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

2020-11-23 01:54孟祥鹏
野草 2020年6期
关键词:卡夫开屏杰森

孟祥鹏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疼痛,杰森醒了。他揉了几下隐隐作痛的脑袋,扶着餐桌踉跄起身。挂钟的指针正指向凌晨三点二十八分,很明显,他已经错过了上一次的喂奶时间,不过幸运的是,女儿似乎没有哭闹。

他弯腰捡起滚落在鞋架底下的奶瓶,这个动作再次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奶瓶空了,刚才冲泡好的奶粉毫无保留地洒在了地板以及他身上,干涸成了一些不规则的圆点,杰森觉得好像有一些刺在扎他的皮肤,可没看到有伤痕。

这已经是他近两个月来第五次晕倒了,有时候在厕所,有时候在厨房或者阳台,每次都是大半夜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候。他很害怕还会有第六次——如果他醒不过来,女儿就要挨一整晚的饿,直到第二天他僵硬的身体被发现,妻子手忙脚乱地拨打了120,然后再把噩耗逐一通知给家人后,才会想起来给女儿喂一点奶——她还不到六个月,每隔两小时就要进食一次,这种饥饿对她来说是相当难熬的。

所以他很早之前就恳求过妻子,想把里面靠阳台的那个杂物间租出去,换点房租,这样他就可以不用做兼职,每晚多出四个小时的睡眠,从而在根源上杜绝再次晕倒的可能。然而这一提议遭到妻子的拒绝,她的理由也很简单:第一,房子只有四十几平米,无法容纳多一个人共同生活;第二,租房合同写得很清楚,房东不允许二次出租;第三,没有人会愿意住那个连窗户都没有的杂物间,放个屁都好几天散不尽。

然后他想訴诉苦,说最近休息不好、睡眠不足导致频频晕倒,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因为他要诉的这些苦没什么价值,会被妻子当作懒惰无能来理解。两年前他们就打算按揭一套小户型的房子,但截至目前可支配的存款,距离首付金额还有很大空缺,因此他才没日没夜地透支自己,除了朝九晚十的工作还兼着四份兼职。他时常祈祷自己学会分身,甚至还去百度上搜索一些道术典籍,企图通过某种非现实主义的手段来改变现状。

姜茶凉了,你再去换一杯吧。妻子披散着头发靠在床边,看样子她没有打算起床,因为是周末,她不必送儿子去幼儿园。我来不及了,杰森单手打着领带,另一只手收拾着散落在桌上的文件,略一耽搁就赶不上头班地铁了。他把皮包的拉链拉紧,又补充了一句,你自己换吧,保温壶在餐桌上。

妻子没作声,沉重地翻了个身,把心里的不悦全部表现于肢体。

杰森叹了口气,扯下领带顺手扔进柜子,他的领带总也打不好,常在公司被人嘲笑,因而他很希望妻子能在每天出门前帮他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可妻子向来无动于衷,她明明看到了,却依然选择转过头去。杰森忽然觉得还是有些刺在扎他的身体,环顾了一圈,却依旧找不到伤痕。

对了,妻子背对着他说,下礼拜幼儿园要交学费,还有钢琴班和奥数课的费用马上也得交,一共是四万六千八,你记得准备一下。

好,杰森低声答应,然后他挎上包,抓起墙上的外套离开家门,接着开始一路狂奔。其间,他感觉那些刺在他身上越扎越深,可当他真正停下来的时候,似乎又丢失了那种疼痛。手机上的运动软件显示,从卧室到站台的距离有3.92km,这段路程大约需要花费21-24分钟,当然这需要他用尽全力去奔跑,还必须是晴朗的天气,不能发生任何意外,基本上每次都是门合上的前一秒,杰森刚好挤进头班地铁。

四万六千八,他喘着粗气盘算,目前所有可支配积蓄加起来还不够三万块,怎么办,公司财务那边是不可能再给他钱了,他已经用各种借口把薪水预支到三个月之后了,可以从几份兼职工作那里想办法预支一点,再把家里一些旧的电子产品卖给回收平台,这样差不多应该是够的。

