的前五个月,就在铸造班“见习”。

船厂除维修中小型船舶,建造的定型产品是“一八五”型(136千瓦)钢壳渔轮。1993年5月全县14艘渔轮组成奔赴贝劳群岛的远洋捕捞船队,那些渔轮就是县修造船厂生产的该型号产品。船厂还根据用户要求,批量生产40马力小型钢壳渔船,我后来到各岛下乡,看到码头一侧成群傍靠停泊的这种呆头笨脑的小渔轮,顿生亲切感,如同邂逅久别的朋友。它们都从船体车间的坞道走向大海,走向未卜的命运。我住在船厂门外的宿舍,进厂上班必经船体车间,钢壳渔轮在坞道上凌空架起,船艏高昂,身着米黄色电焊服的工人吊在高耸的船壳外面,手持焊枪,焊花四溅,威风八面;船舶拉坞的号子声响彻海岸,热闹非凡的场面令人热血沸腾。相比之下,机械车间就显得低调内敛,孤寂清冷,那轰鸣嘈杂的声音,也被船体车间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淹没。

我和工人们一样,穿深蓝色粗布工作服,脚上是大头翻毛皮鞋。刘厂长说,凡是刚毕业的,都先到车间劳动,熟悉情况。我是不怕劳动的,十六七岁在石城岛上中学时,就干过生产队里的各种重活累活,虽然在大连念了几年书,也决不是文弱书生,没有什么活儿能在体力上难倒我。

铸造班有高大宽敞的伞顶厂房,地面灰暗,每一脚都踩在粗糙的砂上。铸造,俗称翻砂,造型是关键;造好空心砂型,再往空心里灌注铁水。构造简单的小铸件可就地取材,把模型埋到地面的砂里造型,再扣上一只砂箱。一般铸件需要两个砂箱扣在一起形成空心砂型,高而细的铸件甚至需要摞起多个砂箱。起模须小心翼翼,一不留神就会破坏砂型。大件砂型需要进专门烘干炉烘烤,蒸发掉水分,防止铁水灌注时气泡侵入产生缺陷。

铸造周期长,好多天开一次炉。开炉的日子像节日,人们欢腾雀跃,激动地期待着,多日的造型成果将受到检验,一大批铸件从此诞生。铸造是机械制造链条的龙头,铸件将进入机床的流水线,在别人的手里按照图纸要求完成修面、整容和变脸,但无论如何加工,都无法改变它最初的来路。这么想着,就热血与铁水一道沸腾。

冲天炉开炉之前的重要工序是加料,从高高的加料口往炉膛倾倒废铸铁、废钢料和焦炭等。船厂的冲天炉吨位小,个头矮,缺少威武和磅礴之气,从炉旁高台到加料口,斜梯长度三到四米,坡度约四十五度,看上去并不高陡险峻,但两个人抬着料筐,踩着铁梯一前一后向上攀登,还是让人捏一把汗。前面的人抵达加料口附近时,后面的人需再进一步,两个人侧转身,朝两边倾斜,相当别扭地将料倒进加料口。好在工人师傅经验丰富,反复上下,配合默契,看着步步惊心,却是有惊无险,只是累得满头冒汗。

加完料,点炉,送风,炉膛熊熊燃烧,冲天炉顶端冒出浓烟……

冲天炉主体在车间外,容放铁水的前炉透过墙壁与车间相连。赤红的铁水,从炉膛流入前炉,积攒到一定高度,“炉前工”姜师傅手持长钎扎穿炉孔,铁水便喷涌而出,注入巨大的铁水包和小小的铁水勺。铁水包吊起在空中,沿着天车滑道运行至大型铸件上方浇铸。铁水勺由人手持,小步快跑,浇铸遍地的小件;跑慢了铁水降温,颜色由鲜红变暗红,流动性差,浇铸后铸件的细微处会有缺陷。铁水勺有细长的圆钢柄和镶嵌耐火材料的勺头,本身就很沉重,盛满铁水后人与勺要保持足够的距离以防灼烤,双臂承受的重量难以估计。一千多度的铁水在勺中嗞嗞作响,空气中翻滚着灼人的热浪和飞溅的铁花,铁水一旦迸溅到皮肤上,就是严重烧伤。空心砂型是铁水的归宿。砂箱上压着铁块,防止铁水注入后顶开砂箱,从缝隙中喷出。铁水浇铸完毕,高温蒸腾,整个车间就是一座巨大的烘干炉……

