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变形记

2020-11-23 07:31李黎
翠苑 2020年5期
关键词:鲁智深武松大哥

李黎

清晨時分,武松被一阵酒肉的恶臭熏醒,他睁开眼看看左右,气味是自己发出来的。武松赶紧闭嘴,气味还在三伏天闷热的屋子里流动着。武松想站起来出去走走,这时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老虎。

武松发狂般“嗷嗷啊啊”叫了几声,在叫声中死死闭上眼睛,希望再次睁眼可以看到原来的样子。不等睁眼,肚子和胸口就传来皮毛在竹席上摩擦的火热,像一碗烈酒下肚的滋味。武松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老虎。

四周一片安静,二龙山的每个上午都是这样。时间被朝后挪了几个时辰,中午是早晨,在鲁智深的大笑和杨志连绵不绝的叹息声中,天色似乎才算真正亮起来。大家懒洋洋地起身,准备第一顿吃喝,然后准备第二顿。日落算是正午,子时才是入夜。此刻,眼前满是挤破窗户涌进来的朝霞。武松知道此刻相当于半夜,武松知道就算叫破嗓子也没有人能听得到。

武松住在山寨最深处一个破院子里,图的是清净,还有院子里那片宽敞的练武场。有人关心过武松:都头,你住得这么偏,距离聚义厅足足两千多步,万一遇到什么不测怎么办。武松回答,有任何不测我都会知道的,放心。这样说来,是老虎上身这件事把自己惊醒了,自己是刚刚才变成老虎,或许还能变回去。武松挣扎起来,攥紧拳头,可除了燥热之外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挣扎让身体更热,发出的腥臊味越来越浓,武松只得停下不动。

前方侧面有一个铜镜,镜子里是一只死死趴在床上的吊睛白额老虎。这只老虎一点也不威风,脑袋疑惑而羞愧地左右摇晃,甚至流露出谄媚的表情,不知道在向哪位大人物示好。武松不满意自己的举止神态,像大人物一样用鼻子使劲哼了一声,酝酿出一团怒气来到眉眼之间。这下,老虎看上去确实有几分老虎的样子,像景阳冈上的那种大虫了。只是这股怒气只持续了一会,像一杯酒满上又被喝干,老虎又泄气了,扭着脑袋四处看看。武松看到了自己的腰、屁股和尾巴,红黄相间的虎毛微微发颤。尾巴和双手一样运用自如,也异常谄媚地左右摇了摇。

我这是被景阳冈上的老虎附体了!武松恼火地自言自语,几乎要哭出来,鼻子开始发酸。这又让武松愤怒起来,他咬咬牙,皱皱眉,对自己想哭这件事非常愤慨,超过了变成老虎这件事。自从知道自己父母双亡,并只有一个长不高的哥哥之后,武松就再也没哭过,他发誓要长高,高到自己的个子加上哥哥的个子,等于两个寻常人的个子那么高。一想到哥哥,武松有些悲痛,武大有一次借着酒劲对武松说:兄弟,我对不起你啊,如果我跟你一样相貌堂堂,你我兄弟一起携手,不管是卖酒贩粮,还是看家护院,可能早就过上好日子了,你也犯不着四处逃亡,犯不着结识其他的大哥,给人家磕头。哪怕我是你,你是我,也好过现在我是我,你是你啊。武松满脸愧疚,觉得自己让大哥这么想,本身就是错的,是自己没能照顾好大哥。武大说:我真的想把我这身肉都给你啊,把我的力气都给你,让你比现在更有力气,一拳打死一只老虎。很多次我都想着怎么把上好的肉割了给你吃,我还专门准备一把刀,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把刀被弄丢了。如果它还在多好,这样,我就不用怕那些恶棍无赖了,兄弟你现在发达了,要不送哥哥一把上好的刀吧……好在大哥已经死了,自己也算解脱了。武松叹口气,“哈哈哈”笑着,开心地说道:幸亏我没有被潘金莲这种女人附体!

幸亏我没有被玉兰附体啊。武松发现自己的声音非常低沉,和平时大不一样。他的嘴几乎贴在被褥上,声音也变成老虎的声音。所以,他的话听上去就是:幸哦亏哦我哦没哦有哦被哦玉哦兰哦附哦体啊。

这声音太低沉,让武松非常难受,自己不仅身体没有了,声音也全变了。此前武松倒是没有在意过自己的声音,也从来没有人和自己说过声音的事情。大家都夸他武艺高、酒量大,义薄云天,力大无穷。人人都说武松不该是现在的样子,杨志有一次说,武松兄弟,你应该是每天骑着高头大马穿街过巷,在有着石狮子的那种大门前下马,面前是黑压压一片等着你的人,然后在一片恭敬的送别声中出来,继续骑上马穿街过巷,这才是你武松该有的样子。