杰森被挤在车厢最角落的位置,人群的压迫使他呼吸困难,于是他左右侧身,想为自己寻找到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这一举动引发了周围人的不满,不过他们也只是微微皱了下眉,或者轻轻地“嘶”一声,每个人脸上都挂满了疲惫和不得已,大家都心知肚明——头班地铁的乘客,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去为难彼此。算了吧,杰森想,难受点就难受点吧。打了一个很重的哈欠,他开始放空自己。

列车飞速驰骋,不见天日的隧道里,墙壁上那些色彩斑斓的广告牌成为一道道流星般的光影,在黑色玻璃和他的脸上掠过。玻璃倒影里的他,身体仍然保持着令人受罪的姿势,看起来是那么毫无生机,像是卡夫家动物园里的孔雀。

那些孔雀太迟钝了,卡夫经常这么抱怨,他在杰森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对孔雀们的严厉,常对笼子里的孔雀破口大骂,骂它们不争气,吃香的喝辣的,却从来不干正事,让他们开屏,简直比叫铁树开花还难。杰森劝慰他说,省省吧,你这样喊,它们又听不懂。你不知道,卡夫气愤地说,这群畜牲吃的饲料是新西兰进口蝗虫和澳洲空运来的燕麦混合而成的,偶尔还会吃一些尼加拉瓜的冻干蜥蜴,我敢说,没有任何一间动物园里的孔雀可以吃到它们这样高品质的食物,可它们就他妈的不肯开屏,游客们都举着手机在拍照了,它们还在里面睡大觉!

说着,卡夫又狠狠地朝笼子踢了一脚,几只近前的孔雀受惊,扑棱着翅膀四散逃离。杰森在一旁苦笑,因为每次卡夫这样骂孔雀,杰森就联想到自己的秃头老板,那个不到一米六的中年矮胖子——他总是对杰森和其他同事们拿出来的方案不满意,即便不得不满意的时候,他也还是会挑出很多莫须有的毛病来,最后再补充道,做点事情拖拖拉拉,再这么下去,绩效不要发啦!还有,空调干脆也停掉,你们创造的效益压根儿都不够交电费!

杰森今天又迟到了,他刚从电梯里钻出来,秃头便连忙腆着肚子上前迎接,啊呀呀,杰森先生,您来啦!九点打卡,不到八点半他就搬个凳子坐在办公室门口等,每天如此,一整张胖脸都挂着笑,抑扬顿挫,一板儿一眼儿的,谁迟到了就笑给谁看,让人头皮发麻。杰森只好灰头土脸地回答些对不起对不起太堵了家里孩子太闹腾之类的话,然后竭尽所能地给他鞠最大度数的躬。

当然,秃头对各种借口都不买账。好嘛,原来我开薪水给你是为了让你在路上堵车,让你在家里伺候老婆孩子的呀?那你还来公司做什么,指导工作来啦?

杰森抿着嘴,耷拉着眼皮,不想跟他争辩,仅仅迟到了不足五分钟,完全不值得他在这里尖酸刻薄、阴阳怪气。五分钟前他被楼下一辆特斯拉蹭到了,对方倒车的时候杰森正好路过,本来没什么事,他想要快步离开,结果车上下来一位女司机,非要追着杰森问他眼睛有没有瞎。杰森见她不依不饶,于是告诉她倒车时不开警示灯本身就不对。女司机则变本加厉叫嚣道,用得着你教我啊?你讲不讲道理呀?你是不是歧视女司机?信不信我到妇联告你?

怎么不说话啦?秃头老板又往前凑了一步,你知道自己上个月考核又没达标吧?我……杰森往后退一步,好让自己的鼻孔和他的头皮扯开距离。秃头仰着脖子质问道,你躲什么?杰森用半边脸笑笑,不知道怎么开口。他身上那些神秘的痛感又在发作了,一定是哪里扎了刺,也许是后背,也许是心口。

问你呢,你躲什么?

没什么,杰森又往后退了一步,你是不是好几天没洗头了?