铸件冷却后,开箱敲打,清除凝固在铸件表面的砂子,露出灰色金属的本来面目,依旧是热浪扑面。

铸造车间还有小型铜炉,化铜浇铸推进器(螺旋桨,又称摆)。紫铜加锌熔化后,浇铸出黄铜螺旋桨,翘着三片或四片桨叶,像翩翩起舞的翅膀。螺旋桨要求精度高,要对照图纸,拿砂轮机打磨桨叶的曲面并随时测量,称“找螺距”。打磨时砂轮飞转,铜屑四溅,噪音刺耳。矮个王师傅经常手提砂轮机,负责打磨刚浇铸的螺旋桨,也打磨用久了、叶面变形的旧螺旋桨,重新找回螺距。螺旋桨叶片美妙的弧度在空间展开,厚和薄在扭曲变形中巧妙地衔接和过渡,呈现出类似极坐标方程的优美曲线,并在王师傅打磨下变得更加精妙。

我“见习”期间干过造型、浇铁水、开砂箱等活儿,都是主动抢着干;有危险的活儿,纪师傅也不让我干。纪师傅是班长,对我的劳动表现评价很高。我当时没有更多想法,只盼早些到技术室工作。

一次,厂党总支孙书记到车间来,看我们搅拌造型用的砂子,往里面按比例兑膨润土和水,使砂子有黏性,造出的砂型结实稳定。孙书记顺口问我:“砂子这么湿,含水量只有百分之三四,玉米那么干,含水量却达到百分之十几,这是为什么?”这个问题非常另类,我的脑海里立时有无数湿的砂粒和干的玉米粒混杂碰撞。我不知道书记是在考我,还是在请教,能想到并提出这个问题,可见是善于思考的人。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砂粒本身不含水。”我的意思是:玉米是本身含水,表面没有水,含水再多也看不出来;砂子是本身不含水,我们看到的是砂粒表面的水,含水再少也能看出来。书记马上微笑着对旁边的人说:“看看,还是人家有知识,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

我很得意,也有些后怕:书本上不会有此类问题及答案,一旦我回答得不尽人意,会多尴尬?

有一段时间,班长纪师傅很发愁,说稳车头不抗磨,已经从船上缷下几个,要打碎回炉重新浇铸。那几个稳车头我看了,凹弧磨得发白发亮,有深浅不等的勒痕,深的已经勒透。稳车头是渔船上起网机系统的外露部分,负责卷起粗壮的钢丝绳,将沉重的渔网拉到船侧,受力极大,需要极度耐磨。每次铸造稳车头,都要往铁料中加入废犁铧,以使铸铁成为白口铁,增强耐磨性。废料堆翻遍了,废犁铧越来越难找;而即使加入废犁铧,浇铸出来的稳车头性能仍不过关,归结为“白口度”不够。浇出白口铁并非难事,只需改变化学成分。我把想法说了。纪师傅将信将疑,又无更好的办法,就试一试。果然生产出来的铸件敲掉一角,断面是白色,且质地坚硬。白口铁的问题解决了,再不用到处翻找废犁铧了。

我对冲天炉原始笨拙的加料系统也颇有微词。我所见过的冲天炉,都是机械化自动加料。话说回来,这小冲天炉要上自动加料系统,还真有点伸展不开,也只能凑合着用了。

厂房另一侧有一座大号冲天炉,已锈迹斑斑,成紫红色,只有站立的空壳炉筒,孤零零的,站成一个惊叹号。我问纪师傅,这个冲天炉为什么不用?纪师傅说,没人会弄,再说,加料麻烦,这么高,这么陡,往上抬料得累死人哪!我笑。目测加料口高度、炉体与旁边坡地距离,如果安装斜梯,两个人抬着料筐攀梯而上,太累,也太险。

