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廉的诗

2020-11-23 06:31飞廉
诗歌月刊 2020年11期
关键词:流水

飞廉

飞廉,本名武彦华,1977年生于河南项城,毕业于浙江大学,著有诗集《不可有悲哀》《捕风与雕龙》,与友人创办民刊《野外》《诗建设》,获陈子昂诗歌奖、苏轼诗歌奖,现居杭州。

冬日怀颍河

许由在流水里洗耳朵,

曹丕洗剑,

三十年前,吹着芦笛,我洗泥泞的脚。

此刻,宝石山下吃红薯,我突然想到——

如果墨子活到七十三岁,

大概就是我父亲今天的模样,

如果墨子化身一条长河,

大概就是我家门外的这条颍河,

我则是父母从这条河里打捞上岸的一粒沙子。

出生在颍河边,

这构成了我今生最大的寓言。

年过四十,秋风在我的头上紧吹,

只有写出庾信的杰作,

才不辜负它数千年的长流。

颍河边的卡门

在《牯岭街杀人事件》

《阳光灿烂的日子》这类电影里,

在少年时代,你我大概率

都遭遇过卡门式的女孩,

她们早熟,因而有点遗世独立,

有点落落寡欢。

她的穿着让我想起民国广告画,

她娇艳似野桃花,

她从县城的中学转来。

就像黄河南下侵夺了淮河的水道,

她差一点毁了我

和这所颍河边的乡村学校。

水寨

那时我们的县城很小,

只是一座依水而建的寨子,

最热闹的老街直通颍河。

我祖父是这座小城有名的公子,

他好读书,会写诗,

颍河码头做着水运的生意,

随着他的手势,

各地来的货物分散到

县城的大牢、闺房、睡眠

乃至血液里。

一甲子之后,九十年代,

废弃的颍河码头

开了几家录像馆,

我成天逃课,沉迷香港电影。

一天黄昏,我走出大观楼,

眼睛疲惫,分不清蝙蝠和燕子,

我用颍河的流水洗脸,

我呆望着远处的捞沙船,

我想起祖父的事业,

我为自己的前程深深发愁……

九十年代初

课外他吹笛子,苦练赵孟■,

之前他在北京上大学,

九零年回到这偏僻的小县城,

来我们城郊四中当历史老师。

头发飘似柳絮,

数学老师开启了我最初的情欲。

校长微驼,常年穿藏青中山服。

学校向东一公里就是颍河,

数不尽的船日夜捞沙子,

当地生活的人

因而普遍有一种错觉:

这水边的小城,每天都在下沉。

晚自习课上

我们一次次点燃白杨似的白蜡烛。

嘲雨

春雨茂密,像钱塘江辽邈的春水,

所有的鞋子都漂在水上,

所有的睫毛都挂着烟云,

远处孩子寂寞的笑声也湿漉漉的。

雨中,一只猫一闪而过,

消失在流水桥弄的小巷深处。

在这多雨的江南,

读着《警世通言》,雨声

一样陈旧,固执,

你用二十年的光阴,写下这本单薄的

小诗集。

纪念1997年3月29日

那天,我第一次走到了人生的楚河

汉界。几个月后,我这水命的人

将远赴东南,在他乡

我将逐渐明白出生在颍河边

对于我的意义。最初,我只是把杭州

当作停歇、换羽和越冬之地,

23年后的今天,桃花弄,我沐浴更衣,

点燃香烛祭奠往昔。这些年,

我失去了几位亲人,

得到了几位朋友;

为了理解我的时代,

我积聚了三五车书;提着灯笼,

我寻找司马迁走过的路,

在两本单薄的诗集里,写下我的疑惧。

七月十五望月记

今晚是秋虫的天下。那深藏在骨头的

裂缝里,随我走南闯北,

时常饥饿的那只蟋蟀也加入了合唱。

昨晚无风,清露滴我衣裳;

今夜风来,白杨枝头刀剑齐鸣。

这面目全非的自行车,

少年时代最忠实的朋友,它随我走过不少迷途,

最终把我带上了世俗认可的正路。

潦草如命运,红砖墙上,

残留着我初中时用铅笔乱画的电路图。

二十几年一直挂在墙角的老葫芦,

竟倒出了一把我藏在其中遂被忘记的爆竹,

當年我们同样抱着粉身碎骨的决心

要离开家乡,去那广大未知的世界。

凌晨两点,远处传来了鸡鸣;月下,两只猫

追逐着掠过墙头,

一闪即逝,恍如我三十六年的人生。

自叙

我的家族更早之前可能来自淮河流域的安徽,

南迁至浙江兰溪。明朝中叶之后

在苏州繁衍了六百多年。

很小的时候,我随父亲到广东经商,

1920年代,由香港搬到上海。

我祖父(他代表了当时正处于消失边缘的

旧中国)坚持我夏天去苏州,因我是长孙,

理当亲近祖先、了解家族事务,

他教会我如何在郊外山上的祖庙进行祭祀。

我母亲是虔诚的佛教徒,擅长吹奏笛子,

她经常带我去苏州的寺院,

我总在那里静坐,

这是母亲对我最重要的教诲之一:

学会在寂静中倾听。

我在苏州住了几个夏天,

那时,革命已经发生,皇帝不复存在,

但在这古老的江南腹地,

人们依然相互尊重,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日常生活之首。

我至今清楚记得我和堂兄弟在我们的私家园林

“狮子林”玩耍的情景。

狮子林是一个僧人于14世纪开始营造的,

因石著名。

这些石头,这些造石的石匠影响了我的一生。

西湖个人史

一九九七,初到杭州,西泠桥畔,对着残荷

我在苏小小的坟前坐了一夜。

催花的阵雨,绵绵不绝,

断桥上,我想着那条修炼了千年

因风雨大作,来到西湖安身,春心荡漾的白蛇。

南屏山,撿松果的老妪庄严肃穆的样子,

像女娲在炼石;

万松书院,我披上袍子,迎风,一再化作蝴蝶。

柳浪闻莺,秋夜初寒,

陈端生灯影斜摇,信笔虚构了孟丽君;

马坡巷走到场官弄,

怨去吹箫,狂来说剑的龚自珍,

一低头,就变成了曾因酒醉鞭名马的郁达夫……

宝石山,凝望夕阳下明灭不定的乱流,

我这《警世通言》的小人物,

急于走进西湖,这水的镣铐,这风月宝鉴,寻欢作乐。

晚春过苏小小墓

九七年我渡江初来杭州

就赶到你青石砌成的墓前

坐了一夜,

对着墓旁的秋草,

对着西泠桥下的残荷。

那晚我似乎完成了一项重要使命,

李贺、温庭筠、元好问等人

托付给我的。

那晚我跟你死时一样年轻。

二十年间,雷峰塔重建,

苏曼殊回归孤山,

我在你的亭子歇脚,

避雨,抖落衣襟上的雪。

庚子年多难的春天,

当我站在你的墓前行将老去,

接过汉语的彩笔

我第一次在流水上描出了你的影子。

春暮读阮籍

这位独坐山岩的孤行士,

他把一张鸣琴

挂在了后世读书人

的心头,当他们夜半望着明月

忧思不寐。

乱石星光渐减,雨痕初生,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穷途末路,

追随他,落日下,我们恸哭。

他到伊河边照镜子,

他吞服五石散,渴求延年术。

暮春的清晨,

橘子树开花,

他再一次把清绝的汉语交到我的手上。

宝石山日暮

流水冲洗着碗碟,

全城吃杨梅。

桃花弄巷口,南华书店转让,

新开了一家宁波银行,

老人们用杭州话谈论国事,

一个小女孩突然忧虑明天的考试………

我是宋玉,凌濛初,

我是电线上起落的观音燕,

我是老虎窗前那只孤单的麻雀——

风吹动香樟树,

吹动竹衣架上挂着的床单,

晚霞渐渐暗淡。

在我最好的年龄,我出色地

描绘过这远古的风声,

我在“拍案惊奇”系列

写下了我看到的每一个动人的细节。

望江水

一下雨,江边就起雾,

对岸新城消隐,

更烘托出一江春水,从容浩荡。

我们急着长大,急着东流入海。

一块砚台深埋江底,

它抱紧流水,它不急于醒来,

它没有责任为我们证明

到底谁才是兰陵笑笑生。

老子西出函谷关,不知所终,

或许某天突然回来,带着他的新书。

江水

二十九楼,喜鹊衔着树枝,在我的窗外筑巢。

窗下即钱塘江,潮水每天冲洗我的眼睛。

下楼二十分钟,就能走到京杭

大运河跟大江的交尾之地,那些迟缓的货船,

远看一动不动,就像芝诺射出的锈箭。

午后,我常到江边散步,大江平缓如镜,

完全没有各种书中记载的壮盛凶险。

有时,我拍摄那只白鹭在乱石间犯困,

鹊鸲啄食江边的死鱼。有时,一夜大雨,江水猛涨,

往日的乱石尽淹没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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