每天晚上入睡前清理自己的身体,这是人作为高等生物而必须遵循的基本礼仪,杰森忘了在哪里看到过这句话。所以尽管现在的他是一个睡眠极度缺乏者,但还是会坚持每晚拿出至少半个小时来洗澡、洗头、剃须、排便,有时还会喝一杯热牛奶,再做几个俯卧撑和仰卧起坐,因为前不久吃晚饭的时候,他觉得天气闷热,所以脱掉了背心,儿子把啃了一半的卤鸡腿扔到地上,并发出一句惊呼,不吃了,爸爸的肚子好恶心!那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原本若隐若现的腹肌不知何时销声匿迹了,被一块肥腻松垂的肉取而代之,而他才三十岁。三十岁,想来是一个比较尴尬的年纪,腹肌可有可无,它并不是把生活过好的必备品,但从某些方面来说,腹肌又具有跟钱相同的性质,它们都有衣物遮挡,外人不太能够轻易分辨你到底有没有,但拥有与否还是有很大差别,它们都是决定一个人状态好坏的关键。

这天晚上洗完澡,杰森又光着身子在客厅做俯卧撑,目标数量是一百个,不过到三十几个的时候他就感觉油尽灯枯了,但他不想太快放弃,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或许咬着牙坚持一下,就会有转机——十年前他熬了无数个夜,因此最后读了一所名牌大学;后来他锲而不舍地给心仪的女孩买花、送早餐,所以她成为了他的妻子。很多事情倘若没有当初的坚持,哪怕中途多松了一口气,都不会是如今这个结局。现在也是一样,他凭借一点破釜沉舟的信念,不惜代价都要在这座城市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多打几份工,少睡几个小时,吃喝粗糙一点,老板刻薄一点,这些都是可以忍的,何况几个俯卧撑。

最后,手臂和腰腹无法再拿出任何力量的时候,他的身体沉重地向着地板砸去。他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用一种诡异的节奏跳动着,仿佛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挣脱胸腔。之后他听到杂物间里传来一些响动,本以为是疲劳带来的错觉,可当他静下呼吸后,响动依然存在。屋子只有40多平,家里是断然不会养宠物的,况且妻子还对毛发过敏。这么大的动静,只有一种可能——那间屋子里有人。

杰森小心翼翼地起身,一阵熟悉的眩晕袭来,眼前尽是黑暗。他扶着墙,等眩暈过去,然后晃了晃脑袋稳定心神,想着要怎么对付那间屋子里的人——小偷,或者强盗,无论如何,他要拼死保护妻儿周全。声音一定要小一点,他想,女儿刚刚才喝过奶,儿子明天要去20公里外的少年宫学习跆拳道,妻子约了隔壁王太太去南城的水族市场买金鱼,不应该吵醒他们。所以动作要麻利,不给对方还手的机会,出其不意,一招制胜。

他踮着脚去厨房取了把菜刀,左手拎起角落里的一根铝制棒球棍,小心翼翼地朝着杂物间逼近。他越靠近那里,响动就越清晰,它们穿过杰森的耳膜,甚至有一瞬间的摩擦和痛感,真实而强烈,仿佛竹子拔节、小麦抽穗,又仿佛华灯初上时,嘈杂而喧闹的万家灯火。直到杰森来到门前,他才发现门是虚掩的,里面竟然有光。

杂物间仅有几平米,向来只堆放一些废弃的文件资料,和孩子们玩剩下的玩具,以及一辆断了链条的山地车,至于灯,早就不亮了。可现在里面不仅点着灯,似乎还播放着音乐,声音低缓,断断续续地传来,杰森把耳朵贴到门缝儿上,好像是柴可夫斯基的《圆舞曲》。

有什么事吗?屋门突然打开,一个高大挺拔的少年站在眼前。杰森仓皇地看了看他,本能地往后退去——他不像坏人。你是?杰森问道。

你好,我是新搬来的租客。少年回答。

租客?杰森赤身裸体,一手菜刀,一手棒球棍。

嗯,租客。

原来妻子已经把这间屋子租出去了,杰森欣慰地想,虽然她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肯定还是在意的,她不忍心自己的丈夫连个好觉都睡不上。

有什么事吗?少年问。

没事。杰森尴尬地咧咧嘴,看着自己手里派不上用场的武器,找不到合适的说辞来搪塞。你也喜欢柴可夫斯基吗?杰森问他。嗯,少年点头,准确地说,我喜欢柴可夫斯基的压抑和想象。