我说,可以采用自动加料系统,不用人工加料。纪师傅愣愣地看我,问,能行?我点点头。纪师傅很高兴。有了生产白口铁的成功,纪师傅对我相当信任。当然,启用几乎是一堆废铁的冲天炉,需要提计划,需要厂部批准。

冲天炉自动加料系统设计,需要画很多张画纸,仅一个看似简单的四轮加料车(加料斗),就有车斗、轴、轮子、牵引扣等,半封闭轨道的设计也需要实地测量,取得相应数据,再落到图纸上。我到技术室后,主要工作是画图,更复杂的也画过,但差一点因为“冲天炉自动加料系统”被绑定在船厂。

技术室在厂里的体制性称谓是技术组。厂部设政工、生产计划、技术、质量安全、财会、供销六个组。技术组组长祖师傅,老中专毕业,职称是助理工程师。我过完春节从石城岛回到县城大长山岛,上班第一天早晨就见祖师傅和一个技术员正打开圆筒晒图机,从里面倒出蓝色的图纸,一股刺鼻的氨水味弥漫开来。我立即上去当帮手。祖师傅对我笑了笑,说:“这图纸,晒了两年……”图纸春节前放进去,春节后拿出来,可不是占了两个年份嘛。祖师傅话语极少,平时不苟言笑,更不会开玩笑,这种偶尔的幽默反倒令人倍感亲切。

技术组学历最高的是王工程师,年长我20多岁,本科毕业于锦州工学院。工程师虽然只是中级职称,但在当时“含金量”超出想象,政策规定,评上中级职称,可以全家“农转非”。在大连读书时,指导我们绘制复杂图纸的就是重型机器厂一位中专毕业的工程师,很有水平,我们对他肃然起敬,既是对工程师身份的敬畏,也从他身上看到我们的未来和希望。

技术室另有4人是工农兵大学生,比我早毕业,有的和我一样刚从车间一线转岗过来。技术室还有一位描图员,工人身份,女性。描图也是需要制图板的。技术室房间宽敞,八张规格统一、浅米黄色、像面板一样方正的图板,斜支在不同的桌面上,有的朝东,有的面西,有的向北,错落摆放,人在图板之间行走,放眼望去,一张张倾斜的图板好像无序排列的发射架,朝着不同方向的四十五度角天空。

画图是一种特殊劳动,坐着不得劲,站还不能站直,需弓着腰,身体与图板大体平行;因为经常要借助三角板的直角边画竖线,身体往往向左倾斜,双臂左下右上,脖颈向左偏转。只要图纸固定在图板上,我就沉浸在创造的世界里,物我两忘,各种画具得心应手,一天可以轻松地完成一张较为复杂的零件图纸,简单图纸则是分分钟的事,连草图都不用,直接画出定稿图。读中专之前我在公社文艺宣传队写过剧本,图纸上的线条、符号和数据,怎么看都像剧本里精彩的台词。我的设计思路和制图能力,自然逃不过审核图纸的祖组长。他言语特别金贵,不说,但表情代替了语言。对我高看一眼的还有王工程师。他是本厂的“技术权威”,平时不怎么画图纸,有时到车间看看,有时在图板的间隙走走,看每个人的画图情况,还有时趴在图板下睡觉。王工家住南海坨子,上下班要翻一道山梁,年龄也大了一些,犯困也很正常。他性格与祖组长相反,话多。技术室如果没有王工,会非常沉闷。我们这些“技术员”,谁的能力如何,王工通过走走看看,自然心中有数。他对我的肯定和赞赏,从他的微笑和目光中,毫无保留地透露出来。

画图是超级享受。T形尺上下移动,三角板左右移动,硬铅笔在洁白的图纸上长长短短点点画画,如同撒上一些种子,继而发芽、长叶,粗线细线、实线虚线蓬勃绽放,圆规走出的满圆或半圆像花朵一样绚丽。每完成一张图,仔细检查要素和细节,万无一失了,再在标题栏落上设计者名字和应填的内容,就像一篇文章画上了最后的句号,成就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画图用的是大张的图画纸,端在手里板正、硬实,立起来能挺住,卷起是筒,展开是画。在技术室半年多,我画了好多图纸,有单张的,有成套的,被描图员描到透明的描图纸上,进入晒图机,用药水“复制”成蓝图。有的图纸因为没有“晒”好而在蓝色中泛着白色斑纹。离开船厂时,我将留存的一套蓝图折叠收藏,几次搬家也没丢弃。有时翻看,标题栏的图纸名称、制图日期和制图人、审核人、描图员签名,都是那么亲切,在技术室制图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那深蓝的颜色更是记忆的底色。