可武松一直都是这种样子,他忍不住又骂了句:哪里来的鸟虎!声音在耳边盘旋好久,几乎可以看到声音撞到前面的铜镜上又原路返回,并且一点点钻进自己嘴里的情景。武松实在忍不住了,“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哭了大约一个时辰,武松睡着了,脑袋歪在一边,肚皮紧紧贴在床上,四肢放松到感觉不到了,倒也非常舒服。武松完全不想动弹,印象中从来没有这么舒服地睡过一觉,除了在柴大官人家的日子。那时候自己睡觉时,有几个小厮在给自己轻轻捶着大腿、揉着小腿,那种感觉实在是像在大雪天里喝着热酒一样通体舒畅。自从柴大官人见识了武松的武功之后,一直赞不绝口,每天把武松带在身边,像随身携带着一把神剑或者宝刀。很多时候柴大官人会觉得无趣,日子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往前飞,失去了射出时的力道,又远没有到下落的时刻,真的太难挨。这个时候他就会以切磋讨教的名义请武松给他展示一下武艺,武松分别展现了连环鸳鸯腿、醉拳、太祖长拳和棒法,每一次都惊心动魄,柴进看得痴迷。等痴迷散尽,柴进又惆怅起来,他知道武松的武艺再高强,也会有看尽的一天。到那个时候自己就算愿意从头再看一遍,也有看尽的一天。武松似乎知道柴进的心思,“嘿嘿”笑过,开始在吃饭时表演大碗吃肉、大碗喝酒、大口吃饭——似乎要把少年时没吃到的米饭全都补回来。柴进看了,一样觉得惊心,悄悄拿自己的饭量和武松做一番对比,发现相差巨大,忍不住喝彩起来。武松有一次趁着酒劲问柴进:大官人,你府上有洪、黄、蓝、白四大教头,你看我跟他们比如何?比枪棒拳脚,比吃饭喝酒,如何?柴进有些于心不忍,悄声告诉武松,跟他比那4位就是小鱼和臭虫,武松哈哈大笑。又问柴进,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教头的身份,或者让自己来教这4大教头?柴进正色道:武松兄弟,年纪轻轻,如果让你统领4位教头,对他们而言实在难以忍受。还是因为你年轻,你也教不了寻常的家丁村勇。你最好就是做我的亲随,当然也是我的兄弟,其他都会辱没了你的本领啊。武松想想觉得有道理,谢过柴大官人。为了表示亲近,柴进给武松送了纹银100两、绸缎10匹,安排两个妙龄女子送过去,吩咐她们不要回来了,陪着武壮士。武松打发她们回去,让柴进给他安排两个小厮来伺候日常起居。武松亲自教他们怎么捏脚捶腿,两个小厮非常好奇武松为何爱好这种小事。武松解释说:行走江湖,腿脚最重要。安顿久了,腿脚还是很重要,没有腿脚,再好的武功都是假的。

随着轻柔的敲打带来的舒缓通透,武松睡得极为香甜,以至于四大教头和柴进吵架的声音一阵阵传来时,武松还是没醒,他用浅浅的梦境把这些吵闹声盛装起来。只是他们吵个没完,而且声音陡然变大,蓝教头怒吼道:柴大官人难道忘了我们多年的情谊吗,啊!这句话和最后一声大喊,让武松不得不带着几分胆战醒过来,顺口悠悠地说了句:忘了就是忘了,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记着呢。朝阳已经变成了火辣辣的日光,武松觉得浑身燥热。这种燥热很熟悉,大碗喝酒的感觉。燥热之后就想着打一趟拳,痛打一个人,哪怕是在脑子里想一下,手脚微微动几下配合自己的风采。武松定定神,看看四周,确信自己不是在柴大官人府上,而是在二龙山上的院子里,一面铜镜之前。

武松焦虑起来,窗外的时光在明白无误地流逝着,这么久了自己还是老虎,不用多久,随着鲁智深的大笑和杨志持续不断的叹息,大家要坐下来喝酒,自己难道不能坐到哪里去了?