压抑,想象……杰森突然感受到一股虚无缥缈的震颤,好像一颗石子投入深井,只听见了声音,却没看见涟漪。他原以为,柴可夫斯基的压抑和想象,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得到,那是一种不束缚于物态的绝对自由,是秋凉之夜里最后一只吵闹的蝉,或者丝绸里的尘土开出一朵花,就像光没有颜色,但却拥有所有的颜色,它们并非一种生物性的本能,而是源于压抑的一种负生长——没有感受过压抑的窒息与疼痛,就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想象。

最初,杰森是从孔雀那里学到了这个道理。那时候卡夫已经找到了让孔雀们开屏的好办法,他兴高采烈地邀请杰森前去观看。杰森来到动物园时,果然发现绝大多数的孔雀已经张开了尾巴,万羽流金,好像姹紫嫣红的春花开了一大片,在固若金汤的铁笼里异彩纷呈。天呢卡夫,你是怎么做到的?杰森忙不迭地感叹道,太美丽,太壮观了!

卡夫不以为意地笑两声,这算什么,好日子还长着呢,总有一天这个笼子里的孔雀会一直开屏,无论是冬天夏天,无论它们吃饭睡觉,我要让它们时时刻刻都露出漂亮尾巴,吸引全世界的人来观看,我要让我的动物园成为天下第一动物园。

你真厉害!杰森半张着嘴羡慕道。他从没想过在学校里那么不会读书的卡夫,居然是这么有头脑有抱负的人。可是,杰森追问,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才让孔雀开屏的?难道,不是只有雄性孔雀才会开屏吗,因为性激素的刺激,它们才会展示自己的漂亮尾巴,以便于吸引异性交配?

你说得很对,卡夫拍拍他的肩膀表示赞许,所以你看到的这个笼子里,全部都是雄性孔雀,但我不需要它们吸引异性。

嗯?

换个说法吧,卡夫沉思了一会儿,你去上班是为了生存,对吧?你只要把领导交代给你的工作按时完成即可。

对。

孔雀也是一样,它们在我的笼子里也是为了生存,本来偶尔开一下屏就可以了,但,现在规则变了,我不再给他们提供食物,什么进口蝗虫、进口燕麦、冻干蜥蜴,这些都拿掉,它们只能吃青草。一旦谁开了屏,它才会得到固定份额的高品质食物赏赐,久而久之,这个条件反射不断在孔雀群体之间得到强化,它们就习惯了开屏。你明白了吗?

哦……原来如此。杰森点点头,他觉得身上某些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那万一,有的孔雀就是不愿意开屏,就是喜欢吃草,那怎么办?

好!卡夫翘起大拇指,表示这个问题非常棒。看到隔壁笼子里的狮子了吗?

看到了。

那些在规定时限内从不开屏的孔雀,会被丢到狮子笼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批不开屏的孔雀被丢进去,而剩下的这些孔雀会亲眼见证它们不开屏的下场,所以你觉得,还有谁敢不开屏吗?

啊,原来是这样。杰森想继续称赞点什么,但身上的那些刺扎得他疼痛难忍。他抬起头,想深呼吸几口,却发现笼壁的高处还有一只孔雀,通体雪白,目光炯炯,羽翼饱满而丰盈。

它为什么在那里?杰森问卡夫,它在干什么?

管它呢,卡夫鄙夷地瞄它一眼,或许,是想逃跑吧。

逃跑?杰森不可思议道,那你就眼睁睁地让它逃跑?说完这句话,他又后悔了,不知道为何,杰森的心底最深处,好像对上面那只白孔雀怀有一些敬意与同情,仿佛他和它一样,都被关在笼子里压抑、剥削,而他,本不应该嫉妒它有一颗飞出牢笼的心。

放心吧,卡夫说,它们最多只能飞十几米高,而这只笼子有二十五米高,它永远都逃不掉的。

是啊,它肯定逃不掉,杰森和卡夫一起嘲笑它,声音却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白孔雀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些拔地而起的铜墙铁壁,便是它最后的坟墓,哪怕它的灵魂里住着柴可夫斯基,哪怕它能在压抑中拥有绝对自由的想象,但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

比如幼儿园里的“Cupcake·创意手工蛋糕”大赛,就让杰森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他甚至在夜深人静的厨房里向灶王爷祈祷这只是一场梦,毕竟这个夜晚还有好几个方案等待他修改,还有儿子的几套脏衣服和女儿的尿布需要洗,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机会能睡上一觉。他用眼神向妻子求助,说到底,女性应该比男性更心灵手巧,更适合在一堆混乱的食材上发挥创意,况且,她本来也没什么事做。