就在我忙于设计冲天炉自动加料系统时,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我参加了大连教育学院的中文大专函授学习;二是县机关“招干”。其实在这一年,还有几件大事值得一提:旅大市改为大连市;长海县被国务院确定为边境县(全国唯一的海岛边境县);县革命委员会改称县人民政府;民办教师通过考试全部转正(因为是边境县);长海县开始编纂首部县志(内部发行)。而函授学习和编纂县志,直接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

参加中文函授学习,是不是意味着我总有一天要离开工厂,离开技术岗位,干与文字有关的工作呢?初时很懵懂。

我在以种植业为主的石城岛长大,曾经是那么地向往工业尤其是机械工业。当时国务院设置10多个工业部,其中机械工业部就有7个之多,可见机械工业在国民经济中所占比重。1977年恢复高考时我之所以没报文科而报理科,有其他原因,但志愿只报了大连工学院、旅大市工业学校,就是冲着神秘的机械工业。虽然只考上后者,而且录取的是之前并不知情的铸造专业,多少有些失落,但我下功夫学习,以我在铸造理论和专业技术方面的扎实程度,完全可以有所作为。当然,只有几百名职工的小厂会限制个人能力的发挥,但真要我彻底放弃两年半寒窗苦读得来的一纸文凭,放弃曾心向往之的工程技术,如何舍得?

迷茫中,有一件事对我触动很大。这件事,就是“考干”。

之所以要用引号,是因为“考干”这事在我听来像天方夜谭。有一天,我正在画图,有人找,是本屯两个“厚”字辈兄弟。我很惊讶。他俩一个参加高考一年,曾任邻队生产队长;另一个参加高考三年,在大队拖拉机站开农用胶轮拖拉机。我考上中专,他们羡慕得要命。我去大连读书以后,只有放寒暑假时能和他们见面。他们当队长也好,开拖拉机也罢,都按部就班,运行在固定轨道上,怎么突然一起到县里来了?他们喜滋滋地道出实情,是到县里参加“招干”考试。我很诧异,还有这样的事?有。本县严重缺干部,此前“以工代干”“以农代干”已不鲜见。经上级批准,本县从1981年起,通过考试录用干部。他们已经考完,来船厂找我,顺便看看我工作的环境。我领他们在厂内走了一圈,简要介绍了情况。此时已经恢复高考四年,社会青年一茬茬考走,虽说1978年起高考录取时对本县降低标准,尤其是紧缺的护士和教师,但能考上的毕竟是少数;而“考干”,给多年高考落榜者提供了好机会。

考干结果很快揭晓,他们两个都考上了,我石城岛的中学同学也有多人考上,分配到民政局、工商局、税务局……我曾经因为考上中专而产生的自豪烟消云散。幸好这时候我已经离开船厂,在县志办公室工作。于是,我的函授学习便有了更强的针对性。

我到技术室工作不久,三月末四月初,县里召开人民代表大会。船厂王工程师因属无党派人士、知识分子,被选为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不驻会)。随后,王工程师提升为副厂长。

我的“冲天炉自动加料系统”设计,就是在这期间完成的。

这个设计并不考验智力,在测得具体数据之后,我没用几天就画出大堆图纸,倒是负责气割和电焊的施工人员很辛苦,他们的技术能力和丰富经验也在施工中得到体现。

自动加料系统像一架扶梯,顶端搭到炉体的加料口,底端嵌入平台下的加料槽;加料斗像背篓,安装到倾斜的封闭轨道上。按下电钮,卷扬机转动,钢丝缆绳绷紧,加料斗有了灵性一般,沿着斜轨缓缓上升,至加料口,前轮卡住,后轮沿滑动槽翘起,车斗翻扣的同时触碰继电器,电机停转;待料全部轰隆着倾进炉膛,略微延后几秒,电机反转,钢丝缆绳松开,加料斗后轮复位,整车像坐了滑梯一样原路返回,落进加料槽……起步、运行、停止,丝毫不差。