负责日常照顾武松的两个喽啰,马成和牛备,一边聊一边走到院子里,武松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他俩。两个人的闲聊也传到武松耳朵里,马成是爱说话的那个,正边走边说:牛兄,你有没有发现,最近3位大头领有些异样,酒越喝越多,话越说越少。以前3个人还每天切磋武艺,看得人惊心动魄的,非常过瘾。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他们都是喝到走不动路,然后各自走开,我听说鲁提辖和杨头领回去之后都会独自练武,武都头也每天都自己打一趟拳,那他们为什么不在一起切磋呢?鲁提辖练武的时候都是喊“痛快、痛快”,杨头领练武的时候总是“唉唉唉”,武都头倒看不出有什么心事,有人笑他就笑,有人叹气他就叹气,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牛备话不多,这会也只是冷冷地回应了一句:也不知道武松大哥会不会想想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武松笑了出来,想起那次比武,他用手中的短棍指点着面前的白教头说:白教头,你不是我武松的对手,你们4位一起上也赢不了我,40个或许能困住我武松,但还是赢不了我。几个人怒冲冲地看着武松,柴进连忙说:4位,如果不服气的话可以群战武松,他赢了我们另当别论;如果他输了,我这里有纹银800两作为各位的辛苦钱,只是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拿到!黄教头一声怒吼率先冲了过来,冲到了自己怒吼声的最前端。武松反而冷静下来,快速回忆着4位教头平日里练武的情形,想着怎么打败他们。转眼之间,4位教头就被武松打翻在地,爬不起来,武松站在4个人的脑袋上望着柴进。柴进呵呵一笑说:4位教头,如果你们还在我的庄上任教头,恐怕以后要听从武松兄弟的了。武松立刻回答:就算我答应,也还要问我手中的鼓棒答应不答应!每个人都不說话,柴进干笑几声,让人把银两分给了4位教头,看上去像给他们盘资路费。武松早已经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有人担心他,他就在这里,可能腹中饥饿找东西吃去了,或者是找酒喝了。他想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不走得太远就行。

马成问牛备:你这话什么意思?怪里怪气的,算了,有空我们当面问问武都头吧。说着,两个人推开门走进厅堂里,径直来到武松的卧室。在晌午充足而炽热的光线中,两个人看到了一只大老虎窝在武松的床上,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像是一只三五个月大的猫。马成一下被吓得瘫坐在地上,张嘴想喊,但浓烈的腥味让他发不出声音。牛备拖着他往外跑,迈开几步之后开始大喊,马成也跟着喊起来。两个人彼此呼应,一声高过一声地喊着,冲出了武松的院子。

武松扭头看看自己的虎躯,叹了一口气,冲着不远处的铜镜笑了笑。牛备和马成的喊声让武松想起住在紫石街的那些日子,每天中午交了差,在众人恭维的招呼声中,自己回到大哥家吃饭。拐进紫石街距离大哥家还有几十步时,临街摆摊算命的姚半仙就会远远地冲自己喊一声:都头回来啦!不等自己回答,他就冲着武大家那边大喊:都头回来吃饭了!声音巨大,像是从嘴里喷出一根粗粗的绳索抛向对面的房子,姚半仙本人被这根绳索牵引着,身体也往前趔趄一下,丝毫没有半仙的样子。武松也只得对姚半仙和半仙的喊声报以谦和的微笑,然后走到大哥家楼下。武松也会大喊一声:大哥、大嫂,武松回来了!似乎不这样喊,有种被半仙牵着鼻子走得别扭。没多久,姚半仙得了不治之症死在了家里,只留下空荡荡的算命的摊子在街边上。没有了姚半仙的那声叫喊,武松再也喊不出口,而摊子后面随风飘动的旗幡又让武松觉得人生无常。几天后,武松实在忍不住,走到屋檐下举起姚半仙生前的算命桌子,拔下旗杆,狠狠抛到了几百步之外的河里。“扑通”一声之后,武松觉得浑身轻松,一回头,却又发现姚半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嘿嘿”笑着。那一刻,武松没有觉得害怕,而是冲着姚半仙笑了笑,想打个招呼问声好。但姚半仙又转身走开了,丢给武松一个背影,宽大的衣服下面似乎只有少量的身体,整个人像一根竹竿在撑着那一身已经破旧的衣服,时而飘飘荡荡,时而笔直而沉重。紫石街的日子还没有过透,武松不无遗憾地想着,原本可以买下大哥隔壁的房子,娶一房娘子,在县衙里一天天变得重要起来,有机会做到县尉,甚至去做一个兵马都监,姚半仙说过,这些都不是问题。

牛备、马成的仓皇离开,让周围的一切显得更为空旷。他们除了自己之外,还带走了一直盘旋在这里的声音和气味,酒肉的恶臭和老虎的腥味在他们的喊叫声中似乎已经散尽了,周围更加纯净。武松凝神看了看镜子,看不出所以然,不理解为什么那里有一只老虎、一间屋子和一个世界,就笑了笑。老虎笑起来和人一样,眯着眼睛,腮帮子往两边扯,鼻子微微张开。武松不喜欢这双眼睛,太小,就带着几分气恼收起了笑容,瞪大眼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既然是一只老虎,那就做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吧。没有了威风什么都无从谈起,这是武松多年不变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最威风的时刻,就是在孟州那些年,每天都威风八面,以至于每个来见自己的人也必须要精神抖擞。他们彼此之间互相传颂着关于自己的一些规矩:想要见武大官人,一定要做到5点,一是干净利落,身上不能有尘土,脸上不能有污垢;二是腰板要笔直,不管是找他诉苦还是找他致谢,都要直直地站在那里;三是声音要洪亮,尤其是笑的时候,一定要“哈哈哈”,不能“嘿嘿嘿”,更不能“呵呵呵”;四是礼物只能是好酒,而且要和武大官人一起喝三碗,剩下的留下;五是一定要守时,说好了几时几刻见面就要做到,武大官人从来不等人。那段日子自己名为大官人,管着快活林的生意,实则是孟州的团练,每日出入都是监府,更是知府的座上客。有人把孟州的厢军称为“武家军”,自己虽然表面上每次都表示反对,实则鼓励他们这么做,借着酒劲,故意强调自己的武家军如何如何。他练兵也练得毫无保留,只期待能有更多的后生被禁军选中,保家卫国,或者护卫京畿。如果说自己有什么不满意,就是因为孟州地处中原腹地,远离边关,少有大展身手的机会,只能源源不断地喝酒,源源不断地练出壮士,源源不断地接待各式各样的人,让自己声名远扬,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都有武松的大名。当时,很多读书人围拢在自己周围,总是说什么自己有旷世之才,一旦天下有变,必将出将入相,只是自己更爱喝酒和练武。后来,一封来自东京的信让自己不得不离开孟州。如果不走,就只得杀了待自己恩重如山的知府,如果把有人想要刺杀知府的事情告诉知府,又会得罪从东京来的太师府都管。走投无路的时候,人会觉得前尘往事像是一场梦,刀光一闪,美梦不再了。