可妻子丝毫没有施以援手的打算,她捏着一个瓶子对镜子里的杰森说,我刚涂的这只护手霜多少钱你知道吗?杰森不说话了,他放弃这种奢侈的念头——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勉强妻子做她不想做的事,早在谈恋爱的时候他就发下这种毒誓。这些年他也从未对妻子有任何忤逆,生怕哪一天他们吵起来,妻子会像其他女人一样把从前的旧账翻出来——当年排着队追我的人多了去了,我是瞎了眼才挑中了你,钱赚不到,房子买不起,连帮儿子做个家庭作业都要我来动手啦?

对了,妻子换了一罐什么东西正往脸上涂,四万六千八,你准备好了吗?

啊,还没有,杰森掰着手指头比划了几下,应该快了。

什么叫应该快了?妻子剜他一眼,学费不能耽误的,还有钢琴和奥数,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在学,我们也不能落后。

放心,不会耽误的,杰森起身离开卧室,我先去弄蛋糕了。

卡夫那里肯定是有钱的,杰森来到厨房,对着一堆令人心烦的面粉、鸡蛋和白砂糖想。可他实在不好意思再张口借钱了,他已经欠了卡夫一大笔债,况且最近,卡夫的动物园正投入一笔资金购买新孔雀,来代替那些不开屏的旧孔雀。

你在干什么?房客小李突然出现在身后,愁眉苦脸的杰森来不及防备,吓了一跳。

小李住进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杰森白天不在家,只有半夜才会跟他打幾个照面。他曾郑重其事地向杰森介绍过自己,杰森只记得他姓李,叫什么已经忘了,反正无所谓,名字对于普通人来说没那么重要,年轻的时候可以叫小李,老了可以叫老李,至于死后,更不会有人对你的名字念念不忘。

看着案板上那些乱七八糟的食材,小李惊叹道,大半夜搞这么多东西,你是准备祭祀吗?

杰森摇摇头,懒得跟他解释。巨大的工作压力和长时间的缺乏睡眠,让他没有力气多说一句废话。

或许,我可以帮你。小李热情地说。

谢了,杰森打了几个鸡蛋开始搅拌,你可能帮不了我。

你不说我怎么帮你。

做几个纸杯蛋糕,你可以吗?

可以。

真的?杰森兴奋地转过身,你确定你会做?他从没想过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能做这种事,也许,他的精力放在打游戏或者其他什么上更合适。

会做,我特别喜欢烹饪,小李说,我前几天还特意去报了一个烹饪培训班。

那太棒了!杰森喜出望外,他发现自己和小李有很多相似,他们都喜欢听柴可夫斯基,杰森也曾在读大学的时候去报名学过烹饪,虽然现在忙碌的生活里已经容纳不下他这件耗时又费力的爱好,但当他听到小李说他也喜欢烹饪时,还是能找到一种惺惺相惜的亲切感。

小李每晚都去夜跑,现在应该是刚回来,蓝牙耳机挂在耳朵上还没来得及摘,额头上有星星点点的汗珠,两只胳膊看起来健壮有力,腹肌应该也会有一点吧,杰森羡慕地想,他正处在他一生中最好的年纪,无忧无虑,精力旺盛,熬一整夜也不会累,可以放肆地去爱去恨,在任何时候做想做的事,看喜欢的书和电影,听各种有意思的音乐,不必忧心房贷车贷,不用被尖酸刻薄的老板疯狂压榨,也不用一天二十四小时面对孩子们无休止的吵闹,这一切都是他极度渴望而回不去的过往。

为了表示亲近和感激,他想用秘密拉近自己和对方的距离,于是杰森停下手里的动作,郑重其事地对小李说,你知道吗,动物园里有一只白孔雀,它听得懂柴可夫斯基。

哇,那它肯定是一只很棒的孔雀,小李一丝不苟地感叹道。

前几天杰森去动物园,孔雀笼子里又换了一批新面孔,而隔壁笼子里的狮子们却越来越肥。庆幸的是,那只白孔雀还在,它仍然站在笼壁上,孤傲地看着远方,站的位置似乎比上次更高了一点。杰森冲它招手,白孔雀好像也注意到了,并略微俯首,跟杰森进行了短暂的眼神交流。

你要加油啊!杰森压着声音低喊道,你一定可以的!