成功!往日负责抬料的师傅,从此彻底解放。他们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抬料爬铁梯了。班长纪师傅和铸造班的工人们,面对新冲天炉这个有了生命的庞然大物,都高兴得无以言表。

其后不久,发生了一件让我闹心的事。那次我去铸造班,见纪师傅抡着大锤,气冲冲地砸稳车头。我一惊!被砸的稳车头是从刚回港的渔轮上缷下的,磨得光亮无比的内曲面,有钢丝勒出的凹陷痕迹。纪师傅砸下一锤,换个角度再砸,砸出的断面,全都白花花。这批稳车头是我在车间时生产的,才用了几个月,就磨成这样?铸铁强度硬度,受很多因素制约,炉料中生铁、废钢、回炉料的比例,石墨细化程度,铁水过热温度和过热时间,孕育处理……总之是相当复杂,白口铁只是抗磨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但无论如何,我参与生产的稳车头如此不争气,还是让我深感不安。

我在船厂工作一年后,县里要编纂县志,从各单位抽人。我被抽调的原因是县文化局领导多次要我到文化馆工作,虽然未果,但我在县里已有了较高知名度,所以一九八一年九月,县委办公室未经考核,也没有征求工业局和船厂领导意见,直接下调令,国庆节之后正式报到。王副厂长知道了,很不高兴,在县里召开的知识分子座谈会上发言,强调专业对口,并以我为例,说我冲天炉自动加料系统设计得如何好。据说管文教的副县长答应,等县志结束后,让我仍回船厂做技术工作。我得知消息,非常苦闷。

为了阻止王副厂长起反作用,我决定找他当面谈谈。一天晚上,我找到他位于南海坨子的家,进门之前先被低矮的门框碰了额头。王副厂长态度和蔼,但就是不松口。他说:“我当初不知道这事,不然哪能放你走!”我说了正在读函授中文大专,国家承认学历,将来打算做文字工作;而技术方面,我只有中专文凭,根本没有发展空间。王副厂长仍坚持等我完成编修县志任务,还要回到船厂。“船厂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他说。

1984年8月县志完成,人员重新分配,我去了文化馆。也没听说王副厂长出面干涉。县人大换届时他不再是副主任,也不再当副厂长,而是离开船厂,任县科委副主任,是县里的副局级干部。此后偶尔在大街上碰面,我还很尊敬地称他王师傅,就像在船厂时一样。我们都哈哈笑,笑得很爽朗,好多意思都在心照不宣的笑声里。非常可惜的是他过早地因病去世,令人不胜哀惋。

县船厂最初改制是实行承包制,技术组长祖师傅揭榜任厂长。再后来,全民所有制的国营船厂被县内一家集体所有制企业兼并,开始大拆大建,那片区域便面目全非。其时我在县政府当秘书,应邀为万吨船坞竣工典礼写了由县文工团一男一女两个演员朗诵的配乐诗,我也因此目睹了典礼盛况。曾经热火朝天、大干快上的沸腾场景被彩旗标语、礼花鞭炮和鼓乐齐鸣取代,欢天喜地的背后是下岗失业人员谋生的艰辛。船厂已不复存在。万吨船坞不是造船基地,而是用来维修、保养船舶,为巨轮除锈刷漆,只是借用了船厂这块地皮。船厂的大部分工种都派不上用场了,机械车间整体消失,人员不知去向。典礼上人山旗海,鲜见熟悉的面孔。已经跨界转行的,真应该庆幸……

再去“船厂”,是去那里散步或钓鱼,怀旧的情愫被光阴稀释。已经习惯了船厂的整体消失,但记忆不会抹去。那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令人联想到“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从辉煌到消亡仿佛只是一瞬间。雄居一隅的铸造班厂房呢?气势磅礴的冲天炉呢?

后来从电视上看到卫星发射架旁直立的火箭,就联想到与其相似的冲天炉,好像那一座不见了的巨炉,是在某一个瞬间,喷吐着烈焰,发射升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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