鲁智深高举着禅杖,迈着大步冲了过来,身后是手持朴刀的杨志,还有曹正、施恩、张青和孙二娘等人。几个喽啰绕到窗户边守候着,又忍不住打开了窗户。正午的阳光像一排利箭射到床上,武松不由得把头埋在被子里。

洒家劈死你这只恶虎!鲁智深大吼一声冲过来,武松刚刚适应了光亮的眼睛,又被月牙铲的反光晃了一下,同时,月牙铲带着风声扑面而来,武松拼尽全力大喊:大哥住手,我是武松啊!

鲁智深吓了一跳,差点把禅杖扔到地上,重的那一头已经软软地掉在了床的边缘,距离虎头只有几寸远,月牙铲的反光像口水一样喷在老虎脸上,让老虎拼命皱了皱眉。鲁智深连忙抽回禅杖,指着老虎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怎么会说话?

智深大哥,我是武松,我变成了老虎啊。

低沉无力的声音在乱糟糟的人群中走了好几个来回,一些人听清楚了,一些人没听清楚。鲁智深疑惑地看着武松,再次举起禅杖说:不管你是何方妖孽,洒家先劈死你再跟你说道理!

杨志连忙阻拦说:大哥,他是武松,武松就是他,他刚才都说了,打虎英雄武松现在变成老虎了!

鲁智深直直地举着禅杖说:这怎么可能啊?

杨志说:这有什么不可能,大哥你不是说现在天下妖孽无数吗,武松变成了老虎算什么呢,他又不是变成了一百只老虎!杨志的话让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孙二娘挤到最前面,小心地看了看,大笑起来:他是武松,他就是武松,你们看,他头上还戴着铁界箍呢,不是武松又是谁?

鲁智深还是不信,转脸问大伙:人怎么能变成老虎呢,你们说?一个喽啰壮着胆子说:大师说的对,就算老虎能说话,也不一定是武都头啊。我们可能就是看到了一只会说话的老虎,但它不一定是武都头变来的,它可能已经吃掉了武都头呢!

鲁智深已经不打算草率地劈死老虎了,而是跟着大伙一道疑惑:我们先不管老虎了,我武松兄弟呢?老虎你说!武松去了哪里?说不出来我剥了你的虎皮!说出来的话,我让人捉一些鸡鸭来给你吃个饱。

这个问题比老虎从哪里来还要难以回答,实在是说不清楚,武松自己也说不清楚武松去了哪里。饱餐鸡鸭的诱惑倒讓武松流下了一线口水,他早已经饿了。从记事开始,武松就一直吃不饱,一天突然有了一个吃饱饭的机会,可惜是要帮着宋员外杀了他的亲家公黄员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武松不得而知,他只管吃喝,10坛好酒放在桌子上,宋员外告诉武松,只要你帮我杀了黄员外,以后就有喝不完的美酒。而以武壮士你的身手,深夜潜入黄家杀死一个人,跟一阵风刮过去一样简单,无影无踪。武松其实没有杀过人,打斗倒是常有的事,看在好酒的份上答应下来。动手那天,武松坐在村口的树林中瑟瑟发抖,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用棍棒,还是拳头,或者是绳索?刀自己没有,没有钱打造一把称手的好兵刃。树林尽头是一片乱石岗,武松一边喝酒,一边猫着腰在乱石岗里找一些称手的石头,不能太大,大了带不走;也不能太小,小了没有杀伤力,只能选馒头大小的石头,十来块就可以。武松没有经验,馒头大小的石头确实可以把人砸死,但声音是免不了的。当他摸到黄员外背后用石头砸向他后脑壳时,石头的破空声、撞击声和黄员外的惨叫声,还有他栽倒的声音,包括自己茫然无措发出的喘气声,全都在不大的后花园里回荡,每个人都看到了武松,武松只得逃亡。在逃亡中的每一天,武松都在想一个问题,要是自己不被人发现,那会怎么样呢,是不是每天和宋员外把酒言欢?那之后呢,是投军还是卖艺?是在清河县一带做大,成一方霸主,还是去很远的地方闯荡?或者,做宋员外的女婿或者干儿子?这些都不清楚。而不清楚这些事,就是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啊。