然后他掏出手机举过头顶,播放了一首柴可夫斯基给它听。有一位游客路过,惊诧地问杰森,你在干什么?杰森耸耸肩膀,对这个问题也很惊诧,他说我在给它听歌。给谁?上面那只白孔雀啊!神经病,游客嘀咕道。

清晨,一个剧烈的抖动使杰森从睡梦中惊醒,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这也就意味着昨天下半夜,女儿要喝的奶,他一次都没喂。他赶忙跑进屋里,想看看女儿状况如何。

你干什么疯疯癫癫的?妻子瞟了他一眼。她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看手机直播软件上的美妆直播。

我……昨晚太累,睡着了,所以就……忘了给女儿喂奶……

妻子又瞟了他一眼,不是喂过了嘛。

嗯?

果然,婴儿床边的奶瓶里还有未喝完的奶,杰森拿起来用脸试探了一下,还有点余温。

你喂的?杰森不可思议地问道。

不是。

那怎么会?

好了我看视频呢,你别打扰我。妻子冲他摆手,示意要中止这场啰嗦的谈话。

杰森退出房间,习惯性地揉着自己的身体,每当这时,他就会觉得身上有刺,然而今天,他惊奇地发现,那些刺好像不存在了。之后他突然看到,小李已经帮他把纸杯蛋糕做好了,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并且还用透明盒子装了起来,系着漂亮的蝴蝶结。不仅如此,尿布也已经洗好挂在阳台晾晒,还有他没来得及完成的几个方案,也都改正校对并誊抄整齐了。难不成,奶瓶里的奶也是他帮忙喂的?

他走到小李的房间门口,想去跟他道谢,还没敲门,又想到他正处于喜欢晚睡晚起的年纪,于是歇手作罢。能够晚睡又晚起,是匆忙的生活给一个人的最大恩赐,尽管再过几年,他可能也会过上杰森这种手忙脚乱、慌张无奈的日子,至少现在,他不应该去打搅他的这份幸福。就像那些孔雀,无论它们最后要面临什么命运——成为狮子们的餐点,或者日复一日地撅着屁股取悦观众,但起码,它们会拥有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权利。

卡夫的动物园因为孔雀开屏一事而名声大噪,世界各地的游客纷纷慕名前来观赏,票价比原来翻了好几番,卡夫也因此大赚一笔。他跟杰森说,准备再拿出部分资金聘请专家和学者,成立“孔雀心理和行为研究中心”,进行基因筛选,制造一批生下来就只会开屏的孔雀。当然了,他说,也不能亏待这些孔雀们,目前已经对孔雀的饲料进行改良升级,在原有的高品质配方基础上,又添加了挪威生蚝粉和北海道深海鳕鱼,保证每一只勤奋优秀的孔雀都能在这间优越的动物园里获得健康、幸福的生活。

杰森听完他的远大宏图,不禁拍手叫绝,然后又问他,你是怎么想出这么多策略的?卡夫淡淡一笑说,这是一名优秀管理者的基本素养。哦,杰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觉得杰森刚才那番话有点熟悉,好像在哪儿听到过,之后他终于想起来了,这和秃头老板的那套新说辞如出一辙。

那天晚上大家闷头加班的时候,秃头突然拍着巴掌出现,家人们!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他佝着腰,咧着嘴,神神秘秘。什么好消息?大家饶有兴致地问道。他粲然一笑,换了副器宇轩昂的站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耶和华在进行末日审判。从今天开始,办公室的空调可以延时开放至晚上24点!你们说,是不是好消息?不仅如此,每天晚上21点后,公司会无偿提供加班宵夜,有大碗面、咖啡、面包、饼干、话梅糖等十多种名贵零食,你们说,是不是天大的好消息?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大部分人把脑袋缩回电脑屏幕上,双手继续敲打键盘。另一小部分人则稀稀拉拉地鼓起了掌,不太情愿地向他表示,这消息的确挺好。秃头则双目微垂,向大家莞尔致意,然后奋力高呼,我亲爱的家人們,向着我们共同的美好生活,努力吧!好,那些鼓掌的人也应和道,努力!