武松的沉默令人紧张,鲁智深似乎也等着武松本人给出答案,一直没有说什么。但其他人等不及了,纷纷议论起来,猜测老虎的来历,是武松变的,还是吃了武松变得会说话?大体有这两种意见,喽啰们快速分成了两派,几乎吵了起来。随着吃饭时间的逼近,大家都觉得饿,争吵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很多声音只涌到嗓子眼就跌回肚子里了,但火气却越来越大,更多的声音在肚子里翻滚奔腾。

张青挥手按住众人的嘈杂声,大声建议道:既然这只老虎能说话,要不我们一人问他一个问题,答得上来他就是武松,答不上来,大师你就劈死他。

施恩连忙上前对鲁智深说:鲁大哥,小弟蒙受武大哥照顾颇多,和他感情深厚,我来先问吧。

孙二娘哼了一声说:你们有什么感情了,不就是打打杀杀吗?

鲁智深皱皱眉,还是对施恩说:那你问吧。

老虎,你说你是武松,那我问你,你帮小弟我去打蒋门神那次,在快活林酒店看到了两面旗子,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武松晃晃脑袋,他能记得那两面旗子,但是自己不认识几个字,哪里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呢。想了一会,武松缓缓地说:我记不得那上面的字了,我从来不看那些什么字,但是我知道你是施恩,那次打蒋门神,你担心我喝酒误事,我偏偏要喝酒,从出门一直到快活林,我喝了33碗酒,你说是不是,你说这岂能是不相关的老虎能知道的事情吗?

武松说得很慢,想让大家都听清楚。只是,在慢慢讲述的过程中他自己也有些含糊了。蒋门神是自己在孟州时最为得力的手下,自己好像并没有毒打他。相反,自己收到了东京暗杀知府的密令后,决定离开孟州这个是非之地。为了让太师府的都管不起疑心,自己和蒋门神商议了很久,决定用一个死囚来冒充自己,让大家都觉得自己因为醉酒跌落马下,又被踩踏致死,简直被踩成了肉泥。蒋门神到底有没有给自己张罗后事来证实自己死了,有没有摆出伤心欲绝的样子像死了亲爹,就不得而知了。相信他会这么干的,蒋门神一定会用孟州地界最隆重的葬礼证明自己死了,搞得人人皆知。这样,活着的自己再也不能现身,自己的财产就成了他的了,还有那么多的家人和女人。

施恩兴奋地扭头对大伙喊:他就是武松大哥,他就是武松大哥啊……说着,施恩就要哭起来。孙二娘语带讽刺地说道:我刚才就说他是武松,天下哪有一只大虫会带着界箍?又有哪只大虫会知道和施恩兄弟去打蒋门神的事啊?

每个人都有些疑惑,他们疑惑的不是老虎是不是武松,而是武松怎么就变成了老虎。在饥饿之中,这份疑惑越来越真切,和脸上的汗水混在一起,一样油腻发光。

见大家情绪不高,似乎还是不信,孙二娘大声说:施恩兄弟问完了,老虎也回答了,看样子你们有点不相信他就是武二哥。那我也来问问这只大虫吧,如果他能答得上来,必定是武松无疑了。我的问题天下没有任何一只大虫能回答上来,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回答上来。

张青在一边问:大嫂你要问什么?你不是认定他就是武松兄弟吗?孙二娘不理会张青,微微凑近了小声问老虎:当年武松在十字坡,喝的酒是热的还是冷的?

武松左右晃晃脑袋,嗓子里翻滚几声,什么都说不上来。孙二娘觉得老虎太热了,就敞开上衣,露出桃红纱主腰,昂首站在武松面前说:你到底想起来没有?你自己说的话啊,说这个正是好生酒,热吃最好。你说,你喝的是热酒还是凉酒?

武松只是微微晃动着脑袋,似乎已经喝醉了,正在挣扎着不倒下。几滴眼泪在硕大的虎眼里打转,孙二娘看了有些心痛。武松也心痛,很难理解孙二娘为什么这样问自己,如果自己回答,不就是和她一样浑蛋吗。

孫二娘等了好一会,转身对大伙说:他就是武松!他根本没喝我那个下了药的酒,所以既不是热的,也不是冷的。

武松“呵呵呵”笑了几声,声音从虎嘴里传出来,变成醉酒之人大声呕吐的那种声音。武松笑完后说:我是堂堂阳谷县县尉,上有大哥、大嫂,下有三妻四妾,还有药房、当铺和粮店无数,半个阳谷县都是我武松的家产,我怎么会去喝你的浊酒,不管是冷的还是热的,我看都不会看一眼。你一个荒郊野岭开小酒店的恶婆娘,怎么能问我你的酒怎么样,就算你能酿出不错的酒,你有上好的酒器盛酒吗?我在阳谷县喝酒,酒器不是金的就是银的,不是玉的就是瓷的,犀牛角的也有几副,什么“鹿鹤同春”“多子多福”的成套的酒器,有十多副,全都交由我大嫂掌管。每次喝酒之前,喝什么酒我定,大嫂会照着酒来选酒器,从来不会马虎。县城外的景阳冈上的阴宅里,我也准备好了100坛好酒10把酒壶,供我武二郎百年之后享用,我怎么会喝你的糟酒呢?

武松这番话以前闻所未闻,所有人都愣住了,又没有人能证明是真是假。按照他的说法,他成了财雄一方的都头、阳谷县的大族,大哥、大嫂健在,这跟大家知道的都不一样。喽啰们自不必说,就连最为熟悉的孙二娘、张清和施恩,也都目瞪口呆,杨志和鲁智深互相看看。杨志说:这到底是哪个武松?没有回应,大家陷入了对陌生的武松和眼前的老虎两者相加的双重疑惑之中。

马成恢复了气力,突然冲破浓浓的死寂道:你说你是我家头领武松,但你明明是一只老虎。问你问题让你证明是武都头,可是你说的全都不对,驴唇不对马嘴,可又有些道理。这些不管了,我只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来的,到二龙山干什么?

马成的声音尖锐而凄厉,让每个人听了都心里发慌。武松回答不上来,脸上露出死虎的表情。其他人也脸色凝重,因为他们在心中默默念叨着马成的问题之后发现,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武松怒吼一声,冲着人群咆哮了几句,不知道是因为马成胆敢质疑他,还是因为回答不上来。咆哮不是回答,马成又壮着胆子问了一遍:你到底是什么,从哪里来的,到二龙山干什么?

武松带着怒气回答说:我是东昌府兵马都监,奉知府大人之命,带领1000人马,前来剿灭你们这些贼寇。你们占山为王,祸害一方,不仅抢劫过往客商,而且常常穿州过府,四处为害,官府已经忍你们很久了,以前是苦于没有人领兵打仗,现在本都监奉朝廷委任风光到任,第一件事就是要剿灭你们,把你们全部捉拿到东昌府,一个个绑到闹市口斩立决。

鲁智深张大嘴巴看着武松,悄然无声地把原本支在一边桌子上的禅杖够到手里。杨志冷笑一声,上前一步说道:武松,你只是一个落拓之辈,侥幸打了老虎,在阳谷县当一个都头,又杀了人、犯了案,你怎么成了东昌府的兵马都监了,你配吗?

老虎长啸一声,又“嘿嘿嘿”笑了一阵子,用低沉模糊的嗓音说:我在阳谷县都头任上,奔赴东京办事,遇到比武打擂,我一口气连胜7场,无双上将潘凤、射目神箭曹性、醉仙拳淳于琼、小温侯钟绅、金毛犬裴元绍、二郎神晏明,还有打虎将马忠,全部被我打下擂台,非死即伤,晁太尉对下官赞不绝口,非要留我在身边做一个亲随,甚至连当今圣上都知道我的大名,说了句这样的话,大将应当剿灭草寇为朝廷分忧。因此我直接被任命为东昌府兵马都监,有什么不配的,难道只有杨门之后才配吗?你自己说你是杨门之后,你敢跟我比武吗?我不用大军,只单打独斗就能剿灭二龙山,谁敢来试试?是大和尚第一个来,还是你这个一事无成的杨门之后先来?

话虽然豪气冲天,但老虎一直趴在床上,身体也随着嘴里蹦出的每个字一点点瘪下去,像一只病虎。每个人都发现,自己确实是不了解武松,根本不知道他以往到底怎么回事,又是什么样的人。上山后,武松就一个人住在这座荒废的院子里,转眼已经一年多。老虎一直在证明自己就是武松,但是老虎口中的武松似乎比老虎还让人疑惑。牛备作为马成的兄弟,也有些气不过,大喊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你答的都是什么啊,我们都没有听说过。快说,你到底是谁,从哪里来的,来二龙山干什么?

已经一点点瘪下去的老虎,用极为低沉的声音作答:我是武松,杀人无数,从孟州来二龙山落草!

“然后呢?”一个人问道。

武松低头不语,这个问题让他很难受。不管之前他做了什么,他首先上了二龙山,然后,就变成了眼下这只老虎。

鲁智深不耐烦地挥挥胳膊说:哪有什么然后,来二龙山就是为了喝酒,现今天下一团麻黑,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不如待在山上喝酒痛快!