对了,最后秃头指着杰森旁边两个还在鼓掌的人说,按照我们的考核规则,您二位上个月摘得了倒数一、二名的桂冠,明天起,可以不用来上班了,别忘了去财务结算工资。接着,他便拂袖离去,并留下一句山高路远,江湖再见!

办公室一下子安静下来,掌声和敲击键盘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脑袋重新从显示器上方探出,并把目光投向即将江湖再见的那两位。这段沉默极其漫长,没有人发出声音,空调的水滴在窗外吧嗒作响,楼下的汽笛声干燥而苦闷。杰森想去安慰被淘汰的两位同事时,感觉身上的那些捉摸不到的刺痛又发作了,毫不留情地往他身体更深处戳去。随即时钟指向二十一点整,大门敞开,几个人搬着泡面、糖果和零食走了进来,世界忽然又开始喧闹,谈笑声、争抢声、电话铃声,犹如一头头凶猛的野兽,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回家路上,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要把这个造孽的消息告诉妻子,好让她有些心理准备——她老公的业绩在全公司倒数第三,随时都有可能丢掉饭碗——儿子不能再去学钢琴和奥数,女儿也不能再喝昂贵的进口奶粉,她自己也只能涂一些廉价的打折护肤品。他思索着要怎么开口,才能把对妻子的伤害减到最小,平日只需要20多分钟的路程,这次花掉整整一小时。刚踏进家门还没来得及开灯,杰森就嗅出了空气中不一样的缱绻和旖旎。

回来啦?妻子从餐桌前起身。都一点多了,你怎么还没睡,杰森吃惊地问道。她笑笑,不搭腔,接过杰森的皮包,并为他脱下外套。累了吧?她的食指细嫩修长,从杰森的胸口滑到后背,然后踮起脚尖,轻轻地吻在杰森的嘴巴上。我……杰森想开口说点什么,妻子的手立刻堵住他嘴巴,嘘……她魅惑地眨了下眼睛,指着卧室低声说,孩子们睡了,只剩咱俩了。

她牵着杰森那条打得乱七八糟的领带走到餐桌前,然后把他摁倒在椅子上。柔情蜜意来得太突然,杰森毫无准备,因而看起来手足无措,满脸惶恐。你呀你,妻子的手划过他脸庞,一股淡淡的清香窜入鼻息,然后进入肺腑,令人心旷神怡,杰森想,也许,这就是那只非常名贵的护手霜的味道吧,要起很多次早熬很多个夜才能换回来的味道。来,陪我喝一点,妻子递给他一杯红酒,我们很久没享受过这么私密的二人世界了。杰森接过酒杯,仰头灌下去一大口,内心燃起的火热与冲动难以自持。对,很久了。

我今天美吗,妻子跨坐到他叉开的双腿上,柔软的腰肢肆意扭动起来,棕色长卷发垂落在他的面庞,撩人的香气好似利爪在挠他的心门。美,杰森喘着粗气,特别美。火红的紧身旗袍,黑色长筒渔网袜,这是最能够让杰森销魂的装扮,他如饥似渴地用嘴巴在她耳后吮吸,然后两只手抓住旗袍的下摆,残暴地撸到她胸口的位置,丰腴而精致的曲线就暴露在他眼前。她昂着头,双眼迷离,两条腿紧紧勾住杰森的身体,轻轻地呻吟着,杰森扶着她柔软的臀部将她抱上餐桌,开始进行熟悉又陌生的探索。

忙乱中,杰森随手搁在鞋架的皮包被碰落在地,这间屋子太过狭窄,一旦有什么响动,任何一件家具都无法独善其身。妻子低头看了一眼,然后在呻吟中抽出空隙问了一句,四万六千八凑齐了吗。

凑齐了吗?杰森记不清楚了,于是便努力地去想,那笔钱到底有没有凑齐。似乎是一场暴风雨浇透了他的身体,他原本的节奏被打乱了,接着他身上的那些不可名状的刺开始向着体内野蛮地生长,疼痛逐渐从身体中流淌出来,他的动作越来越迟缓,尽管他不想停下来,可是心里的那股冲动却朝着四面八方散去了,从前那种如火如荼的碰撞和激烈,在这一刻,变得索然无味。

你怎么了,妻子停下晃动与呻吟,不可思议地盯着他。杰森提上裤子,系好腰带,瘫坐到椅子上,他想解释说一个缺乏休息与营养的三十岁男人,已经不再具备二十岁时生龙活虎的特性,不能在性生活中交出令人满意的答卷,请你谅解。可他又觉得难以启齿,就像秃头老板质问他为什么要迟到一样,他觉得没什么好说的,难不成还要细致地向对方去解释自己的错误吗,这对于已经犯下的过错是于事无补的。

一阵窸窸窣窣的开门声,房客小李推门而入。抱歉,我好像不该这个时候回来?他耳朵上挂着蓝牙耳机,汗水吧嗒吧嗒地从额头和身上滴落,应该是刚完成夜跑。杰森抿了抿嘴,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尴尬到无法言喻的场面。妻子回身望一眼小李,然后又转回来,她的旗袍仍然挂在胸口,丝毫没有要拽下来的意思,肆无忌惮地裸露着还未尽兴的下半身。她岔开手指,把散落的头发绾到耳后,再次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然后她的眼睛变得柔软起来,有微微的亮光在闪烁。

小李只穿了一条短裤,湿透的T恤被他脱下来捏在手里,麦色肌肤在昏黄的烛光里呈现出一种古铜色雕塑的质感。杰森下意识地朝他的腹部望了一眼,果然是有腹肌的,轮廓整齐,健壮而神圣。他想起那几个漂亮的纸杯蛋糕,小李简直帮了大忙,他还年轻,很多事做起来得心应手,或许他能再帮自己一次。于是杰森从椅子上站起来,磕磕巴巴地说,我想出去透透气。三个人互相对望,没有人打破沉默,杰森便推门离去。路过小李身旁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伏在小李耳边说了句谢谢。

半夜的城市清澈而空旷,月明星稀,夜风四起,真是个好天气啊,杰森想,可盛夏季节里,为什么却感觉到一阵阵寒意呢。他沿着马路,昏昏沉沉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发现前面就是卡夫家的动物园了,这个时间,园子里却依然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他走进人群,各种各样的人带着笑脸和他擦肩而过,忽然,远处某个地方锣鼓喧嚣,人流疯狂地向着那个方向涌去。发生什么了?他抓着一个陌生人的肩膀问道。你不知道吗,对方急匆匆地回答,最后两只不开屏的孔雀要被处决了,赶紧去看看吧。然后杰森便被拥挤的人群裹挟着带到笼子跟前。笼子里的孔雀已然是些全新的面孔,它们全都开着屏,神情呆滞,像一些漂亮的雕塑。工作人员抓住不肯开屏的那两只,捏着它们的脖子,绕着围观的人群展示了一圈又一圈,一遍又一遍,观众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惊呼和赞叹,他们高举着手机准备记录下这激动人心的一幕。

杰森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感觉悲怆不已,他想拨开人群,想要唤醒那群麻木冷漠的人。可这时,笼壁上的那只白孔雀却转过头来,远远地盯着杰森,它好像站得比上次更高了一点,眼睛清澈而明亮,里面倒映着山河湖海、日月星辰,接着它便腾空而起,消失在无人注意到的夜空。

杰森,杰森,你怎么了?妻子的脸庞逐渐清晰起来。原来,他又晕倒了,已经第六次了。没事,杰森晃了晃脑袋,我只是有点困。困也不能睡在地上啊,妻子小心翼翼地把他搀扶起来。

小李呢?他问妻子,回屋了吗?

哪个小李?

就是新来的那个房客啊,住在杂物间的那个。

你是不是做梦了,妻子皱着眉头说,杂物间怎么可能住人。

他甩开妻子的手,跑过去用力地把门推开,生锈的螺丝钉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怪响。杂物间里横七竖八地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文件资料和孩子们玩剩下的玩具,杰森伸手摁下开关,灯没有亮。

看吧,妻子也跟过来,哪里有人?

不可能啊,杰森揉著自己的脑袋,明明前两天搬进来一个年轻人,他跟我说他姓李,名字叫……名字叫……杰森?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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