牛备突然带着兴奋问道:“老虎,我觉得你不是武松,因为施恩头领问你的话,你没回答上来;二娘问你的话,你也没有回答上来;马成的问题你更是云里雾里的。我来最后问你一个问题,是武松头领亲口告诉我的,连马成都不在场,你能说得上来,就是武松,说不上来,就不是。

张青扭头看看牛备,示意他走到前面来。牛备有些害怕,远远问道:你在你大哥家杀大嫂时,扯开衣裳、剜开前胸,用双手去抠出五脏,这个时候,你嫂子还没死掉,你下手太快,她五脏六腑都没了,可还有一口气在。她对你说了一句话,说完了你就割了她的脑袋。这句话你能说得上来,就是武松;说不上来,就不是。

周围的每个人都觉得前胸和脖子处一丝发凉,几个人扭头看看窗外,白茫茫一片,毒辣的阳光一块块地砸在地上,四面散开,热气一团一团到处乱窜。这是白天,元气充沛,不会有什么问题。

老虎伏在床上大汗淋漓,床上的被子全都湿透了,黑色的水渍在一点点扩大,每个人都看得真切。马成小声咒骂了一句牛备,往前凑了凑说:武都头,牛备这个问题你不想说就不说吧,我就问你另外的事,你是什么时候到二龙山的,在这里待了多久了,这个问题不难吧?你说得上来就是武松,说不上来就是野地里跑来的老虎。

老虎会说话吗?武松憋着一口气回答。

牛备说:谁知道呢,刚才杨头领说了,如今天下大乱,什么样的妖孽都有,我们没见到而已。你如果是野虎,我们今天不就见到妖孽了吗?你快回答马成的问题!

我这么问,是因为武都头上山的第一天,大师就派我跟着你,做你的亲兵。当天你就喝得酩酊大醉,是我收拾了一个晚上,把都头脱得赤条条的好好洗了几遍。后来都头又连喝了三个月,每次喝醉了都是我来清洗,实在累坏了,大师才又派了牛备过来,但洗身子的活还都是我在干,都头身上每个地方我都熟悉啊,看看你,哪里像都头?马成痛心地补充道。

我变成了虎,自然不像人!

那你說,什么时候上山的,多久了?

天天喝酒,哪能记得?武松喘着气说:智深大哥你能记得哪天上山的,待了多久吗?还有杨志兄弟,你能记得吗?还有张青大哥……

杨志生生打断武松说:我能记得我山上的时间,那是4年前的此刻,天一样的热,天下一样的大乱,我丢了生辰纲,走投无路,和大师一道,让曹正兄弟装着把我俩绑起来送上前面的宝珠寺,然后挣开绳索,杀了邓龙,就一直落草在这里。转眼4年了,4年了,如果在边疆杀敌,足以纵横千里沙场,直捣龙潭虎穴……

杨志兄弟,你这是怪我耽误你了?鲁智深气哼哼地说。

杨志脸色一红,连忙冲鲁智深抱拳致歉。鲁智深不依不饶地说:什么纵横沙场?洒家也当过兵,如果这些年在边疆,要么据守不出,当4年缩头乌龟;要么早就死在那些鸟长官手下。我们死了,人家升官。

大丈夫岂能因为朝廷腐败就不再保家卫国?杨志带着几分怒气说。曹正连忙插话说:两位哥哥不要争执,我们等着老虎说话呢。他又扭头对老虎说:刚才杨志哥哥已经画了个圈,他4年前上山,武松哥哥你是后来的,说得比4年少就行。

要说出具体月份!牛备强调说。

老虎呼呼喘着粗气,看样子是在使劲想自己哪天到二龙山,但没一会,它就睡着了,发出了像哭又像笑的鼾声,鼾声一会是“啊啊啊”,一会是“哦哦哦”,一会又变成“欸欸欸”……

众人互相看看,谁也不知道怎么办。看了一会,大家都看着鲁智深,毕竟他是二龙山的大头领,凡事都要他拿主意。是不是饿了,也要他说了才算。

鲁智深看看左右,一脸不高兴地说:你们看着我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洒家从来没遇到过老虎啊。再说了,我看这只老虎的样子很舒服,我都想变成一只老虎了,不行变成豹子也行啊,再不成变成马也行,省得成天操心你们这个那个的,山寨这么多人吃饭,饿了要闹事,饱了也生事,实在是烦恼啊。

孙二娘笑着说:大师哥哥,这些事情都是我们几个在操心,你什么时候烦恼过了?你每天和武松、杨志几位头领喝酒,一喝就是半天,再睡半天,再打半天,每天你不就三件事情么?

喝酒,对,喝酒,能喝酒就是武松,不能喝肯定不是武松,让人去拿酒来,我看看这只老虎能不能喝酒。只要能喝酒,是不是武松都不要紧,让它陪着我们喝酒就行,把它喝成武松。鲁智深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挥着手让人去拿酒。

四五个喽啰搬来4坛酒,足足有50斤,不知道他们觉得老虎能喝,还是武松能喝,或者认为武松变的老虎比武松和老虎都能喝。怎么让老虎喝酒是个问题,没有人敢上前,何况这个时候老虎还睡着了,似乎在做梦,梦见自己跃马横枪,押送着二龙山的大小贼寇往东昌府走去。因为他似乎在说:快点快点,我要及时回禀知府大人。

鲁智深率先喝了一大口酒,又招呼大家一起喝。离远一点,这样,即使老虎发作也不至于伤到人,自己则紧紧攥着禅杖以防万一。每个人都大喊起来:武都头快醒来喝酒啊!

老虎老虎,快来喝酒!

还有人真的在喊,就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喊。喂……啊……像是对着深涧、密林、高山、大河、闹市、古村和生生死死竭力大喊一样。

老虎慢腾腾醒了过来,眼皮张开又掉下去,反复几次才算睁开。鲁智深让人把酒往老虎鼻子前推了推,老虎抽抽鼻子,闻到了酒味,脖子昂了起来。

鲁智深又大喊:老虎,快喝酒,你能喝酒你就是武松,不能喝酒就不是武松!

我本来就是武松!老虎说了一句。

那你喝酒啊,自己爬下来喝!有人喊了句,老虎龇牙一笑,缓缓抬起身子,昂着脑袋,冲着4坛好酒组成的水面深深吸了吸鼻子,发出一声温柔美好的叫声。然后老虎一跃而起,扑向美酒。

老虎跃起的姿态非常优美,身躯笔直,肌肉收紧。每个人都期待着老虎能画出一道美妙的弧线,稳稳地落在酒坛前。可是,老虎在原地跃起之后又重重摔了下来,只往前挪了一步左右。于是,虎头砸在地上,后腿挂在床上,身子斜斜地往地上插去。

有人大喊起来:你们看啊,这只老虎长了4条狗腿!

真的是狗腿耶!

所有人都围过来,还有更多的人从山上各处往武松的院子里跑来,往屋子里聚拢,往床边挤。每个人都看到了,庞大的虎躯上真的长出了4条小小的狗腿,带着紧张和猥琐从金黄威武的虎毛里伸出来。4条狗腿像4只赖在老虎身上的耗子,努力伸直了也只是粗粗短短的一截。

武松也看到了狗腿,放声大哭起来,飘到眼前的酒味让他的哭声更为凄厉。武松从未当着谁的面这样哭过,哭声渐渐带着武松的内力和元气,震得人耳膜痛。老虎哭着哭着,声音陡然高了起来,虎头昂起,一会对着南面,似乎那里有它的熟人;过一会又对着东面,似乎那里还有一大片家业再也不能拿回来了。哭一会它又冲着半空,大家看了看半空,虽然那里什么都没有,但在哭声中那里似乎什么都有,只是真假莫辨,越来越淡。

孙二娘莫名悲伤起来,哭了一会突然转身,把所有人都劝开了。大伙乐得离开,再站在老虎面前,会被吵聋的。一个人大喊一声说:我们吃完饭再来找老虎算账,所有人随着喊声“哗啦哗啦”向院子外面走去。

鲁智深没走,他不在乎武松的哭声,像拨开杂草枯枝一样把老虎的哭声扒拉到两边,走到老虎眼前,弯腰说:我知道你就是武松兄弟,你说了那么多,别人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不管你怎么说你都是武松。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一点。还有,你不要担心自己变成老虎,很多人都变成过其他活物的,也会变回来的,耐心等着,无聊就喝喝酒。

武松一边哭一边问:真的吗?大哥你变成过什么?

鲁智深想了想说:我变过好几次,有一次是蚯蚓,有一次是雀儿,还有一次是蚊子。对了,最近一次是小白兔。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鲁智深说着,发出一阵狂笑。

武松也跟着大笑不已,眼泪鼻涕顺着虎口和虎鼻子喷涌而出,在阳光下喷出一道手掌大的彩虹。武松趴在彩虹后面问:真的每次都能变回来?

每次都能。

那要多久呢?武松昂起头焦虑地问。

几个时辰吧,或者几天,有时候更长。我发现,只要不去想这件事,就会快点变回来。鲁智深严肃地说着。

武松点点头,鲁智深说:武松兄弟,你好好休息吧,不要多想,跟你讲了半天,口干舌燥的,我到前面去喝酒了。

“喝酒”二字说完,鲁智深几乎已经走出屋子,武松的喊声追了上来:大哥,万一再也变不回来了怎么办?

鲁智深停止脚步,侧身对着武松说:要是真的变不回来,你就安心当一只大老虎吧,二龙山这么大,难道还不够你住吗?再说附近还有白虎山、桃花山,到处都是名山大川,我觉得做一只老虎比做一个人舒服,兄弟你就